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

2015-03-22 06:35袁亚鸣
小说林 2015年3期
关键词:红云全胜彩云

◎袁亚鸣

脸谱

◎袁亚鸣

应荣富回辛店低调得很,他口口声声说回来退休养老时,看上去背都有些弯了。那一天他去拜访双奎,这让双奎意外而满足。中午应荣富请客,双奎还叫了红云。后来仔细想想,但还是无法确定红云和应荣富的关系,是不是就做在了他们吃饭那一天。

即便在红云跟双奎打得最火热的当口,双奎也没从自己口袋里摸出过一毛钱来给过红云。双奎不抠门,反而大方得很,行情好的时候,他三天两头给员工发补贴。他只是从不碰现金,他逢人便说,他是世界上离现钞最远的人。但红云不一样,红云家在农村,家里缺钱,当然指望着常常能摸到现钞,来补贴家里。红云这个愿望,其实早就实现了。与其他行业比起来,干这一行收入不错。但这个愿望兑现后,红云又有了新目标。她要在辛店买房子,然后把父母接过来。父母过来了,就可以给她带孩子。尽管孩子还没有,但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场景在她心里亮堂堂的。她虽然不是男孩子,但有一颗繁荣家族的心。这颗心远见卓识了,闪动着家族金灿灿的未来,但需要结结实实,落实在具体的房子上。于是房子就成了农村姑娘红云实现理想的基础,志在必得,非买不可了。

要说红云这孩子,不但有目标,还有着可贵的意志品德。对于双奎不摸现钞的手,红云是熟悉,而且包容理解的。她不心急,她有男孩子的心劲儿。既然赌了,认赌服输。她深知不摸钱的手,才最有可能握大钱。要是一双手抓满了钱,那又能抓多少?而双奎呢,双奎正巧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他在情感最困难的时候遇到红云,红云给了他很大的支持。因而他不仅对红云的目标心知肚明,而且落实在行动上,便是想方设法地帮她。但有生以来,双奎对于帮别人或者被别人帮,一向都不善于用言辞来表达。于是看上去,他就更像在等待一种时机。点和时间都很重要。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到了。那年夏天,应荣富回到了辛店。只要是辛店人,都知道应荣富在外面发了财。对这样的富翁,在辛店,恐怕只会有双奎一个人能做到不屑一顾。当然,这只是双奎自己最初的想法。等到应荣富上门来见他,这样的想法就改变了。双奎没想到应荣富会上门来找他,更没想到对一个人的想法仅仅会因为有了上门前后的间隔,就有了如此悬殊的差别。

他们是老熟人,尽管有时候,对于他们之间朋友的说法双奎会有所不屑,但很多年过去后,当他们再次握手的时候,双奎还是很自然地称呼应荣富为老朋友了。对这样的称呼,双奎一度觉得很值当。应荣富说,你是期货专家,我来投奔你,混两个退休养老钱。期货上上下下,钞票赚赚亏亏,双奎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专家,而且专家的说法来自赚了大钱的应荣富口中,那意境就不一样了。应荣富随后把话说得更加明朗了,他的意思是要在双奎这里开户做期货,而且希望在今后往来上多得到双奎的关心。这是天上掉馅饼了。应荣富入资肯定不会少,是所有期货经纪公司争抢的对象。现在应荣富主动把业务送上门,等于把佣金送上门。在众多期货公司里,应荣富选择了他,这就不辱老朋友的说法,让双奎对应荣富的距离感全消失了。

应荣富坚持要请客。双奎是个不怎么会客套的人,恭敬不如从命。临行前叫上了红云。等吃完饭了,红云问双奎,这就是辛店最有钱的人吗?双奎是愣了一愣的,有一种不情愿,还有一点点小小的自傲,他正不知如何作答,红云又说道,想不到这个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原来人的距离感全是想象出来的。要是应荣富不来找他呢?双奎想,他会去找应荣富吗?他想他不会。到了晚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不自在起来了。他觉得应荣富接近他,好像有了某种目的性的色彩。

尽管有了不确定的想法,但应荣富摆在红云面前这个绝对的机会,双奎抓住了。他把应荣富的户头挂在了红云名下。但他没意识到,对红云来说,应荣富的机会不仅仅于此,错综复杂,会紧紧与死亡相连。之后那段时间,红云吉星高照。双奎不但安排了应荣富,而且还有一批大客户,他也都安排在了红云名下。这样一来,红云便拿到了极其丰厚的佣金。不拿现钞的手,给了她数不清的现钞。红云每天都算账,她一块砖头一块瓦片地算,算着算着,房子就渐渐地靠近了她,她都能闻到房子毛坯的生腥气了。那段日子里她干劲冲天,表现出了一个不大聪明的人最大的能耐。她只争朝夕,在双奎面前把一捆捆现金搬来搬去,搬得风生水起,让双奎那段时间操作得顺风顺水,收益很大。

红云的这一波发力动静不小,但事后想想,双奎不免看出了几分端倪。红云现在除了帮他做好自营业务的现金工作,还对应荣富的账户格外上心。其实经纪业务不归红云管,她做好现金工作,其他事情就可有可无了。但红云非但没有把应荣富的事情看作与己无关,而且发力了。红云发力时很含蓄,尤其的细柔,是她力道里的核心。这样的力道,表现在应荣富面前,她甚至看都不会朝应荣富看一眼的。这是红云的力道。这样的力道双奎不陌生。当年红云下决心跟定双奎的时候,他是感受过这样的力道的。红云又有了更加高远的目标。这一点双奎看出来了,他相信应荣富也看出来了。可是红云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目标的?后来到了应荣富第一天请客吃饭,双奎就有了某种后悔的意思。

双奎开始留意时机,他不知道红云具体离开自己的时机在哪里,是什么时候。

这样过去了一阵,期货行情在那时候出现了不尽如人意的转机。具体来说,是双奎的心态出现了某种变化。双奎觉得自己只适合做买进的操作,也就是说行情在上涨的波段上他对自己更有把握些。随着行情不断下跌,双奎渐渐有了厌倦的情绪。他常常忘记平仓,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失。但他发现,应荣富账上却始终没有这样的情况,即使他忘记平仓,应荣富账上也没有亏损。他想这是红云做的事,或者红云请示过应荣富后做的操作,他想这就是红云的时机了。但那时候,红云和时机已经无关紧要。他的念头转移了。

双奎带着念头去找应荣富,但见到应荣富猛吃一惊。应荣富脸上浮现着成团成团的阴翳。那些阴翳四处游荡,无不显现着晦气荡肠的气象。双奎惊奇的是,应荣富一直在赚钱,赚很多的钱,但赚钱这众所周知的事实现在在双奎眼前,却有了某种不安的气息,使得他们之间的会面压抑起来。我们来做一个交易所吧。这是双奎第一次在应荣富面前提起交易所。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应荣富在做交易所。十几年前,应荣富离开银行的时候就对他说过交易所的话。包括他在内,很多人都认为,是交易所让应荣富发了财。但这次回来后,应荣富没有提交易所。应荣富在那时候开始就不提交易所了。其实应荣富早就不提交易所了。应荣富笑笑,他说,我知道你的压力。其实我早就想和你合作了。双奎咽了口唾沫,听应荣富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合作做一个公司。

做交易所吗?

应荣富笑笑,先赚些钱,再做长远打算。他只说了长远打算,但双奎的理解是交易所。那年夏天来临前夕,应荣富和双奎又有了生意上的交合。在贵金属上,应荣富说双奎比他内行,所以他们应该办一个公司,在期货上多赚些钱。他很诚恳,但双奎一开始很纠结。他想不通应荣富脸上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煞气。这让他觉得晦气。但应荣富的钱明晃晃的,在重重煞气里闪闪发光。最后双奎得出了一个结论,应荣富活不长。赚得越多,死得会越快。

这个想法吓了双奎一跳。他和应荣富无冤无仇,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再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如果应荣富是阳寿上触了霉头,那正好启开了赚钱的机缘,财源滚滚。不光是合作公司,还有交易所。双奎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交易所。他说如果光做做期货他没兴趣。他清楚地记得,他说完之后应荣富是笑着回答他的。这就和当年在银行批钢材的情形大不一样了。这一次他想他没有误读应荣富。他没有把应荣富的笑当作答复,这一次,应荣富是说话的。应荣富回答他说,一步步来。双奎点点头。应荣富这是在说,公司要先积累,再发展。在期货上赚了钱,下一步再做交易所。应荣富答应了交易所,双奎牢牢记着了。于是,交易所成了双奎心底的一盏灯。

明灯闪亮,双奎非但同意了应荣富的提议,还眼开眼闭,容忍了全胜的加入。应荣富把公司命名为南天公司。应荣富头发稀少,他说南天就是南霸天的意思。秃头南霸天,是革命现代京剧《红色娘子军》里卷土重来的土豪。其实一开始,双奎就知道公司全胜也有份。但就和红云一样,那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的注意力到了交易所身上。有了交易所的念头,与交易所无关的事他就忽略不计了。

庆祝公司成立的时候,除了全胜,他们还请来了赵部长。碰杯的时候赵部长说,我们都要向应荣富学习,他这辛店首富真家实伙,是做交易所做出来的。应荣富马上摆手,说,我不是首富,我不是做交易所的。赵部长呵呵一乐,我说错了,你是在交易所做的。应荣富跟着呵呵一乐,说,做这一行,谁不在交易所做呢?我退休了,也就是闲着难过,做点老有所乐的事。话说到这里,应荣富朝双奎看了一眼,双奎心口一动,发现自己无法开口说些欢庆的话。双奎还在赵部长那里上班拿工资,全胜也一样。他们酒杯在手,只能喜在心头,嘴里说的是恭维应荣富的话。他们都在帮应荣富,还不得不对他说恭维的话。双奎想起往事,他一工作就当了应荣富的下手,帮应荣富批发砖头。而应荣富呢,当时答应过他批钢材,却从没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酒杯在手,结果会不会又回到当年,应荣富嘴上答应他交易所,其实又在叫他批砖头。

喝完酒散席了,快上汽车的时候,赵部长把手搭在双奎肩上,说,你说应荣富像退休养老的样子吗?

赵部长这话,让他心口一凉。

双奎有个绰号叫扎卡。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南斯拉夫电影里一个游击队杀手的名字。扎卡满脸胡楂,高大威猛,不怎么说话。他远远跟在队长后面,出没在远山树丛里。每当队长遇险,扎卡便危难之中显身手,一道闪电一样横空出世,及时出手化险为夷。扎卡用的是一种刀不像刀,匕首不像匕首的小型凶器。他出手果断而剽悍,随手一挥便命中要害,让人印象深刻。

双奎个子不高,人看上去懒塌塌的,身上不但没有危险迹象,还爱笑。他常常把墙头当成一面镜子,一面笑还一面抹头发,样子自恋得很,怎么看也不像扎卡。但打起架来他出手快,用一把三角刮刀。他常常在双方打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出现,有如神兵天降,跳将起来,在别人背后下手,为自己赢得胜机。

给双奎起绰号的人就是全胜。全胜比双奎小两岁,但在当年街区斗殴时,他却是地位无法撼动的龙头老大。他对每个人了如指掌,因人而异,这是他当老大的绝招。全胜有一根鞭子,这是他身份的象征。鞭子很细,平时浸在油桶里。这样的鞭子一碰上皮肉,皮肉马上就破绽开来,空气里生出撕裂的痛来。每次开战后,双奎一个人留在最后,他在黑暗里颤抖。等到前面人仰马翻了,全胜就一鞭子出去。双奎是个经不住痛的人,但他只怕痛一下。痛了一下以后,再痛就不怕了。除了全胜,没人知道他这一点。双奎冲上去,枪林弹雨也不怕了。双奎是短武器,他上去就是近身作战,有时候一个对三个,人家戳他他不倒,该倒也不倒。他戳人家时,嘴里噗噗地模仿着三角刮刀刺中人体的声响。他在血沫飞舞的血雾里笑着。他咧着嘴,就像在不停地倒吸着冷气。人家看着他,就像透过雪雾看到一朵窗花,或者透过了窗花看见了漫天大雪一样,刚刚有些遐想,便被他刺倒在地。

每一次胜利后,全胜都会问双奎,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总会赢得胜利吗?双奎摇摇头,全胜说,因为你们的笑很相像。双奎不知道全胜说的你们是指谁和谁,心里是有疑惑的。有一次双奎中刀了,全胜到医院来看他。这次全胜又问起他的时候,双奎忍不住了。他靠在床上,用一块缴获到的丝巾擦着三角刮刀说,笑能解决什么问题吗?全胜笑而不答,递上一本连环画。那本连环画,就是扎卡的电影。双奎翻了两遍,晚上躺在被窝里,用一个有荧光的纪念章照着,又连看几遍,始终没能从连环画上发现扎卡的笑容。而且他认为,战斗中他是咬着牙齿的。他想一个人咬着牙齿的时候是不会有笑容的。于是笑容成了一个谜,每当没人的时候,他就会把雪白的墙头当成一面镜子,露出牙齿笑笑,然后在大脑里把自己和连环画上的扎卡对比一下,看看他们到底在哪里相像。

这成了他的习惯。

最后一学期,学校里打群架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校门口橱窗里,每天都会有一张处分学生的公告。那段时间,有时候正在上课,有人就冲进来,在教室里把人砍得缩作一团。学校里的势力此消彼长,全胜被拘留后,报复的势力开始抬头。针对他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双奎跳窗时脚受了伤,架无法再打,书也无法再念了。双奎的父亲是老右派,落实政策时,老右派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让双奎转学。落下的课程太多了,双奎改学了文科。

双奎收起了刮刀,取而代之的是诗歌。双奎开始写诗了。他写得最得意的一组诗叫《海的印象》。他得意的不是在诗里他写下的某句诗,而是诗的题目。他一有空就书写这个题目,因此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写这四个字是在练字。整整一学期,死记硬背,高考分数达标大专线。为了保录取,老右派帮双奎填了个财经学校。虽然冷门,又远隔千山万水,但那是个老牌院校。这个决定,多年后才让双奎深感到了老右派当年的远见卓识。

在财经学校,双奎学的是工业会计。每人面前有一面算盘,天天练珠算。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无法忍受一阵紧似一阵的算盘声。他渐渐厌恶这件事,于是四处打听,希望能够换一个专业,或者有机会转到其他学校去。等到一切无望的时候,他开始酝酿退学。他给老右派写信,他说他有把握明年再考,他要去读文学,或者历史,考古也可以。十月初的假期里,秋高气爽,宿舍里的人都出去了,双奎独自把三角刮刀拿出来,在阳光下用丝巾擦着。难道还想伤一次脚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刮刀应声落地。双奎看见老右派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老右派的腰佝偻了,但是眼睛雪亮,比刀还要锋芒毕露。你要退学,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老右派说着,把手里一块断砖拍向自己脑门。双奎一个侧扑,连人带砖揽在怀里。爸,我念下去。

双奎听见了老右派的咳嗽声。老右派流泪了。但就那几滴泪,浊重、烫人,流了三四滴再没有了。仿佛那就是老右派最后的生命之泉,流完了那几滴泪,老右派一回到家就死了。双奎赶回家,最后一面是见了,但听不清老右派的话。老右派眼睛看着双奎,手朝桌上的花瓶歪了歪,留下了一个手势。桌上的花瓶里,斜插着一支暗红的玫瑰。

埋葬了老右派,双奎开始找女朋友了。他在回江西的路上就想好了。他想好的不是要不要找,而是找哪一个。他的胸袋里是老右派的照片,他把手按在胸口说,爸,你会满意的。胸口变得滚烫了,手上都是汗。他惊骇地看到,满手的汗水里,盛开着一朵显眼的玫瑰。

玫瑰是个大方的女孩子,圆圆的脸颊,喜欢在人多的时候朗诵诗歌。那时候,双奎已经开始在一些期刊上发诗歌了,所以玫瑰总是来找双奎。她来找双奎,一开始也是像在教室里一样,热情大方,兴致盎然。她给双奎看她写的诗,开始总还要念两句,可念着念着,她就不大方了。她念不下去,脸也红了,声音小下来很多很多。她说,我写的全是爱情的,没什么力度。双奎曾一次次看着玫瑰红着脸离去,可这一次他拉住了玫瑰攥着诗稿的手说,爱情是有力度的。玫瑰这才看见,双奎的面孔被他手里的玫瑰映得通红通红,像一只童子鸡的腿,被开水褪掉了毛,扔在了一边。

恋爱的时候,双奎三天两头给玫瑰送花。他不送玫瑰了,送玫瑰给了他一种分不清人和花的错觉。他一喊玫瑰,手里的花和胸口的照片就会一起答应他。他看着玫瑰,就像看一束花。他弄不清到底该把手里的花送给玫瑰,还是让玫瑰变成花献给照片。他决定不送玫瑰那一天,他把照片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供上一炷香说,我会让你满意的。双奎开始给玫瑰送茉莉,还送月季,但他发现玫瑰最喜欢的是栀子花。每次玫瑰接过栀子花,就会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一个秋后的雨天,双奎在玫瑰闭上眼睛的时候说,你沉醉在花香里,就像晶莹的浪花盛开在了我心海。玫瑰猛睁开眼睛,连人带花,醉倒在双奎身上。双奎没有让。双奎把玫瑰抱起来的时候,玫瑰没有动。随后他把玫瑰抱上床,玫瑰一个团身坐了起来。玫瑰把腿支起来,下巴垫在膝盖上,微笑地看着双奎。双奎吓了一跳,玫瑰浑身在发抖。双奎用手指了指台子,他说给他一个交代。双奎说着就去解玫瑰的衣服,玫瑰大叫一声,用腿抵住双奎。双奎用了力,玫瑰的秋衣都被扯破了。老右派的照片歪在一旁,双奎说,我要给他生一个孙子。

老师批评双奎了。老师说,你知道吗?玫瑰是她舅舅带大的,她相信她舅舅超过相信她自己。可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伤害了她。上次玫瑰还对我说,她相信你超过了相信她自己。可你呢?太不厚道!伤害一个人为什么要用同样的方式呢?老师很年轻,看上去比双奎大不了几岁,双奎看见老师说着说着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眼睛里已经全是闪闪的泪光了。双奎说我去给玫瑰道歉。可他看见玫瑰的时候,忽然就没有了什么话。他在前面走,玫瑰跟着,他们来到了树林里。玫瑰好像叫了他一声,扑上来,又喊了一声,这回听清楚了。玫瑰喊他哥,然后解开秋衣。秋衣里面什么也没穿。玫瑰浑身颤抖,把他抱得紧紧的。玫瑰说哥我给你,你要待我好。双奎吓坏了,他没想到。他被自己吓坏了。面对光秃秃的玫瑰,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冲动。他清楚地记得,他对玫瑰是有冲动的,在宿舍床上,他的勇气可以压倒一切来犯之敌。可是现在不对了,在来犯之敌面前,他想投降,他还想哭。他跑了。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拿出老右派的照片,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又过一学期,毕业的前一天,老师训话后回宿舍,路上被一个黑衣人截住。老师本能地伸手说了句别乱来,就见寒光一闪,随即倒地。警察来的时候,老师说不清是谁,当时光线不好,但他对凶器的描绘很独到。他说,那是一种刀不像刀,匕首不像匕首的东西。

学校毕业后,双奎分配到一家砖瓦厂工作。但他很快就不满意这份工作了。他说给自己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是来做奴才的。那一年,砖瓦厂要做一个技改项目,厂里派他去联系银行贷款。银行信贷员叫应荣富,戴着六百度的近视眼镜,人矮得出奇,更让双奎难受的是应荣富的讲话。应荣富是农村人,但他不讲农村话。他很大胆,大胆地讲城里话,但乡音难改,应荣富的城里话比农村话要难听几万倍。应荣富每次到厂里来,厂长就叫双奎泡茶,明明茶还没喝,厂长又叫续水。应荣富很得意,他坐在沙发上,人吊在半空里,脚不着地地乱晃。贷款放下来那天,应荣富给了他一张介绍信。应荣富说他一个朋友盖房子,要买三万块砖。双奎一愣,他知道厂里的砖头有差价,只要厂长在介绍信上签个字,每块砖就有五分钱差价。三万块砖,就是一千五百块钱。当时他每个月工资五十二块多,一张介绍信,就是他三十个月的工资。账不能算,一算人就不甘心了。不甘心得很。他说你直接去找厂长。这话酸了,但应荣富不计较。应荣富掂掂贷款合同说,我找过了,你去就说是我们领导要的。双奎想自己不是奴才,不能因为贷款去帮应荣富办事。但当时,应荣富的笑鼓舞了他。应荣富的笑有歧义。看上去笑得很真诚,有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但其实就不是那么回事。那是误读。双奎误读了。他忽然就来了灵感。他说,我帮你批砖头。可你要帮我批三吨钢材。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有一种将应荣富一军的快感。一句话,应荣富爽快地答应了他。他完全没料到,应荣富会答应他。应荣富是笑着答应他的。这辈子双奎自始至终觉得,应荣富笑就是在答应他。

应荣富最后并没有帮他批钢材。双奎后来觉得,是应荣富这句话,让他们成了朋友。应荣富的话像一根导火索,从此点燃征程,照亮了他的财富世界。应荣富不仅可以批砖头,还能批钢材水泥,在应荣富的潘多拉魔盒里,双奎看见了一个个一千五百块的世界。应荣富能够得到,为什么他不能?双奎用农村话这样问自己的时候,一切豁然开朗了起来。

双奎觉得自己一辈子没这么明白过。他开始对所有人说,他要进银行工作了。他觉得这个目标很现实。他总结过自己以往的经验,凡事当志存高远。敢想了,目标就容易实现。比如谈恋爱,他一上来就要和玫瑰生孩子。一般人就没这么高的目标。他一路就这样过来了,这回也一样。他想想,事情果然就成了。

银行炸弹一样,四面开花多起来的时候,双奎成了抢手货。这是老右派的远见了。他的学校牌子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成了应荣富的同事。坐在应荣富对面,是一种英雄不分出处,革命不在先后的豪迈感,甚至,还有了一股出了一口气的冲动。但应荣富对他说他辞职了。他要到海南岛去做交易所。这是双奎第一次听说交易所。虽然心有不甘,失去了和应荣富平起平坐的机会,但是交易所在他一生里,就这样和应荣富死死地连在了一起。有朝一日,他想有朝一日,要在交易所上再和应荣富见一个高低了。

银行工作本来很顺利。他基础好,话少实干,很得领导赏识,很快就提拔了。但就在他准备大干一场时,人生路上的转机出现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多年未见的全胜出场了。全胜高中毕业后,靠关系进了银行。几年锻炼后表现出色,加上关系硬,进了总行,分在了双奎的部门。双奎感觉突然,但全胜早有准备。全胜毕恭毕敬地站着,他喊双奎师傅。双奎浑身一震,就像当年被鞭子抽到一样。可在当年,他并没有这样的抽痛。双奎闭起眼睛,等着鞭痛过去。可他没料到,这样的痛过不去了。他只要看见全胜,就会有鞭打的隐痛阵阵袭来。

双奎对全胜是有警惕的。只要全胜喊师傅,他就浑身一震,马上像一只遇见毒蛇的鸡一样,张开双翅,一动不动地与蛇对峙。如果他在写字,他就低着头一直写,一直写到全胜走开;如果他在接待客人,便马上不再说话,千方百计,背对着全胜。

两个月过去了,客户渐渐和全胜熟悉起来。那时候,双奎在赵部长那里迷上了期货。他一上班就到赵部长那里去,盯着行情看盘。他还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小试锋芒,取得了可观的战果。有一天下午,赵部长又来贷款了。双奎说你多申请一百万吧。赵部长看着双奎,眼睛懵里懵懂的,就像有两根鞭子盘在里面。双奎看着鞭子说我宁可鞭子这样当面抽过来。

赵部长把多贷的一百万划在了双奎账上,另外还多给了双奎一百万。赵部长把手按在双奎肩上说,我们合伙做。亏了算我的,盈了一人一半。双奎看着赵部长,赵部长眼睛里的鞭子已经跃跃欲试了。赵部长说,我对你有信心。

半年过去了,全胜的工作业绩全面超过双奎。双奎发现他原来的客户已经不再联系他了。年终评比时,全胜取代了双奎,当选先进。发了奖金,全胜拿了两条烟去找双奎。双奎这两天夜以继日地看盘,面孔看上去,一副几年没洗的样子。双奎说我算了一下,你抽过我七次鞭子,我被戳了九刀。双奎说到这里有些得意,他说,但今后你没机会了。全胜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不会出卖你的。双奎哼了一声,拿出一封信,在全胜面前晃晃说,人民来信。背后甩鞭子这种事我经得多了。全胜沉默片刻,随后拿出一封一模一样的信说,你挪用贷款做期货,这件事一直有人在戳你屁眼,全胜说着走近双奎道,检察院前天就到行里来了,还找我去问了话。双奎愣了。他本来吃准是全胜写的人民来信,他计划要当面揭穿全胜背后甩鞭子的行径,新账老账一道算。但他没想到会这样,全胜掉开了他的枪口,让他把枪对准了检察院。

人民来信超越全胜,超越了银行,和检察院连在了一起,有了一层铁栅栏的寒意,双奎措手不及了。他忘记了全胜的鞭子,想的不再是几个一千五百元,而是赵部长和一百万。此地不留人,自有留爷处。双奎说着,还拍了台子。但台子让他诧异。他觉得台子的声音有些不对,没有他想象中的威严,不震慑人心。果然,台子没有让全胜受到丝毫影响。全胜皱着眉头,沉思了。这样也好,三十六计,出去自由。可我在想,全胜话锋一转,到底是谁泄露天机,写了你人民来信呢?这件事不弄清楚,我们兄弟今后还要吃亏。他把我们做主语,不喊师傅,而称兄弟了。兄弟在双奎心里抓了一把。这一把,直接搡在了双奎心坎上,痛是痛一痛的,但更多的是酸。痛很短暂,但是酸绵延了,一直在心头缠绕。除了全胜,现在还有谁会和他说兄弟呢?双奎默默接过全胜的烟。全胜说,我看像是赵部长的会计乌云。她对你贼心不死。双奎拆香烟的手停了下来,全胜补了一句,她看上你了。双奎眼睛一闭,满脸痛楚,嗓子里咕噜一声,说,会计也是鞭子。

插图: 杨平凡

双奎就这样辞职了。他来到赵部长跟前,赵部长把他介绍给他的朋友。这是个穿制服的人。赵部长说,这是检察院的刘处长。双奎心头一紧,从头麻到脚。刘处长热情地伸出手,我是教育处的,我到你们单位找过你,想请你来给我们干警上上金融知识课。双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们不是去查案件的?

赵部长插话,是我推荐的,你专业学校出身,有理论,懂新衍生的金融品种。可第一次去,全胜说你出去了。第二次再去,你离开了。

事情清楚了。耳边有鞭子声再次呼啸而过。他有冲动,战斗的冲动。但新战场跟前,他无暇他顾。赵部长的每句话,双奎都能听出来,赵部长是个要求很高的人。会计乌云说这下子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可双奎在赵部长公司里一天班也没去上,他对乌云说,赵部长要求高,你当会计不合适。赵部长专门为双奎设了一个私募公司。私募公司成立后,双奎把公司搬了出去,并且新招了个会计。

新会计名叫彩云。彩云已经不是个姑娘了,她有一个将近十岁的女儿。但在彩云身上,就一点儿也看不出生过孩子的痕迹。彩云身上能看出来的就是文静。彩云的文静好似一坛水,坛口盖着一层透明的布,一动也动不得。一动,一坛水马上就会羞得红粉粉的。说不尽的春色,荡漾了双奎的心。双奎为了找会计,遭遇过了数不尽的人头。他出的工资高,一万两千块。光熟人写来的条子就数也数不清了。就在他快失去信心的时候,彩云来了。彩云不是一上来就能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她和其他三四个人站在一起,她一直在谦让,让其他人先面试。轮到她的时候,其实双奎都有点疲倦了。他问了个问题,彩云半天不回答。双奎抬起头,就看见彩云抬起手来,把手腕贴上额头,轻轻地碰了碰,好像在掖渗出的汗珠。但她碰不得,就连自己碰自己,也要碰出一抹粉红,瞬间一朵桃花一样,粉出了个满怀的笑脸。双奎当即失语。他什么话也没了。他想写一句诗,但生疏了。明显的生疏有一种滞涩的感觉,像有一张砂皮纸,粗糙地打磨在他嫩生生的心口。他咬了咬牙,他没想到行情还会把诗歌摧残得如此凋零。他不甘心,他在纸上写海的印象,这是他曾经书写过无数次的几个字。他本来想把纸举起来,但他看了彩云一眼后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发现自己无法看彩云,但又不能把头低下。于是他看着彩云身后的一幅山水画问彩云,你能说说海的印象吗?双奎没听见彩云说什么,他已经把眼睛顺了下来。他不得不让眼睛俯视下来。他在纸上写海的印象,写了很多遍后,就看见所有字都被粉色染过了。

海的印象成了一片彩云。双奎来看老右派了,他把粉红的彩云放在老右派面前。有指望了,他听见自己的话有些颤抖,一阵风过,老右派的脸也粉了。总算能如你所愿了,他说,玫瑰以后我就当这辈子不能如你所愿了。双奎看见老右派在点头,老右派说,早点儿和彩云生个儿子,其他事情交给我。双奎赶紧给老右派磕头,他边磕头边点头,满心的欢喜,淹没在了一片粉红的慌乱当中。不安还是有的。那老右派除了孩子之外还有担心在,可到底还有什么让老右派放心不下呢?

新公司建账的时候,乌云来了。乌云说老豆腐装嫩,这话说的是彩云的鞋子。彩云穿着一双翠绿的鞋子。翠绿粉红,紧紧抓着双奎的心。让彩云始料未及的是,双奎最初没有抱她,也没有亲她的嘴,而是一把抓住她的左脚,然后身子就倚上来,发羊癫风一样嘴里喃喃自语。伴随着身体强烈反应,彩云的脚被他抓得生疼,但她是仍能做到笑逐颜开的。她还能控制自己的声音,声音一控制,就成了鸟叫了。她说,别这样别这样,她在鼓励双奎了。她以为双奎还会深入。下班了,他们在双奎宽大的办公室里,彩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双奎停下来了。双奎在她身上倚了一阵后就停下来,放了她的脚,害羞一般走开了。彩云是过来人,但还是奇怪,男人到了这一步还有能停下来的,她还没见过。想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她掠了掠碰乱的头发,笑笑,当时还只当是自己碰到了嫩生。原以为心里有了底,但一切全在意料之外。她怎么也没料到,在男女关系上,双奎会是那么回事。

双奎操盘给赵部长留下的一直是一种波澜不惊,缺少杀机的印象。双奎身上是有煞气的,但双奎的杀气是一块璞玉,包裹在了石头深处。因而某一天一出现,赵部长没准备了。

赵部长说过,双奎的优点就在于他什么时候都能拿得住。正是双奎拿得住,赵部长放手了。赵部长放手的是稳重。但从春天开始,双奎加仓了。当时,赵部长的资金没有跟进。赵部长认为双奎稳,不会赚快钱。所以这波行情一开始他就踏空了。等他察觉过来开始加钱时,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那些跟着双奎的客户赚得盆满钵满。

黄金来到了820美元盎司跟前,有了一个阻力位,双奎再次向赵部长要钱,赵部长又迟疑了。他问双奎,黄金多少钱了?双奎说要涨到1180。赵部长倒抽一口冷气。赵部长在市场上劈波斩浪,他惊异的不是行情,而是双奎话里忽然冒出的杀气。双奎的杀气来得太急,还重得很。他犹豫了。赵部长稳了稳神说,黄金当年只要200美金。双奎说,那是1992年吧。赵部长停了停,自言自语道,涨了二十年了。他问双奎要多少钱。双奎说两个亿。双奎说,两个亿的盘子我操作起来最顺手。

最后,到底是杀气让赵部长心神不定,止步不前了。他只给了双奎两千万,还分了三次。赵部长让乌云把他的决定告诉双奎。乌云去见双奎,穿戴的是束腰裙装,高帮靴子和船形帽。她走到彩云面前,左手朝后一翻,右肩向上一耸,右手趁势叉了腰。一张资金通知单就落在了彩云面前。往回走的时候,她把胯的摆动幅度做足了,做到了无法再夸张的地步。所有人都看她。她先哼了一声,然后说,没有我,用老豆腐,等死吧。

行情很快起来了,快得像一阵风,还没明显感觉到,就过去了。这一次双奎没再向赵部长请款。涨到1065美元盎司的时候,他动员了自己的客户,两个亿资金半天就到账了。2011年夏天,传统的黄金淡季,但黄金冲破了1200美元盎司。赵部长问双奎,怎么没要钱?双奎说,不跌到200美金,我不会再开口。赵部长没再声张。他听出双奎赌气了。但双奎不是真赌气,赵部长想,要真和他赌气,双奎为什么不带着客户和资金另立门户呢?

黄金涨到这份上,赵部长动心了。随后的量化宽松,一轮又一轮流动性刺激,1400美元盎司就在眼前时,赵部长沉不住气了。他问双奎要多少钱,双奎说他不要钱。双奎说他就只能做两个亿的盘子。钱再多,他就不会做了。做了也赚不到钱。

那一次赵部长没生气。赵部长要生气,就做不成大事了。对双奎有了新认识,心里有底了,赵部长最后说那就算了。赵部长说这话的时候还轻轻拍了拍双奎的手背,带着笑说道,好好干。赵部长的话,是要他如释重负的,但是双奎没有。第二天乌云来了。乌云不是来传达指示的,乌云告诉他要注意点,她说赵部长说算了那就是记下了他一笔账,今后是要加倍算的。乌云进门的时候没随手关门,双奎走过去,砰一声把门关上。随后他扔给乌云一双棉拖鞋,他说以后你到我这里来不许穿高跟鞋。乌云吓了一跳。吓她的不是他的话,而是那拖鞋。拖鞋扔在面前,还稀稀拉拉掷出来一连串干硬的老鼠屎。她心口一紧,哭的念头都有了。惊恐之下,破门而逃。双奎在背后大声说道,有种把鞭子亮出来。

双奎大获全胜。但得利最多的不是公司,而是他那些客户。所有人都看2000美元的时候,赵部长行动了。他依了双奎,说,我就拿两个亿,单独开盘做。赵部长下命令了。但要是赵部长公事公办,上级命令下级,像上次那样简单地把钱塞给双奎的话,那可能又要碰一鼻子灰。双奎拒绝过一次,就不会在乎第二次,赵部长深知这一点。这次赵部长改策略了,他打感情牌,他把私人交情派上了用场。他对双奎说,这一次你就看在我们多年交情份儿上,算帮公司一次忙,好吗?这话就不是命令了。缴了双奎的枪,双奎准备投降了。他说让我想想。可就在想想当晚,行情再次大涨。行情,终于逼着赵部长祭奠出杀手锏。双奎没想到,赵部长的杀手锏会是全胜

这辈子,双奎一直在让全胜,但全胜步步紧逼。一滴水滴进油瓶里,全胜再次步他后尘而来。全胜一来,格局就变了。两个亿资金强势到位,赵部长亲自开会,给双奎和全胜分工。赵部长安排双奎管公司的两个亿,双奎手上的老客户交给全胜。这样的安排,双奎就觉得不好再说什么了。但一切忽然就寡味了,瞬间成全了另一个转机。双奎说,我要结婚了。这话有情绪。赵部长是有准备的,但他没料到双奎会把情绪揉进一件具体的事,而且是一件必须祝福的事。这在不甘当中就有了自虐的味道,有点像小孩不服管教,耍泼了。赵部长笑道,你和谁结婚?彩云,双奎说,等过年拿了年终奖,彩云就不来上班了,她要生孩子。

双奎有些惊奇,他想自己本来是要说他不干了,他想大声说出交易所,出一出憋着的气,交易所现在挺着他的腰。他要说的是交易所,为什么他不说交易所,而说彩云呢?赵部长笑笑。双奎说彩云,他就不准备说什么了。双奎那样子,就像有多了解彩云似的。赵部长点点头,最后看着双奎离去,没再说一句劝解的话。他知道双奎想听劝解,就像在地摊上扭头而去的杀价人,指望着摊主在背后喊住他。但赵部长偏不喊,听任杀价人离去。他看着双奎离去,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他长长吐了口气,但这时候他忽略了双奎的另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决定着另一个结局,而这个结局,人命关天。

结婚的说法,双奎在彩云面前说过,但彩云有顾虑。她不是顾虑大人,而是孩子。与彩云相处了将近两年后,有一天下班了,双奎走到彩云身后,抱住彩云说我们结婚吧。他的话很软,像个陌生人在问路,怯生生的。彩云惊奇的是双奎那双手。他的手在颤抖,手心里全是汗。隔着衬衫,烫人得很。双奎在期待彩云,他没有扑去抓她的脚,他咬紧牙关死命在克制自己。他的话说中了彩云的心思。但彩云有顾虑。她有一个女儿,她想是女儿雪莲让她有了顾虑。双奎忍不住了。双奎恨自己,他恨自己最终总要以忍不住收场。他抓着彩云的脚,在彩云一片灿烂的粉红色世界里琐碎地说道,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没有听彩云解释,一次也没有。直到结婚后才发现,雪莲是个截去双下肢的残疾少女。

第一次看见雪莲,双奎忽然笑了。双奎笑,是个不好的序曲,出乎彩云想象了。她有些慌张,她想事情可能超出了想象,要开始变得不妙和失控了。双奎说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这意思不突然,但话还是突然了。双奎说道,你不要去上班了,今后我们还会有一个儿子。这些话没有逻辑性,意思杂乱无章,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惊疑、压力、顾虑重重一起重兵压境,堆上了彩云心头。彩云惊魂难定,这时候她以为局面已经完全失控。她断没想到,双奎和雪莲随后就玩起了熊猫游戏。双奎让雪莲喊他熊司令,雪莲不喊,反而流露出笑容。双奎蹲在雪莲面前,期待着,雪莲看着双奎,但她的笑就渐渐露出了森凉的阴气。她看双奎的眼球四处转动,不快不慢,没有风,空荡荡的裤腿却有节奏地飘动起来,雪莲的牙齿在她的笑容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笑着,掩护着她使劲地对嚼牙齿,这使得她的眼睛不得不眯缝起来。眼睛就这样拉开了她和双奎的距离,闪现出无比狰狞的阴凉气息。双奎不死心,他连人带椅,把雪莲搬到了太阳底下,这样凉气就少了很多。彩云没想到,双奎会给雪莲买了那么多玩具。双奎是真的要对雪莲好的。熊司令就是熊爸爸。他一转身就把大熊小熊,白熊黑熊,站熊爬熊都堆在了雪莲身上。雪莲被淹没了,双奎松了一口气,他是出了力的。他必须出力,这样他就可以不再看到雪莲的眼睛。来到太阳底下,雪莲就停止了咬牙。太阳让她的牙齿发酥,一咬就会有无数牙粉填进嘴里,让她呼吸困难。雪莲有恨在胸,但是再恨也抵不过呼吸困难。她是感到了双奎用力的,那是有意的,是能要她死的用意。死的念头让她一阵欣快,一扫失去父亲后的沉闷。最好能去死,越压她越高兴。所以双奎停下来的时候她笑出了声来。双奎没料到。他不能在太阳底下惧怕一个鬼的声音。那样的笑声很杂乱,好似一群披头散发的吸血鬼满嘴是血,争先恐后地狞笑。双奎很恐惧,但是他不能恐惧。他以笑对笑。雪莲笑他也笑,他们都笑,只有彩云流泪了。

很晚了,双奎也不上床。双奎说要看盘。后来彩云催了两次,双奎说你先睡吧。这之前彩云还从没让双奎肌肤相亲过,她只让他抓脚。结婚了,双奎反而面了,连脚也不抓了?彩云穿着睡衣,特意还加了翠绿的鞋。果然双奎有动静了,彩云趁势摔倒。双奎没注意,他抓彩云的脚,原来他怎么抓彩云也不会倒。他没准备,现在彩云一抓就倒了。他猝不及防,一下就摔在彩云身上。彩云没戴胸罩,一对白兔似的胸卡在了他脸上。他只顾脚,他依然倚靠在彩云身上,哼哼着摩擦着,满脸是汗,喃喃自语。彩云闭上眼睛,全身放松,今天要由双奎了,她浑身放松地等待着。可过了会儿,双奎放了她,走到电脑跟前说,你先睡吧。彩云心里一紧,再看双奎,裆处已湿做一片。

彩云没有失去耐心,彩云不是那种轻易失去耐心的女人。再往后的日子里,彩云移走了双奎的电脑,更换了床头的调光灯,精心挑选好卧室的背景音乐。双奎洗好澡后,她让他躺上床,对饮了法国红酒后,她穿上意大利风情内衣,然后脚踏翠绿的鞋,在布鲁斯音乐里朝他款款而去。但这一切,换来的还是双奎发疯地抓她的脚,喃喃自语着在她裸体上蹭下一摊精液。

彩云不气馁,她去找心理医生,把反思的重点放在了她翠绿的鞋上。她变得朴素了。她在家穿一件宽大的睡衣,一到晚上就一个人先睡进被窝,无论双奎多晚也不催他了。她在被窝里做文章,她抱着双奎,她摸他,她不让他摸她的脚。一切慢慢有了起色,心理医生叫她不要着急,一切要循序渐进。她鼓励他,你不是要生儿子吗?她在给他启示。他点点头,黑暗里是老右派垂泪的脸。一切慢慢开始好转,虽然还早泄,但至少,双奎现在能在彩云身上做正确的动作了。彩云不着急,她慢慢引导他,她在不断地给他信念,让他明白得到儿子的道理。儿子在慢慢改变他。有一次,双奎终于成功了。彩云在他进入的时候欢呼了。但欢呼的悲剧随之上演。彩云久违了这样的快感,而且对成功喜极而泣。她的叫声连她自己也被吓倒了。双奎在彩云身上陡然一颤,然后发疯一样钻进被子,狠狠抓住了她的脚。过了半天彩云才醒过神来,她去安慰双奎,她以为她吓到了双奎。双奎双手冰凉,浑身发抖,眼睛死死地盯着彩云背后的门。彩云走过去,她记得分明,自己是关了门的。可现在,门半开半掩。拉直了门,门外什么也没有。她刚才就站在那里,双奎轻声说道,彩云看见他眼睛里闪着幽绿的光芒,她不要我们的儿子,双奎用手指着彩云身后说,刚才她就站在那里,手指着我。彩云说,你说谁?双奎眨眨眼睛,这房子里还有谁?

行情没有涨上2000美元。在1970面前,戛然而止了。

行情不是那种断崖式的一骑绝尘,转变前来回反复,逃顶的机会延宕了一个月之久。但双奎没抓住。按照全胜对赵部长的说法,双奎是故意的。

全胜习惯了在双奎身后甩鞭子。但甩着甩着心里发毛了。双奎并不是不知道他在甩鞭子,可双奎在让他。双奎不是个让人的人。不让别人而让他,这是个麻烦。双奎把吃的亏都记在账上,总有一天要清算的。他算算欠双奎太多了。在银行用检察院抢得双奎位置后,他已下决心不再对双奎甩鞭子了。但人都有命,他再次来到双奎身旁,又甩鞭子了。投奔赵部长隔夜,他梦见自己抢双奎饭碗。他看见自己一直跟在双奎后面,双奎到东他到东,双奎到西他又到了西。双奎手捧饭碗,满头是汗,赤裸着往前跑。他举着鞭子在后面追。他夺过了饭碗,但一下子就惊醒了。饭碗里,全是吃剩的骨头,还有蠕动的蚯蚓和蟑螂。那些蟑螂布满心机地看着他,触须谨慎而冷静地轻轻绕动。他听见了笑声,他看见在不远的地方,双奎正缩着脖子,袖着双手对他笑。双奎不知道从哪里找了顶破旧的船形帽,笑得满脸皱纹,颧骨高耸,脸上只剩下一张露出黑洞的大嘴巴。全胜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他十分惊奇。明明醒了,怎么眼前会都是梦中情景呢?双奎要报复他,这是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报复之剑高悬,分分秒秒会落下来。

他本来已如愿得到了双奎银行里的职位,加上和分管副行长关系特殊,前途无量。但天有不测风云,一个跑路老板牵涉到一件非法集资案,副行长双规。全胜是个聪明人,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和副行长之间可绝不止贿赂这点事。要不离职,再有其他事牵连到他的话,那就不是污点证人去做做笔录那么简单了。

赵部长让全胜把办公桌搬到双奎对面。全胜嘴里答应,但就是不动。他从来就不能和双奎面对面。但一上班他就发现,赵部长已把他的台子放到了双奎面前。开欢迎会的时候,双奎一直低着头。开完了会,双奎就把自己的电脑,几本可有可无的书和笔记搬进了小会议室。

双奎再次避开了全胜。全胜感到庆幸,实际上他都听到双奎报复的导火线嗞嗞作响的声音了。阿弥陀佛,他警告自己,再不要碰双奎。可事与愿违,行情再次爆发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举起了鞭子。他对赵部长说,双奎吃里爬外,有意让公司亏损。这话一出,石破天惊。这话让全胜看见,只要双奎在,他就要使鞭子。他的心是理智的,警告他远离双奎,但他和他的鞭子不管,无论形势有多险恶,无论双奎有多么可怕,只要有双奎,鞭子就要出手。

宽大的办公室里,全胜独自拥有两张办公桌。这样的格局让他对行情忽然有了一种随心所欲的心境。他听到前方打仗的声音,看着双奎的桌子,犹如昔日鞭子在手。每当有客户过来咨询,他就会推开双奎的门,看一看双奎埋头工作的情景,耳边便会响起皮肉当年脆裂的碎响。那段时间里,行情在反复。但他心明眼亮,行情在心里亮如明镜。连续几天会议后,那天早上他看着赵部长,忽然就觉得行情不会再涨了。但这话他不能明说,因为赵部长还在看好行情,正信心满怀。要让赵部长知道他看跌,那会是件让大家尴尬的事。看跌,对追涨的人来说无疑是当面下毒。他不能死谏,他需要时机。

全胜手里是双奎的客户,他从双奎手里接下了这些客户。等到客户资金到期,他就觉得时机到了。他对赵部长说客户看跌,不做了。全胜这话,本来是说给赵部长听的,但没料到刺激了双奎。全胜说这话前,双奎还在犹豫。双奎犹豫的样子,就像一座静静的火山。火山其实犹豫了很多日子,现在忽然喷发,便势不可挡了。双奎不等赵部长说话,他说行情还要涨,要涨到2988美元。火山瞬间喷发,就一点儿犹豫也看不出了。但在双奎坚定的神情里,全胜看见赵部长并不开心。火山面前,赵部长犹豫了。双奎说,要不我和全胜换班,他做自营,我回去做客户信托。赵部长手一挥,客户信托结束了,你们一起做自营。这个决定意外了,全胜心里一紧,导火索被点燃了。他再次抢了双奎的饭碗。而且这次,双奎会站在他对面。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全胜心里没底了,原来鞭子在手的把握,瞬间换做刀光剑影,血色迷雾。

双奎行动了。他做多。他要求新来的财务专员红云每天在他身边放二十万现金。行情很胶着,涨八美金,紧接着就会跌十美金。双奎在用一种新的套利方式做短线交易。他先在一个账户上确定一个中轴线,然后在轴线上下20美金进行平仓对冲。他发现在既定仓位上下20美金时,他就需要追加保证金。这时候他就会和红云连夜来到上海,用现金在他账上追加保证金。他说只有把现金拿出去,才会觉得肉痛,才能唤起斗志。而在网上划账,就是一个奔驰车队开进黄浦江,他也不肉痛。与上海同步,他在当地另一个账上加倍做反向操作,来回套利。亏的钱,瞬间便加倍回返了。一段时间后,红云很疑惑,在一个返程的深夜,她在高速上问双奎,为什么不直接在上海账上平仓呢?双奎闭着眼睛说,在上海亏钱,是为了用现金割我的肉。只有肉痛了才会去博,把亏掉的钱双倍赚回来。双奎在黑暗里无法看清红云的脚,但红云身上味道更重,甚过彩云几十倍。但光有味道是无法掀起双奎冲动的。这是真正的赚钱。双奎边说边下了决心,一定要在白天看清楚红云的脚后下手。可来到白天,中轴线的短线操作让他手忙脚乱,根本无暇顾及红云。红云每天进进出出几十次,一次都没能引起他注意。

双奎干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全胜心惊肉跳了。久盘必跌,行情在1900美元盎司区间延宕许久,双奎再搞下去,堆积的风险必然爆发。他们是有分工的,双奎操盘,他管信息和风控,其实就是监督双奎。但双奎对他置之不理,双奎在和他对着干。他说涨,双奎就抛。他说跌,双奎反而买进。他的鞭子无法再驱使双奎,这是他料到的。其实他还知道双奎善于用刮刀近距离杀敌,但这次双奎磨刀霍霍,用丝巾擦得雪亮的刮刀要对准的敌人是他,这是他没料到的。全胜觉得双奎身后,正有另一条鞭子在驱赶双奎,使双奎在行情的死路上狂奔。全胜深知,只有找出这条鞭子,自己才能免遭拖累。否则风险这个屎盆子,最后就会扣在他头上。

双奎的短线策略很奏效。那段时间,他经常结算头寸,给红云和其他员工发奖金。他用发到手的钱给雪莲买玩具,各色各样的玩具。雪莲对玩具没有兴趣。那些玩具在家里堆得越来越高。就在彩云担心玩具堆成的山要倒下来的那一天,双奎买回来一条金鱼。这不是一条独立的金鱼,金鱼被一只小猫抱在怀里,这个玩具叫小猫钓鱼。鱼被雪莲从猫的怀里夺了过去,她倒了一盆水,把鱼放进去,然后站在阳光下,看着看着就泪水涟涟了。双奎行动了。他开始买各色各样的鱼,他还在客厅里添置了一个又一个鱼缸。有一天,当一只装满无数热带鱼苗的鱼缸灿烂地放在了雪莲面前时,双奎看见雪莲笑了。他没见雪莲这样笑过,他赶紧拍了照,放在了老右派面前。他笑,老右派也笑。他颤动着双唇,连话也不会说了。他开始给彩云买各色各样的鞋子,赤橙黄绿青蓝紫买全了,唯独没买那种翠绿的。这让彩云很欣慰。彩云在用中药连续泡过脚之后,双奎再也不抓她的脚了。一切开始好转,她的努力正在不断得到回报,让她满心欢喜。有一次双奎终于成功了。彩云忍住欢叫,泪流满面。她咬着牙,她想再也不能轻易叫了。她想凡事她要忍住,双奎就会圆满成功。

双奎各方面如鱼得水,可这段时间全胜度日如年。下跌风险加剧,全胜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等死。全胜总是能听到前方在战斗,这是他的特长,所以他总能避开风险。但双奎这次在他前面,挖了陷阱在等他。他抽过双奎七鞭子,七鞭子是个仇,历史悠久的仇。他不能忘记这一点。

全胜很快找到了新办法。他的办法是给双奎送浮动亏损表。他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把亏损表给了双奎,大家就会知道他提醒过双奎,这意味着他尽职了。今后追究起来,双奎就无法把他拉进陷阱。可他发现,当他开始给双奎送浮动亏损表的时候,双奎账上不亏损。不亏损又怎么下亏损单呢?全胜自有全胜的办法。赵部长说过双奎为公司赚了多少钱,全胜就拿这个钱做基数,超过基数的他算赚,低于基数了,他就算双奎亏。这样的做法非常幼稚,可能连小孩过家家的游戏都抵不上。全胜还看见,双奎的字纸篓里全是他送的亏损表。有一次,他还在厕所间未冲尽的纸片上认出了自己的笔迹。行情还在继续下跌,他更着急了。最后时刻,他想起了红云。

全胜把亏损表交给红云时,红云正当吉星高照。应荣富一回来,她就和他建立了关系,随后双奎又把一批大客户安排在了她名下。应荣富是她的机会。她不厌其烦,尽心尽力为应荣富服务,终于得到了应荣富夸赞。应荣富说今后在辛店成立公司,就让她做总经理。红云说好。她说好说得很含蓄,既没有受宠若惊,更没有缺乏自信。她一阵妖媚一阵清新地冲击应荣富,直奔应荣富的新公司。新公司成立后,她理所当然地跟着应荣富过去了。但应荣富食言了。她没有做成总经理,当时也没有辞职。她无所谓了,总经理不是重点,重点是钱。现在除了双奎,应荣富开始给她拿钱了。很多钱。只要她不开心,应荣富就会给她拿钱。于是她有了一个开关,想钱的时候,她就把这个开关一拉,钱哗哗过来。自来水一样。

半个月过去了,全胜发现亏损表在红云手上效果并不如意。他看见双奎的驾驶员小杨处理垃圾时,把一沓沓亏损表原封不动地夹在了旧报纸里。收旧报纸的人嘟嘟哝哝地蹲下来,他不收亏损表,他把亏损表挑了出来,结果在当当当的收破烂车走过之后,那些过时的亏损表铺天盖地,撒了满满一条街。以至于有一次,赵部长手里拿着几张旧的亏损表,在办公室里敲着桌子问双奎,你知道这上面有公司的公章吗?双奎点点头。赵部长说,那好,那我是否可以请求你,今后将这些涉及公司秘密的资料保存好呢?

一次次挫折面前,全胜没有退缩。红云没用,他决定找彩云。给彩云送亏损单。每次找彩云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看她。他带了一个小金球,他看小金球。他窝着手,小金球就在他手掌心里晃,他说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彩云没有听全胜说话,她知道全胜在偷窥她,但那时候她无法确定,全胜到底是通过小金球的折射,还是他低头抬头时闪向她的一瞥在观察她。她看着全胜,全胜的喉结向下一滑,她的心也跟着一沉。她觉得全胜已经完全吃透了她,所以才会在她面前那样随意地颠动着右腿,晃动他手上的小金球。因而在全胜第十九次给她送亏损单的时候她说道,你们分手吧。全胜还是愣了一下的,他不是没有听懂彩云的话,而是惊奇她的话。他没想到双奎会把应荣富办公司的事也对彩云说。他没有停止晃动他的小金球,他说,我们早不合伙了。他这样亏钱,谁和他合伙都亏不起。我来告诉你,是让你劝劝他,他可以做多,但没必要和全世界的空头对抗;他可以和全世界的空头对抗,但没必要拉着别人陪他跳火坑;他可以拉所有人跳火坑,但没必要拉你和孩子。

全胜的话,彩云无法判断真假。她虽是财务出身,但已远离行情多时。但全胜这话的真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全胜在揭开一个疤,让彩云看到了疤后血肉模糊的事实。她和双奎正在失去彼此的信任,这让她震惊。一直以来,她认为双奎对她没有保留,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可偏偏,亏损和散伙的事双奎没有告诉她。她有担心,双奎还有其他事瞒着她。

开始的时候,彩云把亏损表放在双奎写字台上,后来又放在客厅,最后放到了餐桌上,结果都石沉大海。天气经过一阵冷暖交替后,在一个不冷不热的日子里,彩云懒洋洋地对全胜说,今后你不要再把这些单子拿给我了。亏损在延续,但双奎还在不断地给雪莲买各色各样的鱼。天没有塌下来,雪莲的笑声更多更亮了。彩云决定要让这件事过去。可她没想到,这件事过不去了。她一有空儿就会想,后来一到晚上就想,再后来一看见雪莲就会想。她忽然渴望双奎能像一开始那样抓她的脚了。但双奎现在一上床就会睡着。听着他熟睡的声音,彩云渐渐明白了,彼此间的信任其实就是一块玻璃,不能碎。碎一点儿,就破了全部,而且无法复原。睡不着,翻了个身,眼前竟然是全胜饱满的喉结,一滑一滑的。脚上忽然起反应,最后双脚就浸透了汗。

第二天全胜又来了。他不再晃小金球,他带来一双翠绿的鞋子。他对彩云说,你应该穿原来当会计的鞋子。他看着彩云,彩云倒无法看他了,脸上慢慢洇上一层粉色。全胜从彩云的欢叫里听到了土地荒芜久远后干渴的叹息。彩云的欢叫还是悲凉的,甚至让人发毛。彩云并不开心,她背对全胜,木然地整理衣衫,她说你今后不要再来了。全胜点点头,把一沓红云的照片放在鱼缸上,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道,你才是双奎的鞭子。彩云神色大变,一把把那些照片从鱼缸上扫落下来。清澈的鱼缸里,她看见鱼的眼睛注视着她,静静地,还带着微笑。

双奎一度被成功驱动着,但失去了彩云的配合,他一事无成。终于有一天,他们爆发了结婚以来的首次争吵。他们大吵一架,彩云随手撒出了红云那些照片,以及一双翠绿的鞋子。彩云喊了一句什么,她记得自己是喊了句什么的。喊绝对是喊了,但究竟喊了什么,她记不得了。因为她随后就摔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

双奎上班后,彩云现在每天都会在车库后面,用雪莲的工具做剪纸。她想剪一条纸鞭子,挂在床头,可一次也没成功。她无法一个人待在屋里,屋里全是那些会对她微笑的鱼。一到下午四点,她的头就准时疼起来。她捧着额头,疼得昏头涨脑。她去看医生。医生没给她配药,而是推荐了一个地方对她说,这种情况下,你还是休息休息好。

彩云本来要出去一段时间。她还把母亲接来,以便照顾雪莲。但没过几天,她回来了。她担心双奎和雪莲,担心他们无法单独相处。但事实看来不是这样。雪莲画了很多画,她把最满意的送给了双奎。双奎高兴地在画上签下了他的名字。晚饭后,雪莲还和双奎一起喂鱼,这个习惯后来就一直保留了下来。这让彩云惊叹。一切都是天意。有天夜里,双奎都快睡着了,彩云对他说,她在门诊部偷听过心理医生和女病人谈论口淫的事。她就说这么一句,然后停在那里,仿佛在等双奎的反应。黑暗里静场了半天,她又说下去了。她没有对双奎说这是心理医生告诉她的一个药方,她的描述很自然,完全像在说别人的事。双奎还是有了点儿反应的,但随后就放弃了。他摩挲着彩云的臂膀,安慰她说,会好起来的。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一切对他们来说就大不相同了。一切在悄然改变。赵部长再次给双奎提薪,双奎给彩云买了辆车,是那种时尚的旅行轿车。彩云坐上驾驶座的时候,双奎拿出了红云的辞职信说,红云自己开公司去了。此时此地,他们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多年来,双奎说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彩云穿起翠绿鞋子,在床头悄悄挂起了不太像的纸鞭子。但这一切最后落在双奎身上,效果并不明显。双奎说,现在不是过去了,还是让我们去旅行吧。于是他们开着新买的车去旅行了。他们带上了雪莲和她的小鱼缸。他们来到西太湖边上,在他钓鱼的时候,雪莲就坐在他身旁,着迷地看着水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在旅行的帐篷里,彩云讲起了雪莲悲惨的童年故事。雪莲的爸爸酒醉后,忘记掐灭烟头引发大火,烧残了雪莲的双肢。雪莲手术的时候,她正远在新疆出差。就在讲故事的那个晚上,彩云再次发出了欢叫。她是忍了的,但没能忍住,于是欢叫就没能延续下去,一切都淹没在了黑暗无尽的深处。短暂的欢颜在两个人心里荡漾出绵远和庞大无比的深渊。黑暗里,双奎继续摩挲着她的手臂,安慰她说,会好的,都会好的。在他脑海里,此刻浮现的不是彩云滴在暗处的眼泪,而是黑暗里的第三双眼睛。那双眼睛,和鱼缸里的金鱼一样明亮。好像,还会微笑。

旅行没有治好彩云的头痛病。他们离成功还很远,成功的可能性依然渺茫。

双奎在行情持续下跌的时候受尽煎熬。他就不想管行情,而向往交易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见交易所变成一张赌台,他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晒太阳,赌台四周的人排着队来向他缴台钱。他不要动脑筋,不管盈亏,谁都得向他交钱。他从梦里醒来,但赌台没有醒。就这样赌台要他离开行情了。行情让他厌倦。尤其在他需要做出与上涨和持仓想法相反的决定时,他觉得简直比死还难过。赵部长的两个亿,成了塞在他手里的烫手山芋。大跌当前,他既不能亏钱,还要坚持做多。他想平仓,但必须顾虑赵部长的多头情绪。这就不像在做行情了。他苦,更苦的是这样的苦还没有人处去说。到了郊游隔天,他去找应荣富。

郊游是应荣富提出来的,郊游把一出戏送上舞台,成了所有人的转折点。

要不是应荣富提议,他们几乎忘记了这个老传统。之前应荣富在外地,大家各忙各的,郊游已经中断多时。郊游隔天,双奎找到应荣富,但他发现在应荣富面前,交易所反而很难开口。他们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双奎有了引导词。双奎说做事情都要有个高起点。他说,定的起点高,目标就实现了一半。他没想到应荣富会响应他这话。应荣富不但响应,还举了例子佐证。他说当年他从银行里出来,只想赚五万块,没想到一个月就赚到了。但如果我只想赚五百块,应荣富说,那一个月可能只能赚个四百三百的。定了五万,即使打点折,那起码也是三两万。应荣富这话让双奎惊喜了,他不等应荣富说完,便迫不及待地问,这说明什么?可是应荣富摇了摇头。双奎说,样板戏《龙江颂》知道吧?江水英拉着大队长的手说过,不能让巴掌山挡住你的眼。我们做行情的人,就不能被行情迷住心窍。要走出行情看行情,他看着应荣富说,高起点,那就是交易所哇。说到实质了,应荣富却笑笑,说,再找找赵部长。应荣富这话暧昧了,这和赵部长有什么关系呢?应荣富和赵部长本是老熟人,但现在中间似乎隔了层纸。纸不厚,但谁也不肯捅破,他们要说的话都留在窗户这边,都说给了双奎听。赵部长其实一开始就在防备应荣富,应荣富一回来,他就问过双奎,他说你看应荣富像退休养老的样子吗?这话双奎一直记着。这话阴嗖嗖的,掺杂着防备应荣富的意思。对此双奎是有准备的,他认定应荣富在担心赵部长。也许应荣富现在需要一个承诺。于是双奎说,我要离开赵部长,我不做期货了。双奎说完,看见应荣富一愣。他没想到应荣富会一愣。这时候应荣富很有耐心地接了双奎的话,说,要是公司不赚钱,能有什么发展呢?双奎没吭声。他坚定地看着应荣富说,赵部长是不会做交易所的。

这之前,双奎找过赵部长。赵部长说交易所做不成,没有人和政策做不成。这话暴露了赵部长的迟钝。交易所就是赌场,两边抽头,赵部长有关系,路子广,做最适合。但双奎不想说破。说破就没劲了,就像他要靠奉承赵部长过日子一样。双奎那天离开赵部长时他对自己说,我又不讨饭吃。现在面对应荣富,他又把这话说了一遍。

可你知道赵部长为什么不做吗?应荣富寻根问底,双奎摇摇头。赵部长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公司,应荣富说。双奎不明白,那他代表谁?应荣富站起身来,笑笑说,其实赵部长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代表谁。他的上司未必就是有决定权的人。

赵部长那么神通广大,那么有钱,原来并不是他一个人有多大本事,而是他身后有人。所以你不能不做,应荣富说,非但不能不做,还要做好,不能有一丝松劲。

话到这里就有了些滋味,但没说透。没说透应荣富也不说了。应荣富说明天还要郊游。郊游再说。双奎本来不想去郊游,但为了把话说透,就不得不去了。后来想想奇怪,每一次都可以说透的话,为什么一到应荣富面前就说不透了呢?他把这说给彩云听。彩云却答非所问,拆迁的事,彩云说,还是尽快去找找人,料理料理吧。彩云这一说,双奎才想起来这件事。彩云已催过他多次了,但他一直没上心。心里烦,就没好声说道,我去找谁?天天老鼠一样缩在黑屋子里看行情,还有谁认得我?这话说出口,他和彩云都愣住了。这是现状,但话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所有人都知道他靠行情赚了钱。知道这样你还要离开赵部长?彩云说着,把他先前的话题接上了。交易所,交易所就比赵部长还靠得住?别人都急着投奔赵部长还来不及。彩云说到这里,拿出一张字条说,这是赵部长叫人写的条子,你拿去找拆迁办的人吧。双奎朝字条看了一眼,说了声你去吧,就再也不说话了。

郊游一开始就不顺利。四个老熟人当中,赵部长出差了。于是就少了一个人。这也是蹊跷,早不出差晚不出差。后来那些事情过后,双奎想想赵部长不去郊游是故意的。应荣富是东道主,最后他决定,让乌云代替赵部长,和他们去郊游。听说乌云代替了赵部长,彩云说你别去了。双奎在整理渔具和帐篷,他说我也不想去。彩云还在双奎身后等着。双奎笑笑,双奎的笑是哑声的,他背对着彩云,于是彩云便看见笑的光芒在他身上羽毛一样四散开来。双奎说,但是钓鱼总比煎熬好。

彩云一惊,她说,你说在家里是煎熬?她觉得她说这话时一定脸都白了。双奎停下手来,但没有转身,直接坐在了墙角。当时彩云以为他被她说服了,可天亮时,双奎不见了。

他们原计划在外面停留三天两夜。但第一天他们遇到了麻烦。先是轮胎出了问题。随后在傍晚,他们就遇到了那件麻烦事。

他们开始搭帐篷,可就在搭帐篷的时候,全胜发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脸朝下浮在河面上,赤身裸体,缠绕在靠近岸边的一堆芦苇里。他尖叫起来,其他人就都过来看。沉默了半天,他们开始商量怎么办。这时候,他们中有一个人说应该马上报案。但其他人没有响应,他们用鞋子搅弄着湖边的沙子,这时候天暗下来了,不知是谁,说他们首先应该安顿下来。不知是谁?但这只是双奎后来对彩云的说法,这个说法和后来揭示的事实完全不同。后来的事实表明,双奎颠倒黑白,纯粹是掩耳盗铃。

大家后来一致认为,双奎当时说他们很累了,天又晚,为什么要为一具无名尸体放弃轻松的假期呢?他们是出来休假的。一旦报案,假期就毁了。他们不能让放松身心的旅行一开始就陷入泥淖,搞得比工作还紧张。“死人死都死了,活人干吗跟着受累?”这句话,现在大家也都认定,当时是双奎说的。最后,他们决定先住下。他们弄好帐篷,生了火。入秋露营,凉气开始逼人。那天晚上,他们没有谈行情,尽管行情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至少对双奎来说是这样。凉气还让他们喝起酒来。他们喝了不少酒,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乌云披头散发地跳起舞来,她好像还唱了。唱得呜里哇啦的,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腔调。酒高情浓,从那时开始,他们似乎忘记了河里的女尸。第二天早上,他们吃了早饭,然后分散去钓鱼了。

等到晚上,他们用钓到的鱼煮鱼汤,喝完之后,乌云拿着碗碟来到水边,在离尸体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刷洗。随后他们开始喝酒,拿出扑克边喝边玩。那天没有风,打出去的牌不用拿石块压住。他们一直玩到篝火暗下来,最后看不清牌为止。全胜去睡觉了,剩下双奎和应荣富,他们又可以谈谈交易所了。这才是双奎来钓鱼的目的,应荣富才是他的一条鱼。那个晚上是实质性的突破。双奎觉得,谈话不但有起色,还深入了。应荣富酒后主动提起了组建交易所的资金,并且说他最近有十亿的信托指标,回去后可以专门做一个启动基金。他的话让人振奋。双奎半蹲半跪着拉住应荣富的手,话都不会说了。他们重新摆宴开盏,举杯欢呼他们的计划。从那时开始,交易所在双奎肚子里算坐实了。半夜里双奎梦中醒来过一次,他听见应荣富的鼾声在黑暗里很稳妥,海浪一样一阵稳似一阵袭上他心头。他枕着海浪,想着应荣富的承诺,哼着自编的小调直到天亮。

最后一天早上,他们起得很晚。全胜起来烧早饭,来到河边他停下手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不好了。开始还没人搭理他。后来全胜说死尸好像不见了。其实要是他不说,大家都忘记了这件事。他们一起来到水边,但在原来出现尸体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他们谁也不说话了。他们分散开来,沿岸找尸体。乌云在笑,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水边行走,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快十点钟的时候,应荣富呸了一声,他说警察马上就要来了,他们应该马上离开。

车在高速上默默地驶着,后来停在了一个电话亭旁。全胜拨了110,其他人则围在一边听。根据电话指示,他们来到最近的休息区。警察来后,询问了经过情况,并把他们带到现场,最后每个人都做了笔录。一切按程序做完,双奎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但他没想到,他已经深深陷在了难以自拔的泥淖。

回到家,夜已经很深。彩云睡了,但双奎一进门,她就醒了。她看见双奎靠在冰箱旁边,她以为他还要吃什么东西。上床后,双奎把手放在彩云身上,然后摸摸停停,好像在想什么事。后来她回想起来,双奎的手颤动得厉害。彩云转过身,把大腿搁在他身上。双奎的手马上连贯起来,在彩云背上摩挲着,这样不一会儿,彩云就睡着了。后来彩云翻了个身,她听到些动静,睁开眼。天基本上亮了,鸟儿在叫,双奎靠在床上抽烟。窗帘没拉严,阳光刀一样把他的脸分做阴阳两半。

天完全亮了,彩云还在睡。双奎翻着晨报,想看看报上的消息。这时候电话急促地响起来。见鬼去吧,彩云听见他对着电话喊。片刻之后,电话又响了。彩云匆匆起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统统说过了,没什么好再说的了。真是!他摔下听筒。

出了什么事?彩云问他,表情惊慌。坐下,双奎缓缓说道。他的手在胡楂上抓来抓去。钓鱼时的一件事,他说着,把晨报推过来,这样彩云就读到了那条消息:……身份不明的女子,二十四岁至二十六岁……尸体在水中浸泡了三至五天……初步判断是勒杀致死……尸体解剖……强奸,尚在调查中。

彩云放下报纸,轻声说道,昨晚你没告诉我。

我是……你得理解……双奎说着,忽然皱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彩云说,你说过你在家里受煎熬,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彩云看着他的手指,那些手指正颤动着,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在水里碰过尸体,然后一整夜在摸她,甚至还摸进了她身体。彩云胃里一阵吊恶,她想吐。双奎瘪了瘪嘴说,昨天夜里,他说,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有什么区别吗?昨天那么晚了,你那么困,我想还是等早上告诉你吧。他说着,把目光转向窗外。院子里,一只小鸟站在围墙栏杆上,正用嘴梳理羽毛。

信任,彩云忽然大声说道。她在喊,但是压抑着,声音憋在嗓子眼里,一只鱼钩一样抛过来。信任知道吗?彩云说着冲进房间,把全胜拿来的亏损单抛出来,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你从来就没想让我知道真相。双奎低下头,他没有马上接彩云的话,过了半天才缓缓说道,我没做亏心事。你想多了,什么事也没有。他说着走近彩云,像要去安慰她。彩云急步移开,走进了雪莲的房间。在雪莲房里,彩云又听见电话响了两三次。双奎每次讲话都很急促,挂机时情绪激愤。后来,她听见了双奎给应荣富打电话,开始时缓慢而严肃,他们在认真地讨论一些事。最后她听见双奎急促起来,连着喂了几声说,你答应过的。最后这话像自言自语,说得沮丧、失落,让人担心。不知为什么,双奎这电话最后的话音迟迟挥之不去,彩云觉得这话深处不仅仅是锐利的不甘和谴责了,还有了仇恨镶在里面,死死的,一动也不动了。

过了很久,没有动静了。彩云发现双奎又躺下了。双奎躺在那里,报纸和烟缸放在手边,眼睛凝望天空。微风阵阵,但温暖宜人,鸟在啼鸣。不一会儿,电话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响了。彩云把电话线从插孔里拉出来,然后走近双奎说,发生了什么事?双奎说,没什么事。彩云:我说的是你和应荣富。双奎:是我和应荣富。

他们对视着,过了半天,彩云软下来,她说我们出去兜风吧。双奎问,去哪儿?彩云说,哪儿都行。双奎欠起身,梗直了脖子看着彩云说,不要太在意,好吗?

他们谁也不说话。驶过市区,进入郊区,驶近了辛店河。远远看去,一些男人和孩子正散布在水岸四边,在那里垂钓。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着彩云的眼睛。彩云把眼睛眯起来,离家这么近就有钓鱼的地方,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呢?彩云轻声说道。双奎没作声。停了一会儿,他把视线转向垂钓的人群,他说,我们总去那儿,一年好几次。谁知道呢,他摇摇头说,会碰上这种事,一切就都要为此改变了一样。双奎像在说一件遥远的事,尽量在做出与己无关的样子。但好像,他又权衡再三,逼着自己拿出一种态度来。彩云有些惊异。她转过脸,眯起眼睛,把视线移向更远的地方。她说,他们当时也说他们是无辜的。她的话很轻,轻得像一阵与秋叶擦肩而过的风,微不足道,却吹落秋叶。轻柔的骨子里,是刀一般的凛冽。

双奎浑身一个激灵。他转脸看彩云,谁?你在说谁?

桂林兄弟。

双奎脸色马上大变。桂林兄弟是他和全胜昔日的大哥。那时候街头斗殴的每次冲锋,桂林兄弟都冲在第一个。为了打掉小五子的气焰,桂林兄弟在辛店河这里杀掉了小五子的女朋友黄红。他们不解恨,最后还割下黄红的头,扔进了辛店河。律师后来说桂林兄弟是无辜的,因为他们是神经病。

我和黄红在同一条弄堂里,彩云说,她的头被割下来的时候,我看见黄红一直在打嗝,血就那样从她嘴里一阵一阵地涌出来。双奎忽然恼怒起来,他说,活见鬼,真是活见鬼。他说着一跃而起,在彩云面前转起圈子来。彩云不做声了。她看着远处,看得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双奎停了下来。他看见彩云的眼睛眯缝着,看不出是睁着还是闭上了。双奎说,走吧,回去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稠软,他说着去拉彩云。彩云任由他拉,但双奎拉不动。双奎停下手,他摇摇头,似乎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彩云脸朝下,看着河水东流,眼泪悄然滑落。那时候她想起了河里的女尸,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张枯叶,被风推着,漂进河流。一切都还要继续下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是需要互相帮助的时候。我应该信任他,和他站在一起。她叹了口气,站在了双奎后面,听见双奎在说,你对我不公平,无论对我还是对你,还有雪莲。想想雪莲。想想我。除了你自己,你也该想想其他人。彩云很惊讶。明明是双奎在说话,但她听见的却是她自己的声音。

归途上依然无语。双奎的注意力集中在路上,他用余光看彩云。太阳的余晖照在彩云半边脸上,田野、树林和房屋在车窗外闪过,四周很安详。双奎心里明白过来了,彩云当初总对他笑的时候,就把泪水全挤在了今天,眯着眼睛,流进了辛店河。

第二天一早,双奎去上班的时候,他以为彩云还在熟睡。其实彩云早醒了,她远远地躺在床边,背对着双奎。双奎把雪莲的残疾车放进车里,又把雪莲放在了副驾驶座上。每到星期一,他要负责把她带到学校去。双奎刮了胡子,穿了一身新衣服。他两次跑进卧室,还清了清嗓子,但是彩云始终闭着眼睛,在床上一动也没动。

一切安静下来,彩云起身了。她先看报纸。尸体仍然身份不明,无人认领。事情好像一个急刹车,忽然就没了动静。没人惦记了?信息时代,大家需要不断更新视点。一切都在淡去,再艰难,这一页也要过去。生活还要继续。彩云坐下来,她想让自己好好吃一顿早饭。电话不再响了。事情既像已过去,又像没发生过。本来他们就只是路过,或者正巧碰上了一具毫不相干的尸体。如果那是个活人,也就是擦肩而过的意思。所有人都反应过度了。想想自己的言行,彩云不免有些悔疚。

然而,这件事远不像眼下安静的表面那样过去了。安静至多只让她吃了顿安心的早饭,她根本没想到,随之而来的,会是一连串命案。

行情迈过了盘跌的门槛,终于一个倒栽葱下来。形势变得更糟糕了。大难当头,全胜逢人就说,我早就说过是这样子我早就说过是这样子的。但他这些话说得很不从容。在说的过程中,他还渐渐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给双奎发了那么多亏损单,竟没给自己留下一张。哪怕留一张,那也是个证明。赵部长面前,同行朋友面前,可以证明自己的尽职和先见之明。但现在嘴上抹石灰,一切等于白说。应荣富都听烦了,他直接就说全胜你是事后诸葛亮。赵部长更加怒不可遏,他对全胜说,原来你一直在巴望着公司亏钱啊,那样你有什么好处呢是吧?全胜想不通了,钱明明是双奎亏的,怎么反倒弄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呢?

全胜可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他没有留下双奎的亏损单,但找出了南天公司的交易记录。南天公司是应荣富和双奎的,他也有份,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把那些记录给赵部长看。你看,南天公司的全被他抛了,他是故意的。故意亏你的钱。全胜指点着交易单,这些记录在他看来就像罪证一样铁实,记录着双奎的罪行。赵部长点点头,拿出另一份交易记录说,你看,抛南天公司的时候,自营盘他也抛了。全胜一惊,说,不可能。赵部长笑了,一切都不可能,一切又都可能。所不同的是,南天的抛了他没再买,而自营盘后来他又买了。但有了一次次的平仓盈利,这样自营盘总的并没有亏。全胜无言以对。赵部长说到这里,注意到全胜的喉结特别巨大。赵部长说,你知道他为什这么做吗?全胜摇摇头。赵部长把全胜给他的单子随手抖了一下,说,他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告他的状。赵部长说到这里朝四周看看,继续说道,也许,现在他就在某个摄像头跟前,正看着我们说话呢,呵呵。

全胜拍了一记自己的脑袋,他当自己在做梦。赵部长这时收住了笑,他说,习惯了在别人背后打鞭子的人,是不大会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其实他早就料到你会拿这些单子来告状了,赵部长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有很多人自己笨,却一直当他人傻。总以为无论他有多少本事,都逃不出自己掌心。说到这里赵部长话锋一转,你可能一直以为,他只配被人驱使吧?可事实上呢,他比谁都明白,他一直有自己的目标和追求。这就是制人和反制于人的道理。全胜血往上涌,满脸通红。牙一咬说,既然他不仁,别怪我不义。我愿意拿自己的财产抵押,来做公司自营盘,和他决一高低。赵部长一拍桌子,说了声好,盈亏计算要扣除以前的盈利,从上一次多头开仓算起。全胜脱口而出,那不全亏了?叫我怎么承受?赵部长笑了,这次笑就笑得狰狞了。幸亏你还知道自己承受不了。双奎不在承受吗?他非但承受行情的压力,还有你的压力,我的压力,彩云的压力……难道,他就不是人?

全胜一急,用手拍了桌子。他就不是人!他是作践,没鞭子抽他不自在。他的话掷地有声,赵部长愣住了。你不知道吧,全胜不无几分得意道,他不仅仅帮应荣富南天公司赚钱,他还掩护红云做老鼠仓。

老鼠仓?赵部长脱口道,你是说双奎和红云敢拿公司头寸当鱼饵?事情在这里就转了个弯,让赵部长措手不及,阵脚都有些乱了。赵部长一直把自己当成举鞭子的人,一切尽在掌握,怎么对眼皮下的老鼠仓会一无所知呢?没有了底气,话就生硬了起来。红云在哪里?他问全胜。

全胜摇摇头。他被问住了。冲动过后,他开始后悔。他发觉自己犯了个大错误。这个错误甚至足以致命。他提南天公司,本来已经很忌讳,不但得罪双奎,还得罪了应荣富。况且南天公司他也有份。但他没有止步,还追加了红云。红云就复杂了。到底谁在帮红云,红云又到底在帮谁?这是一出大戏。而这出戏后面,事实上还有戏。在道理上,红云这样的角色是不该去碰的。是谁都会避开。他推出红云,也许是情急之下,一心要把老鼠仓的罪名糊在双奎头上。可纸包不住火,要红云今后站出来说句话,那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他在得罪了所有人之后,岂不还要落个欺骗赵部长的罪名吗?心里后悔,但脸上带住笑,强压了惊慌,说,她早就饱食远扬,成仙了。不行,赵部长火了,玩到我头上了,上天入地也要找出来。

事情弄巧成拙,到这一步其实就有点不好收拾了。赵部长会误认为,南天公司在明面上,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幌子,暗地里翻云覆雨,是双奎在指挥红云运作更大的盘子获利。全胜情知不妙,只以为事情败露后自己再没脸见人,又要拍拍屁股滚蛋了。但事情的发展石破天惊,结局远不是他能想象到的。赵部长不肯轻信全胜的话,不肯相信双奎会瞒着他做下这种事。他下决心去找红云。找到红云,就找到了答案。但接下来的事情诡异起来了。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没能找到红云。

在去郊游前,双奎就想平仓了。但一想到平仓之后怎么办,双奎犹豫了。他不想做空头,或者说他天生就不是做空头的人。一想到空头他脑袋里一片空白。空头乱糟糟的,是团理不清,理还乱的麻。为此他不止一次地认为,自己并不是做期货的料。他在受煎熬。尤其是红云离开他后,已没人再把现金摆在他面前了。对电脑上的钱,他是麻木的,输赢再多跟他没关系。电脑上的钱其实全是真金白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汽车和别墅,但他就是没感觉,再多的汽车别墅,亏光了他也没一点点痛感。赵部长说,就让乌云给你送保证金吧。赵部长这话,差点把他眼泪说下来了。赵部长懂他,赵部长的话总能改变局面。输赢面前,双奎其实是有盈亏点的。他算的那个点很准,但必须有人在他面前一捆捆地,把现金搬来搬去。现金能让他痛。只有痛了,他才会逼着自己去厮杀。

现金是行情最后的鞭子,但乌云让双奎失望。乌云在用黑靴子煎熬他。乌云搬动一捆捆现金时总喊他帮忙,乌云的靴子还把房子敲得铿铿作响。她的手枯如干柴,紫黑的指甲一在双奎手上划过,他马上会想起浸泡在水里的女尸。最后他对赵部长说,还是让我一个人看盘吧。赵部长很惊讶。你变了,赵部长说,郊游回来之后你就变了。

双奎没理会赵部长这话。因为那时候他决心已下,他在等应荣富最后的答复。赵部长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但郊游回来后,应荣富开始回避他。有记者告诉双奎,应荣富对记者说,双奎就是那个叫大家不要报案的人。他责问过应荣富,但应荣富否认了。自此之后应荣富就不大接他电话了。应荣富总说在开会。应荣富叫他等,但等了好几天他也没能等来应荣富的电话。赵部长寻找红云的消息传来,红云就揭示了一些东西。红云是跟着应荣富走的,一开始双奎期待应荣富来一个电话,给他一些解释。但应荣富没有。后来电话就打不通了。这让双奎有了些不一样的思考。这样的思考过后,他就发觉,自己好像不该再期待应荣富的电话了。

双奎的心思,现在又回到了行情上,到了行情上他还有点内疚起来。回头看看,他的一切赵部长是清楚的,但赵部长硬是一个屁也没放。赵部长宁可去找红云。这个念头和他一模一样。他不想表白,即使赵部长不再信任他也没关系。找到了红云,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转机发生在郊游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雪莲住校,但那天她说她病了。彩云把她接回来。晚上,雪莲说她们同学告诉她,双奎在河里发现了尸体。雪莲问那是什么样的尸体?是个女孩吗?双奎愣了下,然后故作随便答道,是的,是个女的。后来我们报告警察了。双奎看看彩云。警察说什么了吗?雪莲又问道。

他们说他们处理。

尸体什么样?可怕吗?

够了,彩云突然打断雪莲。你要背课文了,现在就去。雪莲,我们说好的。

尸体是什么样嘛?雪莲还在坚持,我想知道。

彩云又在喊,听我说话了吗?我们说好的。彩云咬着牙,看得出她在克制。听话,双奎轻声说道,就是具尸体,不报案,就会被水里的老鹰叼走。没别的。

雪莲站起来,她看着双奎,慢慢朝后退,脸上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双奎时的笑容。淡定而萧条,在她和双奎之间,开始编织一张巨大的蛛网。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当时他坐在转椅上看电视,彩云坐在沙发上,手上拿了本杂志。电视本来在播广告,忽然一个声音插进来说,那个受害的姑娘身份查清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坐直了身子。

电视上出现了那个女人的毕业照,这是个黑头发、圆脸、嘴唇丰满的姑娘,稚嫩,眼熟。随后是警方人员接受采访,接着出现的是那个女人的父母。镜头对着这对老年夫妇。女的哭着,用手帕捂住脸,男的嘴唇颤抖着,我们的女儿。他的声音也有些颤动,害她的狼心狗肺的畜生,拉出去枪毙,一枪十八个洞……他在摄影机前用力比画着,渐渐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这时候电视一个特写,让他们惊呆了。死去的女人是红云。播音员说道,受害人红云,生前是一位期货证券从业人员,在火车站边上的国际商贸中心7718开公司。警方调查表明,受害那天下班时间,有一辆挂外地牌照的越野车接走了受害人。接下来警方会集中线索,展开调查。

新闻播报过程中,他们完全出了神。等到新闻结束,又开始播广告了,双奎才清了清喉咙,往椅子后面靠了靠,喝了一口茶。双奎感到茶没味道,他想换酒,他看了看彩云。彩云站起来,僵硬地从房间里抱出一床被褥,放在了沙发上。

你干吗?双奎大惑不解,他问彩云。彩云在沙发上铺好床铺,她还要去拿枕头,可双奎挡住了她。我再问你一次,他说,你到底想干吗?彩云头也没抬,我要想想,她说,我需要一个人想想。双奎吐了一口气,他说我觉得你是对的。你确实需要好好想想。

彩云不答话,她要进卧室,但发现双奎挡着她。她把双手抱在胸前,头偏向一侧。双奎盯着她看,过了会儿抬了抬肩膀。随你吧,双奎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很糯,那几个字奇怪,竟就黏在了彩云心口。在彩云印象里,这是双奎面对面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双奎说完,跨过客厅,拉开门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报上整版整版的消息,说的全是红云和凶杀案的事。彩云注意到,红云的葬礼将于明天下午两点在她家乡夏庄进行。彩云拿着报纸坐了很久。那天晚上,过了一点双奎还没回来。彩云就在沙发上睡了。半夜里彩云醒了,她听见外面的风吹打院门,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她等了一会儿,最后确定双奎还没回来,于是下地,匆忙关紧了院门。回到客厅的时候,她看见卧室里台灯亮着。忽然有些紧张。她回忆了,但不能确定灯是不是自己睡前开的,还是双奎回来过。她走进卧室,四周的一切,在光线下都有些可疑,彩云拉了拉睡衣,赶紧灭灯,重新睡上沙发。半梦半醒之间,她发觉自己在指望双奎回来,然后把她抱进卧室。

天一亮,彩云就出发了。她想了很久,其实这个念头开始并不明显。但像一个葫芦,摁下去,又浮了起来。最后天亮时她吓了一跳。她很清楚,这件事自己必须去做。

去红云家乡夏庄的路不远,但路让她迷茫。她用导航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她知道方向,她想自己可以沿路问过去。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方向没问题,就可以一边做一边试。生活就是试错。试错是成功之母,还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到了加油站,彩云想问问去夏庄的路。这个时间加油的人不多,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工人从休息室里出来,把油枪塞进汽车油箱。彩云忽然就不想问了。转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了全胜。她先是看见了那个喉结,吓了一跳。那个喉结时常出现在她眼前,她以为自己没睡好。她喊了一声什么,这才发现不是梦。全胜隔着车窗说,赵部长请你去一趟。彩云听得很清楚,但她不相信。她摇下车窗,有些急促地问,你说谁?赵部长?什么事?全胜笑笑,然后喉口一咽,熟悉的大喉结一沉,一滑一滑的,彩云动摇了。她感到心跳,心急慌忙的。开出一段路了,她听见全胜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彩云惊魂未定,车子开出很久才意识到,全胜是专门在那儿等她的。可全胜怎么会知道她要去加油呢?这样想想,汗毛都竖起来了。

十一

殡仪馆大厅一侧的门开着。门外的停车场让她想起了广阔的牧场。太阳光在车窗上次第闪烁。死者家属列队走过去,哭声并不整齐,却首尾相接,响成一片。彩云跟在最后,来到旁边被幔帏隔开的地方。哭声更大了。一个穿黄色袈裟的瘦长男人站起来,叫大家低头默哀。他念了一段祷词,然后大家就都去看红云。彩云闭上眼睛,眼前跳出了那双翠绿的鞋子。她看见红云举着套有翠绿鞋子的腿,在双奎身下哼哼唧唧的情形。彩云转脸去看双奎。双奎从容不迫,手托红云的腿,一副痴迷满足的神情。彩云猛然睁开眼睛,四处搜寻起双奎来。她觉得双奎一定会来。双奎就是那种人,双奎是不会不来送别红云的。她相信这一点。她这才知道,她来这里,原来是为了捉奸。她要当众捉他们的奸。她喊了一声双奎,然后又喊了一声。但没有人注意她。

红云的家人开始给参加葬礼的人发年糕和红糖了。红云还年轻,要甜甜蜜蜜地走。殡仪馆里乱哄哄的,彩云看见红云傍晚离开公司,乘上了双奎的车,然后就在车里交欢起来。翠绿的鞋子在红云脚尖上颠动着,最后一歪,从双奎肩头擦过,重重砸在了双奎跪立的腿上,换来双奎满足而兴奋不已的一声欢叫。彩云的脸现在已完全被红晕浸染,在太阳下,她闭着眼睛,无法自制地想象着红云在沿河而下的行程里,赤身裸体地碰撞着摩擦着顽石浅滩,最后漂流翻转,头发在水中飘曳着来到双奎面前。她眼睛一亮,这个人是双奎杀的。

双奎是杀人犯,她说道,她的声音不大,但话语铿锵坚定。她看着红云,最后手和头被弯垂下来的芦苇牵绊纠缠钩扯住,停在了那里,直到遇见了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一起盯着她看。可这儿有人知道这些吗?彩云急切地问道。但知道了又会怎样?彩云回首四顾,这些面孔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些面孔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彩云竭力在想这些关系,想得头又疼了起来。她听见红云的父亲在诉说红云小时候在他脑海里的样子:活泼美丽,大方可爱。一堆帏布后面,有人咳嗽,有人抽泣。乐器间或响动一下,吹奏的人在调音。当他们收起乐器的时候,葬礼结束了。彩云跟着其他人走出来,汇入在下午明朗却有些遥远的阳光里。在快到辛店的时候,她接到了全胜的电话。全胜和她约赵部长见面的时间。这时候她就觉得,全胜的出现一点也不突然了。她说,明天,就明天吧。

红云的身份确定后,双奎不得不关掉了自己的电话。他已经几天不回家了,他递交了辞呈,也不能住在单位里。他找了个房子,那个房子离雪莲的学校很近,两天前,他去学校,他在雪莲床上放了个大抱熊,然后在雪莲的床头安放了一只微小的迷你鱼缸,在鱼缸里,他放了些雪莲最钟爱的热带鱼苗。热带鱼苗星星点点,银白与幽绿之间,闪动的是欢快的忧郁。他给了宿舍阿姨一些钱,要求她定时喂食,在雪莲上课的时候,把鱼缸放到太阳底下晒一晒。他想得很周全,他说没有太阳的时候就放加热棒。他把加热棒和温度器都带上了。阿姨觉得他给的钱太多了,几次想退些给他,但都被他的神情挡住了。他和蔼地说,不是一天两天,拜托了。一连几天,双奎挡住了好几拨拿着话筒的人,远躲近绕不过的,就强突。他有了经验,上厕所也不在自己单位那一层。可还是不行,有一次他刚进厕所,就被一个蹲在一边的记者拦住,那个人拿的不是话筒,而是一叠卫生纸包着的手机。那个记者把一叠卫生纸递在他嘴边说,你最怀疑的跟红云相好的人是谁?他本来想夺门而出,但忽然有了说话的冲动,他想说是全胜,又想说是应荣富,其实应荣富更加可能。应荣富给了红云很多钱。红云很简单,谁钱多就跟谁走。他一犹豫,卫生纸就直接戳到了他嘴上。记者说,那红云手上的尼龙绳到底是谁捆的呢?双奎说,全胜。他说着就急忙离开了。那个人还在身后追他,你说的是和红云相好的人,还是捆她的人?

中午的时候,有人敲他的门。双奎对敲门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谁敲了他的门,谁要做什么他就一清二楚了。他抹了抹嘴,还吐了一口唾沫。但想想不对,这不是拿卫生纸的人。他换了房间,他早就不在那个会议室里看行情了。赵部长已经好久不见,好像是在回避他的辞呈。其实早在他们郊游前赵部长就不容易看见了,后来赵部长让乌云给他当助手,只有乌云知道他这个房间。他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警察。双奎伸出双手,他把双手并在一起的时候,看见自己握过刮刀的大拇指有些畸形,像个桃树上病变的桠枝头,又黑又粗,和其他指头很不般配。但他没想到,这些人不是来调查红云之死的,他们是经济警察,他们来调查红云做老鼠仓的事。从道理上来说,即便赵部长两个亿资金全买了,价格也未必能拉上去,弄不好还要下跌,因而红云这点量根本称不上老鼠仓。但是你为什么一直持仓做多,一直在亏损,而你代理的南天公司一直在获利?警察说,你是不是每天都是混合下单,当天不确定盈亏,等到第二天盈亏明确后再分单?双奎笑笑,他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谁还做这种小儿科的事?双奎说得很淡定,他说着说着还点起了一根烟,你们要还有疑问,可以查阅原始的交易记录。警察说,我们找你,就是来看这些记录的。双奎点点头,说,行,那没问题。他说着站起身来,朝那间会议室走去。走着走着,走了一多半了,他忽然不走了。他转了个身,这个身转得很明白,却迟疑了。他看着警察说,那些单子都是红云保管的。他说到红云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他看见警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红云走的时候没有移交,他说,这些事,我是不管的。

事情就这样忽然有了一个转机。在讨论情况的会议桌上,全胜说,那就是说,红云一死,这事就死无对证啦?他这话就像是暗示,赵部长接着他的话说,你的意思,不等于在说双奎是杀人凶手吗?全胜连连摆手,嘴里呜里嘛里的,却没有是或者不是的明确表示。这时候负责案件的警察刘伯明听见自己喉间“呃”的一声,然后他神色严肃地站起身来,到外面给领导打电话去了。过了不一会儿,他来到双奎面前说,看来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你不老实,上面派人来对付你了。

刘伯明不是刑事警察,一开始他对红云的死对谁最有利的问题反应迟钝,所以省里派了专家过来办案。但他一直在奇怪,这样一个普通案件,为什么会派北京的专家,而且对外只说是省厅的人呢?这些专家很神秘,日夜工作,带了很多资料。为此他一直等到了下半夜,等那些专家累了之后退场,他才得意地对双奎说,只有我知道,红云死了对谁有利。可他没想到,他这话会像救命稻草一样被双奎抓住。双奎拉着他的手,眼睛里放电一样煞亮起来。双奎说,还是你内行,你这话太内行了。双奎说着,拿出了一本笔记,翻定了一页后说,你看看,我都记在这里,每一次都记。她和应荣富睡觉,睡到第二十二次的时候我才把她开除的。她除了睡觉,什么也不会干。她哪里知道,应荣富和她睡觉,目的是为了知道我的操作内幕,用她做间谍。

刘伯明又迟钝起来了,他后悔自己说的话,他觉得他的话实际上是自己给自己挖的一个坑。他不想跳下去,他挣扎。可挣扎着挣扎着就有些累了,眼睛也开始打起了架来。双奎还在滔滔不绝,你再看看,他又翻了一页,这是他们要和我分赃的记录。我现在才知道,她辞职其实也是应荣富的安排,她卷走了所有交易记录,这样应荣富赚的钱就死无对证了。双奎的话越说越慢,他都是在夜里操盘,夜里是他思路最清晰的时候。杀人凶手,双奎发表了了他的推论:应荣富是杀人凶手。怪不得在水边看见死尸时他说不要报案,其实在那时候,他就认出了红云。双奎的话说到这里,有一种拨开迷雾见太阳的态势,刘伯明豁然开朗了。刘伯明有清醒的时候,警察刘伯明的清醒是一阵一阵的。他清楚地记得,在最早的笔录上,记录的是全胜发现了女尸。当时不是说全胜不要报案的吗,怎么成了应荣富呢?双奎看着刘伯明,一字一句说道,不,是应荣富。

刘伯明大腿一拍,怪不得,都派了北京的人来调查他了。

谁?

应荣富。刘伯明说,你不知道这应荣富吧。他有背景。他和北京的大老虎有关联。

大老虎?

刘伯明不无得意地起来。他看过那些北京专家的秘密资料,对应荣富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原来应荣富在海南不但赚钱,还结识了贵人。贵人回北京升官,当上了大老虎。最近这老虎被双规,应荣富就失踪了。

这么说来,这些人审我是为了查应荣富?查应荣富是为了打大老虎?

刘伯明点点头,你知道他回辛店来做什么吗?

和我办公司,等期货上赚了钱办交易所。

他和你赚钱?呵呵,你太抬举自己了。警察刘伯明开始还原应荣富。原来应荣富回辛店,竟然是要和赵部长决一雌雄,要报当年在交易所上失手的一箭之仇。

见双奎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刘伯明说出了事情原委。当年应荣富跟着大老虎做空线材,他们的对手就是赵部长。他们抛多少,赵部长就买进多少。最后就不是做生意,斗气了。交易所出面也没用。都不肯协议平仓。大老虎调动了物资部,还有储备局的现货,动员海上河里铁路上一起拉货,公路上卡车都用上了,赌的是赵部长没钱。当时,刘伯明说,他们不知道赵部长的底细啊。

赵部长什么底细?

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啊?赵部长只是个出出头的面首,他身后才是巨无霸。他躲在辛店这样的小地方,就是为了潜伏,在关键时刻杀出,出其不意,克敌制胜。和大老虎这一仗,赵部长那边,所有的钱都用上了,最后赵部长身后的巨无霸出场,银行行长说,你要用多少钱,马上就给多少钱。给多少钱也不违规,有抵押。拉多少抵多少。拉进来的货贴上银行的封条,仓库是银行的,有什么风险呢?巨无霸把帽子轻轻放在行长台子上,他说我的乌纱帽放在你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乌纱帽不要了。一边是车轮滚滚,灰尘蔽天,一边是钱潮汹涌,气吞山河。最后应荣富这边吃了下面。行长说,钱不够我可以马上印。但是线材不行,仓库里拉完了就没有了,连储备局生锈的库存都拉完了,交割的数量还远远不够。剩下两天,只能逼仓割肉。那肉就割得生离死别,割得血肉模糊了。输了钱还可以重头来过,输掉了脸面就像一栽到底,一落千丈的风筝,就再无法抬起头来了。交易所事件惊动证监会,勒令停止了。应荣富和大老虎的交易所也就这样,被赵部长砸场子砸掉了。

怪不得,怪不得应荣富从来不肯谈交易所。双奎不免感叹。

时过境迁,多少年过去后,大老虎提拔了。应荣富前去祝贺,提起当年耻辱,自然不可忘记。应荣富自告奋勇,请战回辛店,要找赵部长报仇。当年的赵部长已经名声显赫,应荣富不过是个小字辈,是个跟班,台面上还没有座位。因而赵部长在明处,他在暗处。他知道赵部长赢了他的钱,但赵部长不知道当年的收成里,也有应荣富输的钱。所以应荣富回辛店,赵部长还像对待老朋友那样欢迎他回来。

照你这么说,他是拿我做幌子,叫我做孙悟空钻在赵部长铁扇公主肚子里。

不光是你,南天公司,交易所也都是幌子。

双奎本来还有话要说,但他发现要说的话多了。多得填到了喉咙口,他就觉得再说就没什么意思了。

十二

赵部长从瑞士回来了,他给双奎带了一块表。但正是表引起了双奎的怀疑。他觉得赵部长并没有去过瑞士,赵部长只是在回避他,不同意他的辞呈,想要他承担亏损的责任。表只是个说辞,是百货大楼随手买来,要他就范的切入点。赵部长无法说出这块表的好处,赵部长只是告诉他,这块表的表带是鳄鱼皮的。是真正的鳄鱼皮,赵部长这样说道。赵部长这话泄露了天机。双奎决定主动出击,而不去管赵部长说什么了。他成竹在胸地问赵部长,应荣富找你说过交易所的事吗?赵部长一愣,说,交易所不是你对我说的吗?双奎笑了笑,他走了出来,他边出来边给警察刘伯明打电话,他说他们已经串通好了,他们就要对我下手了。那一天,他还给彩云打了电话,他对彩云说,我们一起去找应荣富,再谈一谈。彩云说,找他谈什么?双奎说,他答应的事情时间快到了。他的话有一股寒气,逼人得很,但彩云当时没能听出来。那时候她正在赵部长办公室里谈拆迁的事。赵部长帮她把人叫到了他办公室,事情全部解决了。赵部长的办公室在双奎楼上。也就是说,彩云是踩在双奎头顶上和他讨论应荣富的。因而她只是匆匆对双奎说了声好吧,就挂断了电话。随后在赵部长办公室里,赵部长明确无误地要求彩云做全胜的助手,全面接过双奎的盘子。我是信任双奎的,但不得不面对现实,赵部长说,亏多少钱都不要紧,但双奎成了杀人嫌疑犯。警察在调查,他随时会离开我们的。

赵部长的话一语中的。

事情过后,彩云才想起来双奎的那个电话。后来双奎并没有找她,也再没给过她电话,因而后来双奎到底有没有去找过应荣富,这对她来说是个未知数。最后面对警察刘伯明的问询,她就用了未知数这个词。这个说法很精练,说出来后她感到很过瘾。

她不知道双奎那天站在家门口,一直等她等到了黄昏。双奎带着一幅画,那是雪莲画的老鹰。双奎想把老鹰送给应荣富。应荣富高度近视,但双奎想赞美他。双奎要赞美的是应荣富的眼睛。应荣富高度近视,但近视眼一样可以高瞻远瞩,应荣富有着老鹰般的近视眼。但是没有人最后听到过这样的赞美。到了第三天,双奎再次把辞呈交给赵部长。他对赵部长说,时间到了,我去办交易所了。赵部长点点头,人总是不断去实现自己理想。双奎说,你叫警察不要担心,我随叫随到。赵部长摊开双手,对双奎笑了笑。双奎看见赵部长的嘴张了张,于是他听见赵部长在肚子里说,我又不领导警察。

彩云回到赵部长那里上班。一个礼拜过后,一场火灾的消息传来。火灾发生在双奎的出租屋里,有两个人死亡——应荣富和双奎。警察的现场调查结论是,当晚他们喝了很多酒,其中有人酒后不注意烟火,结果导致火灾。房门锁着……一切都晚了,人被烧得面目全非。验明正身的,是他们随身而带的身份证残片。

火灾过后,彩云来到了现场。现场上乱糟糟的,北面的房间受灾较小。她推开门,看见小房间墙上全是各色各样的奖状,记录着双奎各个时期的成果。有小学卫生积极分子的,中学作文竞赛的,财经大学校刊优秀通讯员的等等。吸引彩云的,是一张没有公章,用手签名的奖状,奖项是,为家族争光,生了孩子。签名的是老右派,时间是双奎和彩云的结婚日。彩云惊愕地退后一步,这时她就看见了老右派的照片。其实她一进门就看见了照片,但是注意力被奖状分散了。老右派的照片落在屋子的一张台子上,照片在一块玻璃后面,煞骨锃亮,一尘不染。老右派比一个活人还要神气,此刻面对着她,正对着她笑。彩云顿时头皮一麻,赶紧退了出来。她来到殡仪馆,忽然就想见见双奎。看见双奎了,她心口猛是一凉。双奎的脸被烧得模糊不清,没有半点熟悉的样子。还有身体,缩得太厉害了。彩云退了出来。她熟悉双奎的身体,但烧焦的尸体在她脑子里有如一道闪电划过。双奎是个有条理的人,她想即使是去死,双奎也是个有条理的人。他的尸体绝不会这么凌乱。夜里,她做了个梦,她梦见双奎在大火里变成了一只猫,破窗而出,逃之夭夭。

到了夏天的时候,彩云和全胜的操作开始理顺了。他们在一起水到渠成,把早些时候做下的铺垫,在蝉鸣声声里全化做风花雪月,烂漫声色。他们生意兴隆,生活如意。到了八月下旬一天下午,彩云收到了一封快递。那是一张保险公司的保函,受益人和投保人都是雪莲。一年一百万,连缴十年。这样到雪莲二十五岁时,雪莲每年就能拿到十二万生活费了。一个月一万。彩云算了一下,雪莲二十五岁的时候,她已经五十三了。到那时候,她能够给残疾人雪莲什么呢?每个月一万块钱吗?彩云问自己,答案吓了她一跳。她做不到,到那时候,就连她自己也不能保证会有这样的收入。那还会有谁对雪莲这么细心,为雪莲一辈子的生活在着想呢?

那几天,彩云头痛病又犯了。她请了假。全胜来看她,她拿出了全胜送她的翠绿鞋子,百无聊赖地说,对不起,我老了。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年她半病半休,年底的时候赵部长把她叫去,把一个企业章程交给她,让她签字。赵部长说,这是双奎留给你的。原来双奎还在银行的时候,他们就合伙做生意了,约定十年分一次钱。现在双奎不在,拿这笔钱的人当然就是彩云了。等彩云签了字,赵部长感慨道,双奎还真是个细腻的人哇。赵部长说这话的时候,天色已暗。他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把房间里的灯打开的意思。赵部长说,他是不会放弃目标的。彩云欣喜难抑,那你说他还会回来吗?赵部长沉吟了片刻,道,难道他离开过吗?

从赵部长那里出来,彩云一路在想赵部长的话,她觉得赵部长其实是知道底细的,交易所只是赵部长的幌子。双奎拿着赵部长安排的钱,或许正在做更大的生意。这样的念头让她感到轻松,她叹了口气。双奎一辈子在鞭子下前进,可谁是他的鞭子呢?她问自己,她首先想到赵部长。赵部长一定会以为他对双奎了如指掌,所以他是双奎的鞭子。全胜呢?他当然以为他是鞭子,他一辈子都在驱使双奎,占尽了双奎的便宜。其实呢,她想,她是双奎的女人,她才是双奎的鞭子。结婚以来,双奎不都在为她忙碌吗?连消失了,也围着她,以她为中心,保险、分红……这样的想法,真的很安慰人了。人生如此,就算是得意的一种了。

冬至那天,彩云送完孩子后被老师叫住。老师给了她一张票,当晚在学校礼堂,是孩子们年末的汇报演出。当晚的节目很精彩,让她高兴的是演出前的展览,雪莲的画艺压群芳,博得满堂彩。校长还安排了她上台做介绍,谈谈孩子的业余时间是怎么安排的。最后坐着看演出了,还难掩满心欢喜。表演变脸节目的时候,礼堂的灯暗了下来。舞台上,一阵烟火一张脸,每张脸都是一个世界,幻象丛生,妙不可言,让人瞠目结舌。大家鼓掌的时候,彩云还沉浸在演出里。.这时候听见边上有人说话了,想不到小孩的脸谱也演得这么精彩。彩云转眼一看是全胜,她已经很久没看见全胜了。走出礼堂,全胜说找个地方叙叙,彩云说没必要了吧。全胜想了想,说,你别误会,我来是为了把这个交给你。全胜递给了她一个丝巾包裹。彩云打开一看,是一把刮刀。全胜说,你知道双奎年轻时的绰号吗?彩云摇摇头。扎卡,全胜说着,像当年双奎那样,嘴里噗噗地模仿着三角刮刀刺中人体的声响。他还对着雪白的墙头仔细笑了笑,仿佛墙头上有双奎的样子,他要照着那样子,做出一个双奎当年一模一样的笑容来。他没有死,全胜说,有人看见他抓了叫花子毛狗做替死鬼。他放火烧死了应荣富,还有叫花子毛狗。彩云听出来,全胜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心里又惊又喜,她本来要再问全胜几句,但全胜已经背过身去。最后她听见全胜边走边说道,老子也不怕你。你给老子寄刮刀,老子提着鞭子等你来就是。

夜里,彩云在睡梦里被鞭子啪的一声脆响惊醒。她睁开眼,侧目看见枕边的刮刀。刮刀躺在丝巾上,在寒光里铁骨锃亮地淌下了几十年前乌黑的血,竟嘿嘿地发出了笑声。笑声里,回荡着忽啦啦的鞭子声,让人毛骨悚然。到底谁是谁的鞭子?这样的问号让彩云无法入眠。每个人都会以为自己是鞭子,鞭挞别人,让别人臣服。但鞭子面前,更多人会选择不臣服,甚至奋起反抗。而一旦遇到双奎这样的“臣服”,便会让人忘记双奎其实也是一条鞭子,他也可以,或者也会想叫人臣服。不同的是,双奎这样的姿态,他出的鞭子更狠毒,更出其不意,抽在他认准的要害,一点儿不手软。彩云明白过来了,其实双奎就是他自己的鞭子。他挥着鞭子,驱使自己一路向前。他不知疲倦,一直更新着目标。也许在他眼里还从没有过什么障碍,又或许正是如此,才没有了他过不去的坎儿。这样的坎儿,哪怕叫生死,也无法挡住他一路向前。而别人那些鞭子,在他眼前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彩云在吃早饭的时候,传来了全胜当晚暴毙街头的消息。关于全胜神秘死亡的传说有许多版本,一个引起彩云注意的说法与鞭子有关。全胜当晚与彩云分手后,阴历年的第一场大雪降临了。雪越下越大,天亮时分,全胜的尸体在下榻的宾馆门口被发现了。他身上七条鞭痕清晰可辨。他躺在积雪上,发黑的鲜血衬托着他。鞭笞熟练而且舒展,他的肢体被完全打开,成了一个瓜分成七瓣的爪印,在雪地里硕大无比。

傍晚,雪莲回家时带回来一本诗集。她说这是在学校里收到的挂号信。彩云看见,诗集的名字叫《海的印象》,作者的名字是玫瑰。诗集让她浮想联翩了。但当时她想的只是,作者真是个女的吗?彩云当时忽略了插图。那些插图都是雪莲的作品,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老鹰,题名是熊爸爸。

一年过后,双奎祭日。彩云事先做了条纸鞭子,去给双奎烧化。上香的时候,一个身影一晃而过。是双奎,千真万确。她追上去,好不容易追上了,伸开手,松口气,刚喊了声双奎,眼一睁,就倒在了地上。那个人转过身来,一副白聊聊的面皮,像刚刚上过了戏装一样,干净而失真。是一个脸谱,彩云轻声对自己说。

袁亚鸣,男,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曾在金融部门工作多年。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钟山》《花城》《十月》《北京文学》《大家》《小说月报·原创版》《山花》等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牛市》《谎言》《生死期货》等七部,中篇小说集《水花生季节》《太阳落雨》等。作品以财经小说见长。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有作品入选多种编年体年度作品选本,改编成影视剧本。获有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猜你喜欢
红云全胜彩云
新能源汽车技术专业教学资源开发
彩云之南
王彩云美术作品
一路彩云奔小康
趣玩顶顶
紫 薇
中国女排十一场全胜勇夺第十三届世界杯冠军
尽锐出战 迎难而上 不获全胜 决不收兵
矿女
记住昨天 记住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