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信天游入门
赤裸的,当然是黄土;
尽管如此,赤脚仍接近伟大,
它几乎踩到了冬天的蜘蛛。
而在你没踩到之前,
蜘蛛褐色于完好,看上去
像思想输给黄土时
用过的小地图。过时,
但更幸运的是,饥饿再伟大,
也不过是一种历史之痒。
宝塔山上,比冬雨更短的,
是积雪像大地的口袋。
而冰白的痕迹下,甘草的眼神
至少在我这里,已能刺穿
冬天的麻木。漫长的快乐
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
都是一种正确的耻辱。
如此,给蚂蚁一个面子——
无非是说,无论我们是谁,
你都能证明,短暂的欢乐
并不害怕我们的真实;
更难得的,它随时比腰鼓还突出。
腰鼓简史
隐形在空气中,仿佛并不存在,
但高原的阳光,每天都会
提着鞭子,下来检查一遍,
直到它完全成形于看不见的静物;
这里面,究竟有多少依赖
脱俗于生活的惯性,本来就不易觉察;
更难测度的,这无形的依赖中
又会有多少忠诚,直接牵扯到
大地的直觉。此地的风俗包括
你不必焦虑你没时间融入,
你有同样的机会。如果你敲,
你的手,会把你的整个身体
带进一种摸索。开始时,
征兆并不强烈;但很快,
你就会接触到,从未有过
一种人的摸索会如此剧烈。
你抬起的手,从不会落空,
它会落下,像陨石,像下坠的柿子,
将古老的宇宙的分寸,
盲目般击打在我的脸上。
但即使如此,我猜,多数时候
你依然意识不到我的存在。
你认领的,未必是你认出的东西,
而我默认的是,你的,新的摸索
毕竟是从我这里开始的。
陕北的黄昏
黄土的黄,把世界分成两半。
一半在上面,另一半,
什么时候在下面,并不确定。
你,夹在生活中间,
像一条慢慢抽动的,缝合线。
更风景的是,随着马达的
颠颤声渐渐被黄昏吞没,
西北风的西,把历史劈成了两半。
一瞬间,大漠仿佛还在,
而孤烟,则取决于从远处
你如何看待我的影子。
大雁塔丛书
你的,东方的西方
始终比世界的新闻遥远;
千米以下,用骨头削尖的词语
能直接照到石油的黑臀。
那里,用来形容陌生的
睡眠的,只剩下美丽。
所有的罪,似乎都可以原谅。
但是,你太像我,
突然用方形的漩涡,
自上而下,沿可见的空虚,
强化了一种无名的固执;
再也不想在你和我们之间看见
其他的,伟大的借口。
延安的早晨
房间里的洞穴通向
史前的荒野。硕大的月亮
从狼群的吼叫中称出的
声音的重量,放到火上一烤,
有红薯的味道。更没想到的,
不眠夜竟然可以这么短,
像花豹和地方志之间的
一个注脚。对面的山梁上,
蒙蒙亮,犹如一把幽蓝的牙刷,
轻轻刷着黎明的牙齿。
但太阳照常升起后,
还是没什么人能认出来,
陌生的白天也是一头猎物。
华清池丛书
好像连高原的月亮
也开始知道,我喜欢听
来自百叶窗后面的声音——
轻微的,塞满了风的标点的,
滑动的声音;也许谈不上多么美妙,
只是偶尔确实可以听到
火,像是戴上了蓝手套。
还有雨的鼓点,收藏在
羊毛的白闪电里;以及山丹丹
火红的跟头,几乎要翻到
刚脱下的历史的短裤上。
所以,其实,你不必寻找任何借口;
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
从我身上取回,或带走
最美的你。同样,对我来说,
即使你已变成一座坟墓,
被人动过手脚,那人造的,
华丽的荒凉,也无损于你的秘密。
杨家岭丛书
现场收拾得太干净了,
以至于看过去,故居和窑洞的历史
并不完全吻合。跨过门槛,
干冷,从新人性深处
打磨好的心针,并排摆放在
褪色的方桌上;无形,
但看上去依然有质感。
可疑的,还不是旧家具,
而是烧好的木炭,由山羊的影子抬着,
从空气的秘密仓库挪向
你正站立的地方。连胡适也没想到
他承认过的,中国最好的白话文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完成的。
延安以北
黄土如砧板。媲美露天博物馆里
有一个比冬天的落日
更适合佩戴的面具。
如果你够幸运,那样的面具
远远不止一个。身边的
沉寂里,高亢的歌声
随时都会像棕黄的瀑布。
甚至有消息说,有人又在山羊身上
捉到了一只天鹅。除此之外,
那地方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的确,除了他终于知道
他这辈子想做什么之外,
那地方看起来似乎也很平常。
宝塔山丛书
第一次看见它,它正浮出
风景的表面。也许下一次,
会有更绚烂的落日
在更陌生的惊叹中为它涂抹
晚霞的油膏。第二次看见它,
它已浮出历史的表面。
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
间隔不过十秒。第三次看见它,
像在暧昧的历史中观看
一种人性的挺拔。第二次
和第三次之间,间隔可以是
半小时,也可以是五天。
它的静止如同假象——
也许你像我一样,看见的是
一座从未停止过劳动的塔。
第四次看见它,确实依赖于假设——
比如,从对面的清凉山眺看,
它就像一个伟大的骑手;
挺着直直的腰板,将你的心花
带入黄土的全景,构成
雄浑的时间中最新的横切面。
兵马俑入门
我的孤独是我唯一的现实。
但是参观结束后,你还敢这么说吗。
登上中巴前,嗅一下
古老的回声;听上去,
好像还是“连永恒
也无法将我埋没”这样的东西,
更符合欲望和历史之间的
盲目的节拍。掺入米汤后,
黄土的骨感,更像出自
一次天真的合谋。所以,
从那时起,我们的问题一直是,
你是否有比现实更多的选择。
延安丛书
万壑砍向棕黄的记忆。
你承担的,只是一小部分。
假如不设身,我会以为
时间的伤口又在我身上
弥合了一千多公里。表面看去,
这也是从北京到延安的距离。
第一次来,但第一次印象里
却全是古老的开窍。冰草入口,
唯物的吻难免更加唯心。
信天游勾魂,就好像新旧
已迷失在大小中。而山丹丹的花骨
在十二月的山影中
凛冽地延伸我们的轮回,
我差一点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春天的开始其实并不限于
冬日里有多少神明。
延安方向,高原配合黄土,
听凭转动的车轮加快
陕北的夜色。用塔影摸高,
惊心如同必然。但环顾之后,
便会发现,千沟分布于
时间里唯有你依然出色。
延河丛书
每到一地,都能看到
喜鹊在附近兜圈子。但山川
围着你兜过的圈子,几乎无人能看懂。
而且,很容易就神会到,
这么快,人的错误已开始以陶土的影子为弹簧。
偶尔,从友人的眼中,也能看到
故乡是一张锯短了的床。
但很结实,几乎能送到伦敦展出十次。
关灯之后,你会有很多沸腾的绰号,
像神的烙印,滴落在飘着红枣的汤中。
是啊,我们的原型中还有好多矛盾
等待着,被重新雕回到心灵的柏树。
黎明后,黑暗中的雄辩仿佛后退了一步——
我的渺小是我的底牌,
但从树枝飞下的喜鹊不同意。
更突兀的,你的伟大是我的盾牌,
但听起来,就好像有一张唱歌的渔网
撒向了,以冰为马的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