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军校
哐——哐——哐——哐——
单调的锣声在空旷的村街上不慌不忙地滚过。这是起灵的信号。敲锣的人是孝子,披麻戴孝,走几步,跪下来,磕三个头,爬起来,再走,再敲。只有锣声,没有喊声,这是风俗。这是祈求乡亲们去给自家亲人的坟头上添土。添土的人都是男人,没有女人,这也是风俗。听到锣声,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敞开了,男人们从家里走出来,扛着铁锨,地里的活搁下了,家里的活搁下了,往日的恩怨情仇也搁下了,人都没了,还计较个啥呀,再送他最后一程吧!再说了,咱不给人家添土,咱家里的老人没了,谁去咱老人的坟上添土呢?以前,不管谁家没了老人,添土的人都是一街两行的,可现在人少了,村里的青壮年都奔城里刨钱去了。
锣声没响的时候,老庚就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等着了。老庚的旁边蹲着老黄。老黄是一条狗。老庚走哪儿,老黄跟哪儿,形影不离。锣声一响,老庚就出发了。老庚把铁锨夹在胳肢窝,袖着手,慢腾腾地走。老庚不想把铁锨扛在肩膀上,铁锨在他的肩膀上压了整整七十二年,压弯了他的背,压弯了他的腿,他不想再让铁锨压着他了。再说了,这是深冬,漫天漫地都是白花花的霜,嘴巴和鼻子里哈出的热气,落在他白花花的胡子上,落在他白花花的鬓角上,瞬间也变成了白花花的霜。冷得邪乎!平日里,不论谁没了,老庚都要添几锨土的。今日要埋的人是老乔,老庚要添几锨土。老庚跟老乔是棋友。
唢呐声响起来了。孝子们的哭声响起来了。老庚知道,老乔的棺木也被抬起来了。添土的人脚步匆匆地走着,一拨人把老庚超过去了,又一拨人把老庚超过去了。
一个后生从后头赶上来,对老庚说:庚叔,啥时吃你的肉菜呀?
人没了,主家要摆宴席,添土的人都要吃一顿,俗称吃肉菜。
老庚翻个白眼窝,说:吃我的肉菜?哼,小心把你娃的头发等白了!
后生说:头发白了也要吃你的肉菜。
老庚说:先吃了你爸的肉菜,再等着吃我的肉菜。
一群人都笑了。
总管从后头赶上来,戳给老庚一顶孝帽,老庚把孝帽戴头上了。不论谁家过白事,总管都要给添土的人发一顶孝帽,这是讲究。总管又戳给老庚一根纸烟,老庚把烟夹耳朵根子上了。红事也罢,白事也罢,主家都要请一个总管。总管说:庚叔,你去一下就行了,夹铁锨干啥呀。老庚说:赶集挎个篮篮,吃席揣个帕帕,添土能不夹个铁锨?总管嘿嘿笑了,忙着给旁人发烟去了。
公墓在沟边,一片旱地,无序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坟茔。老乔的墓在东南角。唢呐声停了,孝子们的哭声停了,要下棺木了。添土的人拄着各自的铁锨远远地站着看,孝子们在发纸烟,总管也在发纸烟,添土的人左耳朵根子夹一根,右耳朵根子夹一根,嘴巴上还吊着一根。老庚在一个坡坎上坐下了,年纪大了,站一阵子就腰酸腿疼。唉,老了,不中用了!棺木进了窑,要封窑口了,一块一块的砖头递下去,窑口封好了,老乔的外甥捧来一个大木盘,里面有一条烟,一瓶酒,两封点心,这是孝敬给打墓人的礼当。总管拖着腔喊:起——乐——
唢呐声义起了,孝子们的哭声又起了,所有的纸活都点燃了,添土的人争先恐后地挥舞着铁锨起墓坑里丢土,刹时间,纸灰纷飞,尘土滚滚。老庚想添几锨土,可他挤不到跟前去,总管拦住了他,说:庚叔,你坐着。老庚走到远处,坐下了。坟堆起来了,坟顶上压几张纸,孝子们把纸棍插在坟上,总管又喊:坐——席——了——
自乐班的人夹着唢呐走了,添土的人扛着铁锨走了,孝子们也走了,不知谁讲了一个笑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孝子们也笑了。老乔七十多岁的人了,没了,就是喜丧,笑就笑吧!墓地里只有老庚和老黄了,老庚坐着,老黄卧着。方才的喧闹被风吹走了,墓地里格外清冷,格外寂静。老庚把孝帽从头上摘下来,揉成一团插在腰带里,把目光投向老乔的坟头,搭眼一看,他就不满意了。唉,现在的年轻人,干活真是越来越毛糙了。瞧这坟堆的,圆也不圆,扁也不扁,堆完就算完了?拍得瓷实一点呀!老庚站起来,开始修整老乔的坟头了,一锨土又一锨土,修整完了,又一锨挨一锨地拍了一遍,整个坟头顿时显得流畅了。老庚觉得累了,他靠着老乔的坟坐下来,他想跟老乔拉拉话儿。
老庚说:老乔啊,赵石头走了,麻铁匠走了,王豆腐也走了,如今你也跟着走了,你们到那边汇合了,好,好,都是熟人,没事了就下棋。
他们几个人是棋友。他们下的是“土棋”:拣一块平整处,用手指甲在地上划格儿,横七道,竖七道,一人用土疙瘩,一人用草叶,干柴棍儿也行,有“拐”,有“围”,有“打杆子”……
老庚说:老乔啊,麻铁匠跟王豆腐下棋的时候,你一定要盯在跟前,再不要让两个人打起来了。下棋嘛,就是耍嘛,不赢金子,不赢银子,也不赢老婆,用不着红脖子涨脸,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惹人笑话!
想起几个人一块下棋的事儿,老庚“扑哧”一声笑了,争争吵吵的,多么地有趣啊!
老庚陡然想起一件事,说:老乔啊,赵石头下棋可赖的很啊,你千万要盯紧了,一不小心,他偷你一个子儿。一不小心,他又多了一个子儿,防不胜防啊!不玩就不玩,玩就认真玩,俗话说,棋品就是人品嘛!看着事小,其实事大呢。
太阳升高了,像一个上了黄颜色的凉粉砣砣,冰冷冰冷。
老庚突然有几分伤感,老乔这一走,这个村里就没有人陪着他下棋了。
老庚把目光投在老黄的身上,老黄仿佛明白了老庚的心思,汪汪了几声。
老庚说:叫啥?你又不会下棋。
老庚拍拍老乔的坟说:老乔啊,累了一辈子,歇歇吧,等歇够了,再找那几个哥们下棋去。你歇着,我去看看老伴儿。
从老乔的坟到老伴的坟,近乎要穿越整个公墓,因为老伴的坟在西北角。老庚依旧夹着他的铁锨,慢腾腾地走着。这里有多少坟,老庚不知道,反正村里的老人没了,都拉在这儿埋了,有的坟大,有的坟小,有的坟捂着新土,有的坟被枯草埋实了。咦,这不是赵石头的坟吗?老庚收住了脚步。这个赵石头呀,真是够折腾人的。埋赵石头的那一天,早上还晴光光的,天上无云,太阳老大,要起灵了,天就变了,黑云来了,大雨来了,哗哗的……添土的人都浆成了泥蛋蛋。赵石头的坟被枯草糊得没眉没眼了。赵石头的儿子也去城里打工了,三年没回来还是四年没回来,老乔记不得了。老庚在心里骂赵石头的儿子:狗日的,把你老爸扔在这儿就不管了!老庚开始铲赵石头坟上的枯草,一铁锨又一铁锨,尘土飞起来。老庚正铲着枯草,陡然发现一个老鼠洞。他又骂上赵石头的儿子了:狗日的,也不怕老鼠把你爸一嘴一嘴地啃光呀!老乔在公墓里转了一圈,拣了几块瓦渣,丢进老鼠洞里,用锨把朝里捣几捣,又用土填平了。铲完赵石头坟上的草,老乔柱着铁锨,盯着赵石头的坟,对赵石头说:老赵啊老赵,你让我照看你那儿子,我照看了,他要去城里打工,我也拦了,好话说了七河滩,道理讲了八簸箕,可你儿子跟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一样啊,拿我的话当西北风呢。走就走吧,往后我看老伴来了,也看看你,总不能让老鼠把你给吞了吧!
老乔看见了麻铁匠的坟。麻铁匠的坟收拾得利利索索,老庚的心里涌起几缕欣慰。老庚已经走过了麻铁匠的坟,总觉得啥地方有点不得劲,便站住了,回头一看,果真看出了麻达。麻铁匠墓碑前的一颗蜡烛还完好无损地戳在那儿。老庚不满了,心下埋怨麻铁匠的儿子:不等蜡烛着完,你就闪人了,急着吃屎去呀!老庚从腰带里摸出火柴,把蜡烛点着了。
老庚在麻铁匠的墓碑前坐下来,他要瞅着那根蜡烛燃净了。老庚从耳朵根上拿下总管给他发的那根烟,点着了,看着蜡烛流泪,跟麻铁匠也拉拉话儿。
老庚说:铁匠啊,让你摸黑了。你也莫要怪罪娃们了,娃们肯定给你把蜡烛点着了,但风大啊,风把蜡烛吹灭了。我给你点着了,这下不黑了吧?
老庚说:铁匠啊,你们那边热闹不?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热闹的很嘛,那么多的人呢,热闹了就好,好好耍。
老庚说:铁匠啊,你们那边下雪没有?唉,不知道今年是咋球搞的,一片雪也没见,干得像盐似的,街道上铺着麻钱厚的一层土,一脚踩下去,就冒一股子白烟,弹也弹不净……跟这样下去,可咋得了呢?
火苗跳几下,灭了,蜡烛燃净了。老庚站起来,拍拍屁股,朝老伴的坟前走去。老黄还是跟在他的身后,不紧不慢。
老庚来到了老伴的坟前。搭眼一看,老庚浑身的汗毛就竖起来了。老伴的墓碑前积着一些脏东西:一把干枯的蒿子草、几根弯曲的树枝、一条红色塑料袋、一条白色塑料袋、一绺儿布头、一片沾着脏东西的旧报纸……老伴一辈子爱干净,房前屋后、炕上炕下一年四季都拾掇得清清爽爽。老伴见不得脏。老伴虽然走了小十年,但老伴的脾性不会改。老庚急忙把老伴的坟拾掇干净了,又顺着坟绕了一圈儿,坟上有一块土疙瘩,他拍碎了,坟上有一块瓦渣,他扔远了。忙完这一切,老庚才把目光踏踏实实地挪到了老伴坟旁边的那块空地上。想当年,埋老伴的时候,儿子就把这块地方给他占下了,——那是他的墓地。将来他没了,就埋在老伴的坟旁,也叫合坟。老庚紧了紧裤腰带,开始平整那块土地了,铲草、平坑、拍土疙瘩,一会儿,这块土地就平整得像一个炕了。老庚躺下去了,侧着身,面对老伴的坟,用手支撑着脑袋。老黄躺进了他怀里,他捣了老黄一拳,说:去,这是我的地方,你还想抢!老黄极不情愿地哼哼几声,站起身,走到老庚的脚下,又卧下了,老庚蹬了一脚,没蹬着,老黄没有动,老庚也懒得理它了。老伴走了以后,儿子想给他找个伴儿,他把儿子骂了一顿。他不想找老伴儿。要是找个老伴儿,别的不说,就说他将来没了,跟哪个睡一搭儿呢?
老庚开始跟老伴拉话了。
老庚说:老伴啊,别拿眼睛瞪我了,怪不得我呢,我每个月都要来给你整理一下。可是,今年的风多,一刮风,啥样的脏东西都刮来了。老伴啊,老乔也走了,你在那边见着了吧?老乔走了,就没有人跟我下棋了,我的闲时间就多了,往后,我每个月多来几回,把这儿给你整得亮亮堂堂的。
老庚说:老伴啊,老乔走了,老乔的老伴还没有走。在那边,他就是一个单身汉。老乔爱吃搅团,往后,你要是打搅团了,就多打一碗,让老乔也解个馋。
老庚说:老伴啊,我知道你要问儿子和孙子的事。别急嘛,我慢慢给你说。儿子和儿媳妇还在城里打工,把孙子也带走了。没办法,我不想让他们去,可是,拦不住啊!去就去吧,好像城里的地上扔的都是钱,随便拣就是了,等碰上一头的青疙瘩,你不喊,他也就乖乖地回来了。我不想他们,我想孙子。孙子在我跟前的时候,跟我钻一个被窝,跟我下棋……不过,我也不心慌,有老黄陪着我呢,老黄可听话呢……
老庚说:老伴啊,你又要问我吃饭的事儿了。别操心,啥都好着呢,每隔三五天,女子就从婆家来了,给我擀一顿面,再给我蒸一锅馍。女子回去了,我就自己做着吃,做点洋芋拌汤,把馍泡进去,油泼辣子调得红红的,再上点醋,有汤有馍,热热乎乎,可香呢。
老庚说:老伴啊,你一个人在那边,千万要把自己照顾好,吃饱穿暖和,你腰不好,就少下地劳动,等我到了你那边,你就歇着,我给咱干地里的活……
老庚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老庚觉得有点饿了,他欠起身子,朝村里望了一眼,没有望见总管的身影。按理,总管要叫他去老乔家里吃肉菜的,可总管没有来。总管可能把他遗忘了,遗忘就遗忘吧,我自己回去做洋芋拌汤吃。老庚咽了一口唾沫,又不觉得饿了。老庚也不想回家,他还想跟老伴再拉一阵子话。老庚突然觉得口渴了,他好久都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今天把一个月的话都说了。老庚下意识地四下看看,没有水。老庚看老黄,老黄也在看他,一副无助的模样儿。老庚又想抽烟了,他摸摸耳朵根子,耳朵根子上已经没有纸炯了。他把手拍在腰带上,他的旱烟袋平时就插在那儿。他的手没有摸到旱烟袋,他恍然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忘带旱烟袋了。他瞪了老黄一眼,拍着自己的腰带,骂:没用的东西,我没带旱烟袋,你咋不给我提个醒?老黄很委屈的样子,在他的腿前哼哼着转圈儿。老庚踹了老黄一脚,老黄跑了几步,义站住了。
路上驶来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卷起一股灰浪。老黄汪汪几声,奋力地朝小汽车追去。老庚没喊,他只是在心里骂:狗日的老黄,你的心也野了,你也想背叛我,跟着小汽车跑到城里去?老庚的儿子就是顺着这条路走到城里去的,还带走了老庚的孙子。哼!老庚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太阳似乎有了一些温度,照得老庚的身体痒痒的,他索性把身子放展躺了下去,老庚困了,他想睡一觉。老庚真的就睡着了。
汪!汪!汪汪!
老庚被老黄的叫声吵醒了,睁眼一看,老黄站在他的跟前,用嘴拱着他的胸脯。老庚在胸脯上摸一把,摸到了自己的旱烟袋,老庚笑了,拍拍老黄的脑袋,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老庚装了一锅子旱烟,点燃了,美美地吸一口,又一次把自己放展了。
汪——汪汪——汪汪汪——
老庚从老黄的吠声中判断出,正有陌生人朝自己走来,他欠起身子,果真看到了一个年轻人,穿得很体面,戴副眼镜,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很显然,他是一个城里人。
小伙子说:大爷,听说你是这个村里下棋最好的人?
老庚笑了。
小伙子说:我想跟你学几把?
老庚问:你是谁?
小伙子朝村子里扫了一眼,说:我想在这儿投资一个果汁厂。
老庚“噢”了一声,问:你会下棋?
小伙子笑了,说:初学乍练的。
老庚用手把眼前的土抹抹平,很熟练地划好了格子。
老庚郑重道:不赖!
小伙子笑了,重复道:不赖!
老庚坐着,小伙子蹲着,老黄卧着,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