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亚群
那天跟往常没什么两样,风还是从村头的第一棵樟树上刮过来,呼呼刮过屋后跳过池塘,最后跑出了村,顺带卷走了一些树叶和几张草纸。水还是顺着村西的河流过东去,故意东碰西撞,碰到菜叶撞倒柳条,不管不顾起着皱皱向东走。村里人习惯了一天天重复地过,心平气和地继续每天的程序。在村里人眼里今天跟昨天没什么区别,昨天跟前天也没什么差异,如果家里的鸡还能下蛋,如果鸭还能自己回来。
暮色四合的时候,出门劳作的人三三两两进村,开始有人唤鸭,有人赶鸡。村庄上空飘起熟悉的炊烟,追着风,也被风追着,一会儿直,一会儿弯。村口的高音喇叭响起《社会主义好》的乐曲。三分钟后这个乐曲将会戛然而止。这个村庄里的人都知道。接下去就会有一个崩崩脆脆的女音在喇叭里响起。这个村庄里的人也知道。大家喜欢女播音,虽然谁也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有没有对象,但这不防碍大家对她的喜爱。她的声音在村口响起,有些糯,有些甜,让很多人听了身上忽然轻松一些。不过,对这一点大家都隐瞒了。大家评价这个女播音比电视里的好,因为她的普通话大家都听得懂。只是大家每次听她播送天气预报的时候,总会替那个叫“陆埠地区”感到担心,那个地方怎么老是下雨。以周伯为首的几个老农民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会忧心忡忡,担忧那儿的农民兄弟这日子咋过,庄稼还长不长,年成还有没有。
《社会主义好》收住最后一个音,女播音脆生生的嗓子在高音喇叭里响起。不过,大家先听到的是几声“喂喂”,声音有些尖,既像清嗓子,又像是提醒。村支书开大会时,对着包着红布头的话筒也会先“喂喂”几下,而村长只会“呼呼”的吹。大家认为同样是“喂喂”,村支书只能算试广播,至于村长,那是仗自己的胆量。女播音“喂”过后开始播报新闻,哪个村的村民家养了十多头猪,哪个村的村民购买了拖拉机……村民在本乡重要新闻的播报中洗脚的洗脚,炒菜的炒菜,池塘里的稀里哗啦和油锅里的磁里啪啦一起活色生香。如果爱喝酒的,劳作了一天,晚饭时喝一盅酒是最好的慰劳。老葛就是这样的人。他洗过农具后,踩着湿渍渍的脚印走进屋里,从碗柜底下摸出一瓶酒和一只豁了嘴的酒盅,拔出瓶塞,往酒盅里倒,直到酒快到豁嘴口时才直立起酒瓶,伸出舌头沿着瓶口舔了一圈后,右手用力把瓶塞往下摁,再放回原处。老葛的脚还光着,趾头缝里全是泥。老葛揭开桌上的食罩簟,上面有中午留下的一个剩菜,和两片咸鸭蛋。老葛喝过一盅酒后才洗脚,洗过脚,趿拉着一双没有后邦的布鞋,继续回到饭桌边。这时饭可以开了。
女播音还在播报,一条一条,说得都是农家农田那些土得掉渣的内容,可到了她的嘴巴里那些土渣像是竹筛筛过一样,从筛眼里纷纷往下掉,只剩下饱满的、结实的事儿。喝了点酒的老葛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耳朵和嘴巴开始各管各的。老葛的耳朵密切着村口的喇叭,眼睛紧紧盯着跑进鸡舍里去的鸡,心里数着数,而嘴巴却“咙里个咙”,哼起不着调的曲儿。
老葛脖子一扬,喝下了最后一滴酒,放下酒盅,准备倒热水洗脚。老葛跟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会生活,他洗脚不去河埠头,一定要用热水洗。老葛刚拿起热水瓶,他听到了女播音播报的这样一则新闻:昨天乡长陪上级领导下村检查工作,走访了农户,现在大家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有一老农形容眼下的农民做人要做拉晒耙。老农的话得到了上级领导的大力表扬,这生动体现了农民兄弟们鼓足了干劲……老葛打了一个嗝,手里的热水瓶晃了晃。他弯下腰倒水时忽然想起昨天下午的一件事。他在院子里翻晒棉花,突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一个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又是握手又是询问收成。老葛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手里的拉晒耙一刻不停地翻晒着棉花。老葛没闲功夫跟一群不认识的人讲空话。他手里的拉晒耙准备换个方向时,发现村支书站在最后面,脸上堆着笑,也不知道这是笑给谁的,总之老葛很久没有看到过村支书这样笑着,两只手垂在两边,腰似乎被垂下去的手拖着,也有些垂。老葛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肯定是个领导,而且还不是村支书、村长这样级别的领导。这位领导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最主要的还是这位领导的手与村里的人不同,软绵绵的,跟小孩一样。老葛的态度立马和蔼起来。“中山装”问老葛现在农民收入怎么样,生产积极性是不是比以前更高了。老葛使劲想着怎么样回答这位“中山装”,就是想不起来,嘴里“唉唉”,一句词都没有。旁边陪同的一个人鼓励老葛说几句。老葛一急,手里的拉晒耙绊住了脚。老葛不假思索地说:“做人要像拉晒耙。”“中山装”一愣,瞧了瞧老葛手里这把像巨手似的拉晒耙,忽然笑了起来,一边说好好,一边转过头去跟周边的人说,这就是农民的智慧,总是用最形象的话来比喻他们的生活感受。旁边的人附和着呵呵,但脸始终面对着“中山装”。一会儿,他们走了,老葛继续用拉晒耙翻晒他的棉花。老葛想到这儿时心激动起来。那个农民不正是自己嘛。老葛结结巴巴地跟正在炒菜的老婆说:“我上新闻了,你听听,广播里说的是我。”老葛的老婆停止手里的铲,她听到的是某村的村民在泥塘里捉到十斤重的鳖。老葛的老婆很鄙夷地看了一眼老葛,锅里一阵咣哒咣哒。
老葛很失望。但又不敢与老婆争辩。他听到的也是十斤重的鳖。这天的晚饭,老葛吃得有些不太有滋味。不过,他有所期待,期待第二天村口喇叭里再次响起关于拉晒耙的新闻。可是这天播报的内容里没有一条是拉晒耙的。老葛不死心,以为第三天总该会出来吧。第三天讲的还是猪呀,牛呀什么的。尤其让老葛不开心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村里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老葛甚至有些绝望。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女播音的声音,准确地说是那条关于拉晒耙的新闻。他终天坐不住了,跑到了队长那儿,说是自己就是比喻拉晒耙的人。队长匪夷所思地看着老葛。老葛一把抓起队长家的拉晒耙,告诉队长:“拉晒耙是不是可以抓住很多东西?”队长不明不白地点点头。老葛伸出手,说:“拉晒耙像不像一个人的五只手指?”队长又点点头。老葛眯眯一笑:“做人是不是要像拉晒耙一样,这力撑足了,劲下够了,才能抓住更多?”队长像突然开悟似的,嘴里一边“嗯嗯”,一边塞进一块肥肉。老葛来了精神,絮絮叨叨地说起拉晒耙的事。从拉晒耙的制作到拉晒耙的功效,又从拉晒耙的功效说到农民的生产生活。队长也不开腔,可心里直嘀咕,不就是一把拉晒耙,不就是一把竹拉晒耙,五片矮竹蔑,用火一烤,弯成五指状,钉在竹杆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阿狗阿猫都会做都会用。
老葛一连几天找队长说拉晒耙的事,听得队长很厌烦。有一天队长实在忍不住了,取笑老葛这么重大的事得向村支书反映反映,说不定可以在全村学习学习拉晒耙精神。老葛不知队长这是挖苦,而是情绪高涨起来,央求队长一定得跟村支书说说,而且村支书那天也在,但老葛没说村支书是站在最后面的一个。队长心想,老葛这下不会来找自己吧。谁知,老葛还是天天晚上找队长,问村支书引起了重视没有。队长说,反映过了,下次村党员会议上好好总结一下我们村关于农民与拉晒耙精神的典型事迹。
几天后,老葛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碰到了村支书,寒喧一番后谈起了那天领导来的事。村支书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夸奖老葛那天谈得非常好。老葛不放心似的问村支书,拉晒耙的比喻你知道了?村支书哈哈一笑,哪能不记得的,王县长高度表扬了你。老葛这才知道那个手跟孩子一样软绵绵的原来是王县长。村支书拍拍老葛的肩,说:“老葛真有你的,用拉晒耙的比喻道出了农民创造生活创造财富的积极性,老葛你是咱村的农民哲学家啊。”老葛咧着嘴呵呵,这颗心终于落地了。
赵七、钱二等人知道了老葛被村支书封为哲学家的称号,戏谑他还有没有别的生动比喻,如果仅一句做人要像拉晒耙是不够格的,他们要取消老葛哲学家的封号。老葛认认真真地想了几个晚上,终天想出了另一个比喻。他说做人不能做向天拉晒耙。嘿,这句倒真的流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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