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深
记不得哪位哲人说过:“具有一半真理的谎言从来就是最坏的谎言。”
片面性,绝对化,不是谎言。但由于它完全是主观主义的东西,其实质有一定的欺骗性,是带有“谎言”成分的“真话”。
我参加工作50多年,孩提时在东北民主联军回民支队做过宣传队员,解放后搞过基层工会宣传工作,后来30多年又办报办杂志,还担任过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主要经历是做宣传舆论工作。“宣传舆论”是个很锻炼人的职业,经常让你的头脑“长思想”,明辨是非,我的工作经历,使我终生获益。
但是,当我离休后回首往事时,细看一生走过的深深浅浅的足迹,痛心地感到,由于思想修养的缺失,曾经在宣传中说过一些很可笑的话,做过一些不仅可笑甚至是很愚蠢的事。
记得上个世纪50年代初,东北三省曾大力宣传增产节约运动。我被临时调到区里的一个宣传演讲团做宣传工作,演讲团分几个小组,分别到企业和居民区做宣传。我所在的小组到一家小有规模的豆制品加工厂向职工们宣传:增加生产是最大的节约,增产即是增加社会主义物质财富。还给全厂职工算了一笔细账:如果一个小组一天多做一板豆腐,全厂二十个小组,一天就多生产二十板豆腐,一个月全厂就增产六百板豆腐。另一个小组向街道居民宣传节约,也给各家各户算了一笔细账:如果一个家庭一天少吃一块豆腐,就能节省两分钱,一个月就节省六角钱,一年就节省七元二角钱,十年节省下的钱,买一辆自行车绰绰有余。
第二天两个组碰头抖情况,双方都感觉到了尴尬的滋味儿:既要豆腐厂多生产豆腐,又叫老百姓少吃豆腐,岂不是自相矛盾吗?那多余的豆腐卖给谁?
孤立来看,“多生产”“少消费”,似乎都不无道理,但事物与事物之间有着内在联系,生产豆腐和消费豆腐是一根链条的两端,必须保持相对平衡,供求才可能大体一致。片面强调多生产或少生产,多消费或少消费,都将造成产销失衡。宣传舆论切不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否则就把自己的思维束缚在一个残缺不全的环节上,使认识陷入片面性、绝对化中,自己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会感到十分困惑。
这情形很像《韩非子》里讲的一个自相矛盾的故事:楚国一个卖矛与盾的人,说:“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说:“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有人问他:“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这一问问得楚人大张嘴。其道理很浅显:刺不破的盾与刺无不破的矛是不能同时并存的。
60年代,一些地方供应的口粮粗粮多细粮少,报纸就宣传粗粮的营养,以鼓励人们多吃粗粮。譬如介绍高粱米比大米多多少维生素,玉米面比白面的营养成分高多少倍,又说光吃大米对人体有何不利,吃白面会导致什么什么缺失。有人看了这个报道给报社打来电话说:“看了你们的宣传,我茅塞顿开,可是也感到惭愧,粗粮营养如此丰富,细粮又有那么多的负作用,我们为何要‘照顾高干、病号吃细粮?这不是明摆着虐待高干和病号吗?”
说粗粮有些营养成分比细粮高,这是对的。可粗粮的某些有益成分不及细粮,也是不争的事实。科学的宣传应该是倡导人们“粗细搭配”,吃得杂一点,不要单一,因为人体的需要是多样的,饮食也应多样化。
片面性就是认识上的绝对化。粗粮也罢,细粮也罢,都不该一概加以否定或肯定,要有分析。今天说粗粮有营养,就把细粮说得一团糟,明天说细粮好,又把粗粮说得一无是处。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对任何事物,都应既看到它的正面,又要看到它的负面。知其一也要知其二。媒体宣传尤其要慎发议论,一个认识或观点,一经在报纸上或电视上宣扬,就可能成为一种导向,有时甚至可能成为一部分人的精神束缚。
上个世纪70年代一度大力宣传公而忘私的精神,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里,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某某老贫农舍身救牛,某某战士为救一匹战马献出宝贵生命,某某红领巾水中救羊光荣牺牲……总之,只要是为了抢救国家和集体财产,舍生忘死都是值得的,都是光荣的。
不久,有读者来信批评这种宣传,并质问报社:是人的价值高,还是一只羊、一头牛的价值高?为了一只羊搭上一条人命值得吗?这一类报道只能说明中国人的命不值钱。照现在这样宣传,还怎么理解“人是第一个最可宝贵的”?
读者的批评很好,清醒了报人的脑筋。如果偶尔报道一个舍身救什么的典型也未尝不可。但是对任何事情的宣传都要把握住一个“度”。度,决定着事物的质。比如水,零度以上,百度以下,是液体。零度以下,便成为固体。百度以上,又变成了气体。
好走极端,把事物绝对化,是舆论宣传的一大弊端,譬如对人而言,溢美之辞不可太滥,责难之语亦不可太尽。凡事都应适可而止,留有余地,尤其不要轻重倒置一窝蜂。
“文化大革命”时,每逢春节来临,报上总要发表两类读者来信,一类说,农村刮起一股杀猪风,猪的存栏数逐日下降,呼吁有关部门刹住这股风。另一类则说,某某公社的贫下中农倡议广大农民过一个“革命化春节”,初一选种,初二送粪,初三耘地,初四……当时觉得这类应时报道很及时,因为节前猪的存栏数确实与日俱减;正月里的农村也多是喝酒打牌串亲戚,十五以前几乎没有下地的。有一次下乡搞调查,一位老农问我:“听说你是省报的?”我说是。他又问:“你们城里人供应肉吧?”我说供应,每人每月一斤肉。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城里一个人一年吃12斤肉,少点,可是比农村就好到天上了。我们整年也没肉吃,只有挨到过年杀口猪,肥的炼油,来年吃一春一夏一秋,肉也舍不得都吃掉。城里人串亲戚买些点心水果,农村没这个条件,只能拎上两斤肉去串亲戚、走娘家、会亲家。乡亲们说,你们发表不准农民杀猪的来信,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正被这位老农说得哑口无言,突然背后又杀出来一个年轻人:
“你们当干部的7天就歇一个礼拜天,我们农民一年360天,天天是‘两眼一睁,干到熄灯。好容易盼到过年了,该歇几天了吧,你们报纸又让我们‘过革命化春节,你们城里人咋就不革命化?”
听了他的指责,我无言以对。那么,读者来信说的是不是事实?是。但那只是事物的表象,不是事物的本质。那是极左思潮时一些人对农村、农民的一种偏见和歧视。这种东西并非无源之水,也非一日之寒,“文革”及其以前的若干年,城里人犯了错误的,下放到农村。成分不好的、有历史问题的,迁赶到农村。升不了学又就不了业的,插队到农村。这种种不平等的做法,都无形中给人一种印象:农村是个劳动改造的地方,农民是“二等公民”。
类似问题还有不少,“文革”期间“四人帮”掌握舆论工具自不必说了,即使其它时期的教训也很值得反思。例如“实用主义”这个东西就曾使一些本来很好的事情,弄得黯然失色,失去了说服力、感染力。记得有一位县委书记,为了修一条渠勘踏了70多里路,从渠首到渠尾,有多少黄土地,有多少沙土地,要建多少桥梁、涵洞,有多少社队、多少耕地受益,他走访了当地群众,咨询了专家和水利技工。后来在报道他调查研究时,采用了这个例子。报道他深入实际、联系群众时,也用了这个例子。报道他走群众路线,先当学生,后当先生,又用了这个例子。报道他身先士卒,艰苦奋斗时,还用的这个例子。有细心的读报人,看了几篇报道后说:“勘踏70里,成了万能的例子。”
或许上面提到的这些都是“小事情”,但事小“理”不小,一滴水也可能反射出太阳的光辉。现在重提这些陈年旧事,不是无病呻吟,也非无的放矢。
最近以来,各地媒体集中宣传节约,构建节约型社会。于是个别媒体立马从“高消费”的鼓动中,退回到传统的语境氛围,宣传不买空调,不坐汽车,不用冰箱,少洗澡,少养花,少养鱼,甚至以介绍经验为名,推广回收“空调水”洗脸浇花(笔者不知道空调流出的水有无有害物质)。一些商场超市乘机取消了冷气、饮水服务,这些“矫枉过正”的举动都受到某些媒体的肯定和鼓励。总之这种“节约宣传”,让人嗅出一丝勒紧裤腰带重过“苦日子”的味道,好像只要“节约”,便不必顾及是否降低了群众的生活质量。这种过时的节约理念,片面地主张花钱愈少愈好,消费愈简单愈好,日子过得愈清贫愈好,令人不解。我们今天倡导节约是针对某些浪费而言,重点是节约资源能源,绝不是以过“苦日子”为代价。跟以前某些媒体鼓动高消费相对照,今天对“节约”的宣传,似乎从一个极端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影视、报刊、网络,都是传播媒体,所处的社会地位较为特殊,从而决定了报人、影视人、网络工作者极大的社会影响力,因此必须落笔严谨,出言审慎,提倡的也罢,反对的也罢,不仅要实事求是,且应该胸怀全局,全方位地思考问题,既看见树木,又看见森林,要懂得一点辩证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