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章句》引注考看朱熹经典解释学的特点

2015-03-22 17:43戴兆国耿芳朝
东岳论丛 2015年1期
关键词:吕氏程子章句

戴兆国,耿芳朝

(1、2.安徽师范大学 政治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0)



从《大学章句》引注考看朱熹经典解释学的特点

戴兆国1,耿芳朝2

(1、2.安徽师范大学 政治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0)

在《大学章句》中,朱熹主要引用了郑玄、程子和吕大临的注。解读朱子引郑氏注,可发现汉儒、宋儒解经之别,以及朱子训诂与义理并重的解经方法。朱子引程子注则兼采训诂和章节刊定裁分,并且和会二程子意以注《大学》。引吕氏注则彰显朱子解经治学不流于学统门户之见、广博援引各家学派观点的解经思路。

《大学章句》;引注;郑氏;程子;吕氏

《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朱熹删繁就简杂引众家、注释详细全面,可谓集汉唐宋儒训诂之大成,为后世学者呈现了一部经典的儒家作品集注。然而,涉及五十余家的繁琐引注给研究学习者带来了诸多不便。以往学者多从思想史、文献学和训诂学方面展开对该作品的研究,对朱熹引注各家时遵循的原则和引注倾向等问题关注不多。现以《大学章句》所引郑氏、程子、吕氏“三家”十个引注为例,考证、梳理每条引注的源出处和作者,进而分析朱熹在引用时所遵循的原则、引注的倾向,以此推进对《大学》思想的解读和朱子经学诠释学的研究。

一、引注郑玄考论

朱熹《大学章句》引郑玄的注共有3条:注1,恂,郑氏读作峻①;注2,厌,郑氏读为黡②;注3,命,郑氏云“当作慢。”③由此可见,这类引注仅限于字音、字义的训诂。

其实在郑玄的《礼记正义·大学》中,除了字音、字义训诂之外,还有对句义文意的阐释。如训首章“明明德”,郑氏曰:“明明德”,谓显明其至德也④。应当说,此注基本符合文意,然而朱子则训为: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⑤还有,在训末章“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一句时,郑氏仅言四个字:道行所由⑥。朱子则展开论说到:“君子,以位言之。道,谓居其位而修己治人之术。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违谓信。骄者矜高,泰者侈肆。此因上所引文王、康诰之意而言。章内三言得失,而语益加切,盖至此而天理存亡之几决矣。”⑦比较来看,郑玄注经可能偏重于文字的训诂,对文意着墨不多。《后汉书》总结郑玄的经学成就说:“郑玄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删裁繁芜,刊改漏失,择善而从,自是学者略知所归。”郑玄自己也指出他致力于经学,是为了“书先圣之玄意,思整百家之不齐”(《后汉书·郑玄传》),也就是说,郑玄注经目的只在于阐述、解明儒家思想,并使之发扬光大。反观朱子引郑玄注,主要重视其对字音字义的训诂,而对其解释文意的注未予采用。其实对于汉儒的解经方式,朱子颇有微辞:

“汉儒一向寻求训诂,更不看圣人意思,所以二程先生不得不发明道理开示学者,使激昂向上,求圣人用心处,故放得稍高。”⑧由此看来,朱熹对汉儒拘泥于字词章句的训诂,忽略对圣人意思阐发、赋义的解经方法不无异议。这可能是朱子不采用郑玄义理注的主要原因。

然而,朱子对于时人抛弃训诂、“悬空”般的解经方式深表不满,对郑玄式的解经方法又表现出某些赞许意。“不期今日学者,乃舍近求远,处下窥高,一向悬空说了,扛得两脚都不着地,其为害反甚于向者之未知寻求道理,依然只在大路上。今之学者,却求捷径,遂至钻山入水。”⑨

从朱子对郑玄注的取舍我们可以看出其注经的基本原则和倾向。一是朱子解经更加注意训诂和义理的融会,不同于郑玄局限于文字训诂式的解经方法,这也是汉儒与宋儒解经方法之别。二是纵使郑玄生活的年代比朱熹约早一千多年,所作注解也许更接近作者原意,但是若不利于朱熹在注解时发挥其思想,甚至相左者,即不会被采纳。

二、引注程子考论

《大学章句》引程子的注共5处:注1,“《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⑩;注2,程子曰:“亲,当作新。”;注3,(此谓知本)程子曰:“衍文也。”;注4,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注5,程子云:“当作怠。”对此5处引程子注,我们要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此程子为二程中哪一位?

为此,我们需要先看朱子对《大学》章节刊定的基本思路。在朱子之前,二程子均有《改正大学》本。程颢通过重新刊定《大学》章节次序及其内容,将之定为8章。与程颢相比,程颐在《改正大学》中所做的工作有三:第一,章节数刊定为9章;第二,在章节的内容上仅有4章内容和程颢的章节内容一致,其他章节内容均有调整;第三,程颢未对《大学》作义理注,程颐则有6处义理注释。

再看朱熹对《大学》内容及章节的刊定。朱熹说:“旧本颇有错简,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经文,别为序次如左。”朱熹与二程子在“诚意”、“修身”、“齐家”和“治国”四章内容均一样。此外,朱子所刊定的《大学》的经文首章,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章与程颐刊定的首章相同。据此,我们可以推测,朱子《大学章句》章节及其内容的刊定更多借鉴了程颐的标准。另外,注2、注3、注4、注5很明显的特点是均聚焦于对原文字词的勘改,并且此四处引注全部出自程颐所作,因而有理由确定该“程子”为程颐。

第二个问题是注1究竟属于哪一位程子?在《河南程氏遗书》中,吕大临记载明道先生言:“《大学》乃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由此看来,该引注的前半句有可能出自程颢之口。接着,在另一卷,伊川先生在回答唐棣问学者应如何治学时回答道:“入德之门,无如《大学》。今之学者,赖有此一篇书存,其他莫如《论》、《孟》。”此外,强调“《大学》是入德之门”出自程颐这一说法在《近思录》中也有记载。可见,程颐在回答弟子们此类问题的答案是一贯的,至少可以肯定该引注的后半句出自程颐之口。问题在于,难道标注为“程子”的同一条引注的前、后半句会出自不同人之口?

Ⅰ 有关二程《粹言》版本说法有三种:(1)《程子粹言》最早著录于明代杨士奇等人编著的《文渊阁书目》,但无编者和卷数。(2)《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二“子部儒家类”著录有杨时撰《二程粹言》二卷,云:“是书乃其自洛归闽时,以二程子门人所记师说,采撮编次,分为十篇。”(3)《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五“子部儒家类存目”又著录张栻编《伊川粹言》二卷,前面载有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正月十八日张栻所作序言,四库馆臣认为“明初此书尚不著栻之名,此本当为后人据(宋)濂语补题也”,并据此认定该书出自他人依托。

在《河南程氏粹言》又有记载“《大学》,孔子之遗言也。学者由是而学,则不迷于入德之门也。”加上这一记载,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由于该书为先后从学于程颢、程颐兄弟的杨时据“河南夫子书,变语录而文之者也。”后来张栻“始见之,卷次不分,变类不别”,才“离为十篇,篇标以目”。不仅如此,有关二程《粹言》著录的记载也有不同题名的版本Ⅰ,不过今人赵振已经考证《程子粹言》、《伊川粹言》和《二程粹言》等实为一书,并认为《粹言》是二程语录的改写本,在改写原文时往往只笼统的以“子曰”来指代,不分是程颢还是程颐所说。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所得结论可能有二,一是朱子本人当时就不辨大小程子Ⅰ,将此注直接引入;二是朱子考究此注采取了和会二程夫子意的立场。据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朱子引程子注侧重义理之阐发,并有和会二程子《大学》注的倾向。

三、引注吕氏考论

在《大学章句》中还涉及一条引注,即“吕氏曰:‘国无游民,则生者众矣;朝无幸臣,则食者寡矣;不违农时,则为之疾矣;量入为出,则用之舒矣。’”此吕氏为吕大临,该引注可见诸《蓝田吕氏遗著辑校》。

吕大临学问造诣颇深,得到了程朱等人的赞誉和史家的肯定。《东都事略》称吕大临学问“通《六经》,尤深于《礼》”,《宋史》将其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并称程门“四先生”;朱熹认为吕氏“高于诸公,大段有筋骨”,特惜乎其“寿不永”。还有,明代思想家冯从吾认为吕大临所记二程语录《东见录》深得程学精髓,并直言其“有功于程门不小”。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吕大临在《大学》、《中庸》方面的造诣之深早在宋代就得到了学者的肯定,《经义考》云:“晁公武曰:《芸阁礼记解》十卷,吕大临与叔撰。与叔师事程正叔,《礼》学甚精博,《中庸》、《大学》尤所致意也。”(《经义考·礼记解》)我们知道包括吕大临在内的三吕(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先游学张载后卒业于二程、学业由“杂博”而至“深醇”。

Ⅰ 中华书局1981年版《二程集》由王孝鱼点校,《出版说明》明确指出“《粹言》是二程弟子杨时(字龟山)‘变语录而文之’,即用比较文雅的语言将二程(主要是程颐)的语录加以改写而成,后来又由张栻重新编次。”尽管如此,本文并不认为《大学章句》中的那条引注为程颐所言。需要说明的是,该《二程集》版本主要是以清同治十年涂宗瀛刻本为底本(以下简称涂刻本),又校以清康熙吕留良刻本、明万历徐必达刻本而成,并附“有参考价值”的涂刻本《重校二程全书凡例》(下简称《凡例》)于其中。因为在《凡例》中明确说明《粹言》“所记实不尽伊川语”。据此,我们很难断定《粹言》的编者究竟是谁。

Ⅱ 其余16条引注:《中庸章句》5条;《论语集注》6条;《孟子集注》5条。

Ⅲ 吕大临不仅为宋代理学家和关学大师,还是著名金石学家,他深通古代典章制度、古籍文献,著有《考古图》十卷。

吕大临在张载逝世后转师二程,依然不背师而坚守关学,为此程颐有言:“吕与叔守横渠学甚固,每横渠无说处皆相从,才有说了,便不肯回”,此一“甚固”概褒中有贬。朱熹在回答弟子疑问时毫不讳言:“伊川解文字甚缜密,也是他年高七十以上岁,见得道理熟。吕与叔言语多不缜密处,是他不满五十岁。若使年高,看道理必煞缜密。”同时还指吕大临“看佛书”、“其《文集》上杂记亦多不纯”,“惑于浮屠、老子之说”(《经义考·礼记解》),从朱熹的言语我们可以读出个中批驳意。虽然吕氏师事程氏兄弟十五年远长于师事张载七年,但是吕氏出身关学甚至长期以往亦被认为是关学传人之一已成事实,还有,毕竟关、洛是建立在“气”、“理”两种不同理论范畴上的理学系统。换句话说,吕氏思想在朱熹看来是杂博而不专,甚至有未得洛学精髓的意蕴。因此,有学者认为,程颐、朱熹在蓝田三吕中虽推吕大临理学为最高,但程朱却依然难逃“扬洛抑关”之嫌。

虽然朱熹在《大学章句》仅引吕氏注一条,但是整部《四书章句集注》引吕氏注多达17条,遍布“四书”Ⅱ。综合分析朱熹所引吕氏注可归纳为三类:一是文章义理之阐释;二是文字词义之训诂;三是古礼典章之详解。引注吕大临古制的训诂,反映出朱熹治学之广博和严谨,善于集诸领域学者之特长Ⅲ,自觉吸收各学派之精华。我们可以看出朱熹解经、注经时抛却了“有色眼镜”,超越了学派之分、门户之别,这是朱子治学的最可宝贵处之一。

仅就《大学》来说,不仅是朱熹,宋代众多学者都将《大学》看得很重要,也才有朱熹不厌其烦地翻阅众家注解此文。他不但将《大学》刊分为“经”一章,并按“三纲八目”之次序分列“传”十章、调整传文内容以辅翼经文;而且据程子意“补其阙略”,即其所谓“致知在格物”章。但是,我们要清楚朱熹对《大学》大刀阔斧的调整,“是为了凸显程朱一系内外并重、格物明理、德知兼修而最终以知辅德的本体—功夫论。”因此,后学要明辨是学《礼记》中的《大学》,还是在学朱熹的《大学》。早在明代,王阳明对朱熹调整古本《大学》就曾提出过异议,他认为朱熹对《大学》旧本的调整是“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结果是“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并主张“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可见,客观、全面评价朱熹注经作品非常必要。我们既要肯定朱熹注解《大学》为后人提供了一篇相当全的注文所作的努力,也要清楚朱熹注解《大学》是为了阐发、言说其理学思想,这是研究朱熹经学诠释学的重要内容。

Ⅰ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引用人数和引注最多的是《论语集注》。共计引用35家、578条注;三十五家注囊括了汉、魏、唐、宋各朝代众多学派的注释,包括宋以前的八家古注、宋代九家非理学人士之注、宋代十八位理学家之注。“论语集注”的称谓实至名归。(参见周元侠《〈论语集注〉的“集注”体例及其意义》,《中国哲学史》2013年第1期。)

Ⅱ 潘德荣先生认为,汉代今、古文学之争的实质,并不在于它们所依据的不同版本的经典,而是在于对经典的解释趣旨与方法之不同。今文学家其解释的重点在于如何发掘在本文之后的作者意图,以及其对当今社会的指导意义;而古文学家其解释的重点则在于文字考据,以期解释本文的原义。朱熹的独特之处在于力图融会二者,使解经不偏向于任何一方。(参阅潘德荣《经典与诠释——论朱熹的诠释思想》,《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第56-66页。)

四、结 论

根据以上对《大学章句》引注特点的分析,我们发现《四书章句集注》引注的原则和倾向是一致的:在数量上,其所引注多达50余家,不仅引注同时代的学者,更是遍引包括汉、魏、南朝、唐等各时代诸家;在内容上,不仅兼采句读训诂、文意阐释,更是剖解内涵、言明义理;在方法上,兼采汉、宋诸儒治经之法,引注超越学统门派之见,广征博引。Ⅰ因而,《四书章句集注》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集前人和时人思想之大成式的作品,同时也彰显了朱熹经典诠释学思想。

分析地看,朱熹注经所主张训诂与义理相结合的原则,实质上不仅是对汉代今、古文经学之争的考量与反省Ⅱ,更是对汉、宋诸儒注经的借鉴与超越。朱熹将训诂与义理阐释视为解经的两套路数,并认为任何执此舍彼的解释都是有偏失的。“秦汉以来,圣学不传,儒者惟知章句训诂之为事,而不知复求圣人之义,以明夫性命道德之归。至于近世,先知先觉之士始发明之,则学者有以知夫前日之为陋矣。然或乃徒诵其言以为高,而初又不知深求其意,甚者遂至于脱略章句,陵籍训诂,坐谈空妙。”在朱熹看来,训诂之旨(文本之意)与义理之旨(圣人之意)不可偏废,皆应求解。并且,后者应当还是前者的致思所在:“直是要人虚心平气,本文之下打叠,交空荡荡地,不要留先儒一字旧说,莫问他是何人所说,所尊所亲、所憎所恶,一切莫问,而唯本文本意是求,则圣贤之指得矣。”那么,以此而言,朱熹慎取郑玄之注、和会二程子意以解经,乃至越门户之分而引吕大临之注便不言而自明了。

据上所论,综观朱熹经典诠释学——以训诂、义理相结合为进路,以博取众家之长为指导,以体悟圣人之意为目标的整体解经观便豁然明朗了。在中国传统经典解释学史上,朱熹无疑将中国传统经典诠释理论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后世诸儒,如王阳明、戴震等人的经典诠释思想不无来自于对朱子解经理论的或借鉴或反思。基于历史的经验可知,中国思想每一次新的飞跃都离不开经典火焰的重燃,而产生对经典的重新诠释。朱熹经典诠释理论中颇具启发意义的真知灼见,对于当下构建中国诠释理论体系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系统有效地梳理其中优秀的诠释思想是当前构建中国诠释学极其必要的环节。同时构建中国诠释学不仅要深深扎根于传统,还要立足于当代学术思想发展的前沿,积极吸收国内外新理论、新方法,以此充实和发展中国诠释理论。

[注释]

④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73页,第1675页。

本文为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2﹠ZD004)阶段性成果。

戴兆国(1971-),男,安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耿芳朝(1987-),男,安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哲学系硕士研究生。

B244.7

A

1003-8353(2015)01-01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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