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中文翻译的问题

2015-03-19 22:41中国药科大学孙杨杨
外文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拉普弗洛伊德表象

中国药科大学 孙杨杨

精神分析中文翻译的问题

中国药科大学 孙杨杨

本文从对弗洛伊德著作翻译的反思出发,透过精神分析理论探讨既为精神现象也是文化现象的翻译课题,同时也提出了精神分析多面向翻译理论的尝试,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思考精神分析语言在中文翻译过程中的可及与不可及。

精神分析;弗洛伊德;中文翻译;问题

一、前言

精神分析是一门具有百年以上历史的科学。当中国文化敞开大门迎向精神分析之际,对弗洛伊德著作的熟悉、对精神分析语言的精确掌握以及对精神分析运动史的探讨,均构成吾人研究精神分析理论与治疗的先决条件。如此的精神分析研究不可避免地必须围绕着弗洛伊德的原文著作、书信,以及散见于各期刊且未被重刊的各类文件。而从德文原籍的研究中,不难发现弗洛伊德著作译本很容易导致对原文诠释的局限,甚至曲解的危险。而这不仅在标榜“标准版”本的英译本如此,在各自为言的法文旧译本亦如是,更遑论残缺不全且大多译自英译本的海峡两岸的中文翻译。

虽然各界对于弗洛伊德著作翻译的质疑从未中断,但直到近年来才出现系统的反思:如英美学界L.W.Brandt、D.Orston、R.Steiner等人从1980年代开始长期批判现有的英文标准版(Standard Edition)翻译,并于2000年促成A.Phillips主导弗洛伊德著作的重新翻译(由Penguin出版)。法国学界则有D.Lagache、J.Lacan、J.Laplanche、J.-B.Pontalis等人始于60年代的概念研究,同时于1985年开始弗洛伊德新译本的计划(由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出版)。此外,德国学界亦有I.Grubrich-Simitis、G.Fichtner、A.Hirschmüler等人从80年代开始,对弗洛伊德手稿与著作进行比对,持续发掘整理未出版的信件、文稿或佚失的短论。这些文献研究均对精神分析语言的演变提供更为周全的面貌。

反观中文精神分析学研究,大多数研究者仍以英、法、日译本为根据,而学生们有时更是只能依赖译本的译本。这导致中文世界对精神分析的认识始终无法深化,更难企求理论的创新。近年来虽有少数学者在研究中兼顾原典,但对精神分析翻译的历史与影响,以及精神分析翻译理论的研究却仍显空白。

在上述考量下,本文试图:第一,透过精神分析理论探讨既为精神现象也是文化现象的翻译课题;第二,借由提出精神分析多面向翻译理论的尝试,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思考精神分析语言在中文翻译过程中的可及与不可及。

二、翻译的矛盾双重位态

“译者即叛徒”(traduttore traditore)!弗洛伊德曾数度论及此一意大利谚语。从自身翻译经验出发,他对译者的双重身份有着深刻的体认。在《诙谐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一书中,弗洛伊德(Freud 1905)一再指出,traduttore traditore一语之所以显得诙谐,不仅因为这两个词汇的相似与谐音,更因为这两者具有相同的身份。

译者即叛徒,甚且是双重背叛,既背叛原文亦背叛母语:必须舍弃原文才能将它转成我的母语,必须背弃我的母语才能让它“称呼”它所没有的新事物。翻译在同一作业中矛盾双重地自我否定。翻译带来忧郁与痛苦,不仅对译者而言如此,对被翻译的原文亦然。面对外语大量的入侵,译者一方面被迫迁徙出主宰语言的优渥地位,不再能断言译词是否“忠实正确”,另一方面却又在此种无权威的不确定性中受自身翻译欲力的迫使,像强迫症患者般不得不进行翻译。译者当然知道,最好的翻译就是不要翻译,直接用原文;而一旦翻译,则需承认“忠实”的幻想特质,自甘为叛徒。在这种两难之下,精神分析翻译理论能否提供另一种第三选项?精神分析理论能否协助我们化解精神分析中文翻译的难题?

三、精神分析与翻译

由精神分析的运动史来考量,精神分析的创立与翻译活动在分析场景中的出现有密切的关联。此翻译活动牵涉一种场域的过渡:由医师与病患间的催眠暗示这种“绝对命令相对于喑哑抗拒”的暴力场域,过渡到“倾听诠释相对于回忆叙事”这种透过诠释赋予意义的符号场域。对绝大多数的精神分析史家而言,精神分析的创立与弗洛伊德对催眠暗示方法的放弃有关。催眠的放弃使弗洛伊德在治疗上得以修改Breuer的净化方法,进而提出纯粹属于精神分析的方法——自由联想——并由此认识到精神分析理论与治疗的特征:抗拒、传会等。

在19世纪末传统神经学与精神医学中,如以Th.Meynert为代表的德国与维也纳神经学派,或以J.-M.Charcot所代表的巴黎神经学派等,对于歇斯底里的认知与治疗,始终是一种“绝对知识拥有者”与背离解剖学法则歇斯底里病患之间的主仆关系。借Lacan的话来说,19世纪末传统神经学与精神医学对于歇斯底里的论述,是一种“主人或宗师论述”。其具体表现在于“催眠者”与“被催眠者”之间的命令关系。而精神分析的创立正在于推翻此种绝对论述的至上性,并且倾听歇斯底里,使歇斯底里患者得以由语言的麻痹、喑哑状态,进入回忆性的叙事。进而透过诠释,给予病患的回忆性叙事一个新的意义。这创立过程中的关键在于弗洛伊德基于神经系统型态观察所提出的“再现与动力性记忆理论”,以及在失语症研究中所提出的“语言装置”。在语言装置的构想中,语言功能的最小单位被认为是“文字”,它是由听觉、视觉与运动元素所组成的“表象综”。然而,“文字表象”必须连结于“客体表象”(Objektvorstellung)才能成为符号并获得意义(Bedeutung)。精神分析诠释(Deutung)即在于使因精神冲突导致记忆的错误连结而失去“客体表象”的“文字表象”重获“意义”(Bedeutung)。若考量“抑制”(Verdrängung)因素,则“文字表象”加上“客体表象”可被视为一个未受到抑制的表象群,而被抑制入无意识的表象则仅是“客体表象”。如此,弗洛伊德心理学失语症分类中的“示意不能失语症”(asymbolische Aphasie)显然是歇斯底里症状机制之一:由于精神冲突引起记忆错误的连结,使无意识客体表象无法连结于文字表象,致使附着在前者上的情感“转换”成身体症状。而整个精神分析口语治疗的原初模式──抑制的废除──则在于重建客体表象与文字表象之间的联系。精神分析诠释因此可被类比为一种翻译工作。它将歇斯底里违反解剖学法则的身体症状翻译为一种可被理解、具有意义的话语论述。透过“化为话语”的翻译将连结于文字表象上的情感弭除,使症状得以减缓或消除。此种由“力量关系”到“意义关系”的过渡,使得“精神分析”与“翻译”成为是两个可以彼此互训的类比同位语。

然而,精神分析与翻译不仅止于这种类比关系,翻译更是精神分析的理论模型,是它赖以面对“无意识”这个无法被客体化之物,并建立后设心理学的理论根据。

在1896年5月20日寄给Fliess的书信中,弗洛伊德便以翻译模型解释精神神经症的形成机制。当时,病患在治疗中的临床表现与所叙述的创伤以及弗洛伊德对于精神装置异常条件的研究,均使分析场景中的记忆回溯工作,越来越深远地没入生命历史的早发时期。而让弗洛伊德得以理论化地从记忆回溯工作中所获结果的,是两个与精神生命发展紧密相关的因素:“性的发展”与“语言的学习”。根据性与语言的出现,精神生命历程可分为:0~4岁的“前意识”时期;4~8岁的“幼童时期”;紧接着第一个过渡时期;再来是直到14岁的“前青春期”时期;之后再出现第二个过渡时期;最后则是一直到成年期。根据这些分期,一个来自早期,但却在晚期才被唤醒的性记忆将在精神装置中产生“性过量”(Sexualüberschluss)。这种性(刺激)的过量会禁制思维过程,并使这个记忆以及其相关的后果产生强迫、无法被禁制的特征。因此,性的过量直到引起防御便构成了抑制的必要条件。

弗洛伊德在1891年《失语症释义》专书以及1895年《科学心理学大纲》中,透过语言装置以及其发展的假设,建立起性刺激与语言这两个因素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语言装置在精神装置中具有重要角色,因它使精神装置能够去禁制不快感的释放,并且产生意识表象来对立于被抑制的表象。因此在日后的理论发展中,弗洛伊德(1985)便开始从语言发展的分期上寻求可能造成抑制的条件。在这个角度上,抑制被认为是语言过程的一种缺失:抑制是因为记忆无法被“翻译”成为文字表象。如此,若一个性体验是发生在语言的获得之前,则该体验的记忆将无法被翻译:

0~4岁的前意识时期具有无法被翻译(Unübersetzten)的特征,以至于这个时期的性场景在日后被唤醒时无法带有精神结果,而是导致实现与“转换”(Konversion)。性过量阻止了翻译(übersetzung)。

根据这个翻译模型,性场景发生的时机与语言获得的分期决定了日后神经症的不同形式。若性场景发生在语言装置建立之前,则其记忆痕迹无法被翻译为意识文字表象,性刺激将转换成为歇斯底里症状。若性场景发生在语言装置建立之后,则记忆可被翻译为文字表象进入意识,但对性刺激的防御所造成的抑制将使得一种“自责情感”被移至到其他的替代性表象,而使得后者变为具有强迫特征,形成强迫症。最后,若性场景发生在前青春期,而后于成年期被唤醒,将导致妄想症,其防御症状的特征在于对他人的不信赖。

这个最早的翻译模型在1896年12月6日寄给Fliess的书信中获得进一步的发展。弗洛伊德根据翻译模型提出了一个精神装置的假设:精神装置是由一系列基于知觉-意识系统而层层重叠的记忆痕迹所构成,这些记忆痕迹在日后会根据新的关系而被重新排序(Umordung)、重新书写(Umschrift)。记忆的铭记并非是单次,而是多次以不同的符号(Zeichen)被铭记。弗洛伊德将精神装置描述为以下的系统:

知觉——知觉符号——无意识——前意识——意识

精神装置中由一个系统到另一系统的过渡都将使得这些符号改变意义。早在1891失语症研究中,弗洛伊德便曾经从神经型态的解剖学观察获得到类似的结论,而在此,他是以翻译来解释这种意义的改变:

这些接续的铭记代表着生命不同时期中一系列的精神作业,而在这些时期之间必然有精神材料的翻译产生〔……〕而翻译的拒绝(Versagung der übersetzung),即是我们临床上所称的“抑制”。其动机始终是翻译所将导致的不快感的释放。这一切犹如是这种不快感会引起思维的障碍,而阻止了翻译的工作。

法国精神分析学者J.Laplanche根据弗洛伊德从“诱惑理论”所推论的翻译模型,提出了所谓“普遍化诱惑理论”(théorie de la séduction généralisée)。拉普朗虚理论深受拉康(J.Lacan)的影响,他采纳拉康的“意符至上性”(primat de signifiant),并推究该至上性的基础在于“意符”(signifiant)并非一种意指某固定“意旨”(signifié)的“指涉性意符”(signifiant de),而是一种“指向性意符”(signifiant)。亦即意符并非某物的意符,而是对某人而言的意符。而根据Ferenzci关于儿童语言与成人语言混淆的理论,拉普朗虚进一步假设在婴儿与母亲(或任何对婴儿提供照料的人)的原初经验中,处于无助状态的幼儿在与成人的肢体或语言接触中,将感受到带有性意义的意符。而此种指向幼儿,但却不被他理解的意符,拉普朗虚便称为“有待翻译的讯息”(messagetraduire)。日后儿童的精神发展,都是对此种原初讯息的一再的翻译。在这个意义上,拉普朗虚以“讯息”取代拉康的“意符”,而将拉康的“意符至上性”更改为“(他者)讯息的至上性”。

对拉普朗虚而言,精神分析的工作正是对这种无尽翻译的一种“解翻译”(détraduction)与“再翻译”(re-traduction)。同样地,在“与弗洛伊德〔一起〕诠释弗洛伊德”以及“让弗洛伊德文本工作”的要求下,拉普朗虚也认为对弗洛伊德著作的阅读与翻译也应是这样一种无尽的“解翻译与再翻译”的工作。对拉普朗虚而言,在对弗洛伊德著作的“阅读——诠释——翻译”时,重要的并非回到著作本身或其理论的“真确意义”,而是回到思想的根源,也就是著作产生过程中的“工作状态”。在翻译精神分析时,若要重现这样一种工作状态,便需要一套推演自精神分析翻译理论的精神分析式翻译,并且以精神分析方法去“阅读——诠释——翻译”精神分析。这样的方法首先不将弗洛伊德理论视为一套既成、平稳的学说,有如“托勒密”的天动说,而忽略这理论本身在弗洛伊德思想史,以及在不同时空、文化中持续的演化。

为确立“阅读——诠释——翻译”方法的基础,拉普朗虚引述弗洛伊德(1915)在构思后设心理学概念时对于科学术语与概念差异变化的观点:

我们经常听到以下这般的要求:一门科学应建立在清楚且明确定义的基本概念上(Grundbegriffen)。但实际上没有任何科学——即使最精确的科学——是始于如此的定义。科学活动真正的开端比较是在于对现象的描述,这些现象进而被组合、排序并置入关联中。而在描述上,人们已经无法避免将某些抽象观念应用于材料上;无论这些观念汲取自何处,它们绝不是来自当下的单一经验。这些将成为科学基本概念的观念,于日后对材料的工作上更是不可或缺。它们首先必然具备某种程度的不确定性,其内容是否被清晰规划亦无可置言。当它们处于此种状态的这段时间,人们是借由反复对经验材料的指涉而取得对其意义的共识。它们看似借自此材料,实则是加诸此材料。因此严格说来,它们具有约定俗成的特征,但一切均有赖于以下事实:它们并非被任意选择,而是被它们与经验材料(empirischen Stoffe)之间的重要关系所决定。在认识并能够证实这些关系之前,人们自认已臆测到它们。只有在对相应的现象领域更深入研究之后,人们才能够更明确地掌握这些他所获得的科学基本概念,并逐渐予以修正……。然后将它们局限于定义中的时刻才会来临。然而,知识的进展亦不容许定义的僵硬。一如物理学上卓越的范例所示,即使限定于定义中的“基本概念”亦经验着持续的内容转变。

由此可见,一开始弗洛伊德便不欲也不能提出一套定义明确不容改变的精神分析术语,让后继者可像阅读一部敞开的字典般,无障碍地立即得到弗洛伊德术语精确的语意与语用。同样的保留也表现在弗洛伊德对分析技术的态度,他从未提出一套固定的技术程序,让后人照章援用。即使几篇关于技术的文章,也是以“建议”为名义,且大多为负面建议,即分析师“不应”如何,而非指示分析师“应”如何。在这个意义上,应如何看待弗洛伊德的著作、思想、术语?又如何看待拉康的训令“回到弗洛伊德”?毫无疑问,相对于60年代的法国精神分析运动,充斥着各种对弗洛伊德的理解与低劣的译本(其中被最为严厉地指责的要属根据英译而再翻译的弗洛伊德译作),拉康的训令极为引人,也带来重大的影响。但正如拉普朗虚、彭大历斯所不讳言,在实际经历之后,拉康所谓“回到弗洛伊德”事实上是一条通向拉康而非弗洛伊德的不归路。这种批判并不动摇拉康在精神分析史上的重要地位,但却值得任何弗洛伊德的追随者深思。

拉普朗虚在延续其翻译实践与词汇的评论工作时,无惧于逸出拉康引领的朝圣队伍,另辟一种围绕着弗洛伊德的运动,他称为“回顾弗洛伊德”(retour sur Freud)。而这种的工作——就像弗洛伊德自己在思想过程中经常反复地反思一些他原本确立的假设,甚至予以推翻——对拉普朗虚而言,即是“让弗洛伊德工作”。它不是阐释、诠释一套既成、平稳的精神分析教条学说,而是透过精神分析的内在法则让精神分析复活,持续工作,持续地回复到相同的问题疑点。而这种工作有如螺旋运动,表面上不断地回到同一点,但从未触及一个永不可能被寻回的假想核心。将这种得自精神分析内在的翻译模型(原初诱惑 [谜样讯息]→抑制 [翻译]→儿童性理论、分析诠释-建构 [解翻译-再翻译]……)移置于弗洛伊德著作的翻译则是他所谓以精神分析方法的翻译。

四、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译问题

中文精神分析翻译不应心存提出一套既成可用的弗洛伊德中文译词的想法,认为其他学者、学子日后将可不经“工作”地引用;反之,一如彭大历斯(Pontalis 1990)所想,精神分析翻译必须试图提出一套足以相拟分析场景中语言的“工作中”译词。而“工作 [……] 不必然涉及努力与辛劳、汗水与泪水,它指的是转变(transformation)”。循彭大历斯的想法,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译,不仅应反映出原作者对弗洛伊德语言的工作,平行地也应使得这些译词能在中文内持续工作或被工作,而不是提出译词之后,便不再有商榷余地、不再转变。精神分析翻译必须能引起读者这般的反省:

弗洛伊德某个词在德文中是什么意义或具有何种多义性?其语源为何?在弗洛伊德理论演化中它又经历什么样的语义滑移、替代?其他语言在何种因素考量下翻译这个词汇?不同语言翻译各自的语义范围有何差异?它们在不同文化中的精神分析史上有什么样的命运?中文翻译可提出怎样的译词,有无商榷之处?中译与德文有什么差别?能否避免这样的差别?较佳的中译可能是什么,原因何在?

换言之,中文精神分析翻译不应有“标准版”这样一种提供字典式精神分析标准化语言的奢求。彭大历斯(Pontalis 1990)便曾数度讥讽“透过字典查询而赋予字词唯一严谨意义”这种强迫性行为,并戏言:“幸好,字典总是提供一个以上的定义。一般语言中文字的多义性与不稳定性万岁!”。

如彭大历斯(Pontalis 1997)所言,精神分析的翻译并不在为弗洛伊德的语言下定义,并非从字词与一般语用赋予弗洛伊德语言一个统一的面貌,而是就弗洛伊德语言所宣示的特殊经验去掌握它们在其中的演变:

〔翻译与诠释弗洛伊德这项工作〕最大的收获始终在于了解到弗洛伊德理论并不构成可被统一的整体。这不仅因为它处于持续的演变中,不断地被重塑,更因为其过程中充满移置、矛盾、被抑制物复返;同时也因为它引申各种彼此无法协调之模型的多样性,借用各种隐喻,而其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单独地全盘表现出精神现实的最终基础。这十分重要,因当代众多的理论研究均忽略此点。

中文精神分析的翻译落后英、法等西方语言翻译,甚至也落后日、韩等东方语言翻译数十年之久。但这种落后可能是中文精神分析翻译的优势。从各语文的翻译经验中,特别是英、法两个强烈对比的翻译态度,我们或许可以有所警惕,而不心存提供一套既成、正确、忠实的弗洛伊德术语的幻想。虽然在精神分析运动史上,这样一套便利可行的精神分析术语在英译《标准版》“标准化”旗帜之下确实对精神分析的传布带来毋庸置疑的贡献。然而与法国精神分析学者的研究并行,近年来许多论者均一再挑战《标准版》的权威,他们或是从权力政治、科学文化背景的角度,剖析标准版式术语所显露的强烈目的论,或是以分析师特具“悬浮注意力”去倾听弗洛伊德语言所传达的流动交织多义性而凸显出《标准版》译者单义平板化弗洛伊德语言的缺失。这些不同语言论者的反思,不得不让人怀疑以这样一套标准术语来探测弗洛伊德著作的结果,所失去的难道不是比所获得的要多出许多?1989年正值弗洛伊德英译版权到期,当年在伦敦召开的国际精神分析大会讨论的标题:“变迁中的翻译”(Translation in transition)正表现出这一批判倾向的强烈要求*关于该研讨会主题的摘要报告请参阅:Meira Likierman, “Translation in Transition: Some Issues Surrounding the Strachey Translation of Freud’s Works”, in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Psycho-Analysis, 17:115-120。。没有所谓的定译,翻译永远处于变迁中,永远必须在转变中翻译。

因此,在考量弗洛伊德语言的中文翻译时,我们亦需力求差异:弗洛伊德语言与一般德文的差异、同一词汇在弗洛伊德思想演化中的差异、法译与原德文的差异等等,甚至在中译上亦力求与惯用译词的差异,打破既成、平稳、随时可被其他学科汲取引用的原有中文译词,让弗洛伊德以中文工作!简言之,即拉普朗虚所谓“解翻译-再翻译”(détraduction-retraduction)的工作。

在不同脉络下,克莉丝蒂娃 (J.Kristeva)亦从精神分析场景中验证翻译、语言差异如何构成移民主体的精神现实①见 “Les migrants, ou peut-on analyser l’autre langue ?” in Débats de psychanalyse, RFP, Paris, PUF, 2000。。她强调精神分析中语言差异的不可化约性,而翻译正是建立在此一语言差异基础之上。就精神分析观点而言,翻译不应拭除这种差异性,反之,应在自身引人不安的呈现中,唤醒这种根本差异。同样地,在不涉入庞大的浪漫主义翻译理论前提下,我们尚可参考拉普朗虚、彭大历斯以及其他法文弗洛伊德全集编译者经常引述、并奉为翻译圭臬的贝芒(Antoine Berman)所著《异者的体验》。据贝芒(Berman 1984)所述,“译文令人‘感觉出’翻译即被认为不好,这是错误的想法,这误识了翻译书写是一种不可化约的书写模式:一种在其自身语言中接纳外语书写的书写,除非诈欺,否则它不应让人遗忘它正是这种作业”。换言之,翻译应该忠实,但非忠于不可及的原文,而是忠于这种接纳外语、呈现不可化约的语言差异的作业。假使被翻译的语言本身包含着不可化约的歧义、悖谬,译者即不应在某种便利性的考量下,于翻译中弭除此种差异性中的差异性,反之应强调此差异性、凸显其历史与课题。

五、结语

从以上的分析中,我们必须体认,精神分析在中文世界中的翻译只是精神分析翻译史中的一个片段,或如葛若夫(W.Granoff)(1975)所言,一场“文字旅游”。一个小片段就如一个解剖切片。一个切片并不能透露整个被解剖大体的所有信息,特别是当被解剖者是个活体时尤然。因此我认为在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译中,重要的是尽量敞放中文的门禁与接受异己的程度,让精神分析能以“异者”(étranger)的身份 ,以其令人感到陌异的面貌,在中文世界旅游。当如此语言文化性差异与碰撞的结果,并未导致“异者”的退避,而是引发更广泛的讨论时,或许,“异者”会考虑在中文内定居。最后,仅引述法文新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著作全集》译者所标举的原则作结:

思想的作品、弗洛伊德的作品乃是一种运动、发展,一种朝向越来越具差异性之概念化的进展。若说翻译适应于此一运动并试图予以重建,这仍显太少:所有真正的翻译均不仅去“体验”作品这个“异者”,相对地,它们也让作品去体验翻译经验本身此一异者。唯有异者才能发现作品中隐伏的事物,唯有过渡到一种外语才使作品的发展更为完备。在这个意义上,一如班雅明(W.Benjamin)所言,翻译将能成为作品生命中的一个时机(moment)……。

若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译能引领中文读者对弗洛伊德更深入、更全面性的讨论,则精神分析的中文译者或许能够减轻所背负——如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所说——之滔天大罪与债务。

Berman, A.1984.L’épreuvedel’étranger[M].Paris: Gallimard.

Bourguignon, A.etal.1989.TraduireFreud[M].Paris: P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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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ntalis, J.-B.1990.Laforced’attraction[M].Paris: Seuil, coll.La librairie du XXesiècle.

(责任编辑 杨清平)

通讯地址: 211198 江苏省南京市 中国药科大学外语系

本文系江苏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指导项目“异(译)者的体验:精神分析与翻译”(2015SJD114)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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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95-5723(2015)03-0073-06

2015-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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