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老汤

2015-03-22 06:35◎浪
小说林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莫老姜艾叶

◎浪 子

书法家老汤

◎浪 子

姜白和拎个鸟笼东瞅西逛,好不容易找到了“公务员小区”。小区坐落在城东离江边不远的地方。乍一瞧这个小区与其他小区没多大区别,走近了却两样。他娘的!汤艾叶能混进这等小区真真是人走时气马走膘。收发岗亭、戴大盖帽的门卫、铸铁雕花大门……

姜白和不屑地倒抽一口凉气。他扽了扽衣角,谦恭问门卫,请问汤艾叶在这里住吗?门卫冷眼打量他说,是处长还是局长?姜白和淡淡冷笑说不是处长也不是局长,是写字的。门卫嘿嘿笑了,说,哪个不写字呀?连我这看大门的都写。姜白和知道自己没说明白,连忙解释说,是书法家,写毛笔字的。噢——,门卫说,是汤老爷子呀!四栋一门二楼。不过,你得先登记,再打个电话和他联系联系。允许了,我们才放行。

姜白和心里骂,真他妈的啰嗦。不就是个小区吗?“公务员”多了个屁!

他妈的!姜白和心气不平,边进门便踅摸。还真他妈的两样,汤艾叶果然是马粪蛋发烧了!大白天的姜白和拎鸟笼子串门,纯粹是出洋相。折断了胳膊袖筒里藏,装作优哉游哉的样子。其实,他内心苦得很。工厂破产,买断工龄回家……日子过得拮据,哪天都得掰着手指头算计柴、米、油、盐。

姜白和按响了二楼的门铃。一个女人粗声大嗓问,你找谁?

怪了。他心里划了问号。找错门了?汤艾叶家里啥时添了女人?他谦和地说,找汤艾叶。

女人又问,你是谁?

姜白和本来就有火气,说,不是刚打完电话吗!这是不是汤艾叶家吧?要是,就痛快开门!少啰嗦。我是老姜!

姜白和与书法家汤艾叶是至交。若不是汤艾叶打发弟子小莫和儿子小汤五次三番地请自己去他的新家瞧瞧,捎带叙旧,他才不来呢!眼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鸟枪换炮,早已不是原先的汤艾叶了,人家的字每平尺上千元卖!自己的字白送都没人要。寒碜呀。

门开了。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呲着一口黄牙,冲里屋喊,汤老师,来人了!

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妇女。姜白和心里估摸,不是保姆就是搞家政的。他拎着鸟笼晃荡着进屋了。这是一套四室二卫一厅约莫百十来米的大房间。最里边的屋子中间摆放一张大得出奇的案子。案面铺着黑毡子,桌角有墨汁、砚台、印色盒、毛笔架。汤艾叶正聚精会神低头在宣纸上划拉字。左侧的一间房门敞开着,墙壁和空间挂满了待装裱的横幅、条幅,如旗帜般一张挨一张挂着。姜白和故意扯高嗓门冲汤艾叶喊:“满屋白纸跟挂灵幡似的!”

低头写字的汤艾叶马上回了他一句,你家灵幡能卖大价钱呀?!随后便呵呵地大笑说,得三台大轿才能把你请来!待我划拉完这几个字,咱哥俩喝两盅。见他拎个鸟笼。又半开玩笑半嘲讽说,来就来呗,还拿什么礼!随后,他冲女人说,弄两个菜,去楼下的小超市买瓶酸黄瓜。老姜爱这口!

见女人出去,老姜小声问,怎么,又淘弄个二房?汤艾叶说,你长个嘴就知道胡咧咧!你嫂子没了,雇的保姆。

老姜诡诈地说,随便问问,雇保姆光明正大,这年头养小三都正常。有钱能使鬼推磨呀。说着他佯装很有情趣地从衣兜摸出个黄米粒,拽起蒙鸟笼的蓝布,拇指和食指拈着米粒逗引笼子里的黄雀。那黄雀在笼子里左右乱蹦盯着米粒转……他感到很惬意。

汤老爷子满脸不悦说,玩笑又开大了不是?然后,狡黠一笑,话头一转,说以后你尽管来,遇到啥吃啥。不会像过去咱哥俩“干拉”了!

喝酒吃饭间,姜白和狐疑好奇地问汤艾叶,眼前怎么混得这般光彩,让人羡慕。二两酒下肚,一根直肠子的汤艾叶便毫不隐晦地一五一十把个底细全部抖搂出来。说大概自己命好,遇到了贵人。贵人是省里的一个什么部门的主任。这个主任能说会写,尤其喜欢泼墨,见大街上很多牌匾楹联的落款是汤艾叶仨字,便带着司机主动找上门了。过后又去看了他开办的书法学校。也弄不明白咋回事,没一个月的工夫政府参事室和文史馆便下来了聘书……

说这些话的时候,汤老爷子的口气和态度很是平和。说一开始并没拿这个主任当回事,居民委也有主任,不外乎管管卫生、治安什么的呗。谁知,主任和主任却不一个样!

姜白和心里却有些愤愤的滋味。他喝口酒说,操!你老鸡巴登是时来运转,快说说去文史馆和参事室干什么?还真拿你当个打鸡巴棍咧!

汤艾叶说,我就是个卖字的。咱懂个屁!聊聊天,翻翻资料,画画圈,人家让干啥咱就干啥呗。我这半斤八两,你还不知道!

回忆过去大概是当下最有趣味的事情。喝罢了酒,老姜一抹嘴说,朋友托我朝你要两张条幅,写什么都行。“天道酬勤”、“海纳百川”都中。汤艾叶说,行,行,没有问题。老姜又开玩笑说,一平尺多少钱?兜里就两块钱,来回的车钱。

汤老爷子白了一眼说,咱老哥俩别提钱好不好?!一提伤感情。

汤艾叶在书法圈的绰号:东方一支笔。

除了泼墨,汤艾叶的另一爱好便是嗜酒如命。他脾气倔强,敢和他开玩笑的就两个人。一个是小他五六岁的姜白和,一个是小他近三十岁的小莫。汤艾叶三十来岁时根本不是书法家,顶多算毛笔字爱好者。当时政府正搞“公私合营”运动,不准私人办学。为混饭吃,汤艾叶就蔫不登地偷偷在自家摆几个板凳讲书法课。没有黑板,拿面板当。姜白和那时在一个街道小厂当铆焊工兼搞宣传。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俩人练起书法来是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老姜专习“柳体”。汤艾叶是葫芦搅茄子,什么体都练。姜白和没事儿便帮汤老爷子胡吹海哨。说什么汤家是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上数三代是专门为皇宫寺庙题写牌匾楹联的人家。有人吹捧,汤艾叶的生意就好一些。这让他感恩不尽。闲暇无事便把老姜喊来,俩人在汤艾叶江边七道街十余平方米的小平房里摆放两个酒杯“干拉”。那时候虽然解放十来年了,汤艾叶却穷得尿血。人穷志不短。他愣是逼迫自己潜心钻研各种名家字帖,最终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风格有了,却没有名气。没名气,学生就招不来几个。喝酒时姜白和就好言相劝,说你真想混这碗饭,就得拜名师高人,借他们的名气来炫耀自己。站在巨人的肩上,事业才能更上一层楼。你比不得我,我有个瓷饭碗,就是躺在家里望房笆,也有人给开工资。

汤艾叶不爱听这话。他一摔酒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白和,平日里你帮我胡吹乱捧也就罢了,但是,你应该知道咱哥们的脾气。我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乞讨。低三下四的事,别找咱哥们!我这辈子就是不巴结当官的和鸟名人!我混不好,还混不孬吗?

姜白和见气氛有些紧张,尴尬地笑笑说,我也是二两酒下肚东南西北不分,就算我喝多了还不行吗?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

汤艾叶的脸耷拉两尺长,借着酒劲说,酒喝多了,还喝到狗肚子里了?

小莫是汤艾叶的学生。小莫会看人下菜碟。他脑瓜灵活,话语幽默。大多的时候,他都是捧着汤艾叶唠。小莫的厂子关、停、并、转。下了岗的小莫不想跟没头苍蝇一样满世界转。汤艾叶那时已经开办了书法学校,恰好需要帮手,隔三差五,小莫就到汤老爷子家和学校帮忙。他了解汤老爷子的性格,知道他不会亏待自己。

汤艾叶的儿子小汤不爱书法。他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主儿。这让汤艾叶上火。这辈子是没人接班了!汤艾叶混到六十来岁方有名气。名气大了,古怪脾气也更加凸显出来。凡是来学字的孩子超过五岁一概不收;凡是在其他地方学过书法的也一概不收。小莫开玩笑说,汤老师,咱贴个告示,专收那些刚下生的小孩崽子。汤艾叶便嘿嘿笑,说你不如说专收那些在娘肚里不见天日的胎儿呢!

汤老爷子可怜小莫。他语重心长地说,只要认真练字,将来还是有出息的,起码混碗粥喝不愁。

虽然汤艾叶没有太高的文化,但是他却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独特就能站稳脚跟。书法也是如此。汤艾叶书法的特点就是不落任何名家的窠臼。他解释说:力度、布局和用笔的方式方法不同,写出的字才新颖别致。这叫艺术贵在创新!

汤艾叶觉得自己每每书写出一个字、一个横幅、一个条幅都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这就跟女人生孩子一样。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更愉快的事情呢?尤其看到弟子们按照要求书写,更是喜出望外。即便有一天自己纵然死去,只要弟子们存在,那就是他的生命在延续。

胡好志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是勤勤恳恳踏实能干,暗地里他却深懂官场和现实社会的许多潜规则。仕途艰辛,若想高升,需人拉扯扶持;人人爱钱,取之必须有道。胡好志原来只是一个五金厂的车工,业余时间喜好诗词和唱歌。“文革”结束,恰逢恢复高考,胡好志照量了两次均没考上。那时,胡好志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借老父亲有个朋友在新加坡的机会,去那地方待了一年,混了个洋文凭回来。投人所好,他同时又淘弄些国外的家电产品送给厂子的一把手。胡好志破天荒地提拔上去了。仅仅两年的工夫他就由车工变为厂长,继而又到局里当了管营销的副局长。凭借送礼和拉关系,转过年又高升了一大截,直接提拔到省里当了一个部门的主任。平日里胡好志喜欢给人划拉几个字,书写个条幅、横幅之类的作品。他知道所有求字的人并不是冲书法来的,而是冲他的权力和地位。和大书法家们相比,胡好志知道自己的字就是幼儿园小朋友的水平,相差甚远。但是无论冲权力,抑或冲地位而来,求字的人都不白求他。往往这时五十开外的胡好志佯装委婉并谦虚地说,以后不要这样。字是拿不出手的,根本就不值钱。干吗那么认真!他对权力很向往。终日里所想的主要问题是何时再得以升迁。步入官场,升迁的确是巨大的动力。他觉得产生这种想法是很正常的。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如果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原地踏步,脸面是没处搁置的,叫人瞧不起。什么时候还能再迈个台阶呢?他经常问自己。

插图:杨平凡

欲望归欲望,工作还是要干好。了解民生,体贴民情是出发点。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胡好志坐专车上下班和走访基层的过程中,出于喜好,他很注重街面上的那些牌匾广告。遇到名家的题词或是有力度的字体便让司机停下,先是揣摩,然后是照相。回到家后他顾不得吃饭,忙把相机连到电视上,边喝茶水边放大了欣赏研究。一来二去,他发现大街小巷中的牌匾、楹联、题字、广告落款中叫“汤艾叶”的人居多。这人的书法很有功力,字体遒劲刚健,不是入木三分,而是入石三分!东方市居然还有这等人才!于是欢喜地打发手下办公人员,把这个汤艾叶了解个底朝天。出于爱好和关心,胡好志决定亲自瞧瞧汤艾叶的学校、住房情况怎样……将来,或拜他为师练字,提高自己的书法水平。

偶尔一天下班后,胡好志带着司机去了汤艾叶家。自当上主任那天起,穿大街走小巷,胡好志还没有见到如此破旧的大杂院!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姓汤的老爷子的住屋小归小,肯定干净雅致,别具天地,文人雅士吗!结果恰恰相反。那天,他几乎和司机是捂着鼻子走进汤老爷子居住的院落。汤老爷子的家在距江边不远的院子里的一个犄角,紧挨一个污水窖子。污水窖似乎堵塞,臭气熏天的味道弥漫整个院落。他有些后悔,干吗到一个如此肮脏的地方来看一个书法匠人!这是城市的一个死角。东方市居然还有比县城破乱不堪的地方呀?!

那天恰好汤艾叶在家批改孩子们的书法作业。他以为又是哪位家长为孩子学书法的事儿找上门来,便头也没抬,摇晃秃脑壳带搭不稀理地说,我这屋子屁大个地方,没下脚的地界,有事情明天到学校找我,别耽搁我批改作业。

胡好志心知肚明,老先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当然,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怨不得人家。他不但不恼,反而四下环顾一下小屋后躬身在汤艾叶身后看起孩子们的书法作业来。汤艾叶有些恼火,这人怎么死皮赖脸,难道得直来直去地张嘴撵他们!他把红蓝铅笔一扔,略带嗔怒地瞥了一眼胡好志,那意思是说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趣!

这时候司机却耐不住性子,心想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压住火气说,汤老师,这是咱省里的胡主任,专门来探访您老人家的。

汤艾叶看看来者的模样,天庭饱满,衣冠整齐,脸色还红扑扑的。受宠若惊,他恼怒的神色立马变得有些尴尬,继而又强装笑脸说,你看、你看……敝舍如雀窝。他慌乱地起身欲拿暖水瓶倒水。那暖水瓶好像用了十几年,锈迹斑斑不说,瓶底还乱糟糟的用铁丝缠着。胡好志忙说,您老不要麻烦,只是随便来看看。然后,关爱地说,您老先忙,哪天有机会去学校瞧瞧。这么大岁数,办学不容易呀!随后给司机一个眼色,俩人转身走了。

胡主任是个有心计、会工作、办大事情的人。由汤艾叶的书法他联想到城市发展的问题。过后,在一次常委会上,他提出了打造城市文化的问题。他说,地域文化是一个城市的灵魂,是附加值。没有灵魂的城市是没有发展前途的。知名作家、画家、建筑家、书法家等等都是城市的无形资产。宣扬和打造他们才能立足于世界之林。会上,他着重说了汤艾叶对书法事业的贡献。他言简意赅地说,就拿汤老先生那些在国外搞书法展的弟子说吧,外国人一问,这是哪个国家的?人家会说是中国。如果人家再详细问,中国哪个城市的?回答肯定是东方市。这样下去,慢慢东方市在国际上就有了名声名气。

于是在胡主任的提议下,汤艾叶才有了特殊的意想不到的系列待遇。

在这之前胡好志带司机去了几次书法学校。他是个心细的人。他发现挂在学校门柱上的牌匾是这样书写的:东方市汤艾叶书法学校。牌匾是宋体字。怎么能用宋体字呢?太平凡,既无特点也无特色。他想,这样反倒正合心意,他决定亲自为学校题写校名。用行书或草书,他估计汤老爷子肯定会同意。一是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的书法,更主要的是落款可以写上他胡好志的名字。他不能白白地在东方市当一回官。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要学校在,他题的字就在。将来,他的字也会声名鹊起。那样,求他题字的人会更多……财源或许滚滚而来,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所谓的学校是水务局一个破旧仓库改造而成,是汤艾叶花钱租赁的。仓库年久失修,门窗歪斜,四处透风。胡好志感到心情沉重。他想,堂堂一个东方市的书法学校一定要办得像样。哪怕政府掏点资金赞助。

他对司机说,牌匾的字很呆板,没有活力。你侧面问一下汤老师,说我给他的学校题写名称如何。将来想法儿让政府筹措点款项,帮助他改善一下学校的环境,提高一下声誉。司机心领神会说,放心领导,小事一桩。

事与愿违。司机婉转地述说意思后,汤艾叶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至于政府将来筹措款项帮他弄个像样的学校,他也不期望。他想,将来……大概很遥远,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很难说。眼下这些当官的有几个办实事的?他委婉地说,谢谢他,不着急,让胡主任练练笔以后再说。当初设计牌匾的字体时,汤艾叶是这样考虑的,用草、楷、隶、篆书写校名不是不可以,怕就怕孩子的家长们不认识那些字体而影响招生。

如此这般。司机想,这个汤老爷子真不识时务!该怎样向胡主任汇报呢?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实话实说。胡主任听了心里有些不悦。他佯装很有城府说,看来老爷子要求还很高呦……好!那我就多练练。

汤艾叶毕竟是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人。胡主任是个大人物,眼下毕竟帮了你天大的忙。他有些忧心忡忡。于是不经意间把这事情对小莫讲了。小莫一听立马批评并开导,说堂堂一个大主任给你题写校名,一般人都求之不得,你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尤其还是人家主动提出来的。你注意到没有,自这个姓胡的主任走马上任后,电视的新闻频道和报纸屡屡出现他的文章和身影……这是什么效应你知道吗?这叫官场和名人效应呀!你的书法名气再大再好,可你上过一次电视,登过一次报纸吗?没有。眼下,你得利用这种关系呀。做买卖的那些商人,哪个不想巴结有用的大官。官商一家,无官不商。这样显赫的人题字,声名鹊起呀。就跟《智取威虎山》的台词一样:火车一响,黄金万两。你办学图希啥呢?!你办了一辈子学,如人家领导放个屁吗?别忘了,眼下你的一切是怎么来的……

如此一说,汤老爷子觉得有道理。于是他打电话问司机,主任的字写好没有?这里正等着呢!这回他没提“练练”两个字。语气诚恳着急。

果不其然,事情完全如小莫说的那样。胡主任的字一挂到学校的横匾上,前来学校咨询和报名的学生家长络绎不绝。教室也显得小了。汤老爷子喜出望外,又把水务局俱乐部也租赁下来。学校忙,家里也忙。隔三差五就有人前来敲门求字。趋之若鹜。好些人都各怀心思,一旦老爷子百年之后,墨宝肯定升值。

分得一套大房子却和儿子闹了个半红脸,好事变成了坏事。儿子小汤动用脑筋说,爸,你一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不空落落的?我们一家三口陪你多好,省你孤单,也好有个照应。好好装修一下,该享福就享福,遭了半辈子罪……

汤老爷子本来就不得意儿子,一撅尾巴就知他拉几个粪蛋。于是冷冷地说,我的事儿不用你关心。等我死了,一切都是你的。这辈子我喜欢清静,谁也不用来陪我,花两个钱雇个保姆就得了。

老爸的脾气小汤知道。他不敢顶嘴,只好顺从。老爸毕竟是八十来岁的人了,蜡头子再高,还能高到哪去?他想。

保姆说雇还就雇来了。保姆的姓很特别,姓荣,小鼻子小眼小骨架。虽然穿戴土气,但人长的却很周正,给人很精明的感觉。保姆干活很勤奋麻溜。她声称自己的命不好,嫁了个喝大酒耍大钱的男人,结果却早早地奔酆都城去了。为两个孩子上学读书,她不得不扔下家里的庄稼地外出打工。说这话时,眼泪汪汪的,多亏眼窝子深,不然泪水就该淌下来。

见保姆如此这般,汤老爷子很是同情和怜悯。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只管汤是汤菜是菜的安排好,屋子收拾利索,干干净净的就中,家里也没有小孩子祸害。

儿子小汤却看不上保姆。有几次赶上保姆和老爸吃饭,他发现保姆有些不自重,经常贱兮兮地往老爸碗里夹菜。一辈子不看电视的老爸居然买了个29寸的彩电放到了保姆的屋里。小汤心里十分疑惑和反感,更为担心的是老爸钱的去处……

相处时间长,汤艾叶更加喜欢小莫了。到底是年轻人,能跟上时代的步伐。眼看天气变冷,外面的树叶已经让北风吹得遍地都是。马上就是小雪的节气,过了小雪就是大雪。东方市一年一度的冬季艺术博览会正在紧张地进行。待到大雪封冻,江面结冰,艺术博览会的系列活动就将拉开序幕。小莫又来了主意。一天,他神秘地对汤老爷子说,市里马上就要搞冰雪艺术活动了,组委会肯定要让你们这些艺术家出点节目助兴。往年不都是这样吗,会画的,拿出画来,会写的,拿出字来,一并摆放到活动的主会场或明显位置。依我看今年你也别像往年尽写些什么李白杜甫这样的诗句,你干脆邀请胡主任写个诗词。眼面前我见电视和报纸偶尔有他的诗词出现,看来这个人也喜欢露一手。诗词水平虽不甚太高,但也凑合。当官的又不是搞学问的。干脆,他做诗你泼墨,珠联璧合。借他的官场名气,展现你的字,肯定名声大噪。到时候,你老人家就又“换了人间”!

汤老爷子半真半假开玩笑问,“换了人间”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还能长出个三头六臂来?

小莫笑说,秃头虱子明摆着,和过去相比,你已经判若两人。再说,过了艺术节就是你的八十大寿,我再给你策划策划,包装包装。让您的寿辰无比欢腾无比热闹。不但不花钱,还能大大地发一笔。你不是说,老想进京城举办个字画展览吗……果真那样,你老没白活一回,名利双收!

汤艾叶认真地问,想进京城展览字画不假,连做梦都想。想归想,能不能实现是另一码子事。呵呵,做梦娶媳妇。他问小莫什么叫策划、包装,你是不是拿我开玩笑,耍大欢?

小莫说,我长几个脑袋敢耍你!策划、包装是眼下时兴的说法。比方说,酒是高粱酒,要是换个茅台酒瓶,那酒不就值钱了吗?这就叫包装。您老听我的,保准样样圆满实现。艺术节的事儿咱先不考虑,八十大寿肯定要过吧?就是我不给你张罗,你儿子、亲朋至交也得给你张罗。但是,怎么个过法,却大有学问。你看这样好不好……首先,过生日吗,肯定得有人来捧场。十个八个也是捧,一百二百也是捧。我能让它来上千人。过生日不就图希人多热闹吗!

然后小莫详细地述说如何操办。选个豪华大酒家,发千余份请柬。上书个人简历及弟子们在国内外获奖的情况,有哪些官员名流前来祝寿,然后每人赠送“汤体”书法一册。估计胡主任这样的人不能来,但也写上,最次他也得来个贺信。如此这般,请柬发给谁呢?学生和家长、至交、弟子之类的。最后他强调说,您现在是书法界的元老,又是文史馆、参事室的名人,也可以往那里送些请柬吗……

汤老爷子听得小眼睛都弯了。他脱口说出四个字:行,由你办。

关于让胡主任写诗词的事情,很快得到了回应。那边问,要现代的还是古典的。汤老爷子让小莫回话,说要现代的。因为他过去尽写些古代的,感到有些腻烦了。小莫却摇头,说哪能要现代诗。现代的诗歌长,字也多。万一他要是心血来潮给你写个千儿八百字,不累坏你老呀!就要古典诗词,七绝或者七律,简洁、精炼。

汤老爷子听罢一个劲点头,对,对,此言有理。

小莫见汤老爷子高兴,接着说,你直接给主任回话,这样显得尊重他。写什么样的诗词,你和他探讨。

果然汤老爷子和胡主任在电话里唠得很投机。那边谦虚地说,汤老让我写,就是三天三宿不吃不喝憋也得憋出来。汤老爷子一听,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就写有关东方市冰雪艺术节的诗词。最好在诗词里不现出冰和雪二字,好吗?

小莫在一旁听了,脑袋却拨浪鼓一样地摇晃。小莫说,这不是诚心难为胡主任吗?汤老爷子说,嗨,你也当真!我是随便开个玩笑,说说而已。写不写是他的事情。

没想到三天后的一个傍晚,胡主任还真带着司机亲自来了。送诗词是假,他要亲临现场看看汤老爷子如何运笔泼墨是真。恰好老姜、小莫都在。胡主任光临,汤老爷子顿觉蓬荜生辉。一激动,竟然戴上眼镜都没看清楚那诗词写些什么。他自我嘲解说老眼昏花了。于是让小莫先读一遍。小莫拿着诗稿认真瞧了一下,看看诗词是不是按照汤老爷子要求那样写的。他边看边心里琢磨,这个姓胡的当官行,诗词的水平简直是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虽然诗词里没有半个“冰”和“雪”。但是,这哪里叫诗词呀?顶多算个顺口溜。他不知道该念还是不该念。读不出情感,岂不亵渎了胡主任的大作。

胡主任以为小莫看不懂。便说,我来吧。于是,他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北国风光看东方,五洲四海来观望;神幻灯火夜晚好,仙山琼阁赛花香!

胡主任做诗时,脑子里尽是领袖伟人的诗句。多年来在他的头脑里满满的尽是这样的诗句。他早已不会创作,只会张冠李戴地胡乱借用、套用。读罢,他得意地说,这可是按照您老要求写的。

汤老爷子眨巴眨巴小眼睛,愣是没品出滋味。他心里有些发毛发愣。说好呢,还是说不好呢?……他本是性格直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但,眼下他却不知该怎么说。他突然念头一转,违心奉承说,朗朗上口呀,不次于那些风骚文人的。来!不错。他顺手拿起桌旁的老白干酒瓶,猛一口下肚。借着酒劲,他想消除心中的不快,借着酒劲他要在这个贵人面前露两手。

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注意汤老爷子此刻的神情是如此沮丧,又如此动容。

只见他悬笔抖腕,横铺宣纸,枯笔实墨,力透纸背……片刻的工夫,四尺的宣纸已是留白得当,字如珠玑。此时的汤艾叶已是两眼血红,大汗淋漓。啪,他把提斗毛笔扔到砚台上,像出征胜利而归的将军一样,仰面朝天地端坐在靠背椅上,摆出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

泼墨的工夫,胡主任掏出数码相机不停地拍照。他望着汤老爷子的手木木地发呆。这鸡爪子一样的手竟能写出如此力度的书法!难得呀。一时间有些呆若木鸡。汤老爷子用毛笔往宣纸上戳,他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老姜、小莫也是惊诧万分,整天跟着汤老爷子屁股后转,从来也没见他如此挥毫泼墨!但是,老姜却感到其中有个“神”字好像写错了。他暗中杵了一下小莫。小莫似乎明白老姜的意图。

大获而归,不虚此行。胡主任感慨地卷起条幅和司机走了。

待到胡主任前脚刚走,老姜就迫不及待地冲汤艾叶说,你是得意忘形,让胜利冲昏头脑了!“神”字的那一长竖落了一个“点”。

汤艾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不早说!人走了,你来马后炮了。老姜说,当人家的面,我能说吗?再说,你能接受得了吗?

汤艾叶顿时冷汗冒了出来。他想,划拉一辈子毛笔字也没丢这个丑!怎么给当官的一写,居然就出错了。真真是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了。他长长叹口气说,哪,怎么办,要回来重写?

老姜嘿嘿笑说,反正是行草,多一划,少一撇,无所谓。

汤艾叶心里惶惶无奈地擦着冷汗说,生米煮熟饭,也只好那样了。

汤老爷子感到雇来的保姆越来越让人满意。保姆刚来时虽说模样周正,但土气得让人牙碜!哪承想,只一个多月,她的皮肤却越发变得细腻白净,判若两人。保姆很会照顾人,尤其晚间,保姆给他捶背、按摩时感受更加异样特别。他喜欢让她的手来摩挲自己的肩、腰、背。有时,他产生再找个女人的念头。不图别的,哪管坐到一起唠唠嗑也是好的,免得每天只和白酒、毛笔、墨汁做伴来打发寂寞单调的时光。但是,汤老爷子终因觉得自己毕竟年岁太大,怕街坊邻居笑话外,儿子小汤肯定也是一百个不同意。儿子的年岁跟保姆差不多。再一寻思,自己已经土埋脖颈了,能有几年活头!如果真有女人肯跟自己,岂不把人家坑了。找女人的念头和欲望一闪即逝。

可是,眼前这个姓荣的丧偶少妇却让他想入非非了。保姆仅仅给汤老爷子摁巴三五次背和腰,他就有些心醉痴迷了。他喜欢看她的小手,喜欢闻她手上散发的味道。那味道不是扑鼻,而是钻进心里。老伴儿活着时也曾给他捶背摁腰,但他从来没有现在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保姆的年龄堪比自己的女儿,难道这是父亲对女儿的感觉?他心里问。不是。难道这是自己的媳妇?他心里说,也不是。自己的媳妇还用花钱雇吗?那么,和她是什么关系呢?思来想去,他琢磨不出所以然。

头几次保姆还边摁边粗门大嗓地问,汤大爷,我手重,使劲儿不当,你吱声。汤老爷子舒服惬意地闭着眼,轻声说,不重不重,你尽管摁。后来保姆再叫他汤大爷,他却无意识地顺口说,别老叫我汤大爷,就叫老汤。

保姆以为汤老爷子开玩笑,说你比俺老爹年岁都大,我哪能叫你老汤呢?那样,太没礼貌了!

蓦然,汤老爷子觉得自己有些失口。随即开玩笑打哈哈遮掩说,“礼帽”就一顶,是你戴,还是我戴?

保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脸刷地红到脖根,语气霎时变得温存。她喃喃问,那、那,该怎么叫呢?汤老爷子呵呵笑着说,该怎么叫……就叫“喂”吧。

在稍后的日子里汤老爷子越发感觉每天都很愉快和幸福。他经常拿老伴和保姆对比。为什么老伴在世时,他没有这些感觉。他想,只要自己对待她像儿女一样,或者像娇妻一样,她肯定不愿意离开自己。把她想象成女儿可以,但是想象成娇妻,他心里却立刻产生一种罪恶感。自己怎么越活越卑鄙,禽兽不如呢?思绪翻江倒海,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来。

汤老爷子的态度现在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想,一切拿钱摆平吧。再让保姆买菜时,他会给她很多钱,并亲切地叫她小荣子。他说,余下的钱可以买自己日常需要的,也可以给孩子们买学习用品。如果钱不够,他会再给她。

保姆是个精明的女人,汤老爷子的做法让她感到格外温暖,自己的父亲都不曾这样做过。她目前唯一的想法和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孩子供养成人。汤老爷子额外给她的钱,她都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穿、学习,样样都得花钱。无论从精神和肉体上她都需要男人,毕竟她还不到四十岁。她明白自己当前的处境,哪个男人肯和有两娃子的农村女人组成家庭?!她不敢多想,想多了痛苦。眼下她很满足,她认为汤老爷子很善良。好长时间,她从他的话语和眼神中似乎看出些什么。再老,他也是个男人,即便他有非分之想,她也理解。但是,他的非分之想又能怎样呢?!权且把他当成老爸。有了几次捶背、按肩、揉腰之后,她又主动和汤老爷子说,喂。她很有记性,不再叫他汤大爷。她脸微微红润地笑着说,睡觉前我再给你烫烫脚和按按摩。

这话说到了汤老爷子的心坎里。他高兴地说,好哇!那当然好。随后他羞涩地说,人老了,脚都跟树皮一样了。

保姆似乎下命令说,树皮也得烫!脚还没有烫,汤老爷子已经心旌摇曳了。多少年了,不曾有女人用这样关爱的语言待他。他蜡黄的老脸居然有了红晕。他立马觉得自己年轻了。女人,是女人给了他生命的活力,一个可人的女人!

再往后,接下来的事情却令俩人进入了尴尬和难堪的地步。对汤老爷子来说,这是一个预谋。对保姆来说,似乎觉得迟早要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她没预料如此之早。那天晚间,汤老爷子故意多喝了两口酒,佯装醉醺醺的神态,烫脚时他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看她乌黑油亮的头发,看她细嫩的小手一下一下撩着温热的水花揉搓他的双脚……她浑身荡漾和散发的气息令他窒息而又魂飞魄散。他不能自已。她感觉他眼神的异样。她羞涩胆怯地低头用手撩水,心却蹦蹦地乱跳。猛然间他伸出枯树枝一样的双手,把她拽到自己的怀里。此刻他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拽进怀后便用手抚摸她的双手,然后喃喃自语说,你、你太招人喜欢!

一时间她有点儿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没有挣扎,只是低头轻声说,这样不好吧。

他并没有理会她说什么,喷着酒气胡乱说,没有么不好。你太让我……他继而又撩开她的内衣,双手轻轻揉搓她略微低垂的乳房。她企图用手挪开他的手,但是她已经瘫软,浑身没有了力气……她用哀怨且乞怜的眼光望着他。而他却觉得她的双眼是那样的醉眼迷离,摄人魂魄。

在他尽情地抚摩了一阵后,她挣脱了,流着泪嘤嘤哭着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随后便快速插上了门。汤艾叶此时却相当清醒。在门口,他解释说,小荣子,都是我不好。多喝了几口马尿……我不是故意的。

那个晚上她睡不着了,那是到汤老爷子家第一次失眠。她觉得自己失身了。然而,她马上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怎么算是失身呢?分明是自己有几分愿意吗!不然,凭他的力气怎么可能把自己拽进怀里呢……他说自己喝多了酒,当然是借口。那么他是从心底喜欢自己?嗯,肯定的。她内心矛盾极了。她曾想把他当父亲一样对待,但是,有这样当父亲的吗?那么,是朋友关系?也不是。是什么呢……她自己想不清楚了。最后,她肯定,反正不算失身。因为,她毕竟疼爱他和有点儿喜欢他。同时,又有点儿感激他。再说,他并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呀!

此后,汤老爷子为表示歉意,竟然在她的工资里多给了不少钱。如果是因为那样多给钱,她肯定不干。她欲把多给的钱退还他。他态度诚恳地说,给孩子们的,并说你很不容易呀。以后,又多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只是爱抚而已,再想往深了发展,他早就没有那个功能了。她不反抗,甚至有些默许。她需要男人,虽然他太老。一天晚间,她敞开心扉,却又胆怯地试探说,喂,我发现,你儿子小汤来,总不拿好眼神瞅我,好像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汤艾叶厉声说,别怕他!小兔崽子要是敢扎刺,让他滚!

八十寿辰活动在豪华饭店维乐斯如期举行。小莫安排得井井有条。老姜、小汤负责登记收款,保姆发书。

前来祝寿的人络绎不绝,前前后后有近千人。果不其然,胡主任没来。但是,他发来了贺信,汤老爷子自然是喜不胜收。他端坐在酒桌宴席的正前方,背后的大红幕布悬挂一个金字耀眼的篆书“寿”字。他的桌前摆放着宣纸笔墨,随时预备给亲朋挚友题字。之前,儿子和小莫千嘱咐万叮咛地告诫他,这种场合一定要少喝酒或不喝酒,年岁毕竟大了。汤老爷子兴奋地嗯嗯应答说,你们尽管放心。

如此盛大的宴席让汤老爷子忘记了儿子和小莫的叮嘱,他晕晕乎乎地多贪了几杯酒。宴席上数码相机的灯光频频闪烁,晃得汤老爷子心旌摇曳。这个要和汤老爷子合影,那个也要题字,把个汤老爷子忙得脚打后脑勺。他激动万分,思前想后,觉得真是“换了人间”。

寿诞达到高潮时,小莫大声宣布,汤老师要现场挥毫泼墨,抒发情怀。

小莫把八尺宣纸铺放到桌上。怕汤老爷子因激动而忘了书写的内容,特意把事先想好的两个楹联词句放到桌旁: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境由心造,事在人为。

谁知此刻汤老爷子竟然不看那稿纸,他浑浊的双眼痴望屋顶,皱眉凝神,沉思片刻,然后挥动提斗,饱蘸浓墨,身子一晃,胳膊一甩,酣畅淋漓地书了四个大字:苍天戏人。

四个大字一气呵成。笔走龙蛇,枯涩刚劲。此时这几个字恰如汤老爷子的形态与神韵……

“苍天戏人”的横幅一挂到大红的幕布,现场便有人欲出高价购买。小汤是见钱眼开的人,马上问买方给多少钱。有出两个指头的,也有仨指头的,还有伸出一巴掌的。小汤对汤老爷子说,这个数不小了,干脆就卖了它。

汤老爷子信得过小莫,于是小声问小莫卖不卖。小莫坚定地一晃脑袋说,告诉买主,俩月后卖。等进京搞完字画展,价码会更高。

汤老爷子点头。突然挎在他腰间的手机振动着响了。会场喧闹,他让小莫接听。小莫刚听一下,立即捂着手机凑汤老爷子耳畔说,是胡主任打来的,说他要买那横幅。汤艾叶眨巴眼睛疑惑地问小莫,信息怎么这么快传到主任那里了?是卖呢?还是送给他?小莫说,你自己掂量吧。汤艾叶略一思忖,皱眉头勉强说,不能卖了,就送给他算了!

寿诞过后,汤老爷子明显感到自己的体力大不如从前。他对保姆说,一周之内任何人不接待,好好地休息休息。保姆问,有人来求字呢?汤老爷子说,钱主要,还是命主要?

一周之后,汤老爷子把儿子、老姜、小莫全都找来,他要给他们发放红包。当然,他要大大地表扬一下小莫,红包也要给他最大的。吃饭时他问小莫进京展览一事策划得怎样。小莫说,没问题!人民大会堂咱都能租来!汤老爷子知道他在胡吹海哨,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人民大会堂、政协礼堂的咱一概抛开,那不是咱去的地方。咱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还得留俩钱过河呢!能在美院或者工艺美院附近租个展位也就行了。展个十天半月,就满足了。

小莫嗯嗯地点头。最后汤老爷子拍板敲定,给小莫十天时间,把一切搞定。包括装裱、包装、快递、联系场地、住宿等等。小莫问汤老爷子,用不用事先在京城找些关系,比如捧捧场呀或请知名人士。汤老爷子不悦,用教训的口吻说,凭咱自己的能耐和本事,任何人不找!

汤老爷子说,进京就仨人去,老姜、小莫和自己。小汤留下照看学校,保姆照看家。

保姆现在是一百二十分地不愿意让汤老爷子去京城。私下里她有些眼泪汪汪地对汤老爷子说,不去不行吗?这么大岁数了还折腾啥?

汤老爷子掏心窝子说,小荣子,你说我写了一辈子字,图啥?就是图有一天让全国的书法家和老百姓都知道东方市还有个汤艾叶。不去京城展览,汤艾叶仨字永远不会被全国人民知道!这就像金子埋在土里一样……

保姆叮咛说,年岁大了,出门在外千万要注意身体。汤老爷子点头说,知道了,也就轱辘最后一把。随后,他又嘱咐保姆说,小荣子,我不在家,要注意三件事情,出门时水、电、煤气别忘关上,任何人敲门都不给开,最好别出去。

腊月的京城还不算冷。租赁展览字画的场地在美院附近。从展览那天开始到结束,一切都很顺利。用老姜的话说,钱到位,一切都好办。唯独不顺利的事情,是主要目的没达到,根本就没几人前来光顾!纵然有几个客人来展厅浏览,见名章处写有“汤艾叶”仨字,也略带疑惑的神情摇头而去。仨人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小莫愁眉苦脸,一个劲埋怨汤老爷子说,我说找些名人捧场,你一百个摇头!老姜却有些幸灾乐祸,冷言冷语说,此一时,彼一时,早知道尿炕,打死也不睡觉!汤老爷子叹气说,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年头事情难以预料。不管咋的,咱敢试巴一回!

在坐火车回家的途中,汤老爷子连累带心情不好,犯病了。他先是齁喽气喘,继而胸闷手凉、出冷汗……

老姜和小莫一看状况不好,立马打电话告诉小汤。小汤问好车次说,莫慌,到时候他把120急救车叫到站台上,直接去医院。并哀求二位一定想法照看好老爸。

汤老爷子在医院抢救了三天终于过世,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弥留之际他反复念叨的是小荣子,小荣子……弄得老姜、小莫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回事儿。学校黄摊了,胡主任题字的牌匾也被摘掉。处理完后事小汤立即把保姆辞掉。事先保姆并不知道汤老爷子驾鹤西去。小汤撵保姆走时,保姆手掐腰说,你没这个权利!我是你老爸请来的。小汤厉声呵斥说,你利用年轻姿色迷惑我老爸!保姆丝毫不懦怯,她粗声大嗓喊,我一没做贼,二没养汉,凭力气挣钱,光明正大!

直到小汤把死亡证明给保姆看,她才夹着行李卷一步三回头地抹泪走了。

烧完三七后,小汤想,家里一定还能找到不少没装裱的条幅。那些都是钱呀!他翻箱倒柜,连保姆住的床底都翻遍了,愣是没找到半张!

又过了些日子,东方市的古旧市场出现了赝品,印首章和名章跟汤老爷子的一模一样,字迹滑润流畅,但不能入木三分。这一点却是大多数人看不出来的,包括那些字画收藏家……

浪子,原名王仁超,祖籍山东蓬莱。1968年下乡在黑龙江北安长水河劳改农场。1978年考入黑龙江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在机关、大专院校工作。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省内外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杂文、评论等。黑龙江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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