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天佑(岭南师范学院历史系,广东湛江524048)
论中国古代的风俗与历史盛衰
庞天佑
(岭南师范学院历史系,广东湛江524048)
摘要:在中国古代历史上,风俗与天下盛衰密切相关。施政得失反映在风俗中,“观风俗”而“知得失”,成为中国古代的历史传统。风俗总是在历代的传承中变化,又在不断的变化中传承。因为风俗变化影响世道人心与治乱兴亡,风俗正邪攸关天下盛衰与国运长久;所以通过“广教化”,实现“美风俗”,既是励精图治的君主的治国理念,更是华夏哲人的精神追求。圣明之君践行移风易俗,荡涤陈腐陋俗,重建社会道德,因此,公序良俗与盛世的创建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关键词:中国古代;风俗变迁;历史盛衰
远古先民认为,“风”为天地之“气”而生。在《周易》的八经卦中,以“巽”卦代表“风”。《汉书》称“天地之气合以生风”[1]959,即“天地之气”相互作用,因而产生了“风”。人们又把一定的自然环境下形成的行为称“风”,而将因历史积淀与现实差异形成的生活习惯称“俗”,故有“百里不同风”而”千里不同俗”的说法[1]3063。庄子最早将“风”“俗”连用而为一词,称“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2]。庄子所言“风俗”,指在不同的时空环境中,人们约定俗成的生活习惯。东汉学者在前人基础上,对“风”“俗”作出定义。班固称:“凡民稟五常之气,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1]1640应劭曰:“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俗者,含血之类,象之而生,故言语歌讴异声,鼓舞动作殊形,或直或邪,或善或淫也。圣人作而均齐之,咸归于正,圣人废则还其本俗。”[3]北齐刘昼则言:“风者气也,俗者习也;土地水泉,气有缓急,声有高下,谓之风焉;人居此地,习以成性,谓之俗焉。风有薄厚,俗有淳浇。”[4]人们在一定的自然条件下,在不同的人文环境中,彼此交往渐成风气,相沿日久而化为习俗。风俗系风气演变而来,既有自然因素的作用,又有人文传统的影响;不仅反映现实生活,而且关乎天下盛衰。我们考察中国古代风俗,探讨其与天下盛衰的关系,吸取前人治国兴邦的经验教训,对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管子言:“察民俗”,“知得失”[5]260。民俗乃民间风俗的简称。在管子看来,民俗反映出施政好坏,“察民俗”能知晓施政得失,为治国兴邦提供资鉴。《诗经》一半以上的诗篇称“风”,“风”即西周、春秋时期的民间歌谣。这些歌谣抒发百姓的喜怒哀乐,不仅表达他们的精神诉求,而且反映各地不同的风俗。班固在管子论述的基础上,强调通过“观风俗”,可以从中“知得失”;指出上古时代以来,统治者关注各地风俗,以便了解与把握民情。他称:“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又曰:“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1]1756在班固看来,王者立采诗之官,搜采民间诗歌,观察民间风俗,倾听百姓心声,体察民情冷暖,为治理天下借鉴。统治者从风俗中了解为政得失,顺应民心而自我调节,谋求天下长治久安。而历代哲人则根据风俗与治国施政的关系,探讨与批判现实问题,为了挽救时弊而建言献策,表现出勇于担当的精神,隐含着深沉的忧患意识。
风俗为相习相沿的群体习惯,与特定的时空环境密切相关。因为各地自然环境千差万别,“天地寒暖燥湿”大相径庭,决定了生活习惯与风土人情各不相同;所以“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6]1338。管子称:“入州里,观习俗。”[5]76《礼记》载孔子语:“入其国,其教可知也。”郑玄注云:“观其风俗,则知其所以教。”[6]1609《礼记》又称:“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6]1251荀子称:“入境,观其风俗。”[7]202韩非曰:“入王之境内,闻王之国俗。”[8]164诸如此类关于“入境问俗”之语,在先秦诸子之书中颇多,说明对风俗差异的关注。风俗为现实与历史相结合的产物。在诸侯林立、分裂割据的情况下,不仅各地自然环境差别巨大,而且彼此人文环境颇为不同,资讯传播与相互交流又存在困难。这种“州异国殊”的状况,导致了“情习不同”[9]1175。只有根据不同自然条件,结合各地人文传统,广泛搜集各种材料,体察各种不同的风俗;才能了解世道人心,把握施政好坏得失,提出变革现实的主张,为君主治国兴邦服务。先秦诸子的政治见解与思想主张虽不相同,但强调“入境问俗”,注意风俗差异,究明施政得失,则是一致的。
设官采诗为统治者“观风俗”的途径。这里所说的“诗”指民间歌谣,内容涉及社会各层面,反映出各地的风俗,表露出施政的得失。班固称:“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1]1377。歌谣倾诉了百姓的心声,既包含对时政的批评,又体现民心的向背;君主从中知晓民意,据此匡过失而正时弊。从先秦时期以来,统治者设官采诗,以此“观风俗”而察民情。《礼记》载: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6]1328。天子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而察下情。《汉书》对王者设官采诗,除前所引材料外,还有不少记载。如《食货志》称: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以闻于天子”。颜师古注:“行人,遒人也,主号令之官。铎,大铃也,以木为舌,谓之木铎。徇,巡也。采诗,采取怨刺之诗也。”[1]1123王充则言:“古有命使采爵,欲观风俗,知下情也。”[10]魏征称:“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省观人诗,以知风俗。过则正之,失则改之,道听途说,靡不毕纪。”[11]1012大量史料说明,先秦时期设官采诗,已成历史的定制。汉武帝时期,朝廷设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颜师古注:“采诗,依古遒人徇路,采取百姓讴谣,以知政教得失也。”[1]1045西汉后期,朝廷派遣风俗使者,通过搜采民间歌谣,了解百姓的喜怒哀乐。范晔的《后汉书》大量引述民歌谣谚,再现出东汉时期的社会风俗。萧子显曾言:“下既悲苦君上之行,又畏严刑而不敢正言,则必先发于歌谣。歌谣,口事也。”[12]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南北对立与社会分裂,但统治者仍注意采民间歌谣以“观风俗”,有关典籍中记载颇多。
“观风俗”应该考察各种现象。管仲辅佐齐桓公治国,注意透过各种现象,“观风俗”以察民情。他称:“听民之所以化其上,而治乱之国可知也。”[5]76又曰:“入国邑,视宫室,观车马衣服,而侈俭之国可知也。夫国城大而田野浅狭者,其野不足以养其民;城域大而人民寡者,其民不足以守其城;宫营大而室屋寡者,其室不足以实其宫室;屋众而人徒寡者,其人不足以处其室;囷仓寡而台榭繁者,其藏不足以共其费。故曰主上无积而宫室美,氓家无积而衣服修,乘车者饰观望,步行者杂文采,本资少而末用多者,侈国之俗也。”[5]74在管仲看来,通过车马衣服,田野城域,宫营室屋,囷仓台榭之类现象,可以看到各地的风俗,从中把握施政的得失。管子从亲眼目睹的各种现象出发,通过彼此对照与相互比较,“观风俗”而究得失,不仅寓含对施政实践的总结,而且贯穿深刻的辩证思维。《国语》引赵文子之语称:“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祅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古之王者“观风俗”,“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13]。赵文子反思上古王者“观风俗”,指出其运用多种方式考察民情,以求得到治国施政之鉴戒。因为风俗由人的行为反映出来,人是风俗得以存在的载体;所以荀子“观风俗”,聚焦于人的行为与活动。他从百姓、百吏、士大夫、朝廷四个角度,考察人的举止行为与外表仪态,比照风俗淳朴的上古时代,观商鞅变法后秦国风俗的变迁。荀子称:“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7]202荀子根据秦国风俗的变迁,肯定商鞅变法取得的成效,融历史总结与现实考察于一体,其结论颇有说服力。
“观风俗”能体察天下盛衰。四海晏然、国泰民安的盛世,总是与民气强劲、风俗淳朴相联系;动荡喧嚣、腐败黑暗的衰世,则必然伴随着民不聊生、风俗溃败。秦亡汉兴,事繁变众,生灵涂炭,疮痍满目。统治者承敝易变,革除暴政,“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9]412。西汉前期,天下经过六七十年修养生息,从民不聊生到“人给家足”,“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9]1420。这种敦厚淳朴、道德高尚的社会风俗,显示出王朝处于蒸蒸日上、繁荣兴旺之时。司马迁记淮南王刘安与其臣下伍被,曾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说明汉人通过“观风俗”而察治乱:“(淮南王)问伍被曰:‘汉廷治乱?’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说,谓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装富贾,周流天下,无道不通,故交易之道行。”[9]3088伍被所言“风俗纪纲,未有所缺”,指人们各得其所,谨守道德规范。他以此作为天下大治的表征,这是符合事实的。西汉后期,“遭世承平”,“外家擅朝”[1]330,社会黑暗,朝政腐败。灾异现象层出不穷,谶纬迷信广为流行,显示出风俗的沉沦与天下的溃败,说明人们于苦闷与迷茫中,渴望出路而又找不到出路。风俗从风气演变而来,荀悦根据不同的风气,考察天下的治乱兴衰。他指出:“惟察九风,以定国常。一曰治,二曰衰,三曰弱,四曰乖,五曰乱,六曰荒,七曰叛,八曰危,九曰亡。君臣亲而有礼,百僚和而不同,让而不争,勤而不怨,无事惟职事司,此治国之风也;礼俗不一,位职不重,小人谗嫉,庶人作议,此衰国之风也;君好让,臣好逸,士好游,民好流,此弱国之风也;君臣争名,朝臣争功,士大夫争名,庶人争利,此乖国之风也;上多欲,下多端,法不定,政多门,此乱国之风也;以侈为博,以伉为高,以滥为通,遵礼谓之劬,守法谓之固,此荒国之风也;以苛为密,以利为公,以割下为能,以附上为忠,此叛国之风也;上下相疏,内外相蒙,小臣争宠,大臣争权,此危国之风也;上不访,下不谏,妇言用,私政行,此亡国之风也。故上必察乎国风也。”[14]荀悦针对东汉后期的政治现实发论,批判历史与批判现实相结合,提示出风气与天下兴衰的内在联系,确实是非常深刻的。
中国古代立志有所作为的君主,总是重视“观风俗”而察“得失”。在各种历史典籍中,对君主“观风俗”的记载,可谓不绝于书。这里列举几则:如西汉宣帝元康四年,遣太中大夫十二人循行于天下,“存问鳏寡,览观风俗,察吏治得失,举茂材异伦之士”[1]258。颍川太守韩延寿,注意“问以谣俗,民所疾苦”[1]3210。曹魏正元元年冬十月壬辰,“遣侍中持节分适四方,观风俗,劳士民,察冤枉失职者”[15]132。前秦君主苻坚“遣使巡行四方,观风俗,问政道,明黜陟,恤孤独不能自存者”[16]。梁武帝称道古代哲王“观风俗”:“昔哲王之宰世也,每岁卜征,躬自巡省,民俗政刑,罔不毕逮。末代风凋,久旷兹典,虽欲肆远忘劳,究临幽仄,而居今行古,事未易从,所以日晏踟蹰,情同再抚。总总九州,远近民庶,或川路幽遐,或贫羸老疾,怀冤抱理,莫由自申,所以东海匹妇,致灾邦国,西土孤魂,登楼请诉。”梁武帝效仿古代哲王“观风俗”,“分将命巡行州部,其有深冤钜害,抑郁无归,听诣使者,依源自列。庶以矜隐之念,昭被四方,逷听远闻,事均亲览”[17]。北魏高祖在位,“虑独见之不明,欲广访于得失,乃命四使,观察风谣”[18]1431。北魏高宗太安初,“遣使者二十余辈循行天下,观风俗,视民所疾苦”[18]2851。唐朝政府设立“京兆、河南、太原牧及都督、刺史,掌清肃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抚和齐人,劝课农桑,敦敷五教。每岁一巡属县,观风俗,问百年,录囚徒,恤鳏寡,阅丁口,务知百姓之疾苦”[19]1919。李峤上书唐高宗称:“陛下创置右台,分巡天下,察吏人善恶,观风俗得失。”[19]2993君主派遣使者巡行各地,抚恤鳏寡孤独,了解风俗民情;通过“观风俗”,从中察“得失”,调整施政行为。
总之,风俗与施政“得失”,为前者反映后者的关系:一方面通过“观风俗”,能够“知得失”;一方面为了“知得失”,必须“观风俗”。“观风俗,知得失”的主体,一为高高在上的君主,或通过设官采诗,或派使者巡行各地,“观风俗”而“知得失”。这是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封闭隔绝而资讯不畅,为了获知各地情况,了解百姓喜怒哀乐,君主通过“观风俗”,自我认识施政得失,自我调整统治行为的一种机制。二为关注天下兴亡的哲人,根据风俗与施政“得失”的关系,“观风俗”而论“得失”,批判现实与抨击时弊,为君主治国施政建言献策。此为古代哲人参与政治、探讨治国兴邦之道、实现自身社会价值、担当天下责任的一种形式。这两者虽然都强调“观风俗,知得失”,但出发点、着眼点、侧重点却有所不同:君主出自直接的、功利的目的,哲人则满怀对天下兴亡的忧患意识;君主着眼治国施政的现实需要,哲人则将现实与长远结合起来;君主关注从风俗中“知得失”,哲人则侧重据风俗论“得失”而引出经验教训。
中国古代的风俗有地域性与传承性,也有动态性与历史性;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俗,一个地方又有一个地方的风俗。风俗随历史延续而传承,这种传承是相对的;风俗在历史延续中变化,这种变化是绝对的。风俗变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朝代更替而导致的变化,也有地域因素而决定的差别;既与政治经济环境有关,也与社会文明程度相联系。风俗变化影响国家稳定,风俗正邪关乎天下盛衰。荀子在前人的基础上,明确主张“广教化,美风俗”。他称:“论礼乐,正身行,广教化,美风俗,兼覆而调一之,辟公之事也。”[7]108其论述包括三层含义:其一,风俗是可以美化的,教化为美风俗之途径,“广教化”对“美风俗”有重要意义;其二,“广教化”包括多种方式,既应“论礼乐”,更须“正身行”,宣君主之德于天下;其三,“辟公”担负“美风俗”之责,应该以多种方式“广教化”,“兼覆而调一之”。中国古代那些高瞻远瞩的君主,关注天下盛衰的哲人,都强调“广教化”,提高道德水平,完善人的素质,实现“美风俗”。
“广教化,美风俗”,即广兴教化,美化天下风俗。教化为教导与化育,这是净化人的灵魂、完善人的素质、实现“美风俗”的途径。风俗不仅是相沿相习的行为习惯,凝聚着历史传统与人文精神;而且是现实社会的折光,贯穿着伦理道德及价值观念。华夏哲人向往与追求的,乃上下有礼、秩序井然、各行其道、贵贱分明的风俗。在其看来,人的行为约定俗成而为风俗,而教化能强化人的道德意识,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提高社会的文明水平,规范人的行为并引领向善,因而有着美化风俗的作用。《毛诗序》称,先王以诗教,“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20]270。《礼记》宣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6]1521范晔认为:“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因而“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21]2589,纯洁人的道德,引领人心向善。曹魏太史令高堂隆上疏明帝,称良佐“辅世匡俗”,宣君主之德,化天下百姓。他指出:“夫移风易俗,宣明道化,使四表同风,回首面内,德教光熙,九服慕义,固非俗吏之所能为也。”[15]712北周苏绰称“牧守令长”,应“上承朝旨,下宣教化”。“教化”即引导与影响百姓,“扇之以淳风,浸之以太和,被之以道德,示之以朴素。使百姓亹亹,中迁于善,邪伪之心,嗜欲之性,潜以消化,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谓化也”。“教之以孝悌,使民慈爱;教之以仁顺,是民和睦;教之以礼义,使民敬让。慈爱则不遗其亲,和睦则无怨于人,敬让则不竞于物。三者既备,则王道成矣。此之谓教也。”“先王之所以移风易俗,还淳返素,垂拱而治天下以至太平者,莫不由此。”[22]384司马光强调大兴教化,端正纲纪伦常,称“风俗”为“天下之大事”,“教化”乃“国家之急务”。他指出:“夫惟明智君子,深识长虑,然后知其为益之大而收功之远也。”[23]2173
教化不是空洞的说教,不是简单的训诫,而是思想的启迪,更是灵魂的化育。“广教化”乃广兴教化,不仅突出教化方式的多样性,不可局限一种,不能止于一时;而且强调教化范围的广泛性,应该泽及天下,不拘泥于一地。荀子称“广教化”为“辟公之事”,“辟公”指诸侯国君主;汉人将“广教化”之责,归于主政的公卿大夫。朝臣教化天下百姓,广宣君主之德,经过长期潜移默化,形成敦厚淳朴的风俗。贾谊称:“大相上承大义而启治道,总百官之要,以调天下之宜,正身行,广教化,修礼乐,以美风俗。兼领而和一之,以合治安。故天下失宜,国家不治,则大相之任也。”[24]汉武帝元朔元年下诏:“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1]167魏相上言汉宣帝,称:“幸得备位,不能奉明法,广教化,理四方,以宣圣德。”[1]3137王尊上书汉元帝,弹劾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潭,称他们位居三公,“典五常九德,以总方略,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为职”,然而却未能尽其职,使知中书谒者令石显“专权擅势,大作威福,纵恣不制,无所畏忌,为海内患害,不以时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网上,怀邪迷国,无大臣辅政之义”[1]3231,致使朝政腐败黑暗。荀子之言与汉人之语,虽然都称“广教化”,实现“美风俗”,甚至彼此语言也如出一辙;但战国处于分裂割据,汉代天下一统于君主,前后环境迥然不同,故“广教化”担当者不同。
兴礼乐为教化的主要方法。周公于周初制礼作乐,即以礼乐教化天下。孔子生活于春秋后期,针对“礼坏乐崩”的现实,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25]的主张。劳承万先生认为,孔子提出的“兴诗、立礼、成乐”三联式,为“儒家哲学结构庞大体系的纲领”,“构成中华民族独有的人生历程与艺术、审美观念”[26]。这是一个重要的学术见解。我们理解孔子的这一主张,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环境,而应把握其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孔子以批判的眼光审视天下,对于混浊的社会风俗,满怀激愤与批判之情,力图挽狂澜于既倒。在孔子看来,拨乱反正,扭转风俗,起始于诗,树立于礼,实现于乐。荀子继承孔子的思想,其主张“论礼乐”,突出礼乐教化作用,强调以礼乐引导人,陶冶人的情操,净化人的心灵,提高人的素质。孔子、荀子以后,历代哲人都强调兴礼乐。礼是根据先王之言与圣人之语,逐步确立起来的纲常伦理,故曰礼者圣人之所履也,乃治理国家的根本所在。《左传》言:礼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乃“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27]2107。礼的核心为君臣父子之道,夫妇长幼之别,区分尊卑贵贱,担当各自责任,履行伦理义务。“立于礼”即谨遵礼制,规范人的行为;各安其分而各行其道,恭俭庄敬而尊卑有序,树立良好的人伦秩序。故曰:“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27]1736《礼记》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爵;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6]1231司马光指出:“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23]4。乐起源于先民在实践中,模仿动物及自然声音,宣泄情绪及表达意志,传递信息及抒发感受。在进入文明时代以后,不仅以乐抒发情感,获得精神愉悦;而且以乐陶冶心灵,荡涤邪意而全其正性,“成于乐”即以乐教化人,使人和悦善良、心胸豁达开阔。《礼记》言:“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万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利。乐由天作,礼以地制;过制则乱,过作则暴。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6]1530又曰:“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乐用则正人理,和阴阳也。”[6]1534魏征认为:“案圣人之作乐也,非止苟悦耳目而已矣。欲使在宗庙之内,君臣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乡里之内,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同听则莫不和亲。此先王立乐之方也。”“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礼、乐。”“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11]1712-1713唐高祖武德初年下诏,强调“兴礼乐”。他称:“先王之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象天地以制法,通神明以施化,乐由内作,礼自外成,可以安上治民,可以移风易俗,揖让而天下治者,其惟礼乐乎!”[28]在华夏哲人看来,“美风俗”须以人为本,美化人的心灵。只有大兴礼乐,教化百姓,恪守纲纪,心存敬畏,敦厚人伦,陶冶情操;才能摆脱陈腐陋习,去除不良行为,遵循伦理规范,实现“美风俗”。
教化与“正身行”直接相关。端正人的品行,与“美风俗”联系在一起。君主为教化的主导者,其率先“正身行”,垂范于天下,对“美风俗”有着决定性作用;朝臣令守为社稷栋梁,其践行“正身行”,激浊流而扬清波,谨操守而励品行,对“美风俗”形成中坚作用;黎民百姓为教化对象,其做到“正身行”,方能产生群体效应,达到“美风俗”的目的。在中国古代社会里,君主权力至高无上,成为国家的象征。因为权力崇拜与奴才心理,形成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塌下来。君主身正则民自化,德正则官必清,对“美风俗”最为关键。君主自坏纲纪践踏伦理,则天下风俗必然溃败。孔子曰:“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6]1611孔子称“君为正”,即君主为政以正,百姓必“从政”。孟子引孔子之语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29]在孔子看来,君主处至高无上之位,百姓以之为膜拜对象,犹如草随风而转。如果君主首先“正身行”,以良好行为辐射天下,则朝臣令守必“正身行”,因而化育与影响风俗。荀子认为君主与百姓,如同源与流的关系,源决定流的清与浊。故君主对百姓的清与浊,有着支配与主导作用。他指出:“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7]154刘向引述前人之语称:“上之化下,犹风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草为之靡。是故人君之动,不可不慎也。”[30]545苏绰强调君主“乃百姓之表,一国之的也。表不正,不可求直影;的不明,不可责射中”。“君身不能自治,而望治百姓,是犹曲表而求直影也;君行不能自修,而欲百姓修行者,是犹无的而责射中也。”君主治理天下,应该表率百姓,做到“心如清水,形如白玉。躬行仁义,躬行孝悌,躬行忠信,躬行礼让,躬行廉平,躬行俭约”[22]383,赢得民心,美化风俗。朝廷权臣与地方令守,作为国家的栋梁中坚,社会的中流砥柱,担当“广教化”之任,必须“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6]1679,遵循纲纪,谨守伦理,砥砺身行,对于“美风俗”有重要意义。董仲舒言:“教化行而习俗美。”[1]2504又曰:“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故“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1]2521。东方朔认为:“褒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一统类,美风俗,此帝王所由昌也。”[1]2871
总之,风俗有自然属性,与不同的自然条件相关;又有人文属性,与特定的人文环境相联系。治国兴邦虽然必须了解风俗的自然属性,但更应该注意风俗的人文属性:不仅必须考察风俗与现实环境的密切关系,注意历史传统与人文精神对风俗的影响;而且应该关注随着天下盛衰及世道改变,攸关风俗的伦理道德与价值观念在不断变化。因为人是风俗的载体,所以通过对人的教化,进而实现“美风俗”。这既是励精图治的君主的治国理念,更是华夏哲人孜孜不倦的精神追求。整顿与美化风俗,为治理天下的重要任务。荀子称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7]76。顾炎武称:“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缺焉。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31]107华夏哲人主张“广教化,美风俗”,寄托着对美好风俗的热切期待,贯穿着以儒家伦理化育人这一核心,蕴涵着以人为本的理念。这对于当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人的行为相沿相袭,彼此效仿并长期积淀,传承演变而为风俗;风俗形成以后,又反作用于人,影响人的道德观念与价值取向,甚至支配与决定人的行为。我认为,人的行为形成风俗,风俗乃历史及社会存在的反映;风俗又影响人的行为,对人及社会有反作用:这两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构成辩证统一的关系。荀子论风俗对人的影响曰:“习俗移志,安久移质。”王先谦注:“习以为俗则移其志,安之久之则移其质。”[7]91《史记》称:“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叛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縻使然也。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9]3098把淮南王等人的叛逆行为,视为楚地风俗使然,司马迁确实失之于偏颇,但却揭示出风俗对人的影响。因为风俗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必须适应社会而与时俱进;所以“广教化”而“美风俗”,创建繁荣兴旺的盛世,成为中国古代历史的主题。一部中国古代史,既是盛衰兴亡反复更替史,又是移风易俗开创太平史。我们探讨移风易俗与创建太平盛世的关系,能够得到思想的启迪与深刻的教益。
中国古代经历过数十次王朝兴替,风俗的变化反映出王朝的兴亡。一般来说,王朝前期,君主顺应时势,锐意进取,改弦更张,革除积弊,与民休息;经过恢复重建,经济走向繁荣,社会渐趋稳定,风俗敦厚淳朴。王朝中期,君主励精图治的锐气丧失了,奋发进取的精神没有了,目光短浅而墨守成规,奸佞当道而政治黑暗,社会矛盾积累加深,风俗日渐衰颓沉沦。王朝后期,危机空前激化,天下动荡不安。君主一筹莫展而无计可施,不能自我完善而开创新局,无法缓解危机而化为转机;反而变本加厉地放纵享乐,腐朽没落趋势不断加剧,风俗则从沦丧到溃败,王朝病入膏肓而走向灭亡。如夏后期君主孔甲,“好方鬼神,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9]86。夏桀在位,“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9]88,为殷商所取代。商纣滥施淫威,重刑厚敛,穷兵黩武,被西周所灭。东汉后期,“君道秕僻,朝纲日陵”[21]2589,外戚干政,宦官横行,黄巾之乱以后,王朝名存实亡。唐朝后期,宦官乱政,朋党相争,安史之乱以后,成藩镇割据,朝廷不能制,演变为五代十国。明朝后期,朋党彼此倾轧,民变兵变频仍,天灾人祸相继,内忧外患交织。在社稷面临危难之际,朝廷“有人而无人之用,有饷而无饷之用,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32]6578,满清趁乱取而代之。华夏哲人从王朝更替中,看到“天命靡常”[20]505,“国无常强,无常弱”[8]21,自古以来“未有不亡之国”[1]1951,常盛不衰之国是不存在的。盛衰治乱往往表现为螺旋式的循环,改朝换代成为历史运演的常态。
审视中国古代的王朝更替,通常是在旧王朝崩溃之际,新王朝随即顺势而起。虽然各时期内外环境迥然不同,盛衰兴亡的过程不尽一致,亡国之君的行为千差万别;但这些君主的倒行逆施,颠覆了维系社会的伦理道德,破坏了天下的正常秩序,导致风俗沉沦与败坏,大大加速了王朝的履灭,却往往颇为类似。如夏桀“既弃礼义,淫于妇人,求美女积之于后宫,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之于旁,造烂漫之乐”,“日夜与妹喜及宫女饮酒,无有休时”,“昏乱天道,骄奢自恣,为酒池可以运舟”[33]。又“暴虐百姓,穷其父兄,耻其功臣,轻其贤良,弃义听谗”[34],百姓怨声载道,甚至愿与其一起灭亡。商纣自恃天命在身,迫害忠良,“嬖于妇人”,酗酒作乐,穷极荒淫。他广筑离宫别馆,甚至“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9]105,最后众叛亲离。周幽王昏暗残暴,宠信奸佞,“小人在位,君子在野”[20]495。他纵情享乐,情迷褒姒,烽火戏诸侯,致使西周灭亡。唐朝后期,懿宗等君主,为宦官拥立而继位。朝廷“用兵不息,赋敛愈急”,“上下相蒙,百姓流殍,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蜂起”[23]8174,天下瓦解,王朝覆灭。明后期神宗、熹宗,昏庸怠惰,权奸当道,阉党乱政,吏治败坏。明思宗面对风雨飘摇的局面,虽然锐意求治,奋力支撑危局,但已经无力回天,最终自杀身亡。这些乱亡之君置社稷危难于不顾,专横暴虐而恣意妄为,重用奸人并赋敛无度,穷奢极欲而荒淫享乐,致使朝政腐败黑暗,纲常伦理遭到践踏,礼义廉耻荡然无存。
反思中国古代的改朝换代,与道德崩溃及风俗败坏密不可分。每当王朝从兴旺转趋倾颓,国势日渐衰败没落之际,亦即天下失序而动荡纷扰、矛盾积累并不断激化之时。社会道德随之崩溃,伤风败俗之事层出不穷。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君主穷极奢侈豪华,文人热衷清谈老庄,士族崇尚任诞风流。《世说新语》载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35]233,相互炫富斗富。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引王隐《晋书》称: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跼”。“贵游子弟”“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35]6,是非扭曲,人妖颠倒,风俗淫僻,耻尚失所。社会上层的奢靡腐朽风俗,显示出精神的空虚与灵魂的失落,透露出政权旋起旋灭的原因。唐玄宗后期,“殚耳目之玩,穷声技之好”[23]6994,渐肆奢侈之欲,怠惰国家政事。天宝以后,“风俗奢靡,宴席以喧哗沉湎为乐,而居重位、秉大权者,优杂倨肆于公吏之间,曾无愧耻。公私相效,渐以成俗”[19]485-486。唐懿宗骄奢无度,“游宴无节”[23]8103;官吏贿赂公行,贪风大盛。明神宗放纵享乐,大肆挥霍,史称其“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溃败决裂,不可拯救”[32]294-295。明思宗即位以后,“欺罔之习转甚”,“谄谀之风日长”,风俗败坏之极,以至“官愈贪,吏愈横,赋愈逋。敲扑繁而民生瘁,严刑重敛交困,而盗贼日起”[32]6579,明王朝积重难返,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君主骄奢自恣与昏乱失道,必致正气萎靡而邪枉织结,各种“潜规则”大行其道,昭示王朝气数即将终结,这是改朝换代之际的普遍现象。
纵观中国古代的历史进程,一方面如气势磅礴的长河,奔腾向前而不可重复,一方面又波澜壮阔而跌荡起伏,重复的因素似乎在起作用。朝代兴替固然表现为周期性的循环,但国势强弱与国运长短却大为不同:有的王朝国力强盛,有的王朝则偏安一隅;有的王朝享国长久,有的王朝则短命而亡,这是由于各种因素形成的历史合力所决定的。在攸关王朝兴亡的因素中,风俗的作用不可小觑:积极健康的风俗能催人奋进,促使国家繁荣兴旺,推动一代盛世的出现;腐朽没落的风俗使人颓丧,致使国家衰微没落,成为社稷覆亡的前奏。华夏哲人从朝代更替中认识到,风俗为关系天下盛衰的大事。汉人贾山言:“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1]2336贾山所说的“风行俗成”,指形成良好的风俗,此为治国兴邦的基础,奠定天下“万世之基”。南宋淳熙年间,吏部侍郎李椿上书言:“天下之盛衰在风俗。”这不仅是指风俗反映天下盛衰,而且是强调风俗决定天下盛衰!此后中书舍人崔敦诗上言:“民俗之厚薄,关于天下之治乱。尧舜之民,比户皆可封也,所以为治朝;桀纣之民,比屋皆可诛也,所以为乱世。”“自昔圣帝明王,所以移风易俗,以寿天下之脉”,“一以教化为先”[36]。顾炎武把风俗与君主施政,及国家存在联系起来。他称:“有人伦,然后有风俗;有风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国家。”[31]107在顾炎武看来,人伦是风俗存在的基础,风俗为君主施政的前提,君主施政乃国家存在的标志。故曰:“风俗者,天下之大事。”[37]482
华夏哲人站在历史的高处,考察历代的盛衰兴亡,积极倡导“移风易俗”。“移风易俗”不是随意改变风俗,而是荡涤陋习与破除旧俗,开创新风并树立新俗,对于风俗进行拨乱反正,以创建繁荣的太平盛世。孔子总结上古盛衰,最早提出“移风易俗”的主张。刘向引述孔子语云:“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施于百姓,非独适其身之行也。”[30]595孔子又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38]孔子所言“移风易俗”,一是赞扬圣人建树了非凡的事功,其业绩有如千古丰碑,对后代形成长期的影响,具有“移风易俗”的作用;二是指出以乐教化人,纯洁人的心灵,化育人的情操,形成“移风易俗”的效应。前者肯定圣人业绩的影响,赞许其对“移风易俗”的贡献,这是对圣人历史地位的评价;后者强调乐的教化功能,使人心胸开阔,心性和悦善良,这是指出“移风易俗”的途径。荀子认定“移风易俗”,天下即可太平。他称:“移风易俗,天下皆宁。”[7]254李斯考察历史,认为秦“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9]2542《毛诗序》所言“移风俗”,即为“移风易俗”的简称。晋代葛洪视匡正君主、端正风俗,为君子行道、担当天下的责任!他称:“除残去贼,夷险平暴,制礼作乐,著法垂教,移不正之风,易流遁之俗,匡将危之主,扶亡徵之国。”[39]53又曰:“君子行道,以匡君也,以正俗也。”[39]188南宋学者陈旸曰:“百里不同之风,其气有刚柔;千里不同之俗,其习有善恶。”“至刚之风可移而为柔,至恶之俗可易而为善。移风而使之化,易俗而使之变”。君主“一道德,同风俗,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矣”[40]。我认为,“移风易俗”的主张源自于对风俗关乎盛衰的深刻认识,反映出对风俗变迁的深邃思考,渗透着对国家兴亡的忧患意识,蕴涵着深沉的历史意识与哲学思维,目的是担当天下的责任,为君主治国兴邦的事业服务。
中国古代那些高瞻远瞩的君主,总是从社稷的根本大计出发,在施政中践行移风易俗,清除陈腐旧俗的影响,端正崩塌的纲常伦理,重建社会的道德秩序,引导风俗转向健康醇正,开创国势强大的盛世,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如西周的成康之治,西汉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贞观之治等,与君主率先垂范,注意拨乱反正,有着直接的因果联系。成康之治为西周盛世,其形成与文王及周公密切相关。文王称为圣王,乃西周奠基者。他“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9]116,影响了世道人心。周公虽非一代君主,但助武王灭商立周,为周制礼作乐并建章立制,辅佐年幼的成王施政,“乃摄行政当国”七年,然后“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9]132,对巩固西周贡献尤多。在西周建立以后,周公鉴于夏、殷亡国的历史教训,告诫周人宽仁待民,勤劳国家政事,牢记稼穑之艰难,体恤百姓之疾苦。《淮南子》称:“武王立,三年而崩,成王在褓襁之中,未能用事。”“周公继文王之业,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辅翼成王。”“成王既壮,能从政事,周公受封干鲁,以此移风易俗。”[41]文王的崇高风范,周公的不朽业绩,形成巨大的人格魅力,凝聚为一代正气,树立了千古丰碑,荡涤了殷末败俗的影响,产生了移风易俗的效果,推动着天下走向繁荣兴盛。文景之治为西汉盛世,其形成与西汉前期君主的施政相关。史称从高祖、惠帝到吕后,以秦为鉴,反秦之敝,“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1]153。这些君主因时顺势,黜奢崇俭,轻徭薄赋,无为而治,消除了秦代严刑暴政的后果,开创了生机勃勃的太平盛世。贞观之治为唐代盛世,其形成与唐太宗以隋为鉴的施政理念相关。隋炀帝骄横跋扈,穷奢极欲,“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使丁壮尽于矢刃,女弱填于沟壑,四民丧业,盗贼蜂起,专任佞谀,饰非拒谏”[23]5871。唐太宗铭记隋亡的历史教训,注意拨乱反正。他“本怜百姓”[42],节己顺人,虚怀纳谏,大兴文治,改变了隋末的奢靡享乐之风,创建了堪比成、康的一代盛世。这些君主因应历史趋势,顺乎时代潮流,重视道德重建,引导风俗返朴归真,创建欣欣向荣的盛世,堪称治国兴邦的典范。顾炎武指出:“论世不考其风俗,无以明人主之功。”[37]468这一论断说明,君主移风易俗与创建盛世,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总之,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盛世有盛世的气象,衰世有衰世的败俗。风俗乃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反映施政的“得失”,折射王朝的盛衰。君主从风俗中“知得失”,据“得失”而调节施政,为中国古代的历史传统。风俗在历史的传承中变化,又在不断的变化中传承。风俗沉沦必然伴随王朝的衰败,盛世创建必须践行“移风易俗”。顾炎武称:“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也。”[37]473因为风俗变化影响治乱兴亡与世道人心,风俗正邪攸关盛衰成败与国运长久;所以“广教化”而“美风俗”,实现天下的风清气正,不仅是治国兴邦的重要工作,而且是华夏哲人的社会理想与精神追求。圣明之君通过“移风易俗”,荡涤陈腐陋俗,实现道德重建,与创建盛世直接联系在一起。我们探讨中国古代风俗与天下盛衰的关系,可以得到诸多创建现代盛世的历史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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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皓)
Ancient Chinese Customs and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History
PANG Tianyou
(Department of History, 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jiang 524048, China)
Abstract:In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customs is closely related to ups and downs of dynasty. Policy gains and losses are reflected in the customs.“Knowing the pros and cons”by“seeing the customs”is a historical tradition of ancient China. Customs always change in inheritance and inherit in constant change. Because customs affect the hearts of mankind and rise and fall of dynasty,“broadening enlightenment”and“improving Customs”become emperors’concept of rule of good governance and the spiritual pursuit of Chinese philosophers. Wise emperors cleaned up stale and vulgar customs and reconstructed social morality, which is closely related to establishment of a flourishing dynasty.
Key words:ancient China; customs change; rise and fall of dynasty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5)05-0097-09
收稿日期:2015-06-18
作者简介:庞天佑,男,湖南益阳人,岭南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史学史和历史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