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
1958,两个老人饿毙在路上
两个老人 穿着破烂的衣衫
他们经过那些荒芜的道路
没有声息的山坡
他们经过瘦弱的溪流
他们俯身掬水
照见自己的瘦骨嶙峋
生育过五个儿女
老妇人像一把榨光了汁水的枯草
耕种过三十亩坡地
老头子像一把磨秃的锄头
他们奄奄一息
捧起的溪水 不能安抚空虚的胸腹
他们在水中看见早夭的女儿
她面目模糊 转瞬即逝
他们无力做梦 躺倒在路边
路上没有行人
路是大地的伤口
无血无痛的伤口
他们来自异乡
他们倒毙在路上
他们永远没有故乡
仿佛荒凉的大地
就是他们最后的故乡
1973,一个男人掉下山崖
那个扛着猎枪的男人
早早出门 带着骨瘦如柴的猎狗
他看到山坡上覆盖着白雪
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
炊烟还没有升起
鸟儿们早已逃走
冬眠的动物在泥土中沉睡
饥饿却早早醒来
无声无息的村庄
在等待着食物
他们使寂静的山林有了生气
狗的叫声和猎人们的吆喝声
像是在给饥饿的山村唱着菜谱
女人安抚着两岁的女儿
把没有乳汁的乳头塞进她哭闹的嘴巴
三岁的儿子找到一个像是土豆的东西
吃进嘴里却发现不是粮食
那玩意儿又麻又苦
教会了他一个最初的植物学常识
现在他们都安静下来
想要听到山林的吵闹
仿佛用一生的漫长在等待
只是一口食物
他们有时也望一望山坡
那是生长庄稼的泥土
但是却无法满足几只破烂的饭碗
土地是如此吝啬
对于他们 土地是如此吝啬
中午 他们昏昏欲睡
仿佛忘却了饥饿和寒冷
是人和狗的吵闹声打破了梦境
那个男人被抬了回来
他掉下了山崖
土地如此吝啬
农民却如此慷慨
他把一切还给了土地
他的手和脚 他的眼珠和胸膛
最后是他的嘴巴
他本来有一张喜欢说话的嘴巴
但是现在他躺进了泥土深处
把嘴巴还给了泥土
不说一句话
就像大地般沉默
1980,十岁的孩子死于疾病
他发烧 然后喊疼
他在床上翻滚
滚到地上
他的母亲把他抱在怀里
他在母亲的手臂和胸脯上抓出道道血痕
这个女人满眼泪水
耳边萦绕着一个字:
疼啊,疼……
医院很远
医生很远
最近的治疗
铁罐里的一团草
那是山林里的草
熬成了汤 比草本身还苦的汤
他们知道治病要用苦药
他们习惯了苦
治病就更苦
活着是受苦
死的时候吃更多的苦
十岁的孩子喝了汤
那是比疼痛更难受的滋味儿
于是他不喊疼 而是喊苦
苦就苦吧
大人们眼巴巴地看他
但是越来越苦 苦到麻木
于是孩子什么也不叫喊了
他垂下头
他松了手
他闭上了嘴巴
然后他睡了
睡进了泥土
在墓园里
在他家族的故乡
疼痛将永远消失
只有土地怀抱着他们
他的祖父祖母 他的父亲
土地无声
土地用亘古的荒凉
吸收了苦涩 消化着苦涩
土地知道 这墓园里的每一棵草
都是苦的 比药更苦 比病更苦
1995,三十二岁的青年死于
矿难
他比他的前辈走得更远
中间隔着九十九道山九十九道河
无数的州县 无数的城镇
仿佛每一个地方都比故乡更富庶
他比他的前辈走得更深
三尺薄土就可以掩埋先人
但是他需要到三百米以下
挖掘希望
他比他的先人更有想头
他比他的先人见过更多的世面
但是他没有他的先人那么
热爱土地
土地仿佛已经衰老
不能养育他的幸福
更不能养育他儿女的幸福
于是他浑身漆黑
就像一只耐性极好的地鼠
向土地更深处摸索
那里或许有前辈没有抓住的东西
他最终将消失在大地深处
人们找到的只是他的残骸
他的灵魂早已融入泥土
他曾经梦想逃离土地
可是最终还是被土地收容
那最后的爆炸声
仿佛一声恶意的嘲笑
这个骨肉变成灰烬的人
将永远被抛洒在异乡
大地是异乡人的故乡
天下的大地连为一片
他的衣衫被埋进乡村的墓园
那浸透了汗水的衣衫
将他带回祖先的身边
老人们唱起乡村里即将消失的丧歌
仿佛为他们自己歌吟
那无所谓悲伤 无所谓凄凉
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死亡
大地如此丰润 因为它承载了那么多的泪水
大地如此深厚 因为它回收了那么多的骨肉
这是乡村墓园普通的一幕
他们吆喝着 将死者的衣衫放进土地
他们表情淡漠
看着新土变成旧土
一棵苦楝树 似乎长得越来越茂盛
它浑身上下都是苦水
仿佛它汲取了泥土所有的苦
苦 养着它茁壮
苦 使经过墓园的人
不忍心叫出这棵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