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莎莎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70)
论李清照词的玉性特质
王莎莎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70)
李清照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才女,是宋代“自成一家”的著名女词人。考察《李清照集校注》,其词作43首,“玉”这一意象及与之接近的词出现了三四十处,由此探讨李清照词的玉性特质不失为一种新视角。综观易安词,不止意象,其语言、情思、词境均具有鲜明而独特的玉性特质。换言之,玉性是李清照其人的写照,也是其词的本色,易安词亦因其独具魅力的玉性美而独步千古,流芳后世。
易安词;意象;玉性特质
中国自古享有“玉石之邦”的美称,玉特有的质感、色泽、形状等在华夏民族的审美活动中逐渐被赋予独特的文化内涵和美学韵味,遂成为高雅神韵的物化体现。《辞海·玉部》中解释“玉”是温润而有光泽的美石。儒家先贤将“玉”看成是仁、智、义、礼、忠、信、天、地、德、道的化身。《荀子·法行篇》曰:“夫玉者,君子比德焉。”[1]因此,玉成了品行高洁的代表。《礼记·王藻》中也说:“凡带必有佩玉。唯丧否,佩玉有冲牙。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以玉比德焉。”[2]此外,许慎《说文解字》中收录有关“玉”部的字有126个,且大多含“玉”的字都具有珍贵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体现着中国人爱玉的文化心理[2]。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社会礼制、风俗习惯以及人们的思想感情在玉器上不断沉淀,这使得玉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由此也形成了我国传统文化中魅力独具的一支——“玉文化”。“玉文化”的形成也使得“玉”在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进而形成文学作品独特的玉性美。在古诗词中,借“玉”咏怀寄情的例子比比皆是,如“白玉兮为瑱,舒石兰兮为芳”(屈原《九歌·湘夫人》),“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李白《梅花落》),“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等。再如将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喻之于玉,将流水比作“玉佩”,将女子闺房比作“玉户”,以“冰肌玉骨”形容美人等。又如人们形容文学的语言特征,用字字珠玑、玲珑剔透等。由此可知玉具有丰富而独特的内蕴,其与传统文化的结合是一种特殊的审美现象。古人不仅在观念上崇玉,也从玉的内在精神上获取了许多文学创作的灵感。所以古典文学的创作总与文人对玉情有独钟的审美趣味相关联。
那么,作为“婉约正宗”并以“漱玉词”命名的易安词有何玉性特质呢?下面我们就李清照其人及其作从语言、意象、情思、词境等四个方面展开论述。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应是文学的第一要素,那么在谈论李清照词的玉性特质时首先就应分析其精炼雅洁、冰清玉粹的语言特色了。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词作虽只有43首,但几乎首首是“精品”,这种“精品”现象在中国诗歌史上是颇为少见的。她具有天才的艺术表现能力,能用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最平常的语言准确地表现复杂微妙的情感心态,用一两个日常动作的细节勾勒就能够传达出人物内心情绪的波动变化。她的语言具有“清水出芙蓉”般的纯净之美,自成一种风格[3]。据不完全统计,李清照词中“玉”及与“玉”相关的字词就多达三四十个,如“琼”、“璧”、“碧”、“玉簟”、“玉尊”、“玉枕”等。这一现象理应引起读者的重视和研究者的关注。如《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该词用语浅白清新,平淡自然,在遣词造句上千锤百炼,将口语雅化,简洁明快,温润雅致,用女性特有的柔美细腻来捕捉感觉,加之词人良好的文学底蕴和高贵的玉女气质共同构筑了整首词独特的语言美,真是语淡皆有味,语浅皆有致,这些都和玉细腻精粹的质地十分吻合相称。
从词学主张来看,李清照曾在《词论》中提出“别是一家”,强调协律,认为词应该高雅、典重、铺叙、故实。这种独到的美学观点必然直接影响词人自己的创作,因而她的词也非常注重语言的音韵美,常用象征事物声调的词准确描摹自然界的音响,以增加词的音乐美感。如写雨声的词句有“小风疏雨潇潇地”,“潇潇微雨闻孤馆”以及“恨潇潇无情风雨”中“潇潇”这样的象声词。再如《声声慢》开篇所用的“凄凄惨惨戚戚”这样的叠音词,读起来顺口,听起来如零珠碎玉相互碰撞般地清脆悦耳,亦如击玉敲翠般地清越灵动。
由以上分析可知,李清照善于将寻常的语言个性化、玉化,其效果尽显“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自然之美。若联系玉性关照,其语言果然字字珠玑,尽显淡雅灵秀之气,让人手不忍释,把玩不尽。
李清照是一位具有玉女气质的词人。她天资聪颖,才力华赡,且成长于书香门第,受过良好的教育和文化熏陶,自然形成了高深的文学素养。古代山东的曲阜为春秋孔子的家乡,山东邹县为战国孟子的家乡,齐鲁大地是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山容水意,风光秀丽的济南对她的性情无疑具有潜移默化的陶冶作用。而且其姓名、字号与玉具有一种妙合无垠的关系。“李”谐“梨”,含冰清玉洁之意;“清照”关合明月,含皎洁清盈之意;号“易安居士”,“易安”一词源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而易安”,意思是令人安乐,安之若素的意思。此外,李清照的故居在山东济南,有“漱玉泉”、“漱玉斋”等,“漱玉”也是她的词集之名。“漱玉”一词来源于《世说新语》中“漱石枕流”,词人却易“石”为“玉”,寓意其心怀清雅,风仪独标。由此可见,无论是李清照其人其名,抑或是她的居所、词集的命名,无不和玉或玉的内在精神气质相关。由人及词,她的词作之中禀赋着玉性特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世界上有两种人是唯美的,那就是女人和诗人,李清照恰好两者兼具,所以她能写出脍炙人口的佳作也就不足为奇了。叶嘉莹说过:“凡是伟大的诗人,像屈原、杜甫、陶渊明,都是用他们的生命写作他们的诗篇,用他们的生活实践着他们的诗篇的。”[4]李清照也不例外,是一位用生命写词、用她的生活践行其词的本色女词人,也就是说,李清照是一位用情怀写词的人。易安词是其玉人气质、玉性情怀的自然流露与抒写。一部《漱玉词》就是李清照的一部心灵史、情感史。易安词专于情又工于情,即以情见长,以情取胜,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关乎其词玉性的研究却寥寥无几。下面我们就其词在情怀上的玉性特质做具体阐述。
自古以玉比女人,更有文雅超迈如李清照者,其情思、意趣皆如玉。少女时期的李清照,天真活泼,个性鲜明,不甘身处闺阁;有志趣,不甘无所用心;爱美、亲近自然,或在花园里荡秋千,或外出郊游以欣赏自然风光,与那些足不出户的闺阁秀女完全不同。她的这些情思意趣都鲜明地反映在其词作中,比如讴歌自然的佳作《怨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限好。
词人已完全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了,她是如此地率真,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她眼里的一切景物都是美丽的。秋天本是容易让人伤感的季节,但她却相反,不仅没有萧瑟之感,反而觉得景物怡人,美不胜收。连山水都“与人亲”,说明当时她已被山光水色的无穷好所吸引,整个精神也沉醉其中了。“说不尽,无穷好”,抒发了她对山水景物的喜爱与赞美。词中景物丰姿多彩,用清露洗过的花汀草,不仅滋润,而且生机勃勃,色泽鲜明,如玉般晶莹润泽,这种雅爱自然的情怀是何等地率真、脱俗、清婉可人。再看她的《浣溪沙》: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分别于种植体植入术前及术后12周,用口腔CBCT (西诺德,德国)对所有患者的上下颌骨进行扫描,扫描条件:电压85 kV,电流5~7 mA,分辨率100 μm,视野80 mm×80 mm。然后用SimPlant Pro 11.04软件(Materialise Dental,比利时)测量受植区颌骨的HU值。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我们知道词人在写自己喜爱之物时常加“玉”、“瑶”、“香”等词,使文字显得华丽高雅,“玉炉”便是如此。“草”淡雅,“雨”润泽,不禁使人联想到琼玉的本色纯净。这些都显现了词人灵睿善感的玉女气质,渗透在词作中则显情思高雅,飘逸娴婉。
词之情思有雅与俗、浓与淡、明朗与沉郁、豪放与婉约、闲逸与繁缛等区别,易安词的情思及格调主要表现为雅、淡、朗、婉、逸,尤其是她少女、少妇时期的词作。而这种情思与玉在神韵上是完全契合的。换言之,李清照词所表现的情思是玲珑剔透、清灵秀雅而不失天真率性的玉性美质。
意象是主客观结合的产物,用意象言志抒情,是诗词区别于叙事文学的一大特点。意象既具有递相沿袭的共性寓意,又有诗人情怀濡染的个性色彩的投射。解读像诗词这样的文学作品,离不开对意象的分析和透视。而通过解读诗词中具有典型性和个性化的意象,方能领略其中深层韵味。易安词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花”意象。如《玉楼春》: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栏杆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在中国传统的“比德说”中,梅花是君子,菊花是隐士,但在这里,连梅花和菊花都被比下去了,那这“花中第一流”到底是谁呢?原来是桂花。作者通过称赞桂花“自是花中第一流”来表达自己的卓越才华和高洁品格。它虽没有娇艳的风姿,但有其高雅的品格,疏淡的情怀和僻远的居处,虽不为人知,但那芳香之气却长留人间,体现出作者独具慧眼、不同凡俗的审美趣味,也体现了词人品行高洁,心仪神往着一种淡而远的美。李清照用“淡”、“轻”、“柔”、“疏”、“远”几个字刻画了桂花轻灵优雅的神韵,虽然平淡却比那些浅碧深红的百花都高出一筹,此处关乎玉性美质,正是绚烂归于平淡,朴素超越华丽的真理。李清照以桂花描摹人生恬淡中见神韵的文人内省境界,也意味着她在花姿中获得了一种穿透力的感悟。总之桂花含蓄高雅、超尘绝俗,这些特点和良玉的内韵完全相合。
菊花也是女词人经常吟咏的一个重要意象,如脍炙人口、广为传唱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声声慢》(“寻寻觅觅”),词人以菊喻人,尤见功夫。菊乃高士的象征,又清丽俊秀,磊落不凡,用菊花来比喻人,其精神状态自然可见。从词的景物描写来看也非常符合人物身份,无论是“瑞脑销金兽”或者“玉枕纱橱”,以及后面的“东篱把酒”或“帘卷西风”,都是大家闺秀的居室摆设及生活情趣。词人借菊花表现其道德的高尚明洁,也显示了作为名门玉女的尊贵高雅气质,这种气质流露在词作中真是“风调闲雅,秀气胜韵”[5]292。由此可见,李清照词中的花意象,无论是梅花、菊花、桂花或是荷花、牡丹等,都是高雅超俗的,于芬馨之中透神俊之致,有着孤秀奇芬的玉性美。它们同时又都成为词人不同人生阶段的人格写照,是词人自己的化身或象征。前人多从咏物词的角度解读,这固然没错,但若从玉性美的角度来分析,则更能体会李清照其人其词的独具魅力。
婉约词之境界氛围,或飘渺清幽,或绮丽妩媚,或深婉秀雅。作为“自成一家”且为“婉约正宗”的易安词,兼具这些美质。一言以蔽之,易安词之情调、韵味、色彩、艺术境界等均关乎玉性美。前面我们从语言、情思、意象方面分析了易安词所体现出的玉性特质,最后再从词境方面探讨其词婉约灵秀、浑然天成的玉性美。
诗词的审美价值在于意境的营造,意境是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物我化合,且贯注着本体生命气韵的诗意空间。王国维说:“诗之境阔,词之言长。”[6]其实,这只是相对而言。大凡优秀词作,和诗一样也要营造美的境界,美的格调和美的氛围,更要追求以境取胜,易安词正是如此。这方面最具典型性的作品有《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延玑在《草堂诗馀评林》中称李清照《一剪梅》“语意飘逸,令人醒目”。词开头一句,被词评家称为“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或称“精秀特绝”[7]。她以理驱情,情感却拂之不去,难以控制,自然有了“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感触,也陷入了更深的思念。由景到情,由情到景,再由景到情,这样虚实相生,情景相融,极富意境美,读之感受到心灵的微妙,进入忘我的悠然境界。总的来说,女词人一路走来,或寄情于景,或景中含情,于结尾处猛然一收,如群山之玉,塔顶明珠,给人强烈的审美效应。“香”、“罗”、“兰”、“月”、“水”等字字都是冰晶玉玑飘清韵。
词境中还有种难以言说的美,把所表达的情感含蓄蕴藉地显露出来,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人一种绵延不尽的联想。且看金声玉润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化用孟浩然《春晓》而成的小令,清逸灵秀,兴象玲珑,达到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在一问一答中表现了真切细腻的惜春情感。词人言真感情,写真景物,故优美怡人、浑融完整的境界自出,玩味这样的词作如同品藻鉴赏一块无瑕美玉般地韵味悠长。“欣赏这首词的过程就是一种对美的领悟、开掘的过程,让人获得一种美的享受,心灵的愉悦,进而得到情操的陶冶,灵魂的净化”[5]318。一句话,易安词具有玉一般的情调、色彩和境界。
古人曾以玉比德,以玉比君子,到了李清照、晏殊等人,则以玉喻词,以玉比美人。前者主要崇尚真和善,后者更倾向于真和美。但二者在追求表里俱澄、文质彬彬的玉性美方面则是一脉相承和完全一致的。概而言之,易安词以洗练淡雅的语言,温婉清逸的情思,仙姿玉品的意象,浑融天成的词境,共同创造了具有高度和独特美学意义的婉约词风。一种大家闺秀、一种书香世家的高贵资质与天然风韵,自然而然地于词作中显现出来[8],进而形成了其词独具魅力的玉性特质。易安词之所以被尊为“婉约正宗”,具有独特而永久的艺术魅力,其玉性美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李清照因其不同凡响、独具魅力的词作,丰富和弘扬了中华民族悠久的玉文化,她的人和词作在两宋词坛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与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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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张兵.宋词浅说[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0: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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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亚君]
I222.8
A
1008-4630(2015)01-0032-04
2014-12-25
王莎莎(1990-),女,甘肃庆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