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荣爷

2015-03-24 00:09频阳
满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社长

张家堡以张姓为主,张姓是个大家族。张氏家族除过东巷的六老太爷,下来就数柏荣辈分高了。一村老少,见了柏荣都叫爷,柏荣爷。

三祥爹早年在云阳镇给安吴商号做掌柜,解放后还乡归田,一回村,走到城门口,遇到赶牛车下地的柏荣,拱手叫声柏荣爷,恭恭敬敬地三躬其身。那年柏荣才三十多岁,三祥爹快五十了,一把花白胡须垂在胸前。外人三思不得其解。到三祥会说话了,他就称呼柏荣叫老太爷。柏荣伏下身子,拍了拍三祥的胖脸蛋,一对儿蛤蟆眼睁得溜圆:娃儿,不敢!叫爷就行了。上面还有六老太爷呢。

后来三祥爹告诉小三祥:我叫柏荣爷,都矮了人家几辈了。既然柏荣爷说有六老太爷在上面撑着,你就叫柏荣爷得了。三祥快上小学了,他就是想不明白,老爹叫柏荣爷,他也叫柏荣爷,老子儿子怎么就处在一个台阶呢?

柏荣爷当年家穷,被派过差役,卖过壮丁。土改后才成了家。老婆是甘肃人,逃荒过来的。老婆把柏荣爷当神敬,做饭、织布、缝洗衣裳,早晚先给沏好茶水,端上小桌,柏荣爷抽几口旱烟,喝两口热茶,好不自在。

柏荣爷耿直,身材高大,结实,典型的关中汉子。那年夏天,干旱,附近几个村庄都去姜渠口拦水浇地。正值庄稼拔节时节,浇一茬河水,肯定收成好。姜渠口地处三个自然村的分界线,河床又高出下游一大截,历来是引水、争水的关口。马张寺人想把河水引向西边,浇他们村的庄稼;郝家堡人想让河水继续往下流,下游是他们村的上千亩庄稼;张家堡人不愿意,姜渠口是六老太爷在频阳县长任上出资修建的,每到夏秋季,河水必须先流进张家堡的土地里。

姜渠口已经人山人海了,三个村庄的青壮劳力都抄着家伙,一窝蜂似的走上渠口争抢河水。柏荣爷裤脚挽到大腿根,手提一把铁锨,被一伙肩扛铁锹的后生们簇拥着。后面跟了一大群摇旗呐喊的妇女小孩。

走上河堤,马张寺人已经抢先一步,西去的水渠扒开了,河水正翻着跟头往外涌泻。柏荣爷脸色煞白,蛤蟆眼瞪直了。他抬脚一甩,两只布鞋就被扔到了背后,他纵身一跃,跳进河中央。水势太大,一个浪头越过,柏荣爷打了个趔趄,河水把他淹没了,混黄的激流旋转着翻滚不息。就在人群大呼小叫之时,只见柏荣爷挺身而起,随着后一个浪头,把手中的铁锨插进河底,抓住锨把,又纵身一跃,稳稳的站在了河中的大石头上。

老六子伏在渠口,大环眼一派茫然。他惊秫得脖颈直冒冷汗。

柏荣爷站在大石头上,一手抹下脸上的水渍,一手撑着铁锨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镇定自若。他手臂向左右挥了两下,高声喊道:各位乡邻都听着,还是按老规矩,先浇张家堡的庄稼。人呀——,要讲良心,吃水不忘掘井人!一天后,再轮到马张寺浇地。都不要争,不要抢。

柏荣爷的话音还没落,就有张家堡的后生们跃到了马张寺的渠口,纷纷用石头和河泥开始堵水口。马张寺的青壮劳力们哪能咽下这口气,一个个像斗红眼的公鸡,嘶喊着扑了过去,相互撕扯着,铁锹在渠口乱飞,一场械斗眼睁睁就要发生。

谁敢动手?没王法了!柏荣爷一声怒吼,随手扬起铁锨甩了出去。铁锨像一柄飞镖,呼啸着,划着弧线,飞向顺阳河右岸。刹那之间,一棵碗口粗的白杨树,被拦腰切断。树身忽忽悠悠,像在河水中打漂一般旋舞,眨眼间瘫倒在马张寺青壮劳力们的脚下。

带头闹事者傻眼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撤”,马张寺的后生们才缓过神来,掉转身子,撒腿就跑。

老六子长长舒了两口气,对身旁贪玩的三祥说:啊哈,柏荣爷真是生生(关中方言:不熟,吃起来生硬之意)。老二杆子!

三祥穿着开裆裤,和牛子结伴到河边看热闹。他觉得柏荣爷太厉害了,一个人吓跑了一群人。

老六子接着说:当年中条山血战,柏荣爷扛机关枪。小鬼子想进东潼关,他一梭子撸过去,撂倒了一大片。

姜渠口的河水哗哗东流,张家堡的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叫小胜的小伙子,怯怯地跟上去,和柏荣爷搭讪:爷啊——,那铁锨出去,若是甩到人群里,起码铲断几条大腿。

柏荣爷站住了。蛤蟆眼又瞪圆了:都是乡邻乡亲,咋能狠心往人身上铲?!

柏荣爷是半个泥瓦匠,半个小木匠。拿他的话说,一没拜过师,二没跟上大师傅顺溜过,是个二迷(方言:似懂非懂),土八路。上不得台面,做不了大活儿。那年月张家堡贫困,大部分人家请不起大匠人,土八路匠人最管用。

芒种后,郭婶家弟兄们分开过日子了,要修茅房,招呼了一声,柏荣爷不假思索,随口应承道:没麻瘩。不就是一两天的工夫。

郭婶说:不耽误您挣农业社的工分,我让小旺给您还工。

还工就是柏荣爷在郭婶家忙碌了几天,郭婶让儿子小旺在他的记工本上,给柏荣爷转拨几天来补偿。

柏荣爷说:还工不还工无所谓,只要你把饭做好,我爱吃葱花拌面。

柏荣爷家孩子多,就他一个壮劳力,每年到了春天就没粮吃了。大半年时间一家老小啃包谷面窝头,喝红薯粥。

郭婶说:大旺在薛镇带回了一袋洋面,您想吃葱花拌面了,啥时候过来都行。

柏荣爷蛤蟆眼笑成枣核了:嘿嘿,无功不受禄!

过了秋分,小胜岳母要盘火炕,柏荣爷照旧答应了。小胜岳母是大家闺秀,看着柏荣爷脸色蜡黄,知道柏荣爷家的日子困顿:您把火炕盘好,我给您擀出汤翦面。

柏荣爷嘴巴长大了,神情溢满了贪婪:再弄点油泼辣子。

小胜岳母一脸的喜悦,走到柏荣爷跟前,贴耳细语:我板柜里藏了一瓶菜子油。

谷雨之前,牛子家老母猪下了一窝猪仔,满院子乱跑,屎尿随地拉,牛子娘要垒猪圈。柏荣爷说那是个小活儿,用家里的旧砖头、土坯就行了。

牛子娘说:我给您做胡辣汤。

柏荣爷蛤蟆眼要跳出来了:总不能一天三顿喝汤吧?

牛子娘说话干脆:午饭我给您烙包谷面饼子。

柏荣爷脖颈拧到了一边,腿脚往回缩:我吃包谷面饼子,胃里泛酸水。

牛子娘抻了抻舌头:那您想吃啥饭?

柏荣爷想了想,说:白面削削子。

牛子娘一咬牙:中!她的河南口音一辈子都没改变过来。

乡村的夜晚漫长孤寂。柏荣爷在家闲不住,他拿出了斧子、刨子、锯子,在一条大木凳上捣鼓起来。平日里收拾的桐树、杨树、楮树、槐树树干树枝,不管大小,截成板子,依材下线。他做蒸馍篦子,纺线车子,小桌小凳。做的最多的,是桐木箱子。秋冬农闲了,下雨、下雪了,柏荣爷依然如此忙碌。

村里的女人们若想要篦子、纺线车子和小马扎子什么的,柏荣爷满不在乎地一甩手,说随便拿吧,看上哪件拿哪件。女人们说手头没钱,农业社只管出工,常年不分钱。柏荣爷说不要钱。女人们说不要钱我不能白拿。柏荣爷说拿家里的木料兑换吧。那些东西放在你们家是废物,在我这里好赖都能派上用场。

柏荣爷做的箱子有大有小,大的方正大方,可以装嫁妆;小的秀气玲珑,可以做洗漱匣子。柏荣爷睡得晚,总是独自在家里折腾,敲打声四邻听的很清晰。柏荣爷做好的成品就堆放在庭房的角落里,码成垛子,用草席苫住。

流曲镇农历每月逢八集会。柏荣爷逢集,必去赶会。

柏荣爷把小木箱摞上大木箱,用麻绳缚了,绳头系上槐木扁担,前后两个大木箱,就挑上肩膀了。老婆随手提个篦子,或者两个小马扎,跟在他身后。柏荣爷走路不紧不慢,旱烟袋别在大腰带上,槐木扁担在肩头忽忽闪闪,甚是自在。柏荣爷人高步子大,老婆换了一双灯芯绒新布鞋,头顶白羊肚手巾,在柏荣爷身后急急地追赶着,短腿小鸡啄米似的欢快。

刚走出城门,小胜正给饲养室担水,他老远就喊过来了:柏荣爷又上流曲会了!

柏荣爷边走边应和:啊。今儿个天气好。

小胜耍贫嘴了:柏荣爷悠着走,我七婆(方言:奶奶)在后面脖子冒汗了。

柏荣爷在弟兄中排行为七,他老婆自然就被唤作七婆了。

柏荣爷不以为然:你七婆上会看热闹,是她心里急迫的。

小胜的嘴巴闲不住:我七婆替您扛行李,卖了箱子,要请我七婆下馆子。

柏荣爷大嘴裂开,和眼睛并列成了平行线:爷——,难为不了你七婆。

城墙边的大榆树上飞过两只喜鹊,喳喳叫了几声,轻盈地跃上了老槐树的高处。

老六子喜欢开玩笑。一见柏荣爷担着木箱出了城门,他就在街巷里和几个老女人唠叨。哈哈哈几声开怀大笑过后,他嘴边挂着一段顺口溜:

柏荣爷是半个木匠

借天黑做几个桐木箱箱

逢集挑到流曲街的偏僻小巷

和几个婆娘女子娃商商量量

换几个小钱揣在身上

老两口坐在小吃摊上

面皮一碗,油糕二两

再喝些水水汤汤

老两口一路上喜气洋洋

柏荣爷乱吼了几句秦腔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破四旧,立四新,打砸抢烧,城乡一片混乱。

频阳学校对面的张家石牌楼轰然倒地;张家老宅楼房上的藏书被焚烧了。石牌楼是为表彰张家先祖在频阳赈灾的义举,大清皇帝特敕御旨所修建。石牌楼顶额阳面有“圣旨”二字,阴面刻有功德纪事。

六老太爷劫后找不见张氏家族的家谱,瘫卧在了炉子炕上,竟然一病不起。

柏荣爷十分纠结。大儿子强娃十六七岁,刚上初中,就积极加入了造反派的行列。强娃外出串联了一大圈,就回乡闹革命了。父子俩情同水火,一见面就骤起战端,火星飞溅。多亏七婆从中调和,息事宁人,否则柏荣爷早把强娃小腿打断了。一看到强娃臂膀上的“造反派”红袖标,柏荣爷气就不打一处来。本来生就的一对儿蛤蟆眼,眨眼间就充血成了牛卵子。此刻的渭北政治形势,群众分为了两大派别:炮统和红联。炮统是炮打司令部统一战线,红联为红色统一战线联盟。炮统多为新生代造反派,红联多为保守势力。炮统污蔑红联为“保皇派”,红联蔑视炮统为炮灰。柏荣爷和儿子强娃的不和,自然被村人认为是两派之别。观点不同,斗争就是必然的了。

柏荣爷实在看不惯。他告诫强娃:社会再乱,做人的规矩不能乱!

强娃反唇相讥:革命已经成燎原之势了,您还念叨老黄历?典型的保皇派。

张家堡的运动如火如荼,造反派抓住了逃跑半月的公社社长。社长被揪到了大队部,准备召开群众大会,公开批斗。

大队部在张家堡城东南角。墙外是张家堡的苹果园。苹果园被土围墙圈起来了。柏荣爷正在看管果园,听说把公社社长揪来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他只知道,这个社长是个好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受到批斗和殴打。

社长是午间被揪过来的,关在大队部办公室内。门口有造反派骨干分子看管。为了使批斗会显得郑重,造反派们拉来了木椽、竹竿,在大队部院子里搭建台子。挖坑、栽杆、搭棚布,忙活了大半天,黄昏时分才搭建完成。

柏荣爷心里不安,伏在苹果园墙头,不停地向大队部院子里张望。

天黑了,四村八堡的人们陆续进入大队部,整个院子里人头攒动,会场唯一的一盏电灯悬挂在舞台中央,四周黑压压一片,气氛异常严肃。

批斗大会开始了。只听主持者大声宣布: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穆明亮,押上来!人群中一阵唏嘘声,随即闪开了一条缝隙,四位造反派,架着穆社长飞速跑上舞台。硕大的灯泡凌空照耀,穆社长以喷气式的造型,被造反派摁在舞台中央。这时候,高音喇叭发出了刺耳的呼啸声,会场出现了一阵骚动。就在主持人准备宣布会议内容时,一条莽汉手持竹竿,猴子似的从后台闪了进来,腰身一挺,举起长杆,“啪”的一声脆响,电灯泡瞬间爆裂,台上台下,一片漆黑,全场轰然大乱。

这个人就是柏荣爷。他猛虎扑食似的,敏捷地跃上舞台。他抓住穆社长的裤带,身子一趄,甩上自己后背,一个鹞子翻身,就跑到了城墙豁口跟前。柏荣爷把穆社长扔上去,抓了只胳膊,让穆社长溜到城墙外,他随即跟下,又背起了穆社长,穿过果园,飞身再越过土墙。他脚下生风,一口气把穆社长背出了五畛地。柏荣爷回头再三打量,看准没有人追上来,从怀里掏出了两个蒸馍,塞给穆社长,让他缓一口气,尽快北上桥山。

第二天造反派满村排查,要揪出幕后黑手。柏荣爷依然如故地做着他该做的事情,脸不改色心不跳。

强娃排查到了自己家里,他怀疑是老爹干的。柏荣爷坐在马扎子上,抽着旱烟锅,他平静如水,不屑于和自己的儿子说话。看七婆与强娃不断地唠叨,柏荣爷把烟锅在鞋帮子磕了几磕,毛茸茸的脑袋一扭,自言自语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脏。谁要想说是我背走了穆社长,得需有人证物证!

强娃听爹的语气,心知肚明,却不敢说露。

渐渐地,村里传闻,说是柏荣爷把穆社长劫走的,又一直没人挑明。

老六子手摇着衣襟当扇子,慢条斯理地说:柏荣爷,嘿嘿,小日本鬼子都不拍,还怕几个造反派?!

后生们听了一头雾水。

“文革”后期,乡村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报纸、广播、黑板报,办学习班,大小会议,工作组督察,阶级斗争之弦越绷越紧。

三祥已经中学毕业,回到了张家堡。他被选为民兵小分队队长,和牛子等几个后生们,巡逻,检查,日夜监视着阶级斗争新动向。

又是个农历逢八的日子,柏荣爷要上流曲集会卖箱子了。这时候柏荣爷已经买了一辆自行车,二手的,很旧。车子全身的电镀部分锈迹斑斑,几乎和车架的黑色混为一体了。没有了前后瓦圈和护链板,脚踏板脱落,只剩了个中心轴,柏荣爷却把它擦洗得干干净净。他把木箱捆绑在车后架上,两边吊着,中间架着,大小箱子载了个满满当当。他推着自行车走出家门,摇摇晃晃地穿过街巷。七婆仍旧跟在后面,右手挎一只小竹篮,头顶着白羊肚手巾,那件黑布大衫子特别显眼。一副走亲访友的喜悦。

柏荣爷的车子刚到十字口,就被三祥拦住了。

三祥长成大小伙子了,个头不高,却很精神。他看见柏荣爷,脑袋一伸,吐了吐舌头,笑眯眯的说:柏荣爷,又去流曲赶集呀?

柏荣爷推着车子,边走边回答:爷的日子紧,不去不行啊!

牛子横上街头,挡住了柏荣爷的去路:工作组说了,要割资本主义尾巴。

柏荣爷停下车,蛤蟆眼满眼的不解:割——尾巴,拦我干啥?

三祥赶紧上去解释:爷——,上面有指示,农民只能下田种地,不许赶集做买卖。

柏荣爷说:爷不偷不抢,就卖点自己做的东西,辛苦度日子,又没犯法?

三祥说:爷——,您没去开会,县上派来的工作组住在大队部,最近抓的死紧。

柏荣爷明白了。他把车子靠在老槐树上,从腰里掏出旱烟袋,不慌不忙地蹲下了身子:娃儿,爷不给你们为难。哪个工作组让你们来割尾巴,你让他来,爷想会会他。

就在三祥和柏荣爷交涉的时刻,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一个中年人,戴金丝眼镜,穿着中山装,他走到跟前,拉腔拉调地说道:现在全国学习小靳庄,学习朝阳经验,农副产品要集中交流,绝不允许小商小贩的个体交易行为。

柏荣爷站起来了。三祥随即介绍说,这位是县上来的工作组老何同志。

柏荣爷端着旱烟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不管他县上来的、省上来的,卖点自己做的东西,我又没犯王法。

老何显得很耐心,他扶了扶眼镜说:老汉叔,您要认清形势,资本主义道路走不得。

柏荣爷满脸不屑,手里挥着烟袋锅,一意的比比划划:老何工作组,你在张家堡打听,我柏荣是不是一个壮劳力?干农业社最重的活儿,都有我。一年四季,我都泡在农活儿里。你老何是县上派来的干部,我听你的,不去赶集卖箱子了。可我日子过不去呀,家里明天就没盐吃了,食油也完了,我相信政府,相信组织。你说——,老婆要给七八口子人做饭,我一个老爷们,该咋办?

老何到张家堡多时了,基本了解村民的生活状况。听了柏荣爷的诉说,他认为也是实情。就不假思索的说:老汉叔,你家人口多,我知道是困难户,我们要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下午到生产队的库房,给你先领二斤食油;至于食盐,晚上去大队分销店,你先拿点盐。

柏荣爷神情放松了,觉得工作组还有人情味。缓了口气,又提出新问题了:老何工作组,我感谢政府的优待。我还有点实际困难,三个孩子上学,快学期底了,孩子的学费还欠着,学校催了十几趟了。孩子回家哭哭啼啼,老师说这个星期再不交钱,下个礼拜就不要去上学了。

老何的神色慌乱了:哦,哦,哦,这也是个问题……。

柏荣爷趁热打铁:孩子从小爱祖国,爱学习,爱劳动。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供养他们好好上学。孩子是国家的未来,是接班人,你再将这点小难题给解决了,就消除了我最大的心病!

老何憋红了脸,沉默了一刻。他终于扭过脖颈,瞥了一眼三祥,甩了两下巴掌,转过身子走了。

三祥不解,这何同志对别人狠着,可在柏荣爷面前,一点都不威风。

柏荣爷推起自行车,一出南城门,就放开嗓子吼秦腔了:

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

高桌子低板凳全是木头

他大哥他二哥都是他哥

做孙子当大爷一样难受

太阳偏西了。渭北平原上一片苍茫。远近的乡道上,浴火熔金般的橙黄。

柏荣爷赶集回来了。他骑着自行车,七婆坐在后面贴着柏荣爷身子,一手搂着他肩膀。柏荣爷不紧不慢,车子歪歪扭扭滚在凹凸不平的乡道上。

小胜在地里割苜蓿。他伸了腰身,手里的镰刀刃口铮铮闪亮。阳光逼得他睁不开眼,头稍微偏转,他就看见了骑车归来的柏荣爷。

小胜大声喊道:柏荣爷悠着点,土路不平,小心颠着我七婆了。他故意用河南口音调侃。

柏荣爷看快到村口了,下了车子。自行车一趄,七婆滑下后座。

柏荣爷说:你七婆屁股大,不拍颠。

小胜靠近了几步:七婆——,今天上流曲镇,柏荣爷没亏待您吧?

七婆兴奋得合不拢嘴:没。没呀。

小胜:带您下馆子了?

七婆拢了把面前的头发,笑嘻嘻地说:跑半天远路,就想跟你爷换换口味。

小胜听说换口味,嘴里口水出来了。他追着问:七婆吃啥了?

七婆说:一碗粳糕,一碗醪糟。

小胜脸盘像绽开的菊花:嘿嘿,七婆有口福!

走过一片玉米田,柏荣爷刚要进村,三祥迎面过来了。

三祥生龙活虎,腿脚快,嘴也快:柏荣爷每回上流曲镇,都要带我七婆。

柏荣爷嘿嘿乐呵:老伴老伴,永远的伙伴。

三祥嘴巴裂开了,补充说道:老夫老妻,形影不离。

柏荣爷脖颈一伸:你七婆——,是这个!说着就伸出了大拇指。

三祥装作不懂:爷——,这个代表啥?

柏荣爷正色告诫三祥:你七婆,伟大得很!

三祥心想这个词语,现在神圣得骇人:柏荣爷,您乱用名词。伟大也能用在我七婆身上?

柏荣爷较真了,他挺住自行车:娃儿——,你现在年轻,涉世不深。等上了岁数,你就明白了。

三祥不服气,他一向老成持重:我就是上了岁数,也看不出我七婆,有多么伟大。

柏荣爷再靠近了些,蛤蟆眼珠子要跳出来了:你应该清楚吧,你七婆——,给我先后抓养了六个娃儿;一日三餐,生的做成熟的;纺线,织布,做鞋纳袜子,夏天备单衣,冬天换棉衣;洗刷,收拾屋里屋外,给爷烧水泡茶;招呼亲朋好友,维系乡邻关系;还不忘下地劳动挣工分,她样样家事,都想走在别人前头。一天到晚,手脚闲不住。

三祥不说话了。

柏荣爷情绪兴奋,有点儿打不住了:娃儿,你再想想你妈。你家姊妹七个,你妈容易吗?柏荣爷停顿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你妈——,和你七婆一样伟大。你将来要善待。这是顶梁柱。没有他们,天就塌了!

三祥神态僵住了。他缓缓地再一次举起大拇指:七婆,您有福了!

改革开放了,社会日益进步。

强娃和柏荣爷分家另过了。强娃养羊,养猪,养鸡,瞎折腾了多年,赔得一塌糊涂。欠信用社的贷款,被追着屁股讨账。山穷水尽了,抛妻别子,他跑到南方去打工了。

柏荣爷做了两年桐木箱子,拉到流曲镇去卖,渐渐无人问津。他的木匠活儿没市场了,镇政府号召发展果业,倡导多种经营,柏荣爷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载了五亩苹果树,剪枝育苗,施肥浇水,三年就有了收获。两个小儿女争胜好强,考上了外省的名牌大学。柏荣爷越来越精神,他和七婆精心做作务果园,一年竟然收入两三万,小儿女的学资不发愁了。柏荣爷扔掉了旱烟锅,买起了纸烟,抽上了带过滤嘴的香烟。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对抗战老兵实行生活补贴。柏荣爷闻讯,心里一阵炙热,在家待不住,当即坐车去找三祥。

恢复高考那年,在家务农的三祥,竟然考上了西北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在报社搞新闻工作。

柏荣爷打听了半晌,拐弯抹角,找到了三祥的办公室。

三祥见了柏荣爷,赶紧沏茶,稍歇一会儿,要带柏荣爷去老贺家吃羊肉泡馍。柏荣爷端着茶杯,头摇得像波浪鼓。他说吃饭是闲淡事,他有大事需侄孙子帮忙。

三祥一听,柏荣爷打听抗战老兵补贴问题,禁不住呵呵笑了:柏荣爷,国家对抗战老兵津贴,只是象征性给一点钱,再说了,与您有什么关系?

柏荣爷一本正经:什么关系?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双手解开了裤带,随即露出了内裤。

三祥不解,赶忙阻止:您脱裤子干啥?

柏荣爷说:你七婆怕我搭车在路途遭了毛贼,连夜在我裤头上,缝了个贴身的小口袋。说话间柏荣爷亮出了裤头,在小腹的位置,果然有个小兜。他手指伸入小兜内,拿出一包牛皮纸。

三祥目不转睛了。

纸包放在了桌子上,纸质已经黄里泛黑,十分柔软。柏荣爷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眼前展现的是一本红褐色的荣誉军人证和两枚军功章。

三祥惊讶了:柏荣爷,您真是抗日老兵?

柏荣爷解释说:这都是孙蔚如将军亲自颁发的。是爷提着脑瓜子,为国效忠的证明。

三祥感慨说:我明白了。接着开玩笑说,您小儿子在深圳外资公司,年薪二三十万,您老缺那几个钱吗?

柏荣爷变脸了。蛤蟆眼珠子要蹦出来了:你爷——,把脑瓜子提在手里,打了几年小鬼子,哪怕补贴一分钱,证明政府承认我是有功之臣。

三祥拿起了从久远岁月走来的证章,细细打量。

三祥忽然问:柏荣爷,那年大队要批斗穆社长,是您把穆社长在会场背走的吧?

柏荣爷略一思索:问着干啥?

三祥给柏荣爷点燃了一支香烟,老人细细地吸了几口,烟雾从他嘴里和鼻孔徐徐冒出,缓缓地四散开来。

三祥接着说:穆社长后来当了县人大副主任。听说他专门去了张家堡多次,找当年背他的人,始终没找到。

柏荣爷很平静:我知道。我没认。都是陈年旧事,再提它没啥意义了。

三祥意犹未尽:穆主任退休几年了,就住在体育场附近。您去看看老朋友吧?

柏荣爷沉默了。他向屋外望了一会儿,手中的香烟静静地燃烧,烟灰已经多半寸长了。柏荣爷眼神迷离,岁月的沧桑凝滞在上面,却静如止水。三祥盯着老人的表情,胸口热乎乎的。

柏荣爷终于说话了:咱是农民,和人家不认识。跑到人家那里干啥去!

〔责任编辑  廉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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