花落谁家

2015-03-24 00:07王淑影
满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孙公公孩子

王淑影

每一位新娘子都憧憬过自己美好的未来,齐奇也不例外。小时候,家中没有镜子,齐奇不知自己长得什么样子。只听妈妈说,你个小丑丫头,长大谁能要呢?齐奇虽然小,但她特聪明,她知道妈妈说的“谁”指的就是女婿。齐奇在这方面积累了许多经验,她有两个哥哥娶了媳妇,两个姐姐出了嫁。那些个场景她都经历过,齐奇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当新娘的情形。

二嫂过门儿那年,齐奇十三岁。她清楚地记得,她跟在二嫂身后忙这忙那的,脚下踩着红红的鞭炮屑,被两边看热闹的人看个仔细。那时齐奇有些扭捏,似乎大家都在看她,感觉自己是个新娘子。那一天,她第一次想象,自己到了出嫁时,也能像二嫂那样披红挂绿,比二嫂还要漂亮。然而,到了齐奇结婚时,披红挂绿的场面却没有出现,因为不时兴大操大办了。

结婚,一辈子的大事,齐奇不想草率。可不草率不行,工作组看着哪!她的女婿可乐得这个不许大操大办的规定,省事省钱省工。从家骑上借来的自行车,歪歪扭扭一个小时到丈人家,喝一碗鸡蛋水,吃几个饺子,用自行车载上媳妇就往家走。路上摔了一跤,摔破了齐奇新的确良裤子。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齐奇心里腻歪,脸拉得老长。齐奇知道这一天她是主角,她盼望这一天盼望了好多年。幻想中花红柳绿的婚礼,像梦一样飘逝了。齐奇结婚时没有登记。不是她急着要结,也不是对象急着要结,而是,婆婆家等人使用,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情,这让脑海中存了许多幻想的齐奇,对婚姻有些失望。还好,对象钱千是她打心里看中的。她的婆婆得了脑血栓,半个身子不能动,公公早就有病。相亲时钱千还是个兵,瞅回家探亲的空儿相看齐奇。钱千着一身绿军装,显得格外精神干练。齐奇一下子就看中了,但是有过经验的她没有表现出来。

这一回,齐奇扬眉吐气了,这么帅的小伙子是她的对象。齐奇的妈妈活着时提醒女儿,不能光看小伙子,他家是个烂摊子,哥哥傻,爹有病,妈瘫,家又穷,你得有思想准备。但是齐奇的妈妈又说,你要就是看中那个人,结婚后可不能嫌他的家人,让人笑话。事情妥了两三年了,没有结婚,就是这些乱事搅的。这两三年里,钱千没少往她家送东西。夏天送他在河里摸的胖头鱼,用操捞网堵的小草虾。小草虾是青色的,在锅里一煮就红了,透着红的亮,像一筐红宝石。送过来时,齐奇喜欢得不得了,掂着虾筐,不时地看钱千的脸。秋天时,钱千又送他上山打的肥兔子。冬天送腌的咸蘑菇。

齐奇不想委屈自己,实在是钱千对她太好了。钱千说,我除了钱,其他的什么都可以给你。齐奇在关起西间屋门,成了自己的小天地时,的确感到她找到了爱情。新婚之夜钱千很温柔,像对待一块宝玉一样小心。第二天早晨钱千不让她起来做早饭,他自己做。做好了端到他妈那屋,安顿好了傻哥哥和瘫痪的妈妈有病的爹吃饭,再回来和齐奇一起吃。七天后和齐奇一起回娘家“站久”,这时的娘家其实是齐奇的哥哥家,她妈已经去世两年了。在娘家住了一宿,第八天回自己家,这叫“站七回八两头一起发”。日子虽然没有发起来,但齐奇始终感到很舒心。和钱千一起上山砍柴卖,下河捞鱼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齐奇接过了照顾婆婆公公大伯哥生活的担子,腾出钱千到队里多挣工分,下了班偷偷地去卖柴卖鱼。用这一角一角攒的钱买火柴买盐,给婆婆公公买药。

齐奇怀孕了。她想吃酸梨想吃猪肉想吃白面大馒头,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吃成。但是那些个想法足以让钱千惭愧终生。钱千在晚上时会搂着齐奇说,等过年就好了,过年我跟钱四爷学编粪筐土篮子,上大屯子去卖。我已经看见东山砬子有好腊条,编好筐啊,我没告诉钱四爷,卖了钱给你买你想吃的东西。哎,你还想吃什么?齐奇枕着钱千的胳膊,脑海里出现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树上结的各种各样。齐奇的涎水一直流到钱千的胳膊上,钱千搂紧了齐奇说,我老婆的想象力挺丰富噢。听着这么英俊的人说自己的好,齐奇很感动。齐奇像一个得到了宠惯的孩子,紧紧贴在钱千身边,说,哪是想象?我嫂子那时说的,她看见过香蕉桔子还吃过呢。钱千没有说话,眼角溢出了泪花。齐奇擦去钱千的眼泪,说,我没有埋怨,就是说说话呗。不是,钱千说,我要让你过上想吃什么就能吃上什么的幸福生活。明天我去看看那些腊条长多高了,行的话,我先割些回来。

齐奇不知道她的钱千会出事,早晨天还没大亮,钱千就拿了镰刀、绳子,上东山砬子看腊条的长势了。回来时已是晌午,是被几个人抬回来的。抬回来的钱千满脸都是血,像个斗败了架的公鸡。钱千还能说话,钱千紧紧握住齐奇的手,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封死了,他看不见齐奇惊惧的表情。他说,齐奇,你看着我,看着我,不要哭,我的一家人全靠你了。别把我送医院,得挺多钱,你去找队长,我是工伤,我是去看看咱队的树……钱千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上还在流血。齐奇一边应着一边撕了破衣服给他包扎,让抬的人再辛苦辛苦,把钱千抬到队里找车拉上医院。去医院的路永无尽头,钱千的头枕着齐奇的大腿,随着马车上山下岭而颠簸不止。齐奇双手捧着钱千的脸,用泪水洗净了钱千脸上的血迹。钱千的脸贴着齐奇的肚子。齐奇说,钱千,你坚持住,医院就快到了,还有一个月你就当爹了。钱千,你哪儿疼?你的手动一下我看看?听到我说话了吗?一路上齐奇不停地说,钱千一句话也没回答。似乎生气了,不理齐奇。马车从早晨走到中午,太阳在背后悄悄晒干了山岭的露水,那个叫做“医院”可以救钱千性命的地方还是没有出现。钱千的血凝在齐奇的裤子上,厚厚的,像刀子割齐奇的心。心里的火直往外窜,齐奇的嘴唇立刻起了一排水泡。钱千,到了呀。齐奇却怎么也起不来了,腿让钱千沉重的头压麻了。

钱千躺在他妈妈那间炕上,始终昏迷不醒。体温一直高烧不下,他妈用一只还有点灵活的手蘸酒搓他的手心脚心给他降温,他妈边搓边哭边说,钱千呐,咱家就你这么个好人,你使使劲起来吧,可苦了你媳妇了。齐奇挺着大肚子,上队里干活挣工分。下了班要上山搂草,家里烧柴不够了。草搂好了,却弯不下腰捆,齐奇就想钱千。她说,钱千你把那边的绳子递过来呀。那边的绳子就是不过来。齐奇把绳子系在木棍子上插到草堆另一边,再过去拽那一头的绳子。心中有钱千给的力量,就有使不完的劲。终于背上背了,向下坡走时,齐奇努力弯着腰,似乎有人在后面拽着草,死沉死沉的。齐奇背着草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盖着腐草的山坡。突然,齐奇被一棵埋在腐草里的烂棍子拌倒了,她滚了几个个儿,被树挡住了。

齐奇脸上流着血,肚子隐隐作痛,她摸了摸肚子,拍了两拍,试着爬起身子。她看见大伯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她觉得他的眼睛像钱千,他的鼻子也像,就是那一种气质傻傻的。齐奇有些恼火,你呆看什么?大伯哥笑了,说,你好看呢!你脸上有血,一道一道的。赶快把草扛回家呀!饭还没做呢。想起钱千可能饿了,齐奇着急,感觉腿上有血在流。大伯哥过来,不去扛草,伸手拽齐奇。齐奇缩着,惊虚虚地看着,你要干什么?大伯哥笑,说,我背你回家。饭做好了,钱千吃了,我吃了,爹吃了,妈吃了,就你没吃了。

肚子又有些疼了。齐奇想站起来,一使劲,腿下“哗”地一股热流,齐奇的汗水和着血水一起往下淌。要生产了?齐奇突然极度的恐慌与绝望。她躺下来望着天,天很蓝,有几片棉絮一样的白云在无忧无虑地飘,还有喜鹊野鸽子麻雀在眼前飞来飞去。齐奇想自己若是这样死去,钱千怎么办?他的一家人怎么办呢?大伯哥惊叫着,你要死了?要死了?我背你回家。大伯哥哭了,亮开了嗓门,那老爷们儿憨傻的哭声让齐奇很是揪心。

大伯哥过来拽齐奇,哭着,很是伤心害怕。你别死呀,弟媳妇,让我背你吧,你不能走了,你腿断了,你看那些血。哎呀,齐奇叫着,忘记了一切,眼前的天空树木大地都变成了红色。你别管我快去屯里喊人来。然而,这一回,大伯哥没有听她的。他并不敢扔下齐奇,他蹲下身子要背。可是,弟媳妇的大肚子阻碍了他,他拽着齐奇的胳膊,急得团团转。他听到弟媳妇微弱的声音,抱着我,上老田家。

老田婆子正在烧火做饭,听到外面老爷们呜呜的哭声,探出头来见钱万抱着齐奇进来。钱万的头发已经给汗水浸湿了,冒着热气。老田婆子忙扔了烧火棍,张着胳膊掀开破门帘,钱万把齐奇放在炕上,搓着双手不知干什么好。老田婆子一边找剪子一边说,你出去吧,去喊个人来帮我。钱万站在门外,哭着,他不知道喊谁来。他只知道他不能离开这里,他的弟媳妇在这里呢。他突然听见弟媳妇的叫声了,他想进屋看看又不敢。他妈告诉过他,那是弟媳妇,不能碰。他的心里是很喜欢她的。屋里又是一阵痛苦的喊叫,门开了,老田婆子出来,看到屋檐下的钱万,大喊,你个傻子,咋还没叫人来?你弟媳妇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呀?钱万推开老田婆子,一头闯了进去。老田婆子边喊着边跟了来,你把她扶起来,从后面抱住她,哎,对,伸出一只手,往下压她的肚子。大伯哥压她肚子的时候,齐奇是有知觉的,她的灵魂游荡在山间,在河里,在钱千领她在的每一个地方。她的肉体离她而去,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下身的疼痛已麻木了她的神经。她的灵魂回到肉体时,听到脚下婴儿的哭声。钱千和齐奇的孩子“山喜”在大伯哥的帮助下出生了。

齐奇生了山喜之后半年,钱千病情加重,呼吸困难。但是齐奇不能够在家伺候他,她还要到队里干活挣工分养家。公公咳嗽着上山割腊条去了,想要编筐去卖。大伯哥在队里放猪,晌午时再把各家的猪赶回屯子,吹吹哨子,各家的猪就回自家的圈了。齐奇在队里干活时,突然有一种预感,她的钱千可能不行了,她扛了工具跟队长请了假跑回家去。走进院门就听到婆婆和山喜的哭声,无依无靠的样子。进屋齐奇看见婆婆一手拽着山喜一手拽着钱千的手,哭声凄惨。

钱千去了,无牵无挂,好像把齐奇娶到家他就完成了一项任务。

嫁给大伯哥钱万,齐奇是不满意的。这是件很无奈的事情。钱千为齐奇留下的这个家只有这样结合才是最完美的。公公婆婆悲丧着高兴的脸。钱万高兴,山喜高兴,齐奇自己却有说不出的滋味。但她不能表露半点情绪,她的梦飘在半空,有时抬头仍能看见童年的那个梦在召唤。不知道是新婚还是旧婚的这个夜晚,齐奇只扎了一段新的红头绳。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境,只想压一压心慌,压一压第一次婚姻带给她的惊喜和随后而来的悲伤。钱万洗了头刮了胡子,穿上钱千结婚时穿的军装,陡然精神了。某些地方让齐奇恍若钱千来了。只是那一种眼神与痴笑,和有别于钱千的细腻和温柔,以及半夜里由于激动由于高兴而抽动的四肢,把齐奇从朦胧中拽回。这场景齐奇以前是看到过的,但今日在这种时刻,让她不得不伤心绝望。红头绳握在手里,齐奇披散着头发,看着钱万渐渐不动了,舒展开了四肢,脸和眼睛都恢复原位,一个钱千又回来了。齐奇从不叫他钱万,而是把他唤做钱千。让山喜唤他“爹”,孩子心里也没有钱千这个父亲的影子。仿佛钱千那一段就省略了。但把钱万叫做钱千,开始的时候,公公婆婆都很不习惯。想提醒齐奇,又怕伤了她的心,常了也都习惯了。甚至两位老人也改口叫大儿子钱千,钱万的名字从此就给了弟弟钱千,连婚姻登记证也不用换了。这样齐奇的婚姻纪录就少了一次记载。

家庭成员除了少了一个钱千基本没有变,变了的是齐奇的心情,和那一份称心如意的甜蜜。日子还得过,如意与不如意,都无所谓了。山喜围着钱万叫爹,每叫一次,齐奇都感到一阵心酸。仿佛钱千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对于家里未来的美好憧憬,再也没有出现在齐奇的脑海。

不久齐奇怀孕了,这一次,没有了钱千的呵护,少了许多“画饼充饥”的想象和浪漫。齐奇生丫头凤的时候,是在婆婆炕上。婆婆和钱万两个人把凤接生下来。公公拄着棍子咳嗽着在外屋烧火,喊钱万把热水端进屋洗孩子。钱万端着一盆热水刚迈门槛,咣当一声盆摔到地上,热水洒了一地。钱万抛弃一切,躺在地上开始专心致志地抽疯。炕上等着钱万端热水的齐奇,撑起虚弱的身子,下地和公公一起把钱万拽上炕。一会儿钱万醒了,爬起来伸手帮齐奇给凤洗身,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发生与没发生,在齐奇眼里都是一样的。

山喜可以上山捡柴禾的时候,凤已经会走路了,山喜领着凤,上山捡柴禾。凤一个人坐地上玩泥,山喜追从身边跑过去的兔子。山喜有时候在地上用木棍子写拼音,a,o,e,嘴里念叨着,都是齐奇教的。山喜看见爹爹钱万挑着水桶往井沿走,知道爹爹是去挑水。他想起最近一个阶段,总是爹爹挑水,妈妈为什么不挑水呢?

齐奇又怀孕了,虽然她不情愿。

接着,婆婆去世了。婆婆长年躺的地方空了,家里少了好些人似的,空荡荡的家让齐奇一下子无所适从。公公蹲地上抽闷烟,钱万跪在那里像个孩子似地大声哭泣,比他爹嗓门还高。齐奇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在钱千去世时哭干了。把婆婆往外抬时,一个眼泪也掉不出来,她才知道,眼泪真的能哭干。其实她很想念婆婆,但是在那种需要用眼泪来表示感情的时候,她努了几次力都失败了。齐奇腆着大肚子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看着装着婆婆的薄木棺材被人抬出了院子。

山上的青草绿了,一些去年的马牛粪被雨雪浸泡得与青草融为一体,从下面钻出几个黑色的木耳,被孩子们捡到筐里,拿回家去洗一洗炒土豆或者熬汤喝。大家把这种木耳叫“地芽皮”,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山喜上学去了,凤同村里的李小挎着筐,沿着山上的车辙一路捡“地芽皮”,到树林里捡蘑菇,。

村里的水井在林子边,井下有好几个泉眼,每天往井里涛涛地冒着清泉。井台用山石铺就,打水的人站在井台边,两只手一上一下执住扁担,把扁担钩上的水桶垂下黑黢黢的井里,在水桶底接近水面时,陡然一摆水桶,将水桶口扣进水里再往上一提,一桶水就满满当当提上来了。经常有人摆水桶时,没把握好角度,水桶和扁担钩脱离,水桶就沉进井里了。每年年底村里都组织人,淘井里的泥,一些平时掉进去的水桶瓦盆铜烟袋,也都收拾上来,各家各户一年里掉进井里的东西,这时就都领回家了。

这一天,钱万像往常一样,扁担上挂俩水桶,一路踏着石子,沿着通往井台的山道,听着水桶和扁担钩子磨擦的声音,愉快地走。他早忘记了他的兄弟钱千,他只知道如今他有了儿子闺女和老婆。他的老婆很能干,如果不是怀孕,老婆是不会让他来挑水的。钱万站在井台边,挂好水桶,试探着往井里放水桶。想起爹的叮嘱和老婆的告诫,钱万加倍小心。水桶下到一半时,钱万突然感觉手脚不听使唤,他知道自己犯病了,他想往外倒,但是,他的身体却顺势倒进了井里。就在要倒的瞬间,或者说已经倒了的时候,钱万爆发出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的最后吼声。

大家把钱万从井里拽上来的时候发现,钱万并不像以前抽疯时那样吓人。他很安详,眼、鼻子、嘴都和平时没犯病时一样。原来钱万也很英俊呀,像他逝去的弟弟一样。人们对他的恐惧,都是因为他在人们面前表演过丑陋吓人的过程,屯里人就把他打入丑陋的行列里,使他活着时总低人一等,永远都抬不起头。许多人记起,钱万活着时,永远都是低头走路的。

齐奇得到消息时,正在树枝夹的厕所里方便。昨天晚上开始,齐奇就感觉尿频,估计要生产了。报信的人一入齐奇家的院就喊开了,大爷、婶儿呀,快点,俺叔掉井里了。齐奇一惊,“啪”地从两腿间掉出一个蓄谋已久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名字叫“茅接”。

孩子的一切都收拾停当,齐奇把孩子递给公公,一群人抬着钱万奔过来。齐奇已经很平静了,面对钱万慈祥的面容,很满意。齐奇早就知道有着癫痫病的钱万,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齐奇梦里梦过好几回,每一次都被惊叫吓醒。这么着对于活了一辈人的钱万,一切就结束了,很完美。齐奇一时间很羡慕。

儿子茅接的到来,和丈夫钱万的离去,让齐奇有些无措。齐奇一点奶水也没有。茅接的嗓门很亮,大嘴巴一咧,满屋子都是他的哭声。齐奇在苞米粥要好了时,用木勺子舀上面的饭沫子喂茅接。茅接本能地张着小嘴,努力卷成筒形的舌头接触到的,永远是几滴苞米粥的沫儿。他不甘心,又咧开嘴巴,大哭起来。凤坐在旁边,瞅着这个丑陋的挑剔的小弟弟,很不满意。凤对哇哇大哭的茅接说,茅接,快吃吧,苞米粥沫子可好吃了,等大哥回来上山打山鸡烧给你吃,我不和你抢,你快吃吧。然而,倔犟的茅接,拒绝姐姐的退让,还是哭个不停。他感觉又有东西顺着喉往下流,他咽了一下,却还是饭沫子。他大声抗议,得到的是几滴咸涩的泪,是母亲面对嗷嗷待哺的婴儿而没有奶水喂养无奈的泪水。齐奇望着茅接,“哇”地大哭起来。茅接好像知道自己错怪了妈妈,立刻停止了哭闹,瞪圆两只小眼睛,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屋里静静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骂声,我这个老鬼怎么不替儿子死,我还活着干什么呀。悲痛中的齐奇,想起一天没吃饭的公公,一把放下孩子。出去的时候,老钱头头抵着泥墙,已经磕出血了。齐奇扶起公公,叫了一声,爹呀!

山喜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某一天,突然自己决定不念书了,回家帮妈妈干活儿。他有时候站在山岗上,向吞噬了爸爸钱千的山谷眺望,他想起妈妈向他描述爸爸钱千的英俊形象,仿佛每一棵树都是爸爸的影子。他印象中的爸爸,就是刚刚去世的钱万。齐奇告诉他,地上躺着的是你大大。然后,齐奇说,你爸是个当兵的,你身上这块补丁布,就是你爸穿过的旧军装拆下来的。山喜喜欢兵,喜欢军装军帽,就是从齐奇对他说起爸爸钱千的一些情况开始的。山喜身上的绿补丁,像钱千的一个个温柔的眼神,令齐奇感到欣慰。齐奇把钱万穿破了的旧军装,一片一片地拆开,小心地折叠在一起,专门留给山喜补衣服。钱千的温存还在这些布片里,有了这些布,钱千的气息就会在这个家里,前前后后充斥齐奇不如意的生活。

齐奇在炕上抱着茅接,从糊着塑料布的窗,模模糊糊地看着小山喜挑着一对大土篮子,晃悠悠地走向地里,土篮底磕碰着山喜的脚后跟。齐奇喊住山喜,放下茅接,出了屋门夺山喜的扁担。山喜躲着,他觉得他应该挑起担子了。娘儿俩正抢夺扁担时,老田婆子来了,要给齐奇保媒。说话时,屯里的吴瘸子颠颠地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葱。吴瘸子猜到老田婆子是来说媒的,有些恼,似乎老田婆子是来抢他发现的什么宝贝。也没和老田婆子打招呼,也没和齐奇说话,径直奔老钱头那屋去了。

老田婆子是带了使命来的。三伯嫂给她戴过高帽子,说,你给齐奇接生过孩子,是她孩子的守生婆,能说上话,人口多就多点吧,咱老七丑,她还能生孩子,又能干,干起活来赶上一头驴。

齐奇嫁给田老七是有很多考虑的。第一离家近,在齐奇的心里,这个家就是钱千的坟墓。她人是嫁了,她不想把属于钱千的心也嫁出去。田老七有三间小草房,他自己单过,没有其他累赘。第二田老七如老田婆子说的,胳膊腿齐全,挑水犁地都行,庄稼地的活他都能干,这是齐奇又嫁的主要原因。至于面相,齐奇已经不考虑那么多了,如今她也没条件没理由考虑别人的长相。田老七比齐奇小四岁,这是齐奇非常不愿意的。她怕田老七把年龄当成一个他可以偷懒耍滑耍小孩子脾气的条件。她想她找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丈夫,和寡不寡居无关。有这么一个丈夫在家里晃动着,齐奇的后窗就不会在深更半夜被村里的光棍们敲得咚咚响,公公也不用半夜里披衣服起来拄着棍子前后房子寻查,然后棍子捣地,站在那里对着夜空大声叫骂。骂着骂着就是一顿喘不上气的咳嗽。听到公公的咳嗽声,齐奇的心一颤一颤的。嫁给田老七也是公公的意思,公公说,田老七的歪嘴斜眼不是胎带来的,小的时候他可漂亮了。田老七心思不歪,还爱干净,他妈说他的衣服都是他自己洗。

齐奇的这次婚姻也是悄悄进行的。一清早田老七就来搬东西,都是些破破烂烂的。田老七搬东西的时候,老钱头正咳嗽着,一口口地往外吐痰。田老七皱了眉,说,都搬吗?已经说好了的,这不是多此一问吗?老钱头不咳了,但也不让田老七搬他的东西了。齐奇过来说,爹,这事是你同意的。不为了这个家,我就不找人了。老钱头的眼睛看着自己吐的那堆痰,半晌才说,我这病埋汰人,连山喜都咯痒,你过去一天三晌记着给我送点饭,我能动弹就往你们那儿走走,咱还是一家人。老钱头还想说什么,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憋了回去。公公很坚决,齐奇只好让田老七把公公这屋抹抹泥堵堵耗子洞,用破报纸糊墙,收拾一新。新婚的饭是齐奇和田老七一起来送的,田老七知道得罪了老钱头,但他还是觉得这样最好。他宁愿天天来送饭,也不愿在自家里吃饭的时候听到老钱头的咳嗽吐痰声。

山喜不喜欢有歪嘴这么个后爹。山喜即不在田老七家——也就是齐奇现在的家住,也拒绝回到自己家里和爷爷住,他自己找到同村伙伴家住,只吃饭的时候回家。那个通向爷爷家的小道,经常有凤给爷爷送饭的身影。茅接已经快过生日了,还不会翻身,他整日躺着呼号,小手胡乱抓挠,有时就把自己红嫩的小脸抓破了。齐奇把茅接抱到他爷爷那里,让他爷爷哄着,自己随着田老七去田里干活。有一天天下大雨,田老七的房子漏雨,两口子爬上去盖,齐奇在房顶上看见钱家的坟茔雨雾蒙蒙,她突然想起这些日子忙乎的把钱千给忘了。

田老七的母亲对齐奇领来的孩子总是很警惕。经常在齐奇下地里干活时来到儿子家,检查米面多少检查锅碗瓢盆。她怕齐奇把她儿子的粮食和东西偷偷拿到老钱头那里。将来若跟田老七过不到一起,人家娘们往老钱头那里一撤,田老七就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她看见凤从木头条子钉的碗架里拿饼子,便悄悄跟在凤身后。凤手里握着饼子,她想去爷爷家嚼嚼喂到茅接总是饥饿的大嘴里。走在通往爷爷家的小路上,手里饼子的诱惑着,她不时地举起来看看。那饼子金黄金黄,像太阳,也像月亮。路边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也饿得在树上蹦蹦跳跳。凤把饼子举到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啃几个饼渣在嘴里。身后突然一声大叫,凤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田老七的母亲疯子似地奔过来,一把夺下凤手中的饼子。大米饭养出贼了,小片子。田老七的母亲伸手拽了凤一跟头,你还敢不敢偷东西往外送了,死老头子该死不死,窝在家里等别人养。田老七的母亲气得脸色涨紫,呼吸急促。她担心儿子受冻挨饿,这些外鬼倒吃得饱饱成成。她看见田老七和齐奇抗着工具往老钱头儿家走,知道是去抱孩子回家。看见齐奇的肚子微微突起,像在没主的荒地里种了庄稼,对一块荒地的占有使她立刻喜上眉梢,拧了凤一把作为这次捉贼的结束。小片子,再偷我拧死你。凤被拧的青一块紫一块,但她不敢喊叫,她清楚自己的行为也不是很光彩。

鬼迷心窍的田老七并不领情,对他妈说的情况无动于衷,还让他妈别管他的闲事。这个一辈子没捞着老婆的人,对他妈的好心提醒很不耐烦,对他妈说,不就一块饼子么?吃就吃吧,她也是饿了。田老七和齐奇一条心,和老钱家的孩子贴心贴骨的,这让他妈很担心。

齐奇并不知道这些,田老七也从不告诉他妈怎么怀疑齐奇和老钱家割不断的铁索。凤为着自己的面子和偷东西的行为,也不敢向妈告状,也不敢告诉爷爷,对哥哥山喜也不说。她怕惹出麻烦,心里恨透了田老七的妈,又很怕她。打那以后,凤一见到田老七的母亲——那个像魔鬼一样披散着头发的老婆子,心里就一激灵

漫坡野草又绿,山上的桃李盛开。房后的梨树更是花开如雪。这个季节,齐奇和田老七的孩子出生了,取名“田梨”。

有了女儿的田老七,更是早出晚归,拚命挣钱。哪里有挣钱的活,不管多远多累,他都抢着去。这回出去给人家盖房子,田老七嘱咐齐奇好好照顾孩子们,他得好几天才能回来。齐奇对田老七不放心,因为田老七干活不知深浅,冒失。天又阴了,下雨的时候注意着点,别傻乎乎的。她嘱咐说。

夜里时,雨就开始下了。大雨点扫在糊窗的塑料布上,噼噼叭叭地响。房子北角漏雨,齐奇起身拿了盆去接,看看外面的雨,来势凶猛,像和哪个有仇似的。齐奇突然想起公公,这么急的雨,屋里是不是进水了?钱千临死时总也闭不上眼睛,不放心他的一家人。齐奇在屋里想着钱千,都多少年了?那个钱千像一道闪电,在齐奇眼前划一道光,就消失了。钱千似乎是生气了,把他爹一个人扔那房子里,那一道光线忽拉一下,又回来了,在黑暗的屋里打了一个滚,照亮了屋子,紧接着一声轰响,雷声震得齐奇的耳朵发颤。把她的凤、茅接、田梨也惊醒了。齐奇让凤看管弟弟妹妹,她要去看看公公。凤害怕,但她也担心爷爷,就搂过茅接、田梨,用大被蒙着头,不听外面的风和雨。

齐奇赤着脚,披着塑料布,扛着铁锹,在风雨与雷电之间艰难地走。一路摸索着到了她原来的家。公公缩在墙角,屋地已经进水了,齐奇背起公公,钻进风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家走。公公在齐奇背上很不愿意,要求齐奇把他放下,不要管他了,让她赶快回家,田老七不在家,这大风雨的天,别吓着了孩子们。

齐奇背着公公,刚走进自家院子,就发现家中有许多人,乱糟糟的。经过了许多事情的齐奇,一下子就觉得家里又出事了。

果然,齐奇看见田老七老老实实地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浑身沾着泥土和血迹。齐奇喊了几声老七,不见应答,边上的几个送老七回来的人说,俺们摸黑冒雨在新房子上盖塑料布,听见老七唉呀一声掉下去了,再没有声音,俺们跳下房子,摸索了半天才摸着他。他要是直接掉地上也不至于摔这么重,他是掉在立着的铁锹把上了。齐奇看见田老七身上已经不流血了,面色苍白。齐奇抱着田老七的头,说怎么不送医院送回家干什么呀!那些人说,就是从医院抬回来的,给他准备后事吧。

田老七的母亲一把扯过齐奇,说你上哪去了,顾人家的爹不管自己的男人,你安的什么心?齐奇瞅着这个不讲理的婆子,这个平时多管闲事的婆婆,让她忍无可忍了,她一把推开婆婆,让她滚自己家里去。田老七的母亲回手挠了齐奇的脸,要齐奇还她儿子。齐奇和婆婆扭在一起,吓得孩子们纷纷抱住齐奇的腰,哇哇大哭。孩子们这一抱让齐奇吃了大亏,身前身后的孩子让齐奇不得施展,田老七的母亲想打哪就打哪儿。后来齐奇也就不动了,任她打。这时山喜来了,山喜一把把田老七的母亲推出门外。田老七的母亲坐在泥水里呼天喊地地骂,骂齐奇是丧门星,骂山喜是野种,骂齐奇霸占了田老七的家产,骂田老七死心眼子。山喜还要出去教训她,被齐奇拦住了,齐奇说,让她出出气吧,她也不容易,死了儿子了。

回到钱家,齐奇感觉自己只是出了趟远门。家里的一草一木都让齐奇感到亲切,齐奇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是老钱家的人了。这一趟远门,多出一个女孩子。田梨长得很漂亮,白白净净的小圆脸,既不像齐奇,也不像田老七。看着田梨,齐奇有时就陷入了一种小时候的梦想里了,想她的女儿将来可一定要穿红披绿热热闹闹结婚的。但是目前,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她的孩子们养大。

齐奇其实也不想找人了,她已经对婚姻失去了往日的激情。婚姻就是一同走路,搭个伴,不吵不闹地走这没有尽头的路。她不知道她的生命之路还有多长,她嫁过三个男人了,她已经很疲惫了,但不得不领着孩子们向前走。她的身躯已经有些弯了,浑身上下像条晒干了的鱼,年轻时的光鲜一丁点也没有了。

这一回是在齐奇家相看的。男人还领来个孩子。那孩子毛着头,浑身的泥土,很脏。齐奇的孩子们虽然也穿着补丁的衣服,但齐奇会给他们洗干净。母亲的心肠使齐奇对这个的孩子起了疼心,忙就弄水给那孩子洗了脸。男人趁机说还有一个,没有领来,没娘的孩子,我照顾不过来,咱们两家穷轧穷,凑成一家人吧,都有个照应。齐奇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男人,比田老七强,五官周正,也比钱万强,他是不会半夜抽动四肢,口吐白沫嘴歪眼斜地吓她。她不舍得拿她心里的钱千和这些男人比,她怕脏了她的钱千。这个男人年龄大了点,但还算可以,他那里是个平原,产大米,她的孩子们都爱吃大米饭。

一辆牛车拉着一些破烂东西,车上坐着茅接、田梨、凤和哭哭涕涕的老钱头。后面的一辆车上装着柴禾,都是齐奇上山捡的,也有山喜搂的草。灰色的天空下,走着这两辆拉着破烂的车队。齐奇想起若干年前那一次出嫁,是钱千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的,那天她摔破了的确良裤子,那时钱千再也没有想到他载着的女人会有这么一天。穿着新罩衣的齐奇坐在车里努力地想,这个男人叫什么?她一时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住了他姓孙。山喜在地上走着,不时看看四处的风景,经管着车上的弟弟妹妹。看着地上走着的山喜,齐奇突然发现,山喜是个大小伙子了,更像钱千。她恍惚觉得,是钱千走在地上,只是山喜比钱千瘦弱了一些。山喜有一种少年老成的阴郁气质,这当是家庭的多变造成的吧。车子摇摇晃晃,离家乡越来越远,也离她心中的钱千越来越远了。像家里有一根线扯着齐奇的心,离家越远,这线扯得越紧,几乎要断了。齐奇模糊觉得地上走的就是钱千,是钱千在兑现他的某一个诺言。山喜今天为什么要穿上钱千留下的唯一一套旧军装?齐奇在走之前,领着孩子们到坟地烧了纸,钱千、钱万,还有田老七的,都给他们磕了头!

平原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像齐奇的婚姻。

老孙在一片老树林那下了车,让齐奇也下车。老孙围着树转了一圈,相中了一棵粗大的老柞树。齐奇突然就一惊,这棵老柞树多像自己呀,枝枝杈杈粗糙弯曲,老柞树上还顶着一个大大的喜鹊巢。老孙回头对齐奇说,咱俩抱抱这树。齐奇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想日后两个人——以及两家人一条心吧。齐奇伸出她的长臂,与男人合抱。平原的路泥泞,烂泥粘满了车轱辘。老孙下来用木棍抠车轱辘,车队走走停停,缓慢前行。老孙的家门在望,齐奇看见两个毛孩子,见她们的车过来,转头往家跑。然后迎出来一个婆子,婆子头上缠着红布条子,手拿一面小鼓,边扭动身体边唱着什么歌。老孙走到齐奇身边,低声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她扭完了你再下车,跨过那个盆。齐奇在车上看见那盆里并没有火苗,只是有几个火星子在盆里像要灭了似的。老孙又解释说,我没让火盆的火烧起来,像征性是那个意思就得了,别告诉孩子们。那婆子讨了一个红包,颠颠地去了。老孙的老姐姐们出来,抱下茅接、凤、田梨。要扶老钱头下车,老钱头坐着不肯下,并让车老板把他送回去。老孙过来叫声“爹”,老钱头哭了,老钱头边哭边说,俺媳妇在俺家可没受过这些窝囊事,怎么到你家就不是干净的人了呢?嫌不干净别娶来呀,俺们自己在自己家过日子!他伸脖子喊,咱回家去!齐奇知道公公的心里不是滋味,在耍小孩子的脾气,这一回是远离家乡。他看不见两个儿子和老婆子的坟地了,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齐奇垂下头去,流下了眼泪。老钱头见儿媳妇没有动,知道不应该也没有理由阻挡儿媳妇再嫁。见儿媳妇望着他,显出了为难的样子,全场的人都等他下车。老钱头为着儿媳妇,也不顾自己的不愿意和自己的病体了,也不用搀扶,像个年轻人那样,一下子直接跳到地上,他没能站稳,就地倒了下去。

齐奇到了新家,就开始伺候病倒了的公公。男人对老钱头有些不满,都那么大岁数了,逞什么能啊!病倒了还得人伺侯。齐奇没话可说,她分身无术,那几日就在家照看着病人,给孩子们做饭,梳理孩子们的关系。公爹已经几日不吃饭了,可能不行了,最后的愿望是,回家去“老”。在老家“老”,有人能为他洒下眼泪,也有老乡故邻把他抬到山上,和他的儿子、老伴葬在一起。不知道老钱头什么时候“老”,就无法计算送他回家的日子,老孙也不愿让老钱头“老”在他家。这么着,刚刚来到新家两个月的齐奇一家人,又坐着牛车,吱吱呀呀地回去了。

山喜把家收拾得一点也不差,一家人又团圆了,在一起显得有点挤,山喜又上别人家睡了。住了几天,药也没咋吃,老钱头的病却越来越好了。又过了些日,老钱头下地了,拄了木头棍子可以走挺远的一段路。呼吸着山里的空气,老钱头满心清爽。待平原的老孙来看时,老钱头基本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咳嗽着,但于生命无碍了。

平原的老孙来过好几趟了,每一趟来,都拎点海鱼,有胖头鱼,带鱼,有时也拿点干鱼臭哄哄的紫红色的虾酱水兔子酱。他每次来孩子们都很高兴,因为有鱼下饭了。“臭鱼烂虾吃饭冤家”。老孙很满意齐奇,因为那两个月里,他的家让齐奇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像个家的样子。他的两个孩子也挺喜欢这个后娘,因为齐奇一点也不偏心,要说偏心的话,她也偏心老孙的两个孩子,因为她觉得他们是没娘的孩子。孩子也是懂得冷暖的,你真心对他好,他是能感觉出一二三来的。山喜已经够当兵的年龄了,山喜有意去当兵,齐奇也很欢喜。生活给了山喜太多的磨练,山喜像一个猛虎一样保卫着他的家人。他在老家住着,告诉他的弟弟妹妹,有什么委屈就回来,这里还有一个家。

老钱头知道老孙的来,是为了叫齐奇早一点回去的。他没有直说,还算他的持重。老孙只透露一点他要上船了的意思,那就是,他上船走了,家里得有个人照应着。老钱头也不是一个不懂事的人,他见媳妇不说跟老孙走,自己找个茬口,在齐奇面前嘀咕着要到平原去。其实齐奇是很着急的,老孙上船走了,她要趁老孙没走,赶紧先熟悉一下平原的活计。

这次没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拉,只几个人,一车柴草。老钱头很是爽快,第一个爬上车,在车上招呼他的孙子们。这让齐奇和老孙心里都很高兴。老孙摇着赶牛的柳条子,心里充满了喜悦。经过两个月的共同生活,老孙有点从内心里喜欢齐奇了。

海边渔村的日子是咸的,咸的水咸的风咸的雨咸的雾,连人都是咸的。齐奇在接触到老孙的脸时,就感觉到了那一种永远的湿漉漉的咸。这里到处都有活路。齐奇很快学会了织鱼网,也很快就走惯了软软的海滩,去捞鱼,网虾。她挑着一百多斤重的鱼顶着海风满怀希望地往岸上走。卖不掉的鱼,盐渍晒成干鱼,到冬天没有青菜的时候,干鱼和虾酱就是主菜了。熬上玉米粥,在锅边贴一圈黄灿灿的大饼子,蒸点小干鱼,再来点大葱醮虾酱。这是齐奇最爱吃的,但是孩子们爱吃大米干饭。齐奇就做大米干饭,也煮玉米粥,样样的都有,谁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老孙上船了,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齐奇闻汛而动,落潮了,她就把家托咐给公公照管,公公不能干活,但公公是个很好的指挥员。家里的一切交给公公齐奇放心,自己扛上扁担,拿着潮捞子,随邻居去赶海寻潮。

在那无边无际的海滩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要困了的时候,就到了网房人下网网鱼的地方。网房人在网前头捞鱼,她们这些寻潮的跟在后边补捞人家不要的小的,次的。捞着捞着有的人就钻到网房人前面去捞人家还没及捞的好鱼大鱼或大蟹子,气得人家一潮把打过来,也引得人家祖宗三代地骂,但大鱼或大蟹子毕竟是捞到自己的网兜里了,这是谁也抢不去的。一潮水回来,总是脸皮厚的收获多。“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齐奇就属于“吃不着”的那一类,但齐奇也很满足了。每一趟赶海,都可以自家吃余再挑到北山卖几块零花钱。

山喜当兵就要走了,他穿上部队发的军装,借了邻居家的自行车,来到平原同母亲告别。齐奇在平原的家门口,又一次看见钱千来了,山喜步上台阶,微笑着向母亲走来,而那个微笑多像钱千呀。

山喜来的时候,正好老孙卸船在家。老孙给了山喜一本很厚的旧词典,嘱咐山喜在部队里别忘了继续学习,又将兜里的钱揣山喜包里。老孙的两个儿子,围着山喜这个兵哥哥打转,喜欢得不得了,摸摸山喜的衣袖,抻抻他的衣襟,使得凤、田梨、茅接都挤不上的哥哥身边。这兄弟姐妹亲热的情景,让老孙和齐奇格外高兴,两家的孩子关系融洽,不用他们费多少心去理顺。他们只需多挣钱,让孩子们吃饱穿暧,交上几个上学孩子的学杂费。另外,老孙在山喜走了后对齐奇说,咱还得仔细点花,多挣钱,攒点钱,山喜眼瞅着就要成家了。听着这话,齐奇心里不知有多温暖。感觉这个老孙,还真像个大丈夫的样子,也就有了一生依靠他的归宿感。齐奇的心更加踏实了,起早贪黑赶海挑鱼卖虾。北山那几个屯子对齐奇卖的鱼虾已经吃溜嘴了,齐奇的喊声刚一响起,就有老买户端着盆子围过来。如果一个阶段齐奇没有去卖海货,北山那几个屯子的人会说,那个卖海货的老婆子咋这么长时间没来?

齐奇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去北山卖海货了,老孙失踪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天了。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失踪,让齐奇无所适从也格外让她揪心。跟他一个船的几个船员说,那天浪大,俺们都在忙着起网,赶船,想早点靠岸。半路上有人说,咋没看见老孙呢?舱里舱外都找遍,也没有老孙的影子,俺们心想,坏了,老孙肯定是让浪卷进海里了。俺们转回船就去找,哪里还找得到?你就把他“影葬”了吧。但是齐奇不甘心,死亡她经历过多次了,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她没有见到老孙的人呀,怎么就能“葬”了呢?齐奇站在海边,凝视大海,一群群海鸥,像一片云一样,忽拉拉飞起落下,在海滩上,觅食鱼虾,并不回答齐奇的疑问。

老孙失踪二个多月了,保险公司的理赔款都到位了。齐奇也没有给他搞个“影葬”,这在海边上船的人家是无法理解的。就像家里死了人,不埋葬一样。齐奇就被人家骂成“旱鸭子”。齐奇始终是想等老孙自己回来。老孙曾经说他会游泳,一口气能游多少米。她不相信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齐奇始终坚持要见一见老孙,哪怕是老孙的“尸体”。

老孙的姐妹来过几次,打听老孙的下落,一直没有消息,她们也就不再来了。她们还传达出另一层信息,你齐奇可以回自己的老家了。

齐奇看着老孙的两个孩子——海鹰海豹依偎她,很亲近很惊恐的样子,齐奇感觉自己不能走,一但老孙回来,家人都不在这里,可怎么好呢?她有什么脸面见老孙呢?

四个月过去了,齐奇只好找了老孙穿过的几件衣服,按着海边人的习惯,“影葬”了老孙。这个仪式举行过之后,就说明,这个人真的是没有了。活着的人可以按着自己的利害,做些活着的事情。尽管“葬”了老孙,只要海边有漂上来的“遇难者”,齐奇都会跑海边看,每次都是怀着找到老孙的心情而去,结果都是装了一脑子恐怖的印象而归。

齐奇时常手捧着赔偿存单发呆。这样,老孙就是把自己的命卖了,而且,老孙的命卖得比那些见到尸首的失事船员贵许多。这钱拿着有些烫手,留着给孩子们成家用,那便是老孙最大的心愿吧。某一天,齐奇在炕上打盹时,突然电话铃响。齐奇“喂喂”好几声,那边没有回应。齐奇分明听到呼吸,及偶尔的咳嗽声。那声音可太孰悉了。喂、喂、喂,齐奇怯怯地回了几声,没有应答。齐奇急了,喂喂!是老孙吗?我知道是你,你在哪里?你说话!还是不回答。齐奇急出一身冷汗,那边除了粗重的呼吸,再没有其他声息,后来,电话就挂断了。齐奇看着沉默的电话,仿佛做了一场大梦。齐奇感到奇怪,分明是听到了老孙的呼吸及咳嗽声的。齐奇跟许多人说及,许多人都说齐奇想老孙想魔怔了。

老钱头的身体似乎比以前还好了,他咳得轻了,腰也抬起来了。只是老想着要回老家去。齐奇没有想到,钱千的爹,能活到这么大岁数。齐奇这一辈子算是对得起死不瞑目的钱千了。晚上躺在炕上,齐奇想起许多人和许多事情。丈夫们如过眼云烟,一个一个地在齐奇眼前闪现。首先是钱千,让齐奇对婚姻生活有过许多美好憧憬的钱千。齐奇始终不曾忘记他的模样,钱千微笑的样子,钱千羞愧的样子,钱千因为没有能给齐奇吃上她喜欢吃的东西而内疚的眼神。以及钱千衣服上每一处蓝色的补丁,想起钱千,齐奇还是要流泪的。不管齐奇多大多老,都不会忘记这个让她一世心疼不已的爱人。钱千就像藏在齐奇心窝里的一个宝贝。他的哥哥钱万,真的就是一个过渡。后来就是那个田老七了,说来,田老七对齐奇也是真的好,如果田老七的耳朵软,一切听从他妈妈的,那么,现在,齐奇真是一点想田老七的心都没有了。望着熟睡中的田梨那漂亮的小脸,齐奇感到欣慰。田梨不像齐奇,脸的轮廓像田老七,但她嘴不歪眼也不斜,挺周正的。齐奇想,这该是田老七没有得病时的样子吧。齐奇想着老孙,老孙背着行李卷,一步步向海边走,向那个停靠在渔港的小渔船走去。海风咸咸的,掀起他已脱了色的人民服上衣。老孙的身上,总是湿漉漉的,一股海腥味。他的指甲上,手背上,总是有鱼的鳞片,怎么洗也洗不净。

山喜回来了。带着自己未来的媳妇。齐奇很满意,生活就像注入了新的血液。让一家人都欢欢喜喜。只是缺了老孙,不然,一切都如意了。

老钱头非要跟山喜回老家,顺便上坟去。齐奇也很想回去,几年没有去钱千坟地看看了。但这个家齐奇已经扔不下了。凤在家里织鱼网,茅接在附近的小船上给人起网捡海锥,田梨上学。还有,这几天,海鹰和海豹也该回来了。他们哥俩走了有一个礼拜了。这个家里不能没有齐奇,他们回来,都要有个妈奔着。多少年来,他们都已养成进门喊一声妈了。

齐奇不知道公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老钱头多么兴奋哪,他拄着拐杖,孩子似的,两腿轻飘飘的。齐奇奇怪,怎么没有听见公公咳嗽呢,公公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怎么咳嗽了呢?走出大门时,公公转过头来对齐奇说,我替你给钱千说说,你放心吧,这回我可回老家了!公公满脸的皱纹都开了。齐奇从来没有看见公公这么快乐,也许公公在这客乡窝得太久了,他是多么想在自己家里过日子呀。公公从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说起来,公公也是为了齐奇能有个好的归宿才这么悄悄不露声色地在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平原过了这些年。到如今,齐奇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将来应该埋在哪一个地方,埋到谁的坟地里。齐奇经常做梦,梦里常常是跟钱千在一起的。梦里的场景也总是北山,那个埋葬了钱千钱万和田老七的地方。梦里的蘑菇像伞一样大,她挎着筐跟在钱千身后,却总是撵不上钱千的脚步。钱千一个劲地往前走头也不回,齐奇始终没有看见钱千的脸。齐奇急得喊,钱千,你转过头看看我呀。然而,钱千像生气了似的闷头走,不理齐奇。齐奇气得大哭,醒来时,那悲伤还挂在脸上。

齐奇时常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看着窗外的弯月,像一叶小舟在深蓝色的大海里漂泊。老孙多久没有到梦中来了……电话铃突然响起,齐奇一个激灵,没动。近期电话总是这样,半夜时突然响起,却又只响那么一下。甚至孩子们在家时,没听到这响,就没声了。诡异,但齐奇并不害怕。这一回,又响了,一直响。齐奇下地来接,喂了一声,她又听见那熟悉的喘息声和隐隐的闷在喉咙里的轻咳。齐奇拿着话筒,沉默了许久,突然对着话筒吼了一声,老孙!没有应答,但这回咳嗽响亮了。老孙!我知道你还在,你回来,咱把赔偿金退给人家。你的命不能那么不值钱,你的孩子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我从山北嫁到南海,是奔着你这个人来的!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害怕了啊!齐奇终于哭出了声。

〔责任编辑  廉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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