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埠医学院 王文强 甄长慧
葛浩文的文体“忠实”与“叛逆”
——以《荒人手记》英译本为例
蚌埠医学院 王文强 甄长慧
《荒人手记》通过极端个性化的书写风格与主题意义完美统一。本文以葛浩文英译《荒人手记》为基础,探讨译者的“文体意识”。一方面译者尽力忠实于原著的书写风格,并将其体现在译文中,较好地突出了原著的主题意义。另一方面,考虑到译文的可读性,译者对原著的各种标记化形式进行了非标记化处理,使译文一气呵成,为原作者朱天文获奖做出了突出贡献。
荒人手记;葛浩文;文体忠实;文体叛逆
1994年6月,朱天文凭《荒人手记》摘取了首届《中国时报》百万小说大奖桂冠。《荒人手记》以一个刚刚步入中年的男同性恋者小韶作为文中的第一人称叙事者,用手记体的自述书写形式,追忆他与阿尧、永桔、费度等前后8位男同性恋者接触与交往时的心路历程,展现了这一社会畸形族群的爱欲生活和孤独寂寞的内心世界。他们为社会所抛弃,精神上塑成了拒斥公共体制的倾向,“往往未败于社会制裁之前倒先败于自己内心的荒原”(朱天文 2013: 109)。作者写 “荒人”(遭社会遗弃或遗弃社会之人)的意识更甚于写同性恋者,她乃借同性恋这一极具代表性的题材为社会边缘族群,乃至整个现代人群作心灵的写照。1999年葛浩文与夫人林丽君合译的《荒人手记》英译本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随后获得了纽约日报、洛杉矶时报评选的“年度好书奖”,而后一举获得美国翻译者协会颁发的“年度翻译奖”。哈佛大学王德威教授在《当代小说二十家》中曾说:“这是一部伪百科全书式小说。”(王德威 2006: 01)文中出现的书目、杂志、电影名、歌曲名、戏剧名,通过散漫的手记书写方式,不按中文书写习惯,与原文的叙述语言完全混杂在一起,这极大地考验着读者的阅读能力。笔者通过对照其英译本,发现一方面译者尊重原著,努力传递原著的特殊语言形式,甚至对小说中的“红绿色素周期表”中列举的140多种仅存在细微差别的红绿颜色也照单全收。另一方面,考虑到译文的可读性,译者对原文的标记化做了非标记化处理,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上,一是对文中出现的电影、书目等按照英语书写习惯以斜体标出,二是将原文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叙述语言与文字通过各种非标记化手段将二者分离开来,使目的语读者一目了然。
《荒人手记》与T·S·艾略特的《荒原》(TheWasteLand)形成互文。在形式上,《荒人手记》和《荒原》一样运用排山倒海的用典与文本互涉。《荒原》糅合了象征主义、意象主义和玄学派的一些特点,使用大量的典故(作者引用36个作家56部作品,涉及6种外文)、比喻、暗示、联想、对应等手法,甚至大胆采用了象征中套象征、神话中套神话、神话与现实交错、古与今杂糅、虚与实融合的手法,将诗歌高度的抽象化与哲理化有机地统一起来,极大拓展了诗歌的思想内容。《荒人手记》同样大量穿插引用神话、宗教、典故、电影、流行歌曲、诗歌等元素,文本中夹杂着大量的英语、法语和日语。不仅如此,二者在主题上也形成互文,即情欲和信仰危机。《荒原》深刻地表现了人欲横流、精神堕落、道德沦丧、生活卑劣猥琐、丑恶黑暗的西方社会,传达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人对现实生活的厌恶之情,表现出一代人的精神病态和精神危机。而《荒人手记》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台湾,高度发达的经济与日渐松动的意识形态形成强烈反差,精神上的空虚让人们把信仰放在物质与肉体放纵上,颓废之风盛行台湾。在这种背景之下,《荒人手记》应运而生,它表现了台湾同性恋者被社会边缘化、内心迷茫的心理状态。小说标题中的“荒人”与《荒原》构成显互文,主人公以“荒人”自居,在精神的荒原上无依无靠,经常被郁闷惆怅、孤独绝望的感情所萦绕。译者将其译为 “desolate man”,极为恰当。根据第六版牛津高阶词典对“desolate”的解释: 1)(of a place) empty and without people, making you feel sad or frightened 2)very lonely and unhappy(Hornby 2009:389)恰好地表现了“荒人”身处社会边缘、不被社会所承认而导致孤苦、孤寂的精神状态,完美诠释了小说的主题思想。除了上述的显互文,《荒人手记》另有几处直接引用《荒原》中的诗文,如:阿尧说,我想,我们掉进了鼠路。那里,死人遗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念。艾略特的荒原诗句,吾等年少最爱。(Ah Yao said, I think we are in rat’s alley. Where the dead men lost their bones. I silently recited the line from Eliot’s “The Waste Land”, the favorite poem of our youth)《荒原》第二节A Game of Chess中的诗句 “I think we are in rat’s alley. Where the dead men lost their bones.”(张伯香 2006: 522)译文中直接取用,一方面大大地拉近了译作与目的语读者的距离,另一方面,这种直接取用的方法也起到了凸显原著主题意义的作用。
《荒人手记》实现了主题与风格的完美统一。它的主题通过作品特殊的风格而得到加强和凸显,而风格则通过主题得到渲染深化。《荒人手记》文字奢华绚烂,细腻感人,意境上荒凉哀婉,使读者深刻经历了一次“感官之旅”。该小说最不同寻常之处有两点:一是语言卓尔不群,朱天文以“浮华浓丽”和“极端风格化的文字书写”(李欧梵 1999)造成一种“疏离感”。《荒人手记》犹如一座精雕细琢的神殿,作者以“文字炼金术”的华丽书写去构造它,全书遣词造句极端风格化,精练而浓稠度甚高,语言的曼妙令读者流连忘返;二是作者刻意打破传统的叙述模式,以“意识流”的形式记载对往事的所思所想,让文字材料不再仅仅充当叙事和情节的工具,而成为书写的真正意图,这种书写方式有意夸大女性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对女性的阴性气质加以赞扬,并以各种方式打破传统的“男性中心历史观”,这种书写方式就是女性主义者所提倡的“阴性书写”。而叠词、逗号、问号的广泛使用,使小说的叙述节奏缓慢而从容,深化了文本的“阴性气质”。
3.1 阴性书写
“阴性书写”由法国作家埃莱娜·西苏于19世纪70年代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提出,西苏呼吁打破赋权体制对女性写作施加的各种禁忌,她重申“只有通过写作,通过女性作者针对女性读者的创作,通过挑战遭受阳具统治的话语,女性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西苏 1992: 881)正如朱天文所说,“我为我自己,我得写。用写,顶住遗忘。我写,故我在”。(朱天文 2013: 30)这一书写方式强调追求感官经验描写,鼓励女性打破男性话语秩序,顺应“意识流”的牵引,体现出女性话语中节奏舒缓、断断续续、细腻而琐碎的特点。女性主义者伊丽莎白·威尔逊指出,“如果存在一种典型的女性主义文学形式,它就是一种零碎的私人的形式:忏悔录、个人陈述、自传及日记,它们‘实事求是’”。(威尔逊 1989: 320)原著“阴性书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作者不遗余力地铺垫文字之美,即“感官描写”,她的“感官描写”以文字造像,给读者带来深刻的视觉冲击;二是作者通过叠词重复以及逗号、问号的使用表现出女性话语方式的特征,从而凸显女性主题。由此可见,《荒人手记》是“阴性书写”的一次中文书写实践。因此,能否有效传达出原著的风格对于再现小说的主题意义极为关键。现分开详述:
3.1.1 感官描写
(1) 鲸鬣红,城上闪闪鲸鬣红。嘴初红,养来鹦鹉嘴初红。水底红,初日圆圆水底红。蛮锦红,窄衣短袖蛮锦红。桃殷红,妆成桃殷红。拨剌红,惊鼓跳鱼拨剌红。剪来红,清香拂袖剪来红。兽焰红,松火红,宿烧红,大谷红,腮上红,后霜红,踯躅红,海绡红,舍利红,宫花寂寞红。半折红,半丈红,一总红,一点红,一笑红,腊想歌时一烬红,黄金拳拳两鬓红,何处飞来十二红。 闹红一窗……骇绿,惊绿,惨绿,颓绿,厌绿,浮绿天无风,冲绿有人归,吹绿日日深。
(朱天文 2013:83) Whale fin red, the red color of whale fins shining over the city. Lips just turning red, the young red beak of a house parrot. Red under the water, the round morning sun turns the water red. Barbarian brocade red, a narrow blouse with short sleeves in barbarian brocade red. Spoiled peach red, putting on make-up in spoiled peach red. Flapping fish red, startling drumbeats make the fish jump and flap its red fins. Cut flower red, light fragrance from red cut flowers caressing the sleeve. Beast fire red, pine-flame red, lodge-burning red, big valley red, red on the cheek, red after the frost, azalea red, mermaid silk red, Buddhist relic red, lonely red of the palace flowers. Peeking undergarment red, five-foot red, a window of red, a speck of red, a smiling red, the burning red of the candle at song time, red on gold hairpings at the temples, the twelve kinds of red that fly in from nowhere.A whole window of clamorous red....Terrifying green, startling green, pallid green, decadent green, fatigue green, drifting green in a windless sky, someone returning in colliding green, blowing green deepening daily. (Chu T’ien-Wen 1999:66)
主人公小韶百无聊赖,念叨“红绿色素周期表”来排遣内心的压抑与孤独。在此表中,作者从中国古典诗词中罗列了仅存在细微差别的红色和绿色的名称,这些绚丽奇异的色彩词给读者带来近乎奢华的视觉饕餮。现举几个例子详加分析。“拨剌红”出自白居易《泛太湖书事寄微之》“避旗飞鹭翩翻白,惊鼓跳鱼拨剌红。”根据《古代汉语词典》(2013: 27)的解释,“拨剌(là)”,象声词。形容开弓发射声、不正的琴弦声、鱼的跳跃声和鸟的飞翔声。这里指的是鱼跳跃时发出的声音。杜甫在《漫成》中也写道:“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因此译者将其译为Flapping fish red, startling drumbeats make the fish jump and flap its red fins,是可以接受的。“海绡”出自李贺《秦王饮酒》诗:“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黄鹅跌舞千年觥。”海绡,即鲛绡。传说为海中鲛人所织。《述异记》:“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陈允吉 2004: 121)根据第六版《辞海》对其的解释,“鲛人”即是传说中的人鱼。西方传说里的美人鱼与鲛人相似,都是生活在大海里神秘而美丽的生物。译者经过一番考证,将其译为“mermaid silk red”,是相当准确的。“踯躅红”出自张籍《寄李渤》:“五度溪头踯躅红,嵩阳寺里讲时钟。春山处处行应好,一月看花到几峰。”在这里,“踯躅”是杜鹃花的别名,又名映山红、山踯躅、山石榴。其英文学名为rhodora,俗名azalea,在欧美具有美丽优雅的意象,美国著名诗人爱默生曾写诗赞扬过杜鹃花,译文也同样准确。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译者出现了些许失误,比如说,“蛮锦红”出自韩偓《后魏时相州人作李波小妹歌, 疑其未备因补之》:“李波小妹字雍容, 窄衣短袖蛮锦红。”唐代的服饰文化在传统的基础之上, 汲取了少数民族以及外国服饰文化的精华, 使服饰花样翻新。而唐代妇女的服饰, 更是异彩纷呈。而 “barbarian red”恐怕很难传达出唐代服饰的意象之美。“松火”,燃松柴的火。 戴叔伦《南野》诗:“茶烹松火红,酒吸荷杯绿。”以松火烹茶历来是中国古代文人的特殊爱好。而仅以pine-flame red来处理,很难让目的语读者理解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与特殊内涵。“十二红”出自明杨基《十二红图》:“何处飞来十二红,万年枝上立东风。” 它是太平鸟之别称,故译为waxwing red,比较恰当。惨绿,指淡绿,指服色。张固《幽闲鼓吹》载:“唐潘炎子孟阳拜户部侍郎,一日会同列,炎母垂帘视之,问末座惨绿少年何人,答曰:‘补阙杜黄裳’。”(夏征农 2014: 175) “惨绿少年” 指的就是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而译者的“pallid green”给读者一种病态的感觉,难以传达其意蕴。由于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以及中国文化的深刻内涵,即使对国人来讲,正确理解这些色彩词的内涵也绝非易事。译者忠实传递了原文的文体风格,但原文的曼妙很难用英语精确传达出来,然而,葛浩文为之做出的努力是不能被抹杀的。
3.1.2 叠词、疑问句的使用
《荒人手记》中作者反复使用的短句、叠词、疑问句使得小说节奏舒缓,充分表达了小韶的内心世界与思想情感,同时对烘托气氛、达到作者阴性书写目的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赋予读者一叹三咏的惆怅之情。作者之所以选择这样的书写形式,是为了刻意突出语言的陌生化,表现出了女性话语所特有的特征,从而服务于小说主题。现分开详述:
1) 叠词的使用
(2) 止于此,止于我。到此为止。
(朱天文 2013: 01) It stops here, it stops with me. That is where it stops.
(Chu T’ien-Wen 1999:01)
(3) 名字,名字,永生的符号。
(朱天文 2013: 18) A name, a name, an eternal signifier.
(Chu T’ien-Wen 1999:14)
(4) 我们后来并不多的相聚里,除了叙旧,叙旧,仍是叙旧。
(朱天文 2013: 63) Later on, during our infrequent reunions, after reministing, we reminisced some more, and then some more.
(Chu T’ien-Wen 1999: 49-50)
这些句子节奏舒缓,叠词一概用逗号连接,而非完整的句子,赋予小说特有的缓慢慵懒节奏。小说中的此类书写方式达到了语言 “前景化”的目的,有效实现了语言的文学性。在英译中,译者忠实还原了原著的写作特色与文体风格。葛浩文曾说: “某位中国作家之所以这么写,到底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还是母语规范使然?如果是后者,我就遵循英语的行文习惯进行翻译。如果这种写法很‘特别’,如果我觉得作者这么写是为了使文本显得陌生,或是减慢读者的阅读速度,那么我就尽量捕捉这种效果。”(Liu Jun 2008)很明显译者有效传达了原著作者的寓意和书写目的。
2) 疑问句的使用
(5) 不可选择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如果改变,会怎样?改变自我即否定自我吗?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朱天文2013: 49) What, exactly, is the exsistence of the self that has no choice? What happens if it is changed? Is changing oneself a negating act? What is the meaning of exsistence if the self negated?
(Chu T’ien-Wen 1999:39)
(6) 我好焦急问,然而我们这些人呢?占人类也许百分之十的属种,如何坐落于他的矩阵里?结构如何说明我们?我们是网络筛出的畸零分子吗?
(朱天文2013: 48) Where would he locate us in the matrix? How would his structure explain our existence? Were we the odd components screened out by his system?
(Chu T’ien-Wen 1999:39)
主人公小韶始终不能认同和接受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他无法像“阿尧”一样成为一名斗士。虽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的情欲现实,但愧疚、自卑之情始终难以释怀。“我步行其中,好想好想折返。”(朱天文,2013: 15)恰如其分地揭示了小韶的心态。而疑问句的使用则有效凸显了主人公消极、怀疑对待同性恋的态度,同时这背后隐含着小说更深层次意义的主题寓意,这就是“作者刻意摆脱同性情欲、同性恋身份认同的悲情书写,悬置两性话语秩序的抗争,开始对同性恋者作为人类的组成部分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做形而上的思考和追问”(吕敏宏2011: 173)。译者对原文出现的疑问句不删减、不更改,忠实传递了原著的文体风格。
3.2 词汇的陌生化
作者独特的书写方式还体现在词汇的陌生化上。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上:一是原著中频繁出现英文,由于汉语的象形文字与英语的罗马字符大相径庭,夹杂在汉语小说的英文单词十分抢眼,在英译本中,译者保留了原著中的英文,并以大写字母印刷以彰显其区别,使目的语读者意识到原著中的独特风格;二是原著具有民国初期新文学的语言特征,即简洁明快的白话文与具有浓郁气息的古汉语混杂,给与读者一种朦胧的美感;由于中英语言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原著这一独特的文体风格很难再现,但译者还是尽最大努力,发挥自己的语言功力与艺术再创能力,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文的美感与艺术特色。请看以下这两个例子:
(7) 我走出戏院,黄寒灯火,沙沙而行。
(朱天文2013: 124) I walked out of the theatre and shuffled down streets illuminated by cold, yellow lights.
(Chu T’ien-Wen 1999:99)
“沙沙而行”指拖着脚走路。夜幕之下,主人公落寞万千地走出戏院,一副慵懒的神情。由于拖着脚走路,故鞋底与路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极具音乐美感。主人公的孤独与悲凉通过“沙沙而行”赫然出现在读者心中。译者将其处理为“shuffle”,选词十分精当,同时也再现了原词的音乐美感。“illuminated by cold, yellow lights”来修饰 “street”,译文通顺流畅。“illuminate”是译者的点睛之笔,,而“illuminate”与小韶内心的阴郁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可谓一语中的。“黄寒灯火”,此处作者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因为光线不可能是寒冷的。所谓通感,是一种颇具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的修辞手段,“某个感觉通道里产生的感觉,由于受到刺激而转移到另一个感觉通道,极具音乐美感,譬如听到某种声响会引起看到某种颜色的感觉”。(吕煦 2011: 177)文学描写的形象靠作者间接地呈现出来,然后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和感觉力,从而在读者脑海中产生一种近似电影画面的形象。而译者的 “cold, yellow lights”很好地保留了原著这一修辞方式。
(8) 带我鰜鲽前行,忽至一块明亮水域。
(朱天文 2013: 178) He led me along like we were a pair of mating fish.
(Chu T’ien-Wen 1999:140)
我国最早的综合性辞书《尔雅》最先解释了 “鹣”、“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胡奇光2013: 256)因此以“鹣鲽”形容恋人相依相偎之态,喻指交往密切或相亲相爱的男女。由此可见,作者此处的“鰜”应该是“鹣”的误写。而译者此处将其处理为“mating fish”很不精确,也可以说不忠实,但 “mating fish”所产生的联想意义却与“鹣鲽”的比喻意义十分贴切,而且译文通顺流畅,目的语读者的对作者想表达的意思清楚明了。这种“创造性叛逆”体现了葛浩文的翻译观,即“翻译是忠实性与创造性的统一,我喜欢既要创造又要忠实——甚至两者之间免不了的折中——那股费琢磨劲儿,应该尊重原著,但是不能畏惧原著,这样才会使译文有更多的读者”。(张耀平2005)
《荒人手记》中作者引用的书目、杂志、电影名、歌曲名、戏剧名多达55处(重复不计),作者不是按中文书写习惯以书名号加以区分,而是与原文的叙述语言完全混杂在一起,这极大地考验着读者的阅读能力。译者显然清楚原著中的特殊语言效果,他在《译者前言》中遗憾地指出,由于中英语言的巨大差异(widely divergent languages),对于非本族语读者来讲,该小说英译本最大的损失就是原著语言所带来的享受(the greatest losses to non-native reader are experienced in the language itself)。尽管译者尽最大可能保留原著的个性化词汇语义以及语法结构,但是考虑到译文的可读性(for the sake of readability),葛浩文把非标准的汉语表达转换为标准英语。英译本与原著相比,语言通顺流畅,更像是对原文中的一种阐释。原文中的各种标记化形式在英译本中被“非标记化”,使两个版本语言风格相距甚远。
4.1 叙事风格的转变
原著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记录叙述者小韶对往事的追忆,这使小说文本的叙述主体意识单一。朱天文对文中小韶所叙述的内容很少用引号加以标识,而是多以自由引语形式出现,仅以不同人称作为识别标志。叙述语言与文字完全融合在一起,不分楚河汉界。这使原文的叙述时空与人物事件时空界限十分模糊,由此表现出小韶喃喃自语以及冥思苦想的精神状态。译者在处理此类语句时,一方面,保留原文的自由间接引语,另一方面,通过使用各种标点符号,使得语义与逻辑完美契合,而英语的自由间接引语的首字母大写在视觉上更具有可查性,能清楚地表明人物话语与叙事话语的转换。
(9) 唐最近学会唱张清芳的歌, Men’s Talk, 他唱你说你有个朋友,住在淡水河边,心里有事你就找他谈天,爱人不能是朋友吗,你怎么都不回答。你的心事为什么只能告诉他。
(朱天文 2013: 113) Tang had just learned a song by Zhang Qingfang called MEN’S TALK. He sang for us: you have a friend living by the Tamsui River. You tell him about your worries, why can’t lovers be friends? Why don’t you anwser, why can you tell only him who’s on your mind?
(Chu T’ien-Wen 1999: 89)
(10) 杰的私淑大师曾经说,身体是件神圣的衣裳,是你的最初与最后的衣裳,是你的最初与最后的衣裳,是你进入生命亦是你告别生命之地,故而你应以爱敬的心对待它,以喜悦和畏惧,以感恩。舞者崇拜自己的身体,他凝视着自己,脉脉无语。
(朱天文2013: 88) Jay’s idol once said, “The body is sacred attire, your first and last piece of clothing; it is where you enter life and where you bid farewell to the world. So you must treat it with respect and love, with happiness and awe, with gratitude.” A dancer worships his own body; he stares at himself in admiration, in silence.
(Chu T’ien-Wen 1999:71)
在第一个例子中,“他唱你说你有个朋友”,原文中并没有加标点符号区分叙述话语与所唱歌词的内容,而是完全融合在一起。按照中文书写习惯应为“他唱道:你说你有个朋友……你的心事为什么只能告诉他”。在译文中译者通过在He sang for us后面加了冒号,区分了他唱的行为与所唱歌词的内容,泾渭分明。在第二个例子中,“身体是件神圣的衣裳,是你的最初与最后的衣裳,是你的最初与最后的衣裳,是你进入生命亦是你告别生命之地,故而你应以爱敬的心对待它,以喜悦和畏惧,以感恩”。具有模糊性话语再现特征,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以自由间接引语的方式转述私淑大师的原话,另一方面也可理解为文中第一人称叙述者小韶喃喃自语的叙述声音,即叙述者话语。译文在Jay’s idol once said后面加了引号,转变为直接引语,消除了原著中模糊存在的叙述者声音。以上这两个例子的对比说明,译者通过各种标记化手段使译文自然流畅。
4.2 指称物的标记化
对文中出现的书目、杂志、电影名、歌曲名、戏剧名,考虑到译文的流畅性与可读性,译者按照英语书写习惯以斜体标出,使得目的语读者一目了然。由于刻意的书写目的,作者引用的某些电影、书目等以标记化的形式放在文本中,读者甚至难以察觉。译者在译作中不但用斜体标出原著中出现的电影、书目,而且尽量展示其他方面的信息,以服务于目的语读者。请看以下这两个例子:
(11) 我不知身置何处,公元几千年的未来世界? 上个世纪末性和死亡的帝国维也纳? 抑或尼禄焚烧前的罗马?爱情神话吗?
(朱天文2013: 95) Then I didn’t know where I was. Was it a world in some future millennium? Or the Vienna of sex or death and the death at the turn of the last century? Or Rome before Nero burned it down?FelliniSatyricon?
(Chu T’ien-Wen 1999: 76)
(12) 莫莫更献宝放送出电影主题曲,马路天使啦,夜半歌声,渔光曲之类……
(朱天文2013: 66) Momo also proundly played the theme songs from Chinese movies likeStreetAngel,SingingatMidnight, andSongoftheFisherman.... (Chu T’ien-Wen 1999: 52)
《爱情神话》原名《萨蒂里孔》,根据公元一世纪罗马人阿尔比特罗的同名小说改编,该电影由著名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于1969年拍摄,影片向人们描绘了罗马帝国荒淫无度的享乐生活。整个剧情支离破碎,涉及很多古罗马的风土人情,尤其是当时在道德、性行为、饮食及表演方面的习俗,堪称古罗马的“饮食男女”。译者不但以斜体标出,而且在译文中添加了解释性文字,译文的阐释可以说消除了原著的晦涩。《马路天使》、《夜半歌声》、《渔光曲》是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电影,译者同样用斜体标出,并补译“Chinese movies”以示说明。这两个例子体现了葛浩文为读者服务的思想。葛浩文认为“译作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读者,因为翻译是给读者看,即读者的需要才是最重要的”(侯羽、朱虹 2013)。译文更像是对原文的一种阐释,令译文读者豁然开朗。
笔者通过对照《荒人手记》原著与英译本发现:一方面译者尊重原著,尽最大努力保持原著风貌,很少使用融段、省译的翻译策略,甚至对小说中的“红绿色周期表”中140多种仅存在细微差别的红绿颜色也照单全收;另一方面,葛浩文同样注重译作的可读性,他对原文的标记化做了非标记化处理,使译文通顺流畅,体现了葛浩文为读者服务的原则。虽说原文风格有些许改变,但译文面向的读者毕竟是对汉语不甚熟悉的西方人,中国小说正逐渐进入美国市场初期,葛浩文对原著的“文体叛逆”有一定的合理性。朱天文从历史、艺术、政治、地理各个方面的旁征博引即使对中国读者来讲,也有相当大的难度。而译者对它们的处理像是一种阐释,使读者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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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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