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

2015-03-19 23:06张乐朋
延河 2015年3期
关键词:老梁师姐

张乐朋

1

尚建新在中转签字窗口把车票改签成当天的,他从售票厅出来,把两个背包摞在广场的凳子上,排队排出一身热汗,掏出矿泉水猛灌了几口。

细细的羊膻味混杂着尿臊和土腥味在燥热的车站广场上空浮动,城墙那边两辆小轿车好像发生了刮蹭,有人在喊打,好几辆公交堵在门洞两头,广场上那个脖子上拧着铁丝讨钱的男孩儿跟着路人奔过去看热闹,免费看,也就暂时顾不上和人讨钱了。

由于没见到师姐,原定在西安逗留两天的计划就落空了,这样一来,尚建新就得提前九天回到铁道学院。

尚建新提前返校是要补考电工学原理和电子电路技术,电工学原理还有一个学期的课程,教电工原理的是个辣妹子,叫肖竹,长得小巧玲珑,学员们背后都喊她小猪。上学期期末考试,尚建新拿着韩江的卷子抄答案,肖竹走过来敲了他两次桌子,警告他自觉遵守考场纪律,命令他把卷子还掉。尚建新赔着笑说,看你急得,我又不抄,我给他检查一下答案嘛。肖竹板着脸说,考场上不能对答案,基本规矩都不懂。

考试结束前十分钟,尚建新的四页大卷子连一面也没抄完,尚建新着急了,再次拉过韩江的卷子要抄,肖竹又轻飘飘地站到他的课桌前说他。尚建新躁气地说,肖老师,这么多人抄,你看别人去呀,干嘛老盯着我?肖竹说别人我没看见,就看见你一个在抄,而且三番五次不听劝阻。说着话就伸手抽他的卷子。尚建新用手去压,结果连韩江带他的卷子都撕裂了,肖竹估计也没料到会这样。那边的韩江心疼地直哎哟,这意味着三四十分填空选择题的卷子没分了。尚建新把笔狠狠拿起,又轻轻放到桌上,他摇着头,把剩下的半截卷子也递给她。此举谁看都是挑衅,肖竹粉脸通红,有些不知所措,学员们都停笔看她,她一咬牙把卷子撕烂扔到地下,厉声命令尚建新离开考场。尚建新苦笑着站起来往出走,低头悄悄地说,肖老师,你咋就是个这人?

尚建新不得不提前一礼拜回来补考,补考的共有六七个,尚建新头一个回来,在宿舍里蒙头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韩江、老梁从武汉过来,韩江这次补考纯粹是被尚建新拉下水的,有些冤枉,他是正经的中专毕业生,期末考试被肖竹撕了卷子,尚建新下来内疚地给他道歉,他乐呵呵地说没事儿,我还没补考过呢,正好试试补考是啥滋味。老梁的水平就和尚建新一样提不起来了。其他几个补考的男女同学也陆续回来,一个月不见,少不了去东门口的毒辣火锅店会餐一顿,尚建新端着冰啤主动说明,今天这个锅是韩江做东我出钱。老梁打趣道,韩江为了拉你一把跌进火坑,早早回来补考,把火辣辣的小堂客搁家里,好冤屈的哩,这样重友轻色的伙计,真该好好感谢一下。韩江笑呵呵地说,我就晓得建新今晚要搞怪名堂,没得这回事啊,我们大伙还是感谢一下建新,是他今天召集坐到一块的。大家端着杯嘻嘻哈哈,说不知道这酒到底该敬谁了。老梁说那就一分为二吧,我们先敬韩江再谢建新,敬韩江是韩江哥们义气,后谢建新是建新厚道热情。大家齐声说好。吃完饭,又狠狠打了一通宵扑克,然后才开始补习。

因为考虑到他们都是进修的学员,学校就让代课老师集中补习五十道题,然后从里头抽出七道原题,考试就算过了。肖竹只能陪他们磨,老梁动员兰州厂的女学员张爱珍拉肖竹去逛街,肖竹似乎挺不爱见张爱珍,推说我在成都腻味了,哪有心情瞎溜达。张爱珍后来埋怨他们不懂事让她失了面子,说,同性相斥,这事本来该你们男的去。老梁说那样太邪行。后来肖竹和老梁说她假期去了一趟云南,老梁就让她讲云南见闻,不让她讲那些枯燥难懂的电路。他们几个学不进,就轮着开导肖竹。老梁明白地说他从徒工工人到班组长干了九年多车工,工带干当了七年多调度,就因为没文凭,耽搁了提拔转干的机会,和他同年或资历差不多的人都当上车间主任和副厂长了。他伸出弯曲僵硬的右臂说,啥叫老车工,看看这胳膊就知道了,成天摇刀架摇的。肖竹眉头一挑冷冷地说,你别说这些,这和那是两码事,不挨边儿。她这副冷漠刁泼的口气让一旁的尚建新一阵反感,忍不住抢白,他的事和你不挨边,他人总和你挨着边儿吧?肖竹不防他这一冷枪,咦了一声,老梁赶紧拿起复习题假装向肖竹请教,把她对尚建新的注意力分散开。

有一天下午,肖竹给他们讲解一道难题,三遍过去,大家还是懵里懵懂,像一溜闷葫芦,肖竹讲得口干舌燥,喝了两口水,无奈地慨叹,道理很简单,你们怎么就死活听不懂?尚建新陪着小心说,我们就这水平,你不让我们考过,反过来还得给我们补课,连假期都过不舒坦,我们服刑你站岗,你说你何苦呢?肖竹不让尚建新站着和她说话,她太低了,她先让他坐下,然后才义正词严地批评他满嘴的歪理邪说。尚建新佯装痛苦说,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既然乐意,你就讲吧,我们认真听,反正也听不懂,这次补考坚决不偷看,考不及格继续跟你补课。肖竹秀眉倒竖说,休想,你不是不理解吗?那就把步骤背下来,我现在可以告你们,这次补考我就出这个原题,再不及格,我建议学校把你开回去。尚建新夸张地叹了口气,掉头朝老梁嘀咕,我看肖老师当总理也够格了,硬让我们这号大老粗把个总理耽误了。老梁咧咧嘴没敢笑,只是丢眼色,肖竹果然翻了脸说,尚建新,这是课堂,别乱开玩笑,别无视老师的存在,别自讨没趣儿,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肖竹一连说了四个别,尚建新跟着咧了四次嘴,自从上次考试被肖竹当众掰了面子,尚建新就比较忌惮肖竹了,他没意思地嘀咕道,太不友好了。

这个季节的成都,湿热的空气像一块毛巾堵在口鼻之间,天天有雾有雨没有风,永远像是满城炊烟遍地灶,除了饭菜麻辣可口,其他的就不对尚建新的脾胃。

临考前一天下午,肖竹提前放了大家一小时,其他几个人相邀逛街去了,尚建新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看雨,烟雾雨雾,他心里也雾气沼沼,不知所以。就在他出神时,听见身后有清脆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一路下来,回头就见肖竹挎着包拎个雨披出来了。肖竹看见尚建新,问他为什么不走。尚建新说,等雨歇了。出于礼貌,尚建新问肖老师是不是有什么活动。肖竹说回宿舍看电视看书睡觉。尚建新随口说,真寂寞。肖竹哂笑,你还知道寂寞?尚建新皱了皱眉头,把烟头弹进外面的雨里说,这烂天气,连这些樱桃树都寂寞。肖竹眉开眼笑,觉得有趣,也不着急走了,俩人就站在楼口漫聊。尚建新了解到肖竹是湘赣人,就是这个学院上的大学,然后留校保研,然后又到北方交大深造,读完了又回来接着教书。肖竹埋怨,下个学期说什么也不教进修班了,烦死了,一个个都和你一样,不听劝,油盐不进,费神耗气,跟教小学一样了。尚建新听了歉疚地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耍笑话开开心。大概是他真心实意的道歉让肖竹觉得舒心了,交谈随之深入一步,她听说尚建新当过兵,便对他产生了兴趣,关切地问他为什么不考军校,尚建新惭愧地说,他就是实在学不进去才报名当兵的。肖竹说那你也不简单,高中没上完能过了成人高考,很不容易。尚建新笑了笑,算是默认,其实都是神通广大的妈妈一手安排的,包括找人替考。这些事情不能向外人说,特别是肖竹这样的代课老师。肖竹用谅解的口吻说,其实她在上课和考试时早看出来了,进修班的学员基础知识普遍欠缺。尚建新有点难堪,讪讪地说,都不容易呢,以后照顾照顾,高抬贵手。肖竹哼了一声,不意间就把不屑一顾的神情露出来了,尚建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窝囊气他现在只能受着。肖竹先跳开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返回前面接上开头的话题说,当初她报考大学的第一志愿是军校,第二是军医大。肖竹说话时用那只空手去掠散落脸颊的头发,尚建新无来由地看出她带着几分骄傲,还在无意间瞥到她隐约露出的柔软的腋毛。

肖竹属于体态轻盈的袖珍型美女,如果不教书也许更容易让尚建新接受。她今天穿了一身有领无袖的白色运动裙,“耐克”标志打在将及膝盖的裙摆上,秀发散披及肩,小腿的线条纤瘦流畅,圆润的踝骨像惊叹号的终点,裸足,细跟皮凉鞋,这样的装束放进大学生堆儿里,也只能算个清新养眼刚进校门的新生,尚建新还留意到肖竹的鼻子没长好,鼻梁很扁,但那两只眼睛实在漂亮,圆硕灵活,放出来的光居然带有紫气,填补在凹陷的鼻梁之间,意外地妩媚诱人。

雨没有再大,也丝毫没有小下去的意思,牵连不绝,耐心细致,均匀绵密,间或有些细风搅扰,把雨气送进鼻息,新鲜的空气沁心开胃。尚建新想走了,他也怕耽搁肖竹,就客气了一句,肖老师,我请你吃顿饭吧,不知你肯不肯赏脸?肖竹开朗地说,吃饭还客气?行啊,去哪里?尚建新想了想,然后说,你说吧,成都你比我熟。肖竹不假思索地说,行,就去青羊宫吧,那块有一家餐馆,干净明亮,饭菜可口。肖竹说完,又带着一脸体谅的笑容逗他,更主要的是,你能出得起。尚建新觉得这个时候的肖竹更像个调皮可爱的学生妹,比课堂上随和多了,就笑说,你还是挑我出不起的地方去,我刚从家里回来,钱还足着呢。

肖竹把雨披放到传达室,这工夫尚建新拦了一辆出租,然后俩人上车直奔青羊宫。下了车,两人合用尚建新的一把伞,肖竹主动挽住他的胳膊,俩人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寻寻觅觅,俨然就是一对儿情侣。尚建新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肖竹的眼睛在闪烁的招牌之间挨个扫过,直到认出要去的那家。

动筷前,肖竹突然举箸犹疑,半笑半嗔地说,尚建新,你不是贿赂我吧?尚建新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你也把我看太低了吧?肖竹用眼睛研究了一下尚建新的表情,嫣然一笑说,那我就吃白食了。尚建新慨然而磊落地说,这样吧肖老师,我要问一个字,你把我舌头割下来扔进锅里煮吃了。他这么一说,肖竹就笑起来,用上海话说,我才不吃呢,疙疙瘩瘩的,说完又掩了嘴仰起脸自个儿娇笑不停。她学说的是马季的一个相声,疙疙瘩瘩的东西暗指猪口条。可惜她的笑话对牛弹琴了,尚建新没听懂她的笑话,预期的效果没出来。不过尚建新的配合还算到位,瞎子听笑一样地跟着一起笑,心想这个肖竹最好别教书了,一天装模作样,老得快。肖竹笑够了,就开始饕餮,不停地用餐巾纸擦嘴擤鼻子,没有半点斯文或淑女气象,还指使尚建新做这做那。尚建新觉得这样更好,真要摆出个师生共进晚餐的架子,他还真不愿意招呼呢。

吃饭工夫,雨住了,他们出来散步消食,走了不远,发现一个新开张的非洲风迪吧,肖竹拉着他进去,笑着说我来买票算我回请,尚建新抢着买票说不必这样,肖竹不允,坚持说我就喜欢现世报。尚建新只好从命。他们在迪厅里待了将近三个多钟头才出来,打车回了校园已经过了十一点,下车发现雨伞落在了迪厅。尚建新送肖竹回她的宿舍,校区很静,只有树丛间寂静的雨点摇落的刷拉声,地下的积水映照着朦胧的灯光。

尚建新是搂着肖竹回来的,事情的真实性都像是虚拟出来一样。单身教工的宿舍楼没几间亮灯的,都还没有回来。肖竹的闺房在三楼,是小套房,有窗式空调,很凉快的。他们冲了凉就上床了。肖竹一点也不推拒,尚建新担心她的娇躯吃不吃得消,做开后就觉得完全多虑了。肖竹的承受力很强,开头她还咝咝吸气,随后就用花鼓腔轻轻呻吟,嘤咛和娇喘一气呵成,莺歌燕舞,潺潺流水,激荡人心。尚建新浮想到了师姐的面貌,但张开眼睛,肖竹就把师姐置换掉了。

尚建新在那家迪吧里本来是想看个热闹,但浑浊黑暗的声浪很快把他们卷入漩涡,人们模仿小舞台上的三个舞娘狂跳,音乐没有旋律,只有一个单音,乒,乒,乒,乒,像几条大棍轮番打在一具赤裸的肉身上,强劲的节奏怂恿着人的腰杆想干坏事。尚建新的身体很快就起了反应,他立即意识到这个节奏还可以做什么。几个怪模怪样的人挤过来缠肖竹,尚建新都把他们扒拉开。肖竹一进来就完全投入了,她蹦得很灵活,尚建新跟着她蹦,瞎蹦,他疯狂不起来,他的个头足以让他看见迪厅的全景。一个舞娘两手扶着一根闪闪发亮的柱子拼命摇头,彩色的头发厉鬼一样全飞起来了,另外两个舞女的脸上涂着一道油彩,肢体仿佛橡皮筋抽动的傀儡,做着复杂奇怪又极富挑逗性的动作。随着外面的夜色渐深,蹦迪的人也越来越稠密,尚建新看见汹涌的人头在他周围起伏,此时此刻,超强的节奏更像是木匠手里的利斧,乒、乒、乒、乒,把不断冒起来的人头挨个儿凶狠地楔下去。

肖竹跳累了,拉他穿过人群,到一边的桌几旁坐下休息,有服务生马上过来问他们要不要来点饮料,肖竹要了两瓶纯净水。尚建新说,太刺激了。肖竹挑起眉毛,表情夸张地做了个动作,喊 “听不见”。他只好重说,肖竹接了水,喘吁吁地喊,放松嘛,你不觉得?尚建新说,我就觉得吵,坐这么近,说话还得提气。肖竹含着水嘟着嘴,却眉开眼笑。

隔着一个桌子有一个红发女一直看着他们,肖竹去洗手间,尚建新一个人坐等,那个红发女就过来,问他想耍一会儿吗?红发女浓妆艳抹,穿着吊带背心和小短裙,散发出一股浓烈甜腥的油膏气息。尚建新说我带着朋友。红发女又说,大哥看上去就是个好人,又凑近一些问他嗑药不。巨大的声浪让尚建新搞不清她的意思,肖竹过来了,红发女就和肖竹说,肖竹给他说,就是摇头丸,然后问价。红发女说别人一粒二百,你们要的话两粒三百。肖竹说是不是你的东西不好。红发女大声说放心,我是新货,我今晚不会走的。尚建新在电视上看过,知道摇头丸是查禁品。肖竹说没那么严重的,他指着那些不知疲倦的舞者男女说,这些狂放的人一看就是服药了。尚建新听出肖竹话里的意思,要了两粒,就着纯净水吞下。随后尚建新觉得神智很清醒,所有的人都清醒,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兴奋和不知疲倦。接着再蹦就没那么拘谨了,他还像抱孩子一样,一把将肖竹抱起来,让她看那个只穿着三块布片和绳子的舞娘。肖竹搂着他的脖子,小腿蜷曲着怕鞋底弄脏尚建新,尚建新的脸紧贴着肖竹的胸肋,抱腿的胳膊和手感觉到肖竹的汗湿,直到肖竹拍头拍背,他才把肖竹往下出溜了一截,到脸对着脸时,肖竹骑盘在尚建新的腰上不往下滑了,她的腿紧紧缠着尚建新的腰腿,两手却用力推开尚建新的肩膀,拼命地摇摆着脑袋,发梢抽打得尚建新的眼睛睁不开,尚建新只能闭眼拢住她的肩背,害怕她的脑袋从肩膀摇脱,担心她的脑袋滚到人们脚下再也找不回来……

现在她的脑袋还在床铺上拼命摇摆,红发女没有诳他们,摇头丸的余力显然还在肖竹的身上起劲儿,药力一直维持到床上,他们都没有仔细揩干身体,湿漉漉地接触在一起,随着活动的节奏,肖竹那两只小香瓜一样的胸乳晃得有若无实若虚,几乎要溶解在皮下,稍一停顿,红紫的乳头就会冉冉升起,小香瓜的轮廓复又重新浮凸起来,这情景很像两个撩人心魂的活动几何模型,紧凑的轮廓让他浮想联翩,他的手刚捂住一边,肖竹就吃惊似的张开嘴巴,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尚建新沉下腰牢牢地扎下根去,风口浪尖的一刻,肖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谁谁救救我,尚建新稀里糊涂也顾不上听清。

过了好一会儿,肖竹猛然跳起身来说,闹,闹。掩着身子跑进卫生间稀里哗啦了半天,又踢里趿拉跑出来拉开床头柜,找出一版铝塑包装的胶囊抠吃了一粒,然后柜门敞着,又刮风一样地跑出去找水,尚建新伸手去关柜子门,从地下摸起药版,一看之下竟失笑出声。

肖竹又跑进来,跳到床上,抱着膀子说好危险的,说着还像是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哆嗦,听见尚建新偷笑,就朝尚建新的肩膀上捶了两粉拳,害死人了你还笑,还笑。尚建新捏住她的鼻子说,那我来个人工呼吸……

打闹够了,尚建新把药版拣起来问这东西管不管用,肖竹一把夺了放回柜子嘭地关上门,用抑扬顿挫的花鼓腔说,截至目前还没出过事,应该是不错的。尚建新嘻笑道,那下次我来吃吧。肖竹脸色突变,说,下次?哪个说要跟你下次喽。尚建新吓了一跳,他让肖竹批评得心有余悸了。肖竹继续粗了嗓子呵斥他,吃你一次饭就这样,你好有手段啊,马上就又想下次了,我好贱呀我,我告诉你,没有下次,下不为例。

初次亲密,尚建新吃不准肖竹的脾气,肖竹看他狐疑畏缩的样子,推着他说,你去找她咯,那个红发魔女对你蛮有意思的,我好后悔搅了你们好事。说着肖竹又推搡他说你走唦,去青羊宫找你的红发魔女。

尚建新终于听懂了,心里一阵释然,随之就把支撑身体的肘膝之力减掉,把一百五十斤的体重放回肖竹身上,肖竹挣扎着笑着啊啊只叫救命。趁肖竹的姿势放松下来,尚建新重新回到主导位置,肖竹随遇而安地舒了口气,两条胳膊箍紧尚建新的腰肢,接着指甲好像抠进他的肉里,尚建新屏息,一动不动地忍着,过了好一阵,肖竹才像沉在水底的人透过一口气,咕哝道,刚洗过,白洗了。

第二天,肖竹临时改变了考试规则,变成开卷。

考完试,大家就踊跃地把肖竹请出去吃谢师宴,老梁起身敬酒时,看着尚建新嘿嘿直笑,肖竹问他笑啥,老梁顾左右而言他,说庆幸啊,劫后余生。肖竹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看来还是闭卷好。老梁连连说不,谦卑地讨饶说,我这个假期一直在家里温书呢,七上八下了几十天,现在终于放心了。其他几个学员也随声附和,尚建新随着大伙一起谢过。肖竹正在仰饮,听到老梁对肖竹说,尚建新昨晚好晚才回了寝室,我问他跑哪里去了,他说他到外头去吃了个偏饭。尚建新听见老梁瞎说他的怪话,一股着急喝呛了,放下酒杯捂着嘴到外边咳嗽了一会儿才进来,落座后怪怨老梁瞎说八道害他喝岔了嗓子。肖竹关切地问他没关系吧。老梁在一旁替尚建新回答,有关系也没事,有关系也没事,一场虚惊而已。

下午尚建新就又去肖竹的宿舍专程感谢,他们还推敲了一下老梁在饭桌上说的那些怪话,肖竹的结论是无所谓,但她又说他们的事下不为例,尚建新装作没听见。

芬芳的黑夜披散在眼前,冲天而起的极光射进深渊般的夜空,融脂一样的温热不间断地蜿蜒滋润着最最遥远的远端,仿佛那里是一座孤悬在领海岛礁上的灯塔,被茫茫的云雾侵袭和裹挟着,偶尔才把神经质的光线突然送回他的眼前。

肖竹了无牵挂地伏在他身上,手还在他的眉眼口鼻间游走抚摸和熟悉,偶尔会停在一个地方,深深地凝视一番,认真地说我要记住你。肖竹打量他的眼神和说话的口吻有些陌生,陌生的深度有些真实,那种真实的黑暗,尚建新很不习惯,于是他把肖竹的脑袋抱在怀里,不让她再说下去。稍息之后,肖竹又问他有几个女伴儿,尚建新毫无防备,问什么女伴儿,肖竹说我们这样的。尚建新说,那你有几个男伴儿?肖竹说,我先问你的,尚建新说,就你一个,我连老婆都没有。肖竹看着他眼睛说,离得这么近还说假话。尚建新便详细说了他和楚芳的故事,说,就处过这一个,几天就吹了,啥都没做过。肖竹蛮横地说,这更证明你在撒谎。尚建新说,那该我问你了。肖竹打断他的话说,我不会给你说。尚建新笑她不讲理,她竟板了脸说,我是不想撒谎,这是我比你诚实的地方。然后埋怨尚建新破坏了气氛。尚建新悻悻地说,话是你先说起来的,怎么成了我先破坏气氛了。尚建新为了找回平衡,便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然后他说了她那次喊救命的事,肖竹马上警惕地抵赖掉,说他胡说八道,随后又装回满不在乎的表情说,就算那天说了什么胡话,也是吃了摇头丸的后果。尚建新诡秘地笑她,是,所以你叫出那个人的名字。肖竹神经质地瞪大眼睛,紫眼里带着怨毒的意思质问他,我喊哪个了,你说啊?肖竹咄咄逼人的气势把尚建新惹恼了,他不甘示弱,学着肖竹的话说,我不想破坏气氛,我也不告你,这也是我比你诚实的地方。肖竹紫眼圆睁,一时无语,她真生气了。尚建新故意火上浇油地说,再说你喊哪个你不知道?肖竹翻脸说,是啊,我喊哪个我当然知道,反正不是喊你,别碰我,你还不得了了?说罢翻过身去。

尚建新流泪了,泪水完全是无来由地涌出来的,他第一次觉得内心被炙热的情欲烤软,第一次觉得肖竹的尖刻扎到他最软最热的心窝上。尚建新尚不清楚他遭遇了的这些是什么,心疼和流泪,折磨得他糊里糊涂。

肖竹早已听见他的哽咽,依然佯装不睬,迟迟不回头,直到尚建新重新慢慢抱紧她,她才回过头来,冷着脸盯住他的泪眼看了许久才发问,咱俩谁该哭啊?好意思嘛你,欺负了人家自己先哭。尚建新唏嘘着说,我怕失去你。肖竹的眼睛暗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怪异,她很快换成调侃的口吻,故意含糊其辞地安慰他,你可别当情种啊,我们没有未来,我和你这样,怎么说呢,我们确实很好,但是,还是那句话,我们没有未来。

尚建新不明白肖竹的话,不能怪他,他已经稀里糊涂了。

2

每次结束,肖竹都会警告尚建新下不为例,可真到了一起就恋恋不舍了,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结束不了谁。尚建新只要一进门,她就兴奋地叫着忙课,吾的派克,李四儿的,看门,一边蹦起来叫他和在非洲风迪吧那次一样抱着她。后来尚建新才知道她喊叫的是英语单词,意思是猴子壁虎啄木鸟河蚌,等他把这些小玩意儿的其他意思搞清楚,就体会到肖竹喜欢他喜欢到什么程度了,在这个过程里,他也在长进,起码他知道肖竹在他怀里是小鸟依人那样地宛然可爱。

大学生活太美好了,尚建新感觉自己那颗顽石般粗笨的心长起一层轻飘浮浪的毛毛了,他天天唱歌照镜洗内衣,他开始以为遭遇爱情了,要不然一个大男人怎么会那么难为情地流泪哭鼻子呢?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天天唱歌照镜洗内衣呢?肖竹实在太亲了。

开学后为了规避人多眼杂,他们就抽空到外面的小旅馆和酒店的钟点房缱绻,肖竹害怕服务员记熟她的模样,只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般都是尚建新登记房间,肖竹的身份证是当地的,很容易引人猜疑,不方便使用。每次等尚建新关好房门,肖竹都会叫着忙课吾的派克李四儿的看门飞蛾扑火一样扑进他心花怒放的怀里。

尚建新的电子电路学好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肖竹的点拨非常奏效,她把尚建新的头脑培养得清晰条理。俩人只要在一起,尚建新的回报也是倾心尽力的,像一对真正意义上的爱人一样娓娓交流。

肖竹的男友在美国读博,她告诉尚建新,如果可能,她也会考虑尽快出国。尚建新在肖竹的写字桌上看见肖竹和留洋博士的合影,这让尚建新觉得怅然若失时不我待,似乎肖竹也有同样的期许,他们的交情烈焰腾腾又黑灯瞎火。肖竹的界限分明,不存在约束警告忌讳,交往异常轻松,对尚建新来说更像在打一场解放战争,丢掉的是枷锁,收获的不光是自由,还有理由。许多尚建新想不清的事情,肖竹都能抓住要害,三言两语简单说清,在纵情之余,肖竹往往会安慰和开导失魂落魄的尚建新,说衡量幸福的两个指标是欲望和能力,我们现在全了,所以我们在一起才开心满足幸福。她还说这是叫什么的美国一个大学问家说的,尚建新到底也没记住那个名字。肖竹到了纵情极致,也从来不说爱不爱,她喜欢叫着脏字刺激尚建新,英语单词湘赣方言普通话四川话胡话搅和得和七荤八素的沙拉一样,又恶心又爽快。尚建新录下她的叫声,她听了先自大笑说,走调了,听起来像反革命。她要他抹掉录音不许他再偷录。

教师节晚上学校搞联欢晚会,尚建新回了宿舍已经半夜,宿舍里的灯都黑了,下铺的石家庄厂的小宋还歪在床头就着小灯看杂志,尚建新进来,他就放下书给尚建新说,九点和十一点来钟,有女人给你打了两次电话,说是你师傅。小宋说了半截停下来问他你师傅怎么是个女的?尚建新没理小宋的话茬,追问小宋她说啥没有,小宋自觉无趣儿,简单地说,明中午还打,你记住。尚建新愣了一愣,脑子反应了两三秒才应声。小宋一直翻眼看他,小宋说话有点大舌头,说出来的话磕磕碰碰,他诡秘地问他,联欢会早散了,你跟个夜游神一样干啥呢?尚建新附到他耳朵上说……小宋把头挪开,往被子里钻钻说,操蛋的,你别弄鸡巴的死在成都了。尚建新知道他想歪了,把他摁进被窝里闷了一会儿,直到他闷声闷气地讨饶才放手。

第二天中午打了饭带回宿舍吃,边吃边等师姐的电话,可饭吃完了,电话也没打过来。尚建新想了想,拨了师姐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冯青早不干了,再问,说已经辞工二十几天了。尚建新问怎么能和她联系,对方不耐烦地说不知道,然后就挂了机。尚建新正在纳闷,师姐的电话打进来了,尚建新先说了刚才打电话找她的事,问她是怎么回事,师姐简单地说她换了一家,比原来那家强。她还在电话里向尚建新解释了迟迟没回话的原因,还说她知道他去西安找她扑空的事,说从沈阳回来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最后她还问干啥半夜不回宿舍。尚建新打着哈哈说到别人房间打牌去了。师姐说你这日子真消停。临了才问他国庆放几天假,回不回咸城?尚建新说三姐要结婚,放几天假都要回去。他以为师姐听了会高兴,却听见师姐在电话里和别人说话,什么货啊账啊的,他拿着话筒等了一会儿,师姐匆匆地说,她那边有事,然后道了别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尚建新才想起没给师姐说句表示想念之类的漂亮话,虽然不是太想。假如没有肖竹,他会十分想念的。不过他没朝喜新厌旧那边去想,没那么想也对,这事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严重。

离国庆四五天,三姐夫就每天打电话,问尚建新到底几号回咸城,说是三姐让他问的。尚建新说肯定赶回去,你们忙你们的,我正准备抽空去车站看票呢,好像车票挺紧张。三姐夫用咸城话说,回来啊,咱说好,买软卧坐飞机都要回来,你哥你姐一生就这一次。咸城管姐夫叫哥。

国庆放假五天,三十号起放,学员们纷纷告假先走了,江岸厂株洲厂柳州厂的同学们买票回来说,成都火车站臭气熏天,人挤得和蛆虫一样一团一团的,出川入川的民工和游客比春节还多,火车的减震器全部压死,根本没有准点。

那天黄昏他们在六福花园的小吃店里吃了点东西,就近找地方登记了一个钟点。肖竹摸着他的喉头问假期打算干啥,尚建新实说了,肖竹说劝他干脆别回了,尚建新作难地说已经答应姐姐姐夫。肖竹掐住他说,我不许你回,你妈结婚都不行。尚建新不防这一掐,也有点恼了,一把掀开肖竹,咳嗽着说下手咋没轻重?肖竹几乎翻到床下,尚建新赶紧伸手捞住。肖竹愣了一下,反扑回来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像雌兽一样呜呜地发狠咬着,尚建新忍痛不动,等她情绪平息,泄气松开,侧头看了看膀子上渗血的牙印问她,你属狗啊,疯了?肖竹余怒未消气哼哼地又扑上去咬,不过不疼了。想到火车拥挤路上遭罪,尚建新轻轻搂住她表示和解,说要不是三姐结婚这档事,我其实也不太想回家,我也乐不思蜀。肖竹抬头擦掉口水,冷笑了一声说,不懂装懂,乐不思蜀是你回去不想来了,懂唦。尚建新服罪认错地说,我不懂我不好我错了行了吧。肖竹舒心地嘤咛一声,抚着他肩膀上的牙印说,要不,你带我回去,我想去看看你们那儿的婚礼。尚建新赶紧说不行。肖竹支棱起脑袋问他怎么就不行了?尚建新不堪地笑道,不像话么。肖竹忿然而起,说老子不瞎不麻,怎么就不像话了?尚建新觉得肖竹今天有点说不清,就不想明说了。时间就是金钱,这里也不是生气的地方,便把动作加上了,肖竹怨恨地说刚才我就掐你一下你就嫌没轻重,你这么狠就有轻重了?说着头歪到一边,胳膊搭到脸上堵了眼睛咬着嘴唇默默流泪。肖竹不高兴,尚建新不好再动作,他拿开她的胳膊问她今天这是怎么了。肖竹睁开含泪冒火的紫眼,双手推搡他说,你滚,你算么子啊,少跟我来。尚建新哪受得了这个气儿,他不算么子,算么子的远在美国,他本来还想哄哄她的,让她一顿奚落,也羞恼不堪了,他霍然起身够过搭在椅背上的裤子就往里蹬,肖竹见状一骨碌爬起来,跟个怨妇似的扑过来抱住他哭诉,我等怕了,我怕等,我不让你走,我要你留下来陪我。

肖竹从来不这样的,尚建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再安慰肖竹,他知道现在需要安慰的恐怕是他自己。就那么僵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那我不回了行了吧。他知道他这个草率的决定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他像实施犯罪一样抓过肖竹,手上身上的做法像是报复杀人,肖竹喜欢他粗暴,她说她最喜欢享受折磨的昏迷。

退房时,服务台加收他们一个钟点的费用,拐到街上截出租时,肖竹还偎在尚建新怀里迷糊摇晃,她讨好地建议俩人去看黄果树瀑布……

为了造成既成事实,尚建新一直按兵不动,不告知家里,耽搁到三十号黑夜,三姐打来电话问尚建新怎么还不起身,他才说回不去了不回了。三姐一听就火了,大声说你不回来我怎么结婚?尚建新耍赖说你又不是和我结婚。三姐气急败坏,说家里就你一个男孩儿我结婚你得回来一趟啊,我哪件事惹你了?尚建新继续赖皮说就这件事,三姐听出他不好好说话,连哭带骂他放屁,骂完了又央告他,大姐二姐都是咱俩去送饭的,你咋就不能回来送送我。“送饭”是咸城一带的婚俗讲究。尚建新哭笑不得地说,二姐结婚是我探亲赶上的,又不是请的假。再说还送什么饭,跟了三姐夫,你天天吃羊肉泡馍百鸡宴。三姐破涕为笑,软了声气好弟弟亲弟弟地哄他央他。尚建新诡称正在搞课程设计,说你还不知道我这把势?我就想用这几天加加班。后来妈妈也打来电话问他到底干啥放假都不能回来一下,妈妈那意思不光是三姐的结婚,还有给他订婚的事也准备趁他回来一块办了。尚建新黑着心肠推脱了家里的事情,坐在床边胡思乱想,还是没着没落,收拾了几件出行的东西就干脆躺下,但心里有事,翻来覆去不瞌睡。同宿舍的学员都走了,剩他一个人,睡得更不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电话铃吵醒了尚建新,他以为是肖竹催他出门,爬起来看了一下小宋的小石英钟,才八点一刻。他迷迷糊糊摘下电话,一听之下,竟是师姐的声音。他才好奇地一吱声,师姐也敏感地听出是他,纳闷地问他不是说要回咸城,怎么还在成都。尚建新说车票不好买不回了。那正好,太好了,等一会儿我去找你。师姐明显喜出望外了,尚建新在电话里也能听出她的兴奋。他诧异地问,你找我?你咋找我?你在哪儿?师姐清楚地笑道,我和我女儿玲玲住天府酒店,昨晚就到了。玲玲还没起床,我没事干,这地方没熟人,就知道你的电话,拿房间电话随便拨了一下,想试试运气。师姐稍许停顿,温婉地说,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分。

缘分?尚建新当下就慌乱了,他现在不是缘不缘分的问题,而是分身乏术的问题。师姐那边一放电话,他马上又给肖竹打,简单说了情况,不料肖竹竟然说好,这样我们可以带她一起。肖竹还说,她也想见见这个师姐,并约好在校门外碰头,

对于尚建新来说,这个国庆假期过得不一定愉快,但过得很快。事实证明他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两个女人从素昧平生到姐妹相称,师姐和肖竹很快就烂熟了。玲玲也很喜欢美丽的肖阿姨,肖竹也犹疑地承认,如果有个玲玲这样的女儿,才不一天苦读书呢。师姐坚决地打消她的错误想法,说女人生孩子容易,大学女教授可不是人人当得了,自己连做梦都不敢想。但师姐没断了肖竹的念头,她让玲玲叫亲妈,这是咸城认干娘的叫法。玲玲乖乖地叫了,把肖竹叫出一脸母性的慈祥,掏出钱包要给女儿发钱,师姐坚辞,不许玲玲接收,肖竹便摘下脖子上小玉佛,给玲玲戴上,摸着玲玲的小脸说,这是个缅玉,男戴菩萨女戴佛,希望佛爷保佑你。师姐还是说啥也不收,弄得肖竹挺不高兴,师姐才收下,教玲玲谢过亲妈,玲玲举起玉佛乖巧地谢了。

师姐给玲玲介绍尚建新说,还记得去年你吃的“遛洋狗”,就是这个哥哥给买的。玲玲抬头看着尚建新,眼里有一丝戒惧。肖竹听见尚建新跌了辈分,拽住他的胳膊打趣道,今后不许你再叫我老师了,要改口叫阿姨了,叫亲妈也行,听见了啵?师姐笑眯眯地看他们闹,尚建新警惕地说,肖老师,看孩子笑话你。

游成都吃小吃一天;都江堰青城山又一天;因为玲玲要看猴,肖竹和师姐要看日出,峨眉山一天半;连夜再到乐山,看大佛一天。整个行程都是肖竹安排和主导,一路车旅吃住门票自愿分担,不论经济还是体力都没让尚建新透支。住宿时,两个女人带玲玲登记一个标间,他随便登记一个普通客房的铺位就行了。从峨眉山下来,他背着玲玲走了好长一段路。上峨眉山时,肖竹拉着玲玲走前,师姐居中,尚建新在后,听见前面三个女人说说笑笑,他像吃了三包怪味胡豆,三个女人都不是自己的,但四个人的行李吃喝全背负在他身上,成了地道的四川脚夫,还走走停停,兼职给她们拍照留影。

最后到了重庆,看了白公馆渣滓洞,全部行程结束。师姐不走回头路,要带玲玲游三峡从湖北返回。这时的尚建新已经疲惫不堪,肖竹自告奋勇要出去订船票,玲玲也要随她坐电梯,俩人带了雨伞去了。

除过不懂事的玲玲,三个大人都明白,这是肖竹安排给师姐的这次旅程的一个环节。

师姐关了房门,尚建新从背后抱住师姐,有个三五秒时间,师姐就轻轻解开他环绕的胳膊,转回头笑着说,行了建新,以后不这样了,看你别别扭扭的。尚建新甚是难堪地坐回床边。师姐看他一副可怜相,随他坐下,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眼里手上都有一种久别重逢和怅然若失的珍惜,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毛脸颊,说,你比以前瘦多了。这几天我和玲玲又给你添累。师姐说话的口气吹拂在尚建新的脸上,熟悉的亲昵令他怦然心动,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连久违的轻微的触觉都令他着迷恍惚惭愧气馁。他忐忑地问师姐是不是听肖老师说啥了,师姐莞尔一笑说,你呀,还用她说。他疑惑地说,那是……你和她说了?师姐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深处亲昵地说,我们没你想得那么笨,没听说女人都有第六感?师姐的话让他身上一凛,他猛地想起玲玲看他时眼里那一丝深远的戒惧。

……

假期结束当晚,照例到教室集中报到点名,负责班级信箱的小宋把囤积在信箱里的一大摞信件抱回来,然后站在讲台吆吆喝喝地分发。尚建新正和几个刚从家里回来的同学说笑,猛听到小宋喊他名字,他很是意外地扭头看小宋,小宋又叫他一声,他才起身去取。不容得他走到讲台跟前,小宋就把一张大红贺卡掷飞盘一样给他飞过来,他当空接住,返回座位坐下细看,贺卡正面是国旗,背面满满当当写了七行祝福语,差不多写满了,落款很小,是祁妍,尚建新这才油然想起那个红裙子的体育老师,他把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在他研读贺卡时,小宋过来又扔给他一个没有地址的公函模样的牛皮纸信封,还不怀好意地问了他一句都是女朋友的?尚建新拿起信封溜了一眼顺手塞进抽屉。祁妍主动送来祝福,意思很清楚了,人家在乎他,本来这个假期妈妈是要给他俩订婚的,他没回去,还是和别的女人一起过的,也没把这事当回事,反是人家姑娘主动联络他,他觉得有些亏人。作为补救,也是出于礼貌,他整晚都在写一封回信,解释了不回家和迟迟不回信的缘故,对着信纸编故事比当面撒谎从容多了,起码还可以构思,可以撕掉重写。当时,他根本没想过千里姻缘一线牵这种屁话——这样若有若无的关系能有什么结果呢?

写好回信,叠好装入信封,他才打开那个牛皮纸信封,开头一句是:请相信一个和你经历过同一个女人和情感的男人的内心。犹如迎头挨了一棒,尚建新整个闷了。里头有一句话说肖竹的床上功夫不是一天练成的,几天前那些令他难忘的场景顿时变得人影憧憧,在回忆里产生了重叠,刺激得他浑身羞臊。粗粗看完,他已经没什么理智了,写信人的落款又是:经历过同一个女人的男人。来这一手是惺惺相惜的体恤还是别有用心的羞辱?尚建新看不明白,不管怎样,尚建新恶心透了,他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将信纸三把两把揉成一团,攥在手里狠狠砸在桌上。这一拳砸得砰然作响,把前后左右的学员都吓了一跳,大伙儿齐齐回头,近旁的人纷纷问他怎么了,怎么回事,他这才稍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忘记了坐在教室里头。班长站起来问他怎么回事,他竭力克制,先起身道歉,然后谎说家里出了点事,但不便说。班长姑妄信之地点头,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允许他先去处理。

出了教学楼,他觉得头皮肩背的肌肉都腾腾地抖动,路灯亮了,天已黑尽,他先在黑地里绕着樱桃树盲目地转了几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猛一抬头,看见围着路灯上下扑腾的飞虫,他突然觉得他和这没头没脑的飞虫差不多,这样一想,心神反而稳住一些。

羞耻恶心和被骗的怒火搅和起来的滋味十分难受,这事有第三个人知情,他却没有第二个人相商,而这个指责他和肖竹“颠鸾倒凤”的人,居然和他“经历过同一个女人和情感”,太难堪了,他甚至觉得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比他还痛苦——他在匿名信里不打自招地承认肖竹和他交往多年,一直还这么颠鸾倒凤着呢。

尚建新就想问个明白。

肖竹宿舍的灯亮着,但没人应声。

尚建新敲门时,看见一个楼梯口那边有个戴眼镜的人一直看他。他不能在宿舍楼道里久停,返身下楼,去到肖竹办公的楼下。刚刚开学,教师办公室黑灯的居多,他只好又返回教工宿舍楼,在距离楼门十几二十米的地方团团乱转。吸饱雨水的花朵在夜色里显得硕重无比,还有细碎的金属一样的噪音,说不清是虫鸣还是急火攻心造成的耳鸣,恶蚊隔着衬衣叮咬,让他火烧火燎的心情更加焦躁,也让他从狂怒的火焰中辨认出潜藏在这段不伦之恋背后的危险。几只蚊子一直聒噪着在耳畔飞舞,他发狠扇了一掌,结果扎扎实实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力度之大简直赶得上一记单耳灌风,耳朵疼不算话,整个脑瓜里都嗡嗡作响,他诅咒自己活该,他拿着那张纸,却不好意思再看。

不知等了多大工夫,远远传来肖竹的说笑声,她和两个女教员提着东西快要走进楼门,尚建新才赶上去,在背后喊住她。肖竹返出来,那两个女老师就先上楼了。

肖竹走过来既不问他找她有什么事,也不问他等了多久,先说他不该跑到这儿来找她,怪怨他,让同事们看见了说闲话。尚建新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听她自私自利的这么说,心里的火气又蹿上来,说,你还怕别人看见。肖竹变了脸说,当然,我俩身份不一……说到半句,肖竹好像意识到什么,变了脸问他,你什么意思?尚建新看出她心虚的部分,冷冷地说,什么意思?他很想说出匿名信的事,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一来说话地方不对,人多眼杂,一旦擦枪走火发作起来,附近的行人和教工楼进出的人一定会听见。二来是,他听到心里一个哀婉的劝告,事已至此,就不必再说了。肖竹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走近了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问他什么事,尚建新慢慢吐出一口气,说想看看你。肖竹摇摇头,又迷人一笑,不置可否地来了一句,放肆。她从食品袋里分出一袋点心橘子,又挑了两个大石榴装进去,递给他说,这石榴好甜的,我买了几个想着明天给你送去,现在正好,你带走。尚建新不接,肖竹就硬塞给他,说啥时学会客气了?见他还是闷不做声,以为他苦闷了,便低声安慰他,开学了就不能老在一起了,好好学习,别尽想好事,听到没?她不知情,误会了尚建新的来意,尚建新也犹豫起来,肖竹真的是信里写的那种女人吗?后来他清楚地听到胸口发出一声哽咽,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转悠。他忍住悲声说了一句狠话,听到竟是一声肖竹的娇笑。她又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问他,什么时候实施犯罪,时间地点,你定好后通知我,我一定和以前那样配合你。弄得尚建新哭笑不得。

肖竹叮嘱他以后接触不能太频繁了,临走时她笑着说,我来找你,你不许找我。

尚建新站在黑地里目送肖竹进了楼门,背影一消失,匿名信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一股脑儿又翻起来,恶心感一阵阵地重新泛起,他开始相信那封匿名信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肖竹不地道,真的轻浮随便,在和几个男人周旋呢。

今天他也瞒过肖竹一件事。低头看见手里拎的点心水果,心里又犯疑惑,疑疑惑惑,他没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怎么了断,都很惨淡。

3

当晚,尚建新在外头徘徊了许久才回寝室,别人都睡着了,他摸黑拿了毛巾刷牙杯到水房简单洗漱一下,悄悄爬到床上,躺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愤怒过去了,接踵而来的是一阵阵的悔恨和懊恼,匿名信里的话不断出现,把他和肖竹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些私密和甜蜜的动人故事全部篡改成乌七八糟的下流场面。写信的人根本没说别的,但尚建新已经认定肖竹在玩弄他,越这么想越觉得像,越觉得像心里就越发煎熬,不由自主地辗转反侧。他怕吵醒下铺的小宋,索性轻轻跳下来,拎了一把椅子摸了一本书假装出去夜读,独自坐在楼道里抽烟烦躁。楼道里的蚊虫很快就不管不顾地哄过来围攻,他怎么拍打也赶不开,只好回寝室取来蚊香点在脚下。韩江起夜后特意跑过来,看见遍地的烟头烟灰和蚊香灰,睁大睡眼说他,你这是熏腊肉呐?那封信夹在书里,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等他终于犯困回寝室睡觉时,已经背下来了。他疲惫不堪地爬到床上,把书往枕边一丢,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韩江第二天一早给寝室的人说了头宿在楼道里看到的事,大家都好奇地问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记得他昨晚拍桌以后离开教室的事,现在一联系起来想,都发觉事情严重了。尚建新当然不会给他们说真话,轻描淡写地说没啥事,是当时没沉住气。韩江摇头说,一定有事,要不怎么一宿不睡,信不过哥们儿。老梁则说,没事就好,没啥大不了的。他劝尚建新索性请假在寝室补一觉。

中午,老刘在食堂找到尚建新,让他下午到成人培训处去一下。尚建新马上感觉不妙,他心虚地问啥事。老刘笑道,没事就不能聊聊了?明知故问。

老刘是成教处的主任,渭城人,长得像老电影里看守雪山哨卡的杨排长,进修班的学员私下叫他老刘。老刘还兼着进修班的临时支部书记,学院搞什么活动或办具体事,他都差派尚建新跑腿儿,所以俩人素有来往。老刘很会做人,学员们聚个餐喝个酒也会拉他入伙儿,他也会高高兴兴出席。

下午,尚建新按约去成教处见老刘。老刘接了一杯水递给他,然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脸色不大好啊,眼圈发黑印堂发暗,怎么回事?尚建新来前就加了小心,他听得出话里的试探意思,随便找话遮掩过去。

老刘果然问到他和肖竹来往的事,但他不多问,也不往深处问,尚建新说多了他就摆手打断。假期里发生的不算,但现在开学了,那咱们就得这个是吧?老刘说一半省一半。还有一条,民不告官不究,现在有人告,那咱就更要那啥是吧?老刘旁敲侧击地落实了几个问题,不失诚恳地批评要他注意影响,别闹出什么事来。这事已经有人反映上来了,说败坏校风校纪,让我严肃处理,你说说我该怎么办?这句话算是老刘说得最严肃的一句了,尚建新一阵担心,他当然不愿意丢人。老刘很诚恳也很体谅地说,我说这事不比其他,一个巴掌拍不响,男女私情哪个不是两厢情愿才能弄成事?所以我明确告诉他,我不能单方面地处理学员,不过我答应给他一个交代。老刘看着尚建新说,你看我们来个缓期执行好不好,收敛点,别再叫人抓住把柄,我也在部队呆过,环境越宽松,越要有纪律意识。瓜田李下,你说是吧!玩感情等于玩火,玩火自焚,容易引火烧身。老刘说话的口吻像兄长一样亲近,尚建新默不作声,也算他与人方便的意思。尚建新反过来打听是谁在背后捅他,老刘哑然失笑说,一定是你捅了人家的人,人家才来捅你嘛。大概怕尚建新听出话里的歧义,又很守原则地说明,我今日能说的和不说的,都是职责所在,责无旁贷,你该谅解。还有一点,不是我们疏于管理不作为,是相信你们能做到好自为之。

出了行政楼,尚建新一路寻思老刘刚才说的话,也觉得自己有点走火入魔了。

其实他不仅走火入魔了,他还晕头转向了。晚上回寝室,老梁、韩江和小宋一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看得他心里都发毛了,他问他们只顾看什么。老梁先发话说我们知道你的事情了。这句话算不上石破天惊,可尚建新还是被击倒了,他无力地倚坐在小宋的床铺上,以为他们听说了什么。这时小宋拿过那本书往他跟前一摊,书页开处那封信像书签一样露了出来。小宋不好意思地解释他回来没事想看书,无意之间看到信。韩江接着说,不是无意,是天意。尚建新目瞪口呆,眼前的情况几乎让他措手不及,因为他也不是故意的,因为他也忘了这茬了,就像韩江说的,这是天意。他把信抽出来叠好装进裤兜,然后问他们是不是都看过了。大家一起点头,小宋歉疚地说,当时觉得这内容写的不像一封信,另外底下也没有写名字,我就跟韩江他们那啥了。韩江点头说我们保证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尚建新苦笑着说,知道也没事,反正你们都看过信了。韩江连连摆手说,绝对不像是你说的这样,我们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老梁也像替大伙表态一样说,已经这样了,大家就都是知情人了,那么大家就一起替你保守秘密,一不打听二不外传,从今天起,你的信和里头的内容就是咱们寝室的共同秘密了。

尚建新听了很感动。

熄灯后,大家躺在各自的床铺上谈论了一会儿,韩江在黑暗中说狠话,照信上说的那种情况,那个女人都成废墟了,为她痛苦一分不值。老梁比较老成地提醒,色字头上一把刀,那样的女人也是粉骷髅。小宋没动静,黑夜里没动静就显得很鬼。尚建新也不做声,他不便参与讨论,一怕留下线索,二怕露馅儿。

老梁的话总是若有所指,尚建新听了不是心虚便是发毛,老梁脑子比他还笨,可他老觉得老梁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什么。

4

尚建新很久没和肖竹来往,肖竹也没约他。尚建新相信肖竹知道发生了什么。

成都的天气老是阴郁愁惨,尚建新那天蒙头睡到了中午,才被小宋拍着床架叫起来,小宋一边打开门窗通风,一边秃着舌头说他把屋子搞成被窝子味儿。尚建新翻过身骂他一句脏话,小宋又踹了一脚床架说,不领情还骂人,真是好心没好报。说着把一张汇款单丢到他脸上。尚建新摸过来看了看,是三姐寄来的一千块钱,让他添买防寒衣服,提前两天就打电话告诉他了。

尚建新从邮局取完钱出来,在融雪润湿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走。白昼的街道缺少光辉,令人泄气,反不及夜晚的灯红酒绿。冷湿的空气让他从里到外地感到饥寒交迫,本来就少吃一顿早餐呢,此刻的他才不想买衣服的事呢,他想喝点酒暖暖身子,在雨雪霏霏美味飘飘的成都街头,他一分钟都不想亏待自己的胃口。

他想起第一次请肖竹吃饭的地方,便打车到了青羊宫。

他瞅见某记方老壳青花椒鱼的招牌,餐馆里人声嘈杂,水烟浮荡,空气混浊,灯光朦胧,围桌进餐的食客们面目模糊。一个喜眉笑眼束红围裙的女服务员领着他穿过人声喧哗的台桌去找空位。落座之前他习惯性地环顾四周,看见肖竹和一个男人都在直盯盯看他,他们和他隔着一张台子。尚建新一下愣在那儿,他听到他的下意识在不断地说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写匿名信的人。他见过那个男人,就在校园里,似乎经常见但不留心,还有收信那天,就在肖竹宿舍的楼道里见过。尚建新在快速辨认眼前的男人,竟忘了和肖竹打招呼,他们已经两个月不来往了,敌意让他离开座位。就在这时,肖竹起身朝他点了一下头,拿起外套围巾,拉起那个男人就朝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去。尚建新停下来看着他们,那个男人几次回头看他,一看就是心里有鬼的那号人。

看来这里是肖竹的据点。

那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酒也喝得格外苦闷,以前脑子里他和肖竹缠绵的画面,今天一下换成了那个男人和肖竹,尚建新哪能接受这事?如果说前一阵喝的闷酒叫酒入愁肠,从今天开始喝的苦酒就变成酒入断肠了。他自斟自饮,就把跟前的那条青花椒鱼划拉开吃掉一半儿,其他饭菜没怎么动。他至少用了半个钟头动一个心思,幻想着肖竹会急匆匆返回来劝他,骂他,陪他,或者返回来给他回话——那天不是说要给他一个合适的解释吗?刚才写匿名信的人都原形毕露了,这个时候解释不是最最合适不过吗?但是,肖竹没有回来,酒越喝越苦,他后悔没叫上韩江或老梁一起来,好有个说话的。在无谓的等待中,不知不觉就磨过了饭点儿。顾客星散而去,餐馆里安静下来,空气好像也澄明起来。尚建新四顾之下,发现就剩他一人,他知道服务员们最讨厌过了饭点还磨蹭不走的顾客,他可不希望接下来的服务会出现所谓加这加那不加价的状况,假模假式的职业微笑后面的情绪往往复杂,既有无可奈何自认倒霉,也有恨恨不已的刻毒嫉恨。他不愿招惹这些人,酒不醉人是一回事,何况他没必要喝醉。

尚建新招呼买单,那个眉眼灵活的红围裙马上跑过来,看着他掏钱付账,笑吟吟地悄悄问他,先生还需不需要其他服务?尚建新怔了一下,点钱的手指也停了一下,他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瞟了对方一眼说就你吗?红围裙笑笑说你愿意就我,不愿意我就选年轻漂亮的姐妹。红围裙拿了零头送回来时,尚建新等着看清她的眉眼,好像和三姐的岁数差不多。他接过钱时对那个女人道谢,说下次来找你,那女人一下就笑了,扑闪着眼睛说,我知道你不会来了。尚建新笑道还会的,说了再见,转身出了餐馆。

女人说对了,直到毕业离校,尚建新再没去那家餐馆。当然不是因为服务员。

返回学院的路上,尚建新冷静了,他觉得哪里不对头,和楚芳了断那次他就没怎么痛苦,因为师姐相助,他反倒有庆幸之感。但这次他竟深深地陷进去了,想起师姐上次来说的第六感,他不禁摇头苦笑,看来师姐的第六感失灵了,没把他从这个漩涡里提前拽出来。

肖竹调到另外一个校区,没再找过他,进修班的电子电路课程换成一个男的。尚建新认定这是他们的事情泄露造成的,是学院的安排,奇怪的是肖竹似乎一直蒙在鼓里,因为她并没有刻意回避他,甚至还给了他新电话,至少有两次暗示他想在一起了,都被尚建新借故推辞了。匿名信之后,尚建新对肖竹的感情既恋恋不舍又战战兢兢,偶尔到了避开眼目的场合,也是能亲不能爱,心里有障碍。直到有一次肖竹问他为什么没了激情是不是嫌弃她了,然后再没有约会。

5

接近年根儿,三姐夫带了人车下四川来催款,抽空接他出去吃饭,说这趟任务是三姐左叮咛右嘱咐的,你可以负我们,我们不负你。三姐夫属于那号贼精贼精的生意人,当然不至于跟他这个小舅子使坏。酒过三巡才问他为啥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尚建新搓搓脸说还不至于吧。三姐夫诡秘地说,啥叫还不至于,你看你都憔悴成啥了。三姐夫招手叫过服务员吩咐她去催促厨房先上双鞭汤。汤钵上桌,滚热蒸腾的腥膻味混合在大团大团的沸烟热汽里灼人鼻息,三姐夫拿起瓷勺给他满满捞了一小碗肉块,然后自己拿起筷子招呼他说,这是川菜的名菜,大补。尚建新夹起肉块认了认才喂到嘴里,三姐夫低着头不怀好意地说,都吃都吃,这边的人和天气一样阴冷,吃这个能暖和暖和。

尚建新也觉得冬天的成都这种寒彻心肺的阴冷让人忍无可忍,宿舍教室都没暖气,被褥里吸满潮湿的水汽,屋里比屋外还冷得入骨。汉江老梁这些南方人都习惯,就小宋和他忍不过这种湿寒。小宋长冻疮,手背上的冻疮皴裂流水,看着就难过。小宋尤其怕冷,睡觉前就往破脸盆里烧两本过期的旧教材,然后就着脆脆的火烬烤一会儿。小宋不止一次给他唠叨,手脚上的疮他倒不在乎,怕的是心里也长了冻疮,老觉得心里好像有数不清的细针在扎,碎碎地疼。小宋虚弱地说,最害怕因此得上风湿心脏病,一想到这个就想退学回家。小宋说到细针扎心的痛感时,尚建新油然想起了肖竹,一阵痛苦过后,他暗自思忖,看来对肖竹的感情还在,而且变成冻疮长在心上了。这样一想,对小宋的态度就友善多了,好像有点同病相怜,不时会捐出一两本旧书给小宋当烧柴,安慰他再忍几天放了寒假就能回你家烤火炉了。

又是好久没见太阳了,阴冷逼得人无处可去。那天中午饭后从食堂出来,尚建新独自溜达,他只能通过运动来温暖自己,他选的这条路经过俄式风格的老行政大楼,到了近前,就看见三五成群的男女围在楼前的宣传栏跟前看什么。他百无聊赖地凑过去,发现是橱窗里头的展板内容更新过了。他胡乱看着,在学院年终评比的劳模先进光荣榜上意外地看到那个人的大照片了,照片下有姓名职务荣誉称号,分别是程志霄,人干处的副主任,优秀党员和先进工作者。尚建新站定,冷笑一声,心说,这么一个心理阴暗的下三烂流氓,竟然混得像模像样冠冕堂皇。此前他一直把匿名信的那件事和这个人对上号,尤其是和肖竹互不理睬之后,觉得这事就已经撂过去了。他现在暗暗咒骂也不过是泄愤而已,过去了就过去了,还能怎样?

往前挪了几步,尚建新的心理就突然失衡了。就在紧邻的另一扇橱窗的大玻璃后面,张贴着一张干部任免的公示,程志霄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个,他要提拔成正处主任。程志霄的显耀刺激了他也激怒了他:程志霄笑得那么正经从容,甚至斯文,看不出邪恶,若不是和肖竹的事,他说啥也看不出这个笑容可掬的真面目。现在就不同了,怒火中烧的尚建新看到的东西就多了去了,至少对他而言程志霄是一个掠夺者、入侵者而且是胜利者,他用匿名信威胁他离开肖竹,这是一个官场上风光情场上也不想吃亏的成功人士,尚建新彻底被心里的屈辱扭曲了,砸烂橱窗撕掉榜文的冲动都有了,那张志得意满的照片太刺眼了,尤其那笑容让尚建新似乎感到他在揶揄和嘲笑他,就算我干了不可告人的事,你也不敢去告人。

久藏于心底的愤怒被莫名其妙地触发了,一直以来窝在心里无法告人的屈辱悉数点燃,火气从里向外爆破,压得耳膜轰轰作响。新仇旧恨,这个不合适的词打劫了毫无防备的尚建新,搞得他心底鸡飞蛋打,把他的心情败坏得毛了好几个月。现在山不转水转,这个笑容可掬的伪君子自动转到他眼前。尚建新在公示栏前一站多时,忘了走步忘了寒冷,谁也看不到他内心的火场蔓延开多大,只有他看到自己妒火中烧两肋挂满火焰。几个学员路过时有人用膀子撞了他一下打趣道,哟,上头有你啊?于是冷冷的悲哀重新笼罩了他的全身,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公示榜文底下有一行字:从本公告发布之日起,对以上人员的任职资格如有异议,可以通过电话、来访、书面等形式向院党委组织部干部监督处反映,欢迎广大师生认真监督,所反映的问题一经查实,将立即取消相关人员的任职资格,并予追责。

尚建新对着那块玻璃吐出一口气,呵气喷上去先是一时模糊,随即就冷凝成小滴,玻璃又透亮了。

尚建新看了下公示时间,记在心里。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给程志霄写了一封匿名信,就用手写,反正要曝光,就光明正大地来,不像他那样玩阴的。

第三天下午,尚建新在完成课程设计的说明书,担任班长的资阳学员告诉他,门外有人找他,好像是个学院领导。尚建新拿着笔到门口,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满脸堆笑的“学院领导”,他脑子里甚至想了一下情敌,随即觉得无聊。

程志霄约他到茶馆喝茶聊天,尚建新想都没想,马上答应。

临出门时,尚建新悄悄告诉老梁和韩江他去的地方,让他们随后过去支援一下。老梁老奸巨猾地耍笑他,吃豆腐吃出胃病来了啵?你千万别让我们惹上黑社会,先说好,出啥事我都不会上手的,我家里有老有小。尚建新笑道,我要惹是生非的话就不叫你了,你们去当个见证人,完事了咱们就在外头吃晚饭。老梁说这还差不多,随后装出一副细究原委的口气来套尚建新的话,尚建新没搭茬。

尚建新没在茶室里和人话事的经历,找到地方上了楼直接走到程志霄定的雅间,推门看见的却是肖竹。尚建新肚子里骂出一句傻逼,返身退出,再次确认门楣上的名号,又往四下张看,他认定程志霄为人阴暗,不得不防,但是,他没看出有什么埋伏。

肖竹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他神经兮兮的样子,冷脸冷眼招呼他进来坐吧,没其他人了。

桌子上摆着两碟瓜子一壶茶,一小盒抽纸,简单,冷淡。

这儿人少,安静。肖竹依然面无表情,说话带着试探的谨慎和低声。挺难堪是吧?丢人是吧?我们这算什么呢?

又一次掉进了奸夫淫妇给他挖的坑里,反复遭人算计耍弄的羞恼快把尚建新折辱死了,对肖竹的印象也坏透了,姘头、荡妇和贱女人,他把三个恶毒的词语甩到肖竹身上。

你在骂我,在诅咒我,你可以骂出来嘛,骂完了我再说。肖竹盯着他的眼睛说,好像她听得见他的心声了。

尚建新没有坐下,他知道自己已经失态了,他知道动脑筋确实动不过他们,他现在被动到极点,也狼狈到极点。他的脑子全乱套了,他进门一刻就意识到,这是程志霄给他安排的一个困局,一则是胜之不武,好男不跟女斗,二则是赢了也是赢来一个恶心不已的恶果,拿不走。

尚建新不明白的是肖竹这么听程志霄的话,听他调遣,替他出面趟这样的浑水丢这样的人。

肖竹干脆地说,是老程专门求她请她她才知道这件事的。她叫程志霄老程,尚建新想起程志霄在匿名信里叫她是“那个女人”。肖竹颇为大方地说,如果你俩大男人之间的个人恩怨是因为我,就请你原谅老程,别再捣乱,否则你就太小人了。

尚建新真想对着肖竹破口大骂,他俯视着眼前的肖竹,忍了又忍,好半天才压住火气冷冷地说,我品德不高,我没素质,我是小人,你也强不到哪里。尚建新说完就走,他知道他们的关系今天彻底掰了。

肖竹追出来点名道姓地喝叫,你给我站住。她的喊叫惊动了近旁喝茶的顾客,不过也没人起来围观,在茶座里谈崩的情侣多了去了,大打出手都有,客人们已经见惯不怪了,喝茶消闲,本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不过尚建新还是大步返回,他不希望肖竹这样歇斯底里地继续发作,他推着肖竹进了雅间,掩上门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冒火的眼睛说,肖老师,请你自重,我尊重你是我的老师才吃你这一套。对了,你今天替老程两肋插刀,我也不能让你白插两刀却交不了差,你回去告诉他我不过是吓唬他一下,他竟然打发一个女……竟然打发你来挡事儿。还有,你咋没问我是怎么对上号找到这个烂人的?肖竹不屑地说,你上次不和我们碰面了?尚建新深看肖竹一眼,泄气地说,那是我忘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不会像他那样做人做事的。肖竹听尚建新这么说,面色稍缓,点头说这样就好,她还想说点什么,尚建新直接打断她,请你以后不要大喊大叫,我真替你害羞。肖竹的脸腾地红了,恶狠狠地说,尚建新,你不光是小人,还是无情无义的小人。尚建新回头说,你少说了一个无耻,卑鄙无耻。说完出门而去。

尚建新下楼梯时碰上姗姗来迟的老梁和韩江,楼梯不宽,两个人一前一后堵在楼梯上齐齐仰起脸察看他的表情。老梁问他这么快就完事了,他没说什么,三个人离开茶馆就近找了一家烧烤店随便点了几样,挑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喝酒。尚建新的心情十分暗淡,韩江碰了一下他的酒杯说,看你怎么狼狈不堪的?说完和老梁交换了一下眼色。

尚建新喝下一大口,惨淡一笑说,我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小丑了。

第二天下午,程志霄再次邀请尚建新喝茶,尚建新直接拒绝了,程志霄就差派班长给尚建新说话,班长本不知情,又要交差,就一个劲儿地催问尚建新为啥不去?是不是有啥事?尚建新烦不过,说不得,只好答应。

见面谈话从怎么称呼开始,程志霄故作矜持,不让尚建新称呼他职务,叫程老师就行。

你不配!尚建新冷冷地说,他这次是有备而来,早已识破对方的心术。这个级别的破干部,他家里就有一大把。

那就叫老程吧,随便叫吧,无所谓。程志霄悻悻地说。

口是心非的家伙往往爱装。尚建新挑衅地盯着这个自作聪明的“校领导”,想象他写出糟践女人名声的那些污秽的事情时猥琐而耐心的样子,想象他在匿名信里威胁要开除他时的那副气急败坏的恶毒样子。如果他不吓唬他,这个心地龌龊的家伙永远不会抛头露面,尚建新最瞧不起这号躲在角落里的心理阴暗的人,这号人就是人群里的坏人。

程志霄开始低声背诵尚建新的档案,说明他掌握他的资料,最后他语带奚落地说,我记得你好像是电机装备工,怎么工种填的是配件钳工。

看这个阴恻恻的人出阴招,尚建新反问,你知道我的工种,也该知道我的兵种,我可以在两分钟内把你绑成粽子,信不信?

程志霄说,谅你不敢。

尚建新笑道,你选地方,咱们试试,就现在,就用你的腰带反绑,保证让你的十个指头够到后脑勺。

程志霄摆出一副不屑置辩的样子说,你为了一个破鞋值吗?

尚建新把一盏茶水劈脸泼过去。

程志霄跳起来,两秒,又乖乖坐下了。终于软了声气,从他和肖竹的过往说起,落到匿名信上。看得出程志霄在肖竹的身上是用了真心的,他心有不甘地说,凡事总有一个先来后到,肖竹跟他在一起七八年了,比跟她对象处的时间还长,虽然俩人在一起没名分,可这些年过得情同夫妻,所以发现肖竹生了外心跟了他,那种夺妻之恨油然而生,真的争夺起来又没啥过硬的理由,只能写信,说明情况,请你走开。

尚建新说,你是什么都舍不得丢,你说明情况不能好好说,既然你说你和肖老师感情长久,为啥信里写那么多脏话毁人家的名声?肖老师从开始到现在,没在我跟前提过你的姓名半个字,她真是瞎了眼看上你,你连一个女人都不如。

接下来对话根本达不成一致,尚建新甚至直接告诉程志霄,就是为了肖竹,他也不会原谅他。肖老师和你的事,我确实不知情挡了你,现在我再挡你一下,我觉得你不配升官,公示栏允许教师学生反映情况,我想我不是唯一的知情人,对了,我是党员。我和你一样,写信向学院举报。

你去举报吧,你以为组织部门会听信你这些争风吃醋的话?你太幼稚了。程志霄讥笑着说。

信不信不由我,做不做由我。我还少给你说了一件,你的那封匿名信,我也一块装进去,管不管用,你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吧?尚建新报以冷笑,起身说,咱们走着瞧吧。说完话,尚建新拂袖而去。

老刘紧急出面,一大早找到尚建新,把他拉到僻静的竹园一隅,开口先劝他与人为善,冤家宜解不宜结,犯不上。小不忍则乱大谋,真的撕破脸,你不能独善其身,起码不体面。尚建新说他不在乎,他要程志霄付出代价,因为他的损失更大。老刘连连摇头说他糊涂,程志霄四十好几,你呢?你正经光彩的人生还没开始,你和他对车,他的损失可能像你说的撤职罢官,可他丢了江山,还占着女人,女人跟他时间长嘛,千丝万缕,她心在哪边你看不出来?再则说了,老婆和那谁咱不提谁,人家两个女人都不闹,你闹什么劲儿?争风吃醋是女人的事,你做算啥?还不是先把自己闹臭。反过来说你呢,你能捞到什么?老刘皱着眉抽烟,眼里和脸上满是替他感到不值的疑虑和烟雾。尚建新也慢慢回想起肖竹在茶馆里说的那些少恩寡情的刻薄话,一时间无言以对。

老刘看出他的心神恍惚,接着说,斗气其实是对自己最大的不负责。然后压低声音说,再说为一个那样的女人你值吗?说句难听话,别人轧过的姘头你非捧着当天仙,真是那么回事吗?你真觉得那样做有意思吗?那句话是怎么说来,贻笑大方,是吧!尚建新一阵害臊,老刘的话令他又羞又气,他想分辩两句,可是左右开不了口,老刘言中了事实,肖竹都做出来了。

老刘连连摇头,换回原来的声气继续劝导,和为贵。就算为了你们的脸面,息事宁人。老程私下让我给你转达他认错了,你这件事对他也是一个教训,你挽救了他,他也要悬崖勒马了。尚建新纳闷地问他为啥三番两次找你来说话。话里也有抱怨和责怪的意思。老刘眨眨眼睛,苦笑一声,他当然听得出尚建新话里的责怪犹疑和抱怨,他坦率地说,我找你就是当和事佬来了,从他那边说我为了同事,从你这边说我为了朋友,旁观者清,给你们提个醒,尽量把话说开了,说开了就走开了。我虽然不站你的立场但还是向着你多,你慢慢体会。你还是个后生,后生可畏,血气方刚,争一时之气,争眼前一个高低,这个都好理解。换个角度说,你将来要在学院里混,这么翻江倒海闹腾一场也算是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让他给你腾地方;你又不在这里混,就根本没必要闹他,拿我老家的话说,摊上这事就是跌进茅坑里了,自己悄悄臭着别动,一动就熏了旁人。本来就是臭茅粪,越搅和越臭,你说是不是?

风过竹林,窸窣有声,旧叶憔悴,新叶尚未抽青。尚建新无心观景,仰面叹息,他不知该怎样去接受老刘的建议,他不甘心。老刘也摇头叹息,他把抽剩的烟头踩在湿地里拧灭,拍了拍尚建新的肩背说,别犯傻,别做傻事,回去慢慢考虑清楚。

6

寒假结束回校报到之后,尚建新一直留心程志霄的任命,他甚至抱着一种非常模糊的期待。果然,开学两周后,程志霄等一干人的正式任命还是贴在原来的地方,程志霄不光官升一级,还补了一个党委委员退休的空缺。尚建新专门去看了新的公告,在橱窗前伫立良久,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站得久了,他渐渐在透明的橱窗玻璃上看见一层淡薄模糊的镜像,也逐渐看清心里那个隐晦不明模糊不清的期待,现实比他心里的扭曲厉害得多。尚建新眼瞅着这个行迹龌龊的人堂而皇之地进入权力中心,心里不免愤懑,偌大的学院就没有一个人察觉程志霄是个伪君子?就没有一半个竞争对手出来阻拦他一下,任凭他这么顺风顺水往上混?尚建新想着想着就想起老刘,原来老刘的赌注是押在程志霄身上的。

尚建新好一阵失落,继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失望,愤懑好歹还有温度,失望就是一坨冰凉了。他看见他投在玻璃上的面目模糊的影子,简直就是一个落败者的模样。尚建新也面对过各种现实,但感情痛楚使他对现实重新变得敏感新鲜和尖刻。要说现实,从上学期末肖竹在茶馆出面约谈保护程志霄的那天起,他就看出名堂,知趣地收手了,也没有什么丢不开的,就算恋恋不舍也要忍痛割舍,哪个人没有一点阴暗面呢?

何况他在铁道学院的进修剩下不到半年时间就要毕业了,这个学期的学习任务是三年里最繁重的一个学期,结束全部课程以后,还有毕业实习毕业设计,这些才是让尚建新感到头大的现实问题呢。

五月上旬的毕业实习去了武进常州,实习回来就投入毕业设计,毕业设计是最后一关,韩江一直给他们散布紧张空气,说毕业设计用四个字形容就是“积重难返”,“积”是要把学了三年的东西全调动起来活用上去,“重”是占毕业成绩的大块比例。“难”就不用说了,韩江认为尚建新和老梁根本不具备设计能力。“返”不是说设计通不过翌年返回来补考,是说没脸返回厂里去见江东父老。

韩江危言耸听,让不懂轻重缓急的学员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怀着死里逃生和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忙碌起来。

尚建新被韩江提前判了“死刑”,心情绝望可知,他只能揣着哀兵必胜的幻想努力挣扎,他没多少脑子,但他愿意为了毕业肝脑涂地。

一件事情如果没完没了,一个可能是赶上别的事了,另一个可能是赶上别的人了,人和事分不开,总有人喜欢推波助澜,不让事情停下来。

学院在五月底开始筹备党代会,进修班的党员不多,尚建新在部队入党,属于年轻的老党员,加上他在平时活动经常出面替老刘组织张罗,老刘以支部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推选他为学员党代表。不久,老刘又专门通知他,说有领导提名让他到筹备办宣传组工作,先征求他的意见。尚建新在部队养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组织上的要求对他而言就是命令,不过他这次有些作难,尤其听说还在征求他的意见,他就把面临的困难坦率地说出来了,一是正在搞毕业设计,时间精力都有限。二是完成设计任务的能力和水平有限,已经无暇他顾。老刘说进筹备组属于殊荣,会写进你的档案,比你的设计重要多了。至于你说的情况,可以向上面作个反映,看能不能协调一下,把你的任务分解给别人。两天后,辅导老师就把设计小组的任务重新作了分派,尚建新承担的任务三去其二,完成起来就比原来轻松了许多,他才安心地到筹备办报到。尚建新明显感到这些小意思和小动作是别人暗输情面白送他的甜头,但他也没太在意去打探这些甜头的来头,凡事都要人来做,组织选择他来做事,他就习惯性地服从了,不问为什么。直到毕业前夕,老刘组织学员们填写“高等学校毕业生登记表”,尚建新找老刘交表时,老刘翻到登记表的最后一页,最后一页是一个整页的空白大表格,名叫“学校对本人的政审意见”,老刘特意指着那个空页说,这个地方是老程负责审核。就说了一句,尚建新就听出来了,他勃然变色说,你当我怕他啊!老刘连忙解释,你误会到一边了,他安慰尚建新大可放心,他和我私底下说起你,不愉快归不愉快,欣赏还是蛮欣赏,他说你敢作敢当敢出格,还能听人善言急流勇退,说你将来会有发展的。他这样说话了,估计他不会为难你的,否则你上次根本当不成代表。

老刘像是无意说漏嘴了,尚建新却从头顶明白到脚底,敢情他沾的那些小便宜是这两人的安排,他有吃苍蝇感觉,而且是,先后两粒,温情服下。

毕业前夕,大部分男学员都轮流做东,你请我叫,在学院附近的饭馆吃酒饯别,尚建新几次喝高。好些学员喝一场醉一场哭一场,尚建新不明白那些结婚成家的学员为啥比他伤感。老梁和张爱珍几次在酒桌上表现失态,张爱珍哭得生离死别一样,把一段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地下情,公然摊在了饭桌上。张爱珍哭得很认真,但没一个人认真劝她,这就是成人和水嫩毛愣的大学生的不同之处,于是张爱珍的哭就没啥意思了,又想表现难分难舍的真情,又没决心另起炉灶,哭声听着都不真切。佳木斯和华县的两个学员也突然凑对儿热闹到一块,有人背后笑话这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这样捉对厮杀分明上演的是一出一决雌雄的大决战。他们主动喝交杯酒给大家助兴,大家跟着起哄,但照样没一个人当他们真的。

尚建新很平静,他和肖竹的事还没有解密,仍然限制在寝室范围内,加上祁妍不时给他来个鸿雁传书,他就成了一个没啥故事的人了,大部分时间焦头烂额,跟着韩江专心设计。

离校前一天,尚建新和几个外地学员叫了一辆卡车把铺盖箱子等大件儿行李拉到火车站提前托运了,那天是个难得的晴热天气,树冠都蒸得水烟缭绕了。候车室和车站广场更显得水深火热,万头攒动的旅客带着各式包裹,或背或扛或拖,这边还有挑的,熙来攘往在广场上无序地涌动,酸臭汗馊的人味在四下漾动,虽然看不见,却分明觉得格外黏稠。尚建新他们离开托运室,随着热哄哄的人流朝公交站那边走,老远就听见一声一声的哀嚎,苍凉凄惨。他们几个循声到了报警点,看到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农民夫妇跪坐在肮脏的地下抱头痛哭,两口子都很瘦小,再往地下一跪,如果不是他们的墨面苍头,就真像两个未成年人了。尚建新低声打听这是怎么回事,旁边先到的围观者唏嘘,老汉儿还没上路就遭毛贼给扒了。两个警察漠不关心地坐在岗亭里看着他们,看见围观的旅客多起来就拿起电喇叭厉声呵斥,看啥子看啥子?有啥子好看?幸灾乐祸啊?你是小偷的同伙啊?不少人听了就走开了。尚建新早前听成都的学员说过,车站这边的小偷非常猖獗,和警察联手分成,所以偷本地人都是明目张胆的。

他们从火车站步行回到学院,算是一个告别。街道上有从下水道里蒸腾起来的热浊腐败的气味,没有风吹,消散不开。回了教学楼下,很多学员邀请了代课老师合影留念,肖竹在场,他看见她在用手机打电话,当时很少有人用手机。肖竹也看见他了,边打电话边甩头发边意色洋洋地招手叫他,三个美丽时尚的动作一气呵成,但并未能抽换她在尚建新脑子里的旧印象。尚建新犹豫一下,走过去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等她眉飞色舞地打完电话,看她把细细的手机天线摁回去。然后肖竹才眉开眼笑地问他跑哪去了,又说她一直想找他,一起吃个饭,庆祝他毕业了。尚建新说不必了,欢迎你有机会到咸城来玩。说完拔脚欲走,肖竹哪受得了他这份冷落,挡住他说,尚建新,你个臭毛卵子,你以为你是哪个?尚建新慌忙四顾,他确实怕人听见,好在别人都在那边扎堆儿等着照相。尚建新这才定住神,肖竹故意找茬恶心他,他好气又好笑,只好停下,低头看着火气冲天的肖竹说道,肖老师,您这样有损您的形象。他看着肖竹眼里的光焰一点一点熄灭了,尚建新转身去和同学们汇合,中午的散伙饭已经订好了,饭后就有几个同学离校,他不想错过与同学们的最后一次欢聚。

7

尚建新坐在车里就看到校庆的标语悬在巨大的气球上,从半空中垂挂下来,大门里外站着好些面貌清俊的大学生,穿着印有校徽的蓝色T恤,脖子上挂着统一的吊牌,引导着返校参加校庆活动的学长。校门外马路的左右两头都有交警在疏导进出和过往的车辆,两辆交警巡逻车闪着警灯停在路边。

铁道学院的一百一十年校庆活动要持续一周,尚建新在被邀之列,时隔十二年。

尚建新没有在校门口下车,他让司机又往前开出二三十米才下车,打发司机回酒店,然后自己步行返回校门,他穿了正装,高大挺拔的身材格外引人注目,一个斯文秀气的小女生笑盈盈地口称先生迎了过来,身形轮廓宛若肖竹,尚建新当时就大大地恍惚了一下。他出示了邀请函,女生改口称他学长,引导他往横幅上留言签名,然后给他指路说启动仪式将在图书馆一楼报告厅,热情地问他需不需要她来带路,尚建新说就是杂树林边上那个图书馆,女生点头称是,问他是哪届的,是不是很久没回母校。尚建新没说他是哪届的,倒不是因为虚荣或别的顾虑,进修班本是“杂牌军”,一半句也说不清,便只说离校有十来年了。那个女生夸张地说十年啊,我还不满十岁啊,那变化可大了去了。尚建新委婉地说,新图书馆的规划我在校时就有了,我记得路,知道怎么走。

学院的主路两旁悬红挂彩,闪闪烁烁的拉花等饰物直接披挂到道旁树上,风吹树摇,璎珞摇坠。路两旁矗立着一块块宣传学院和专业的制作精美的版面。阳光弥漫,空气湿润,树叶亮眼,尚建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区里竟有些恍若隔世,他顺着花坛小道拾阶而上,回到进修时的那栋教学楼下,那棵樱桃树还在,没怎么长高,但粗壮了一圈,树冠和树梢挂着娇艳欲滴的红樱桃,尚建新潸然泪下,心说来对了,来着了。他不追求重游旧地的矫情和兴致,他不浪漫,可他这些年确实梦到过这里,对着吸饱雨雾的樱桃树,他和肖竹的晤谈。

完成了三年的进修,尚建新返回墅北矿机厂,八个月后通过大姐夫的关系调进咸城制版厂,又被派到浦东筹备新厂,协助姜蓉负责基建和设备安装。姜蓉是他碰到的第一贵人,姜蓉回本部负责拓展国际市场,尚建新被派往马来西亚,出国前和祁妍协议离婚。这些年他飞来飞去经停成都多次,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或者合理的借口回来看看。

一般校庆活动玩的都是那些名声显赫的专家学者海归博士或部委官员,像尚建新这样的民营企业家能得到校友会的邀请,一靠捐款二靠身价。尚建新一直没弄清他们那届“杂牌军”还有哪位学员获邀。

头天晚上的接风宴摆在锦官城大酒店,尚建新在那里见到了该见的人,包括已经担任主要行政领导的程志霄,程志霄端着红酒率领一干现任领导窜桌敬酒,略显疲态的脸上笑容可掬,一副谦和斯文的风度。到了尚建新跟前,他一点没有假装,直接呼出尚建新,显得他官大胆大。他也不讳言,直截了当告诉尚建新你是我点名邀请的。旁边马上有人附和,程志霄话里有话地说,你在读时没有交集,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见你。边说边向周围的其他人引荐,这是我们学院十几年前成人脱产班毕业的佼佼者,现在从事制版行业,他们的企业不仅遍及全国,还在海外拓展,欧亚美洲都有,他本人是负责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的总经理,是从我们学院走出去的年轻有为企业家。程志霄开头的几句话尚建新听了并不舒服,他一直对程志霄怀有防不胜防和耿耿于怀的心思呢,程志霄一直都是那种明处施恩暗地伤人的阴人。但程志霄后面这些连吹带捧的夸奖着实让他受用,他当然不至于受宠若惊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但受用毕竟受用,而且程志霄说的也是事实嘛。

后来尚建新也端着酒杯去主桌那边回敬程志霄,程志霄见他过来,马上婉谢了擎着酒杯等在近旁给他敬酒的那些人,伸手拉着尚建新往落地窗边走了几步。礼貌性的交谈几句之后,程志霄文质彬彬的眼里终于流露出那种晦涩的狡狯,他对尚建新说,一开始我们都错了,到后来我们都做对了。话里有炫耀有庆幸也有所指,就是没有忏悔,没有肖竹,因为他绝口不提“那个女人”。

尚建新早已知道,肖竹后来遭遇了一次意外,付出惨重代价。那个毁容者判刑入狱,肖竹远在海外的男友也不堪其情选择了分手,肖竹身心俱损。学院出于各种考虑,不再让她执教,安排她到图书馆工作。尚建新一直想象肖竹现在的状况,担心她遭遇这样的打击之后精神会有什么变化,即使远远地想暗暗地想,他都心疼得睡不着。

看过樱桃树,尚建新顺着小路往图书馆走,他不去会场,他明白自己所为何来,他甚至猜得出程志霄邀请他的用意何在。什么心机什么布局什么虚荣,他都不在乎不讲究无所谓了,包括那场有没有他都无所谓的庆典。

他当过远游天涯的断肠人,在白昼紧张地拼搏和奔波之后,夜晚的虚无会更加空寂,一次他看电视无意间记住一句唐诗,青虫相对吐秋丝,竟然再也没有忘记,他无来由地认为那条可以和他吐秋思的青虫,只能是让他爱恨交织的肖竹。

到处张灯结彩的辉煌的校园里,最显眼的应该是黑暗的苦水井了。

他在大厅入口查看了区域分布地图,然后往科技区的方向走。由于庆典活动放假的缘故,图书馆里人不多,嵌在天花板里头的日光灯洒下雪白的冷光,感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真的结了薄冰,静穆的长廊只有他特意放慢放轻的脚步声。他在墙垣般的书架中间寻寻觅觅,转过一个高大的书架档头,远远看到一个圆乎乎的短发女人站在折叠梯子上往书架的高层摆书籍,一辆堆满书籍的小推车靠停在墙边,女人个子矮,只能一次次地爬上爬下,耐性十足地把小推车上的书转移到书架上。

尚建新的心顿时怦然一动,找到她了。

他朝她走去,她肯定看见他了,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显然她没认出他来,把他看作一个普通的借阅者也未可知。

他走近她时,她刚又摆好一些,扶着梯子准备下来再取,尚建新抱起几本书放到书架上,递到她的手边。

她诧异地朝他看下来,眼里掠过几丝疑云,尚建新摘掉眼镜笑着迎接她的目光,这些年他已经有中年人的体貌,但面部轮廓变化不大。

尚……是你!肖竹惊呼,虽然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尚建新一摘眼镜她就认出他来了。

是我,肖老师。他也低声答应,一边细细打量着梯子上的人。白发,皱纹,赘肉都有了,眼睛里缭绕的紫光却没了,变成了黑黝黝的寒气,清晰的疤痕横贯右脸颊,停在耳朵上。

肖竹察觉到他在看她,把脸扭到一边,慌乱中似乎忘了还在梯子上,梯子晃了两下,尚建新伸手搀住她。

肖竹从梯子上下来,推开他的胳膊,转身顺着墙壁和书架之间的夹道径直走了。尚建新在她身后默默尾随,看着她随便的短发,简便的无领无袖的布裙裸露出来的圆滚滚的肢体,还有不穿袜子的双脚露在平底鞋外的脚踝,这些地方都是他曾经爱抚过的,依然有活色生香的温暖回忆。

肖竹走到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才停下来,这是个书架摆放的尺寸打架构成的夹角,尚建新过去把她轻轻搂进怀里,低声念出忙课、吾的派克、李四儿的、看门……

真对不起,肖竹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她抬起受伤的脸,对着尚建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没有未来。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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