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平民化人生的着力展示
——论黄咏梅小说的文化风格

2015-03-20 17:41李海燕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广东湛江524088
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2期
关键词:平民化他者岭南

李海燕(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广东湛江 524088)

岭南平民化人生的着力展示
——论黄咏梅小说的文化风格

李海燕
(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广东湛江 524088)

摘 要:平民出身、70后成长背景以及日常都市经验与黄咏梅平民立场的选择关系密切,但岭南文化平民风范的影响更是决定其小说创作平民化的重要因素。受平民意识的影响,黄咏梅笔下的人物形象多为处于社会边缘地位的“他者”,权力缺失和生存艰难是他们的共同特征,而权力规训下的异化人生更是“他者”的苦难。面对权力挤压下的悲凉生存,黄咏梅以务实有效的日常生活和张弛有序的快乐人生为岭南民众们找到了自我生活艺术化和对抗权力网络的方法,而黄咏梅强烈切身的平民式同情更为底层民众找寻到生活的温情与诗意。

关键词:黄咏梅;平民化;岭南;“他者”

一、引言

“平民”这一概念来自西方,是相对贵族阶层而言的。从社会学角度来看,“平民”的社会地位较低,经济收入较少,属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权力的相对缺失者,主要包括普通工人、农民、商人和部分小知识分子。倡导中国“平民文学”的第一人应属周作人,1919年他在《每周评论》杂志上发表《平民文学》一文,倡导“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实”[1],随着“平民文学”的提出,中国现代文学史产生了大量的以平民为主体形象的平民文学。值得关注的是,因为平民与知识分子身份的差异、情感的隔膜,大多平民文学并不是真正地“为民立言”,而只是“替民代言”。作为写作者的知识分子在平民化创作的过程中常常忽视了平民的需求而以精英或主流意识话语操控着他们的平民叙事,平民意识和平民心态更经常地成为他们批判的对象,平民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往往呈现为现代文明体系中的“他者”。而“为民立言”则是以平民的身份、站在平民的立场、从平民自我意识出发表现平民情态、再现平民生活、传达平民心声从而实现对平民本位的主体观照,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民文学。莫言、刘震云等人的小说即为典型的“为民立言”的乡村平民文学,王朔、朱文、韩东等人的作品则是都市平民文学的代表。

于黄咏梅而言,普通家庭出身的她对平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是非常熟悉也颇为了解的;而70后作家凡俗的成长背景和日常都市的生活经验也驱使黄咏梅疏离政治与精英话语选择平民立场和平民写作。批评家吴亮认为都市作家“不再是流浪者,不合时宜的诗人、孤独者、哲学家、神父,他甚至不再是作家,而仅仅是一个会写作的职员”[2],黄咏梅也曾借草暖这一凡俗女子表达过自己的平民身份和平民心态,“‘草暖’这个人,‘不漂亮、不刻薄、不显摆’,没有过多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自我……实际上,她与我血脉相连。”[3]

黄咏梅平民立场的选择固然与家庭出身、成长时代和都市经验息息相关,其成长和生活的岭南文化背景则更深刻地影响了黄咏梅平民话语体系的建构。美国人类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说过一个人,“从他的出生之时起,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和行为。到他能说话时,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创造物,而当他长大成人并能参与这种文化的活动时,其文化的习惯就是他的习惯,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其文化的不可能性亦就是他的不可能性。”[4]对于生长于广西梧州、毕业后到广州工作十多年的黄咏梅来说,岭南文化对其性格、气质、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影响颇为重要,而黄咏梅的小说创作更是与岭南文化关系密切。

综观黄咏梅的小说,广州或岭南小城梧州是常见的故事背景,岭南地理和人文景观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笔下,岭南精神和气质更是黄咏梅小说的着力之处。“岭南尤其是广东,在中国是相当典型的平民社会,粤人以平民化风范而自豪。”[5]平民性是岭南社会极为突出的一个特征,早在古代岭南,平民意识和平等观念便已深入岭南人心。岭南远离中原和疏离主流文化的特征使得岭南人并不看重权威和政治,不追求高雅与精英,相反却对利益和商业颇有兴趣,他们务实讲利,却又持重平和,面对挫折往往散淡达观,这种岭南风格的平民心态与平民化风范影响和制约着黄咏梅,驱使她常常将关注的目光投向生活在社会底层或边缘的市井小民身上,书写他们由于权力缺失而无法把握也无力逃脱的苦难人生,表现他们悲凉岁月中日常务实的岭南气质、张弛有序的岭南人生。

与大多60后作家在指斥权力社会、控诉都市异化时的尖锐犀利笔触不同的是,黄咏梅惯以平民化散淡闲适的语言抚摸底层民众内心的伤痛,以温和宽容的姿态面对边缘群体的疯癫和异化,以平民式的同情为社会底层或边缘的人们找寻更多的温情和诗意。

二、“他者”的艰难人生:权利缺失和都市异化

“他者”是相对“自我”而言的,关于“他者”的界定众说纷纭,文章中的“他者”是权力话语中的“他者”。自古以来,平民阶层由于其政治、经济地位的低下便成为权力的相对缺失者,他们的这种权力缺失还体现在知识、文化等方面。诚如福柯所言,现代社会中权力无处不在,人们只不过是权力机制下的棋子,没有办法摆脱权力交织的网络,“我们生活在一个教师—法官,医生—法官,教育家—法官,‘社会工作者’—法官的社会里。规范性之无所不在的统治就是以他们为基础的。”[6]这里的规范性即指权力的手段,权力对“他者”的控制已由传统暴力的惩罚或威胁逐渐演变为规训,而学校、医院、工厂、军队等机构无疑成为权力规训的“监狱群岛”,拥有知识和文化的教师、医生、教育家们则成为规训制度的执行者,而平民这一边缘群体便被排斥在权力之外,成为权力/知识/话语中的“他者”,处于失语和沉默之中,替他们代言的知识分子也常常将其视为“他者”加以批判,认为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力保护他们不受其他阶级侵犯,并从上面赐给他们雨水和阳光。”[7]但出身平民、经历庸常都市生活且深受岭南平民文化影响的黄咏梅却并不凌驾于平民之上,相反她以平等的心态、站在平民的立场上、从平民视角观照底层平民在消费社会中的挣扎突围,书写权力场域中的“他者”因权力缺失而遭遇的悲凉人生。

受平民意识影响,处于边缘地位的“他者”往往成为黄咏梅小说的主要人物,他们或是平凡普通的小市民、或是艰难挣扎的打工族、或是被时代遗弃的落伍者、或是与社会脱节的失业与下岗人员、或是纯朴善良又可怜的乡民,很多时候,黄咏梅甚至将她的目光对准那些身有残缺的特殊人群,如《负一层》中弱智低能、没有朋友没有爱情的阿甘,《把梦想喂肥》里瘸了左腿的“我妈”,《隐身登录》里因身患癫痫只能隐身生活在黑暗和网络世界的夏末,《将爱传出去》中完全没有任何免疫力的克隆人小时,《天是空的》中不能分泌体液的刘淼淼,《单双》中患有幽闭症的李小双,《暖死亡》中体重达400斤的林求安……对于这些社会边缘群体而言,权力缺失是他们的共同特征,艰难悲凉的人生是他们的一致遭遇。但黄咏梅并不是单纯地讲述一个个苦难故事,也没有将苦难宿命化或道德化,她常常穿越表面的个体事件而将故事引向社会现实的深入思考和含蓄有力的批判。

这是一个消费欲望高涨的时代,也是一个社会权力不平衡的时代,权力和资本的结合给社会下层的平民生存带来了极大挑战,符号消费使平民与上层之间的对立与错位越来越明显突出,贫富对立、城乡对峙、官民冲突在黄咏梅的笔下清晰而逼真地呈现,而错位时代下底层平民的艰难生存和多舛人生更成为作家倾力着笔之处。小说《骑楼》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贫富阶层对立的世界。“我”和小军的阁楼世界卑微狭小,小城西区的高楼大厦是茶楼服务生“我”的梦想寓所,西区文静典雅的女孩则是空调安装工小军内心的诗情涌动之源,但无论两人怎样竭尽所能,西区对他们来说依然遥不可及:“我”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始终不到房款的五分之一,小军不断增加游荡在西区的次数也未能得到女孩的青睐,失望至极的小军在女孩家窗外检修空调时坠楼身亡。而“我”可怜的积蓄也终因小军的官司血本无归。《少爷威威》则从落魄东山少爷的视角见证了消费社会的不平和失衡。昔日风流倜傥的“东山少爷”魏侠在消费时代备受冷落,用浪漫、宠爱和真心编织的爱情在“富二代”的劳力士、Giorgio Arman针织衫及烧钱游戏面前不堪一击,在闷骚男与“富二代”之间,女友菜菜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相对贫富对立而言,城乡对峙更经常地出现在黄咏梅的笔下,来自农村或小城的底层平民们满怀希望地进入城市却发现城市总是呈现出残忍和冷漠无情的面孔。《路过春天》中的小纤与阿莳为了在城市生存只好委身做“情人”和“二奶”。《一本正经》中的陈夕在时尚奢靡的城市诱惑下遗失了规范和标准,只剩下恐惧和麻木。《骑楼》中美丽勤劳的阿菊却不断遭遇征友骗局、男友去世、医院开除等不幸命运。《把梦想喂肥》中瘸了左腿的“我妈”以自己的胆识和勇气在小城成为“大家姐”,但在充满诱惑和欺骗的都市却被传销组织骗光了所有的血汗钱,无路可走的她被逼进了城市的臭水沟。《瓜子》中朴实憨厚的开成鳖是地位低下的小区保安,为了让女儿能早日成为广州人,他忍辱负重、想尽一切办法,但得到的却是女儿被乐运小区的孩子鄙弃、被同学孤立、被老师嘲笑,最终因自己入狱而彻底被城市抛弃的悲剧结局。还有《路过春天》里的小四川,《粉丝》中的黎轩昂,《特定时期的爱情》中的每每和阿堡等众多从偏远的乡村或小城来城市淘金的“捞佬”“捞妹”们,他们或用身体、或靠勤劳、有的甚至拼上自己的性命想走进城市,但最终收获的均是绝望和悲伤。

关注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必然会遭遇官民冲突的现实事件,黄咏梅的《达人》便从社保局这一小小的权力视窗展现了官与民之间的冲突与对立。无业游民丘处机在忙完每天清晨的菜市场搬运工作后总会到社保局门前看书,而社保局门前也始终上演着各出“闹剧”:拥挤热闹的马路不知被谁泼满了大粪,失业无望的男子劫持了可怜无辜的少女,络绎不绝的人们到交警大队接受处罚,工厂退休老人因社保被骗来静坐示威……而丘处机也因手指残废、老婆下岗面临着生存危机,无路可走的他选择了被权力命名为非法的摩托车营运,在提心吊胆躲避交警的生涯中他最终落入了权力之手。如果说落入困境前的丘处机颇有些武侠之义,也做出了为社保被骗老人两肋插刀的武侠之举,陷入生活绝境后的他在摩托车被缴后则不得不向权力屈服,遵从权力游戏去奉承讨好权力的执行者,被权力规训后的丘处机只有在摩托疾驰的时候才能找到往日的“达人”感觉。

身陷各种各样的权力场域,被权力交织的网络紧紧缠绕的底层民众们莫不面临着丘处机般的生存困境,而平民意识中强烈务实的生存伦理则驱使他们为了生存向权力屈从并试图去获得权力,在驯服或通往权力高处的过程中丘处机们真正地沦为丧失了“自我”的“他者”,被现代都市社会中的各种权力对象化和客体化,他们或遵从权力社会的游戏规则去奉承上位者,或利用人伦情感去获得物质和地位,或采用放弃尊严、扭曲人格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标,他们是消费社会中完全异化的人群。《旧账》中农村少年吉祥因怀揣经济权力的梦想执意到城里打工,但这一梦想却导致了母亲的去世和父亲的愤怒,怀着对父母的愧疚他远远地逃离家乡来到了城市,这笔旧账也成为他心中永远的伤痛;可消费社会中的权力获取之路却驱使吉祥残忍地将悲剧和伤痛呈献到酒桌上供人们消费,在一次次父母悲剧的消遣中,吉祥一步步地向都市权力靠拢。《档案》中的管山人李振声,为摆脱低贱身份彻底成为广州的成功人士,他无视亲情、欺骗父母、利用堂弟,在达成所愿后迅速将他们一脚踢开。《一本正经》的陈夕为了更好的物质享受舍弃情人袁林而投向有钱有地位的金天,在被金天抛弃后,为了出名,她又用自己的肉体取悦编辑,最终成为拥有一定社会权力的“美女作家”。《八段锦》中的药房伙计小卉们先是为着几十块的小利背着傅医生开药方,后来干脆舍弃医馆奔向对面的洗车店;而小金毛恐吓傅医生买卖假药不成竟生出抢劫杀人的念头。《负一层》中阿甘的女友们总是在需要的时候才想起她,摩托仔则在阿甘失业后马上人间蒸发。最让人感叹的应属《单双》中李小多的父母了,为减轻生活重担,他们多次计划谋害自己的白痴儿子,父亲廖强在数次失败后弃家而去,母亲李婉芳则卷带着邻居们的赌注消失在儿女们的梦乡之外,血缘亲情轻易就让位于现实的物质利益。

黄咏梅以她强烈而切身的同情心描绘了一幅幅底层民众艰难悲凉的生存图景。描绘了平民生存充斥着苦难和创伤。与众多底层叙事不同的是,黄咏梅并未让自己的创作陷入因主体虚空而导致的“无根的苦难”,也极力避免苦难的放纵和悲恨的执迷,她常常将自己的身心融入到人物中,“将自己当作不同的人,进入一个与自己的肉身没有任何关系的另外一个世界里,得以跟一些隐匿的东西团聚,跟一些隐秘的内心活动私语!”[8]正是在与边缘人物的内心交流中,黄咏梅感受到了他们灵魂的痛苦与焦虑,倾听到他们对规训和惩罚的不屈与反抗,遗憾的是无处不在的权力以强大的力量操控并支配他们,他们无法避免权力的锻造和挤压,日益沦落为都市异化的产物,以权力“驯顺的奴隶”身份而存在,“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6]

三、平民的生存哲学:日常务实和张弛有序

面对严酷的现实社会,底层平民是否只能受制于权力的规训,向权力屈从,成为驯顺的“他者”?福柯提出以“关心自我”的生存哲学来对抗权力交织的网络,他认为人们“在应有的活动中,必须谨记人的主要目的是在自我中、在自我与自我的关系中探寻。”[9]人只有用自我技术取代权力技术,自我反省、自我锻造,才能将自我造就成一个自由主体,而这个自我锻造的过程福柯称之为“生存艺术”,“那些意向性的自愿行为,人们既通过这些行为为自己设定行为准则也试图改变自身,变换他们的单一存在模式,使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具有美学价值,符合某种风格准则的艺术品。”[10]自我风格化同样是黄咏梅为她笔下的凡俗小民们找寻到的救赎之路,他们或追求日常生活的审美,或选择内心精神的自赎;对于身处世俗化平民化社会的岭南民众而言,当外在的权力挤压使他们无处可遁的时候,务实有效的日常生活是他们对抗权力网络的常用武器,张弛有序的岭南人生是他们呈现出的生存常态。

“广东的地理位置使广东呈现出特殊的文化形态:不喜形而上玄思而关注当下生存,务实而灵活应变,脚踏实地而又善迎八面春风,珍惜传统而又在心理结构上更具开放性……一句话,更‘当下’。”[11]锁定日常、崇尚务实无疑是岭南人突出的文化特征,黄咏梅笔下的凡俗小民虽然热衷于金钱、物质、地位等各种权力欲望的追逐,但更多时候他们并不痴迷也不沉沦,他们将目光对准当下的日常生活,关心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等触手可及的实际利益,将自己的日子经营得有声有色。

《多宝路的风》写西关女人乐宜从多宝路逃离到回归多宝路的十多年时光,而无论多宝路还是外面的生活,乐宜的周围总是充满了煲汤、拌嘴、饮茶、闲言碎语和家长里短,她的生活琐碎而日常。“做女人啊,就要做正常的女人,人有我有。不好学阿茂做饼,没那样就整那样。”妈子这样生活也这样教育着乐宜,而乐宜也如妈子所说,抛弃了虚幻的情人生涯,抱着人有我有的态度,相亲嫁人,和中风后的海员丈夫平静无波地生活在多宝路。《骑楼》中“我”和小军的爱情生活充满了馥郁的螺丝汤香、螺壳在落锅时的哗哗碰撞声、茶楼的花边新闻、坊间的野史闲言,最让“我”陶醉的是和小军在“打捞”的船上度过的那一日生活。“当我上岸,把钥匙交还给阿菊,我是依依不舍的。这一天的点点滴滴,都是我想要的。那种快乐的晃动,那些促膝的发呆,包括那碟不是太成功的酿金瓜花。”《草暖》中的草暖以谈恋爱、打牙祭、看内衣秀、怀孕、做头发、给孩子取名字等一系列日常琐事为自己婚姻生活的重心,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常岁月中草暖尽力追求着实惠,努力经营着自己的婚姻。《非典型爱情》中的小每和阿堡则吃着臭豆腐、穿着模仿名牌的便宜货跟着拥挤的人群赶往天河体育场,在场外享受音乐会的激情和喜悦。《勾肩搭背》中的樊花和刘嘉诚在打情骂俏中上演着他们的俗世生存。《路过春天》里的阿莳和小每迷恋于购物、看电影、泡酒吧、喝咖啡等都市物质生活……黄咏梅笔下的岭南小民们就这样穿着实在的衣服、吃着实在的食物、做着实在的事情,远离虚幻、拒绝空想,过着平凡充实的日常生活。

日常务实是平民生存的主要形态,岭南文化也逐渐“发展成以日常性为标志的软性文化”[12],但现代日常生活却日益为政治规划和精英想象所渗透,列斐伏尔曾说,日常生活是真假参半、本真与异化同在。[13]日常生活既可以成为平民对抗权力的手段,抑制国家权力的过度扩张,同样也可以沦为新意识形态控制下人们生存的“铁笼”。“市场意识形态机器的更为直接的表达者是媒体、广告、超级市场和各种各样的商业机制——这些机制不仅是商业的,而且也是意识形态的,它的最为有力之处在于诉诸感官和‘常识’,即诉诸所谓日常性和感官需要将人转化为消费者,并使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自愿服从其逻辑。”[14]如何逃避在日常生活中被规训的命运,重新找回被新意识形态遮蔽和掩盖的本真日常,黄咏梅给出了自我精神救赎的方法:在日常生活中以自我精神意志控制自身,或积极地进行人生追求,或平淡超然地面对一切。而岭南人更经常地将两者结合起来,使他们的日常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这就是张弛有序的生存哲学——“张”即为求生进取、“弛”意指散淡自足。在求生进取的人生间隙中,岭南民众同样以闲适散淡、达观知足的松弛方式生活着,他们顺应自然、平淡从容地面对坎坷俗世的多次摔打,权力社会的冷酷和残忍在他们张弛有序的人生姿态中逐渐浅淡,并慢慢远去。

关注市井、书写城市草根执着进取的日常人生是黄咏梅一贯的写作姿态,她笔下的卑微小民虽被都市权力秩序严密遮蔽,他们的人生也困顿坎坷颇为艰难,但他们却始终在对希望和理想的憧憬中不断进取,不轻言放弃,纵使接连遭遇巨大不幸,生命力顽强的他们仍能处变不惊,或执着进取、或以飞扬的方式继续自己的寻觅之旅。

《把梦想喂肥》中的“我妈”无疑是求生进取的岭南民众的典型代表。瘸腿的她本只是一名普通的踩三轮车妇女,在政府即将取缔三轮车面临失业的困境下,“我妈”据理力争保住了三轮车队,从而成为小城“大家姐”;因不甘成为同行张姨的“下线”,“我妈”怀抱着梦想来到广州发展,不到半年的她凭借着满腔的热诚和残疾人的优势有了近百个会员;在所有的积蓄被传销头目骗走之后,“我妈”在找人的同时仍然执着地发展她的会员,面临双重失败的她更遭遇到邻居对女儿的叵测用心,在痛斥邻居之后,“我妈”依旧背着她的帆布包去发展了,最终她找到了那条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小河,以投入其中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理想之旅划了个句号。《单双》中的李小多从小就面临着父母的暴躁和绝情,无处可逃的她以数数的快乐对抗着父母的打骂,也破坏了父母企图害死哥哥的阴谋,但父母依然先后弃她而去,只给李小多留下了智障的哥哥和大量的债务,被逼债的李小多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与情人的赌博上,没想到却遭遇情人冷漠的拒绝与背叛,绝望的李小多杀死了情人,也不得不遗弃自己的哥哥,最后的她选择冲向马路上一辆呼啸而过的蓝色小车,“当我躺在路上,面向天空时,我判自己赢了”。在悲凉惨淡的人生中,李小多一次次试图以数数和赌博的方式为自己和哥哥寻求温暖与关爱,即使被冷酷的现实一步步击败,在生命的尽头李小多仍怀抱希望,她宣判自己赢了。《隐身登陆》中的癫痫病患者夏末和《表弟》里的表弟在现实社会中均找不到自己的生存空间,于是他们转向网络这一虚拟空间,在网络中寻找朋友或成为笑傲风云的雷克萨英雄,可也恰恰是网络抛弃了他们,夏末想要等待的朋友一直没有出现,而表弟在公交车上睡觉不让座的网络视频最终逼迫他如雷克萨英雄般离开现实世界,在轻身一跃的那一刻,表弟果断勇敢,以一个真正英雄的姿态表达自己对残酷糟糕现实的抗议“我不和你玩了”。《小姨》中的小姨则以自由女神像般的姿态裸露上身表达自己对现实绝望的反抗,《达人》里残了右手的邱处机开着他改装过的“长春子号”如超人般在物质化的现代社会奋勇前行,《父亲的后视镜》里历经沧桑的父亲在生命的末年依旧优雅地畅游运河……面对冷峻的社会现实,黄咏梅笔下被遗忘和误解的边缘人群们以对理想的憧憬与期待在俗世红尘中左奔右突,艰难而执著地行进在求生进取的人生旅途中。

“在面对各种市井化的现实叙事时,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黄咏梅总是能够跳开单纯的世俗景象,撇开知识分子所操持的不自觉的价值判断,而以一种绝对平等的叙事视角,将市井中的庸常生活转化为人物骨子里的一种自足的存在形态。”[15]黄咏梅笔下的岭南人生是日常庸俗的,但不是灰色的烦恼人生,也没有“一地鸡毛”的无奈和暮气,它是执着进取、处变不惊的,也是自足乐观、谐和自然的,她笔下卑微平凡的岭南民众们总能在艰难繁琐的日常岁月中自足自在、淡然前行。

《多宝路的风》里的乐宜总是一副浅淡的形象:浅淡的眉目、浅淡的表情、浅淡的回答,乐宜同样以浅淡应对生活的各种变故:豆子的死、妈子的落魄和去世、情人的敷衍、丈夫的中风,这种浅淡的生活态度其实隐藏着乐天知命的达观心态,而乐宜的人生则在她的浅淡乐观中呈现出“薏米笑了”的温暖和诗意。《负一层》中阿甘卑微、平庸甚至低能,是众人可怜和遗忘的对象,可阿甘平淡乐观地面对这一切,“自圆其说是阿甘这些年培养起来的本事”。不仅如此,阿甘还在旁人难以体验的事件中找到生活的乐趣:和停泊在负一层的车子对话、向露台的天空挂满问号、与贴满房间的张国荣私语、闻一闻阿爸骨灰叮出来的香味,阿甘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找寻着生命的美好。《骑楼》中的“我”阿菊、“打捞”以及众多的小城居民平淡乐观、有滋有味地生活着。“我”不断遭遇小军的背叛和伤害,但还是努力攒钱,梦想和小军一起拥有一个温暖充实的家。美丽出众的阿菊完全可以凭借身体资本在城市生活得更好,但她只是靠自己的聪明、朴实和肯干在一个小小的茶楼平淡地做着咨客,和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底层男人平淡地过日子。即使这个男人没了,伤心之余的她仍平淡达观地生活着。《草暖》中草暖更是随和乐观过日子的典型。草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但啦”不仅指她个人的形象、语言、性格,更指向她的生活态度和她的人生。她的朋友们从她身上看到了这条道理,“好人还是有好报的。草暖是个好人,好人的定义在她们看来就是:不刻薄,不显摆,不漂亮,不聪明。所以草暖这个好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随和普通的陈草暖就这样平淡乐观地过着她幸福美好的生活。

在谈到自己的小说创作时,黄咏梅曾经说过,“广州是一个消费的城市,一个物质化、欲望化的城市,她很平和、理性、务实,同时扫荡人的梦想和内心的诗意,让人安居乐业,变得实在。”[16]黄咏梅深切地把握住广州这一岭南大都市平和务实的文化风格,从岭南民众琐碎日常的俗世生活中努力挖掘他们日常务实的气质,着力书写他们张弛有序的人生。黄咏梅无疑是有浓厚的俗世情感的,但诗人出身的她并不满足于日常经验的简单再现,在日常生活的外壳包裹下我们常常能发现黄咏梅对岭南平民生存状态和生命本相的关怀和悲悯,对权力失衡社会的批判与思索,与此同时,我们还时常感受到黄咏梅心中一直萦绕着的诗意情怀。福柯曾说,人生在世,“不是把自身界定或确定在一个固定的身份框框之内,而是要通过游戏式的生存美学,发现人生‘诗性美’的特征,创造出具有独特风格的人生历程。”[17]

黄咏梅正是尝试用日常生活艺术化和精神救赎的方法去发掘底层平民身上潜藏的诗意,这一股诗意驱使黄咏梅笔下的卑微人群向权力社会发出反抗的声音,支撑着他们度过悲凉多舛的人生,激励着他们努力去寻找自由诗意的精神栖息,即使这种追寻往往以死亡为结局,但我们仍能从他们勇敢的纵身一跃中感受到他们对不平现实的反抗和诗意梦想的坚守。《负一层》中被人无视的阿甘时常到三十层楼顶向天空诉说自己的困惑,也幻想如蝴蝶般自由飞翔,失去了工作和爱情的她以跃下高楼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八段锦》中奉行悬壶济世、诚心待人的行医准则的傅医生在尔虞我诈、人情冷漠的社会中面临着医馆惨淡、伙计背叛、药店收购、黑社会敲诈等种种困境,悲伤失落的他在自卫伤人后选择了跳河自杀。《骑楼》里的小军在无法实现诗意的人生与爱情后主动了结生命。《暖死亡》里的林求安以死亡的方式摆脱食物的纠缠……死亡成为黄咏梅小说常见的一个题材,但我们在小说中却看不到死亡的血腥和恐怖,也感受不到死亡与苦难的大悲大恸,相反却于沉重中觉出了自由的追求、梦想的延续和诗意的存在,黄咏梅用她的诗性之笔写出了以自我追求对抗权力的岭南平民选择死亡时的从容浅淡,在面向死亡的那一刻他们依然自足自在地淡然前行,自由独特的主体化人生从而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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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林雪漫]

A Powerful Description of Lingnan Civilian Life:On Cultural Style of Huang Yongmei’s Novels

LI Haiy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Guangdong Ocean University,Zhanjiang,Guangdong 524088,China)

Abstract:The selection of Huang Yongmei’s civilian standpoint is closely related to her civilian origin,the “post-70”growing background and daily urban experience,but the civilian style of Lingnan culture is the most important factor that decides the populace creation of her novels.Affected by the civilian consciousness,characters of Huang Yongmei’s stories are mostly“the others”in the marginalized status,who lack power,struggles to Survive to survive and suffers from alienation.Facing the sad and dreary life under the pressure of power,Huang Yongmei finds the way of daily life and orderly relaxation for Lingnan people.Moreover,strong personal sympathy drives Huang Yongmei to seek the warmth and poetry of life for common people.

Key words:Huang Yongmei;civilianization;Lingnan;“the others”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394X(2015)12-0088-07

收稿日期:2015-05-15

基金项目: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一般项目(2013WYXM0055)

作者简介:李海燕,广东海洋大学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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