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尊严的正义
——试析基本可行能力清单

2015-03-19 07:30于莲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北京100872
关键词:纳斯鲍姆罗尔斯

于莲,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来自尊严的正义
——试析基本可行能力清单

于莲,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两位政治哲学家阿玛蒂亚·森和玛莎·纳斯鲍姆各自构建了有差异的可行能力进路版本,本文主要对纳斯鲍姆版本的基本可行能力清单内容进行了详细的阐释,对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的思想来源和脉络进行梳理,对于一些常见的质疑和批评进行了回应。了解这两个有差异的版本既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可行能力进路的全貌,也帮助我们看到可行能力进路未来的可能性。

可行能力;纳斯鲍姆版本;基本可行能力清单

一、 可行能力进路的两个版本

罗尔斯《正义论》的出版引发了政治哲学对平等和正义问题的关注,许多学者针对罗尔斯“作为平等的正义”提出批评并试图构建新的平等或者正义理论。其中,阿玛蒂亚·森提出了“可行能力平等”。森由对“什么的平等”的思考,将平等理论划分为两类:以主观标准衡量平等的理论和以客观标准衡量平等的理论。森将人们追求好生活所涉及的因素分为以下不同阶段和层次:物资(commodity )、能力(capability/to function) 、实现(functioning) ——效用(utility) ,将平等的标准设在能力层次,对以其他层次为平等标准的理论进行了批评,提出了“可行能力进路”。可行能力进路最重要的两位学者是阿玛蒂亚·森和玛莎·纳斯鲍姆*对“Capabilities Approach”目前中文“可行能力理论”、“能力法”、“可行能力进路”“能力方法”等译法,但本文不采用“理论”这一译法,因为“Capabilities Approach”(CA)是目前通用的英文名称,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商务印书馆,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A·S.Hornby著,英汉双解版总顾问陆谷孙,2004年,第六版)中有以下义项(动词义项略):1.问题,任务;2.接近;3.建议,要求;4.小径,道路,5.飞机;6.相似事物。我们可以看到,最为接近的义项是“道路”。而且,森和纳斯鲍姆始终坚持使用这个词而不用“theory”,并不是他们对于自己的思想没有自信,不认为这是一种理论,而在于可行能力是一个新的视角、新的路径、新的衡量生活质量的标准,对贫困和发展新的理解,对正义问题新的理解和回答。同时,它又不仅仅是一种方法,尤其是到后期,森和纳斯鲍姆围绕可行能力这一概念构造了各自的正义理论,同时,CA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森和纳斯鲍姆仍然用它来称呼自己的正义理论,因此,仅仅称之为“方法”无法全面传达它所囊括的内容。因此,这里选取“可行能力进路”这一译法。,他们的作品构造了可行能力进路的基本观点和内容。可行能力的核心含义就是:一个人是怎样的,可以做什么(what is one person can do and can be)*Martha Craven Nussbaum, 1947- ,芝加哥法学院厄内斯特·弗洛因德杰出教授。。例如一个饥荒中的人和斋戒中的人可能处于相同的生理状态——饥饿,但是前者没有吃饱的可行能力,而后者有,只是她或他选择不将这种能力变为现实。

“客观标准派”的主张者罗尔斯将“基本善”作为平等的对象。森批评罗尔斯的基本善平等存在“拜物教”、“没有弹性”的问题。由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况,同样的资源对不同的人意味着不同的结果。森举例,怀孕的妇女需要更多的营养,和一般人一样的食物无法使她们达到同样的健康水平。诚然,罗尔斯所提出的基本善并不仅仅包含资源,罗尔斯非常强调政治权利的平等,但森对这一点也提出了批评:森作为关注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认为如罗尔斯那样绝对地将政治自由置于词典式序列的最重要位置并不符合实际,经济能力和自由同样对人们的生存来说至关重要。森并不是不重视物资的重要性,而是反对将物资的平等等同于人的平等。即使是政治自由,罗尔斯的衡量标准也是客观标准——机会平等,而不是森所强调的“人们实际可以做什么”的“可行能力”平等。因此,森对于罗尔斯的两个批评看似矛盾,实质内在统一:如果人们仅仅有物资,并不一定能够拥有真正的平等;人们仅仅有同样的政治机会也不一定能够拥有真正的平等。森的着眼点正是:每个人实际能够干什么。而资源和机会平等则将人们的情况抽象统一,通过这样的“统一”完成“平等”的许诺,却由于现实情况的千差万别造成了不平等。因此,伊丽莎白·安德森总结说,森对资源主义最大的批评就是它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同时,可行能力进路并不要求客观结果(实现或者福利)平等,因为这样会将人们的主观努力、资质差异和选择自由全部抹去。

至于主观标准,可行能力进路学者认为其无法回避“调整的偏好”(adaptive Preference)问题。人们可能根本不知道还有更好的生活,从而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或者即使人们知道更好的生活,却被告知追求那些是错误的、糟糕的,人们就不会再去追求,而满足于现在的生活。或者人们即使去追求了,但由于困难太大、代价太高,人们终于疲惫地放弃,像伊索寓言“酸葡萄”里的狐狸一样,告诉自己和他人,自己没吃到的葡萄其实是酸的。一方面,这样的生活对个人来说很难说是好的;另一方面,如果这种状态值得追求,那么政府和社会就可以甚至应该采取一些手段,通过调控人们的心理,增强人们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尽管他们可能连一些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缺乏。

随着森和纳斯鲍姆的不断写作以及其他学者研究的拓展、阐释和运用可行能力进路,可行能力进路如今已不仅仅是一种平等理论,而是一种关于发展、自由和正义的理论。同时它也产生了巨大的实践影响,联合国1990年开始出台《人类发展报告》*http://hdr.undp.org/en/content/human-development-index-hdi.,在此报告中使用了森和经济学家哈克共同创制的“人类发展指数”*http://hdr.undp.org/en.; 2004年“人类发展与可行能力协会”成立,森任第一任会长,纳斯鲍姆是第二任会长。这一协会每年召开年度大会,并有自己的有学术杂志《人类发展与可行能力》杂志( Journal of Human Development and Capabilities)*此杂志由著名的学术出版集团泰勒和弗朗西斯集团(Taylor & Francis Group)出版发行。,已经形成了可行能力进路学术研究和实践发展的国际平台。纳斯鲍姆和森的可行能力理论基本观点相同,整体理论却存在一定差异。因此,无论是森和纳斯鲍姆自己,还是其他可行能力研究学者,都将可行能力进路分为“森版本”和“纳斯鲍姆版本”。探究他们思想的差异有三个意义:第一,帮助我们更深刻、更准确、也更全面地理解可行能力进路;第二,更好地理解一些围绕可行能力进路的批评和回应(许多批评针对的是其中一个版本,或者围绕二人理论的不同),在当代政治哲学的交流与争论中理解可行能力进路及其发展;第三,帮助我们在不同观点之间加以判断和选择。

二、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的内容与含义

纳斯鲍姆版本独特的贡献有:把可行能力分为内在可行能力(internal capability)、结合的可行能力(combined capability)以及基本/核心可行能力(basic/central capability)。内在可行能力是一个人的特征,例如性格特征、智力和情感能力、身体健康状态、感知和活动能力;人们可能拥有不同的内在可行能力,经过训练和培养,与社会、家庭经济和政治环境交流,内在可行能力就可能变为结合的能力。内在可行能力所有人都拥有,是结合的可行能力的基础。相应的,结合的可行能力则是与外在环境结合后的能力,例如教育和培养以后人们的技能和状态。结合的可行能力仍然只是“能力”,而不是“实现”(functioning),例如一个人本来有数学天赋,这属于内在可行能力,如果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拥有了许多数学知识和很强的解决数学问题的能力,那么她的数学天赋就成了现实的能力,但这并不等同于她实际运用数学能力解决问题的状态和结果。“实现”是指发挥能力的结果。

而“基本可行能力”是指“门槛”(threshold),即人的基本尊严——如果不拥有某种程度的某些能力,就不能称之为人类的生活。基本可行能力和内在可行能力、结合的可行能力并非并列的范畴,而是重要性和基本程度上具有特殊性的可行能力。一般而言,基本可行能力属于结合的可行能力。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纳斯鲍姆认为什么样的生活与人的尊严相匹配应当具有实质性内容,而不是只给出纯形式的规定。基于这样的思想,纳斯鲍姆提供了一个“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纳斯鲍姆提出的基本可行能力清单包含以下十项内容。(1)生命:正常长度的预期寿命;(2)身体健康:良好的健康,充分的营养、体面的居所;(3)身体健全:迁徙的自由、免于暴力攻击(包括性骚扰和家庭暴力)的安全、性的满足以及在生育事务上的选择机会;(4)感觉、想象和思考:大众基础教育、言论自由、宗教自由;(5)情感:有能力去爱、有能力去痛,在没有恐惧和焦虑的状态下发展情感;(6)实践理性:有能力形成自己的价值理念,进行有关人生规划的批判性思考;(7)归属:生活在所归属的团体内,发生各种形式的互动,表达相互之间的尊重,不存在基于种族、性别、性倾向和宗教信仰的歧视;(8)生物多样性:人与动物、植物、自然界和谐相处;(9)娱乐:闲暇、娱乐、享受休闲活动;(10)对环境的控制:政治意义上的参与权,质意义上的财产权和工作权[1][2][3]。

纳斯鲍姆反对在基本可行能力清单中再进行重要性或优先性排序。尽管实践理性对人来说是最“属人”的机能,实践理性也是最属人的可行能力,但无论是亚里士多德还是纳斯鲍姆都没有忽略和排斥生物性的机能,更不贬低生物性机能的重要性。他们只是认为,仅仅认识到和满足这些机能是不够的。而纳斯鲍姆和亚里士多德的不同在于,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目的就是实现灵魂中最高的德性部分,这也是最幸福的生活,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没有区分“正当”与“善”,而纳斯鲍姆的政治哲学并不这样宣告,她的理论并不寻求也不规定最高的价值和善观念,而只是寻求“正义”——即作为“门槛”的基本可行能力。可以看出,基本可行能力并不等于“基本生存条件”,基本可行能力清单所含的比“生存必须”的最起码条件要多得多。也有一些学者对于将诸如“娱乐”、“性满足”这样的项目列入不以为然,但纳斯鲍姆坚持这样做,正是要表明:如果一个人仅仅活着,有空气、水和食物,这并不是“人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没有“人的尊严”。可行能力进路研究学者萨宾娜·阿尔克里用1912年妇女运动的口号表达可行能力进路的要求:“要面包,也要玫瑰!”*Sabina Alkire,The Capability Approach to the Quality of Life. 此文未在正式出版物中发表。

对于拒绝排列重要性等级,人们可能质疑:“难道生命和娱乐一样重要吗”,但这样问就还没有理解“基本可行的能力”的含义及其思想基础。确实,如果让人们做二选一的抉择,大概人们都会选择生命。但迫使他人做这种选择是残酷的、不人道的,正是因为这些能力对人来说都是基本的,放弃任何一项都是悲剧性的。更何况一个人虽然可以生存但没有娱乐或者社会联系这些基本可行能力而换得生命,这时候的生命是屈辱的、残缺的。就像《象棋的故事》中的主人公,虽然保留了生命,却被剥夺了与社会的联系和一切娱乐消遣,这对人来说是极为残酷的折磨[4]*这是茨威格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小说表面上讲述了一条从纽约开往南美的轮般上一位业余国际象棋手击败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故事,实际上倾诉了纳粹法西斯对人心灵的折磨及摧残:这位象棋手曾经被捕,在监狱里关押的时候,审讯者没有采取严刑拷打等方式,而是尽可能地剥夺他可能接触的一切信息,也没有任何交往和娱乐,这使他的精神几乎崩溃,在绝望中他偷了一本象棋棋谱,在没有其他任何信息的情况下他只能把所有的精神放在象棋棋谱上,从而成了象棋绝顶高手,但是一下棋就会陷入精神错乱。在船上他起先展露出了极高的棋力,随后果然精神崩溃了。。

此外,纳斯鲍姆还主张在各项基本可行能力之间不能“置换”(trade-off),即不能通过提供很多一项可行能力来代替另一项,例如提供许多食物来代替自由,或者提供许多娱乐代替政治参与。各项基本可行能力是不可通约的,更是不可克减的,它们就是必须不打折扣地保障的最基本的人的尊严。

三、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的来源与发展

在纳斯鲍姆接触可行能力进路之前,她在古典研究中已经提出了后来成为可行能力进路的“纳斯鲍姆版本”的一些重要观点。纳斯鲍姆写作于1978年的《羞耻感,独立性和政治共同体: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批评》论述了她对独立性、自尊、实践理性以及发挥机能的理解,尽管是对亚里士多德观点的阐释,但文章结合了罗尔斯对自尊的理解,也反映了纳斯鲍姆自己的观点[5]395-435。她批驳了柏拉图将个人幸福服从于政治共同体的观点和论证,支持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和柏拉图一样,亚里士多德可能相信,好生活对于所有人是一样的——或者至少对于充分反思和考虑了各种选择的所有理性主体都会同意最好生活的规划。但他会坚持,尽管善是客观的——或者主体间性看起来更准确一些——好的选择必须从内部发出,而不会是从外部而来的命令。所有思虑的人可能会选择相同的好生活,但是,使得一个人成为好人的是:他是做选择的那个人。而且,除非是自己实践理性起作用而选择的生活,其他不能算作好生活:进入好生活具体化的核心是意愿。”[5]395-435可行能力进路与亚里士多德思想的吻合之处对于森来说是巧合,而纳斯鲍姆则在接触了森的可行能力进路的前后有着一贯的理论,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是其启示和渊源。

1993年罗尔斯的《政治自由主义》出版以前,与罗尔斯在《正义论》里提出的“薄的善理论”相对,纳斯鲍姆使用“厚的、模糊的善理论”论述她十项核心可行能力清单的来源[6]。 “厚的”是因为纳斯鲍姆的善理论关乎目的而非程序性的规定,涵盖面宽泛而完整;“模糊的”是因为其中范畴和用语的使用都有意十分模糊和抽象,为具体的历史、文化、社会环境和个人选择提供了空间。

纳斯鲍姆提出了十项人类生活形式的样态,这十项样态是:(1)生命有限。所有人都会死。(2)人类身体。这是许多生理性需求和欲望,以及活动能力趋乐避苦能力的来源。(3)认知能力:感受、想象和思考。(4)早期婴幼儿发展。所有人都由极端依赖的早期婴儿期长大,并从这个时期获得了情感经历,例如痛苦,爱和愤怒,这也是后来每个人自我认知差异的主要来源。(5)实践理性。评价、管理和规划他们生活的能力。(6)和其他人的联系。(7)与其他物种和自然的联系。(8)幽默和娱乐。(9)独立性。“一个人只算一个”,每个人都只能感受自己的苦乐。责任、爱和意愿都不能改变这一点。(10)强独立性[6]。如果说第九点是生理性的独立,那么第十点就是第九点的结果:社会性的独立。个人的一切发展不能在整体中计算,不能像柏拉图那样用“我们的”代替“我的”。

以此为基础,纳斯鲍姆提出了“厚的、模糊的善理论”的第二层次,即十条基本人类机能的可行能力(basic human functional capabilities):(1)尽可能地度过完整的人类生命,而不早死,或者在还没度过值得度过的生活之前死去。(2)能够拥有良好健康状况,得到充足营养,住处,性满足的机会,以及能够移动或迁徙。(3)能够避免不必要的痛苦,体验快乐。(4)能够使用五种感官,能够想象、思考和推理。(5)能够和其他人建立联系,去爱爱我们关怀我们的人,为他们的离去而悲痛;渴望和感谢。(6)能够构建善的观念,用批评的反思规划自己的生活。(7)能够为他人生活和与他人一起生活,表达对他人的关怀,拥有各种家庭的和社会的交往关系。(8)能够生活在对动物、植物和自然世界的关切中。(9)能够笑、玩耍,享受娱乐活动。(10)能够在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社会背景中过自己的生活。这十条人的“机能”是规范的可行能力的来源,因为人有着这些规定性,所以人们有相应的能力和尊严,不具备这些能力的生活不能称之为与人的尊严相匹配的生活。如纳斯鲍姆自己所说,机能决定的尊严“是亚里士多德式(基于对人的生活内容全面的实质性的认识)而非康德式(基于实践理性自律能力)的”[2],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出,这些对人的生活样态以及机能的归纳并非逻辑上的推导,没有多少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色彩,而是经验性的总结;不涉及抽象观念和信念。亚里士多德对人的理解带有形而上学的基础*例如关于亚里士多德对于人的目的的理解,人在整个目的论体系中的地位和意义。无论是森还是纳斯鲍姆对可行能力的理解都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有深刻的相似之处,这确实是纳斯鲍姆对可行能力进路产生兴趣并且介入研究的原因,但纳斯鲍姆自己的理论并不全然和亚里士多德一致,没有采用亚里士多德以形而上学为基础的伦理学体系。,但纳斯鲍姆即使在这个时期的文章中也没有将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学说作为对人的理解的基础以及可行能力清单的基础,而只是借用了亚里士多德式的“人的概念”,不把人抽象为理性能力,而是从经验的层面认识人,并没有涉及人的目的和人的位置。

纳斯鲍姆常常提到的思想来源除了亚里士多德,还有马克思。她的“尊严”概念一方面来自于亚里士多德的人的机能决定目的和尊严的思路,一方面来自于马克思“全面的人”的观念。纳斯鲍姆举例说,如果一个人被迫过所有活动只为了食物的生活,我们会有一种“悲剧感”。但如果一只乌龟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们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悲哀感来自和机能的不相匹配:当然,乌龟也拥有一些能力,如果它被迫过着与其能力也不相配的生活(例如挨饿和遭受不必要的痛苦),我们也会有难过的感觉*动物到底具有哪些机能,人们的研究可以不断扩展我们的认识;我们并不能一概而论地认为动物具有或不具有哪些机能,因而也就不能一概而论地认为动物享有或不享有哪些尊严。按照可行能力进路,尊严来自机能,有多少机能也就应当享有多少尊严,也就应当享有多少可行能力,当可行能力受到剥夺时,就会产生悲剧感。例如素食主义者对动物作为食物被喂养、被杀戮的情况会有“悲剧感”,但即使他们也不会对植物有同样的感觉,因为无论是科学知识还是直觉都告诉我们,植物的机能例如感知痛苦和动物的机能大不相同。这里和功利主义的观点并不相同,着眼点并不是减少痛苦,而是因为动物有感知痛苦的能力,那么不遭受额外的痛苦就应当是它们的尊严;当动物还具有其他能力(例如情感)时,仅仅将他们作为食物,就是没有充分尊重它们的可行能力,和将人仅仅作为工具一样,也没有充分尊重它们的尊严。。这也是纳斯鲍姆强调动物可行能力的思想基础。马克思说,一个处于极度饥饿的人并不能以“完全人类的方式”使用食物[7]108。但人不仅拥有许多动物根本没有的机能,例如社会联系,当然人类也有许多看似和动物一样的机能,而且人类实现的方式与动物的方式有本质的不同,即有其社会内容。

纳斯鲍姆的可行能力版本的目的是不是人人都最大限度地实现能力呢?既然人过着能力没有充分发挥的生活会让人产生“悲剧感”,那么人不实现自己的能力,是否也会让其他人产生“悲剧感”呢?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首先要区分能力与实现。一个人拥有充分的能力但可以选择不实现,这是为了保障人们的自由。自由在纳斯鲍姆版本中并非和在森版本中一样是最高价值、惟一价值,而是包含在“实践理性”之中的实践理性能力,本身就属于基本可行能力,属于尊严的一部分。即使是在选择过程中出现了错误和修正,同样是人们追寻自己好生活观念的过程,这个过程不能由任何人来代替、规定。在拥有可行能力情况下,人们做出选择不实现自己的能力,也许他人会感到遗憾,但必须保护这种选择的自由。这反映了我们是选择将人作为目的还是手段:只要我们尊重个人,而不是把客观福利(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作为价值尺度,把人自身的全面发展(自主当然是其中重要的部分)而不是其社会效用作为目的,就不会对他人的自由选择产生“悲剧感”。

四 “政治自由主义”转向后的可行能力清单

在罗尔斯的《政治自由主义》出版以后,纳斯鲍姆的思想出现了“政治自由主义转向”,她强调清单的内容不是全面的(comprehensive)的,而是政治的(political)*罗尔斯将政治理论分为两类,一类是“全面的”政治理论,指必须包含形而上学的/认识论的/哲学的/宗教的/道德的基础的政治理论;另一类是“政治的”政治理论,即仅仅局限于公共领域,基于重叠共识形成的政治理论。;她对可行能力进路进行了修正,试图提供一种不依赖于任何全面性观点的正义理论。

在《正义的疆界》里,纳斯鲍姆提出斯坎伦的伦理学可以为她的可行能力进路提供支持:正义也就是我们无法合理地拒绝他人的事。斯坎伦采取的是比康德和罗尔斯更为形式化的构造,而纳斯鲍姆则为这种形式提供了内容:她的基本能力清单。纳斯鲍姆认为,很明显我们都承认十项基本可行能力是有尊严的生活所必需的,我们无法“合理地拒绝”他人拥有这些可行能力。纳斯鲍姆试图用这一理论取代契约论,为她的正义理论提供更为现代、更为“政治自由主义”的基础:从“厚的,模糊的善观念”到比传统契约论和现代契约论都更“薄”的理论解读可行能力进路。这种契约论强调“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将“相互性(reciprocity)”放在人们行动背后的善观念之前,没有传统契约论和现代契约论的要求[2]*“斯坎伦的契约论,就像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相互性的观念在先,斯坎伦希望他能够尽从这一观念出比较完整的伦理学说,不需要对善的理念进行独立的阐述(尽管他从来没有拒斥对于人类及其生活什么是有价值的学说形成最弱意义的合意)。”,从两个方面满足了扩大可行能力进路适用范围的要求:一方面满足了跨文化和个人信念的要求,一方面可以涵盖更多主体的正义诉求。

“政治自由主义转向”之后纳斯鲍姆没有在论文中再提到“厚的,模糊的善理论”,但这个“转向”并不意味着纳斯鲍姆的理论有了重大调整或者方向性变化。在“转向”以前,纳斯鲍姆同样强调,作为可行能力进路的基础的亚里士多德式本质主义并非认识论和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6]。 “转向”以后纳斯鲍姆继续坚持“政治的客观性”立场[8]*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的合理性建立在她对“政治的客观性”的论证,即不是在完备的意义上,而是在政治的(political)领域内,也有客观性存在。这是纳斯鲍姆整体的立场:她反对相对主义,包括文化相对主义和一些解构性的后现代理论。在On Moral Progress: A Response to Richard Rorty 一文中,她也反对道德上的相对主义。在不同领域内对纳斯鲍姆的客观性立场有着不同回应评价,例如她出于同样的客观性立场对朱迪斯·巴特勒进行了严厉的批评(The professor of parody, http://perso.uclouvain.be/mylene.botbol/Recherche/GenreBioethique/Nussbaum_NRO.htm),她的客观主义立场引起女性主义研究者很大争议(例如Would Martha Nussbaum have signed the Janette’s manifesto. http://translatingtheprintempserable.tumblr.com/post/68007604735/would-martha-nussbaum-have-signed-the-janettes).,认为可行能力应该具有实质内容,政治自由主义允许有客观性存在,坚持需要基本可行能力清单,清单的内容没有变化[2]*Martha Nussbaum提到可行能力清单的内容都与“政治自由主义”转向之前所提的没有变化。,亚里士多德式的“机能(functioning)——尊严(dignity)——尊重(respect)——基本可行能力(basic capabilities)”也仍然是解释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的机制*在2006年出版的《正义的疆界》一书中纳斯鲍姆集中讨论了契约论和她可行能力进路基础之间的关系,在此书中,她仍然坚持“亚里士多德式而非康德式的尊严”概念。。只是她强调,这种对人的认识不同于也不需要对人形而上学的和认识论层面的认识。其后提出的斯坎伦和巴里的理论支持是为基本可行能力清单和整个正义理论做完善和支持,而非修正和变更。

更重要的是,纳斯鲍姆反复强调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的内容应当由重叠共识来组成。首先,纳斯鲍姆没有在任何地方说过她的版本是确定版本,相反,她强调这是一个谦卑的、开放的清单[9]。其次,基本可行能力清单并不是纳斯鲍姆揭示客观真理的努力,也不是哲学家决定政治事务(类似柏拉图的“哲学王”尝试)——纳斯鲍姆没有在任何地方有这种倾向*事实上正好相反,纳斯鲍姆在她对施特劳斯派及其激烈的批评中表达了强烈的反精英主义和支持民主的立场,1987年11月5日她在纽约时报书评上发表了《不民主的前景》(Undemocratic Vistas)批评阿兰·布鲁姆的《美国精神的终结》。与她对施特劳斯派的批评也相关联的是,她的研究工作中另外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公民教育,她全部的哲学工作一直致力于面向大众。。纳斯鲍姆作品中的十项内容只是在形成重叠共识过程中他提出的意见。如果有人对此清单做出修改,只要给出合理的证明,就会得到纳斯鲍姆的承认以及更多人的承认。同样,无论是密尔的“不伤害原则”还是康德的“只能将他人作为目的而不可仅仅作为手段”原则,纳斯鲍姆都是把它们作为已经为现代社会广泛采纳了的重叠共识纳入可行能力进路,而不是采用了密尔和康德的形而上学/道德理论;纳斯鲍姆确实提出了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的十项具体内容,但这只是她的个人意见,她作为可行能力进路的提出者自然可以甚至应该提出自己的意见,任何人如果愿意都可以提出自己的修改或反对意见,也可以提出新的内容。纳斯鲍姆提出个人意见和基本可行能力清单由重叠共识形成并不矛盾。

结 论

森始终拒绝提供或者支持确定的可行能力清单,他的理由是:什么是重要的可行能力,这应该由公共理性和重叠共识来决定,不同的价值在不同的文化中,对于不同的主体来说可能具有不同的位置。但当可行能力进路进入应用层面,必然需要实质性内容和细化、具体化的指标。纳斯鲍姆已经论证了基本可行能力的普适性,作为政治自由主义的可行能力进路的纳斯鲍姆版本也不会和具体的文化和情境发生冲突。森一直拒绝提供或承认具体可行能力的清单,这会造成可行能力进路应用困难[10]。如果森只是鉴于自己的地位,为了避免干扰气氛,希望达到更加开放的讨论,他也并不需要回避自己的意见:即使是森本人提出的清单,同样至多是形成重叠共识过程中的“专家意见”,并不会让人们认为这就是不可变更的真理。森拒绝提出或认可清单,是他对可行能力根本的理解(如前文所述,他将可行能力理解为自由的保障和手段,可行能力在森这里以实质自由的条件,而在纳斯鲍姆那里,基本可行能力就是人的基本尊严)、他的可行能力进路的目的,以及作为一种全面的自由主义理论,甚至带有一定自由主义的完善主义色彩的整体理论决定的。森强调自由至高的价值甚至惟一的价值,不认可自由以外的任何固定的、实质性的价值。

由于纳斯鲍姆版本中有基本可行能力清单而森则坚持不给出能力清单,看起来森版本留出了更大的空间,更为自由和民主。实质上,森版本无论是自身的理论推导还是实现条件都是自由的信念,它对自由的强调导致森版本的可行能力进路只适用于接受自由主义的国家,或者有着自由主义信念的人,属于一种“全面的”观点。纳斯鲍姆给出了基本能力清单,看似规定得更多更细致,但实质是通过在所强调的价值上退后一步,从诸如自由这样的价值退到更为普遍更为基础的价值中立的能力,诸如生命、生物多样性、实践理性、对环境的控制的能力、娱乐、人际关系;这些已经是现代文明社会的重叠共识了;如果有人认为这些还不是重叠共识,清单内容也很可以讨论、删改或者补充。

尽管可行能力进路在许多地方对罗尔斯的平等和正义理论提出了批评,但森和纳斯鲍姆都强调罗尔斯对他们的影响和启示,肯定罗尔斯理论的重要性。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森更多地继承了对政治自由优先性的强调和平等与自由的程序性理解,而纳斯鲍姆更多地继承了罗尔斯对基本善清单的强调和政治自由主义的视角。森版本和纳斯鲍姆版本存在一定张力,但从政治自由主义相对于全面的自由主义的优越性,以及对人类基本尊严的保护方面,纳斯鲍姆版本更易得到接受,应用范围更广,也更能够避免缺乏实质性标准造成的危险。关于基本可行能力清单中的一些具体项目的内容和涵义还有待具体和细化,例如“结构性基本可行能力”与其他基本可行能力的关系,可行能力进路与现行社会制度(法律制度、经济制度和其他制度等)的关系。无论是张力还是某些空白,都向我们昭示了可行能力进路的研究和实践前景。

[1]Martha Nussbaum.WomenandHumanDevelopment,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2] Martha Nussbaum.FrontiersofJustice,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Belknap Press,2006.

[3] Martha Nussbaum.CreatingCapabiliti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4](奥) 斯台芬·茨威格:《象棋的故事》, 张玉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

[5]“Shame, separateness, and political unity: Aristotle’s criticism of Plato”,Martha C. Nussbaum,In Amélie Oksenberg Rorty (ed.),EssaysonAristotle’sEthics, 1980,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6]Martha Nussbaum. “Social Justice and Universalism: In Defense of an Aristotelian Account of Human Functioning, Modern Philology,Vol. 90, Supplement, May, 1993,Published , 1993, pp46-73;“Aristotle, feminism and needs for functioning”, Texas Law Review, 1992,pp1019-1028;“Aristotle, politics and human functioning, Ethics”, Vol. 111, No. 1, 2000, pp102-140,“Human Functioning and Social Justice: In defense of Aristotelian Essentialism”, Political Theory, Vol.20, No.2, 1992. pp.202-246.

[7]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8]“Political Objectivity”, Martha Nussbaum, New Literary, volume 32, Number 4, Autumn 2001, pp.883-906.

[9]“Perfectionist Liberalism and Political Liberalism”, Martha Nussbuam,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39, 2011, No.1.

[10] Sabina Alkire.“Dimensions of Human Development”,World Development, Vol. 30, No.2,2002,pp.181-205.

责任编辑 吴兰丽

Basic Capabilities List——A Comparison between Two Versions of Capabilities Approach

YU Lian

(SchoolofPhilosophy,RenminUniversity,Beijing100872,China)

Amatya Sen and Martha Nussbaum, two important capabilities theorists, created their own version of Capabilities Approach. It is Nussbaum’s version discussed mainly in this article. Basic capabilities list is the most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of Nussbaum’s version.Here I explain the content of basic capabilities list, illustrate its source and development and respond to some usual challenges and criticisms. Knowing the difference and similarity between two versions in detail can help us to get the whole picture of capabilities approach and achieve more possibilities for capabilities approach in future.

capability approach; nussbaum’s version; basic capabilities list

于莲,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伦理学、政治哲学。

2014-10-21

B712.6

A

1671-7023(2015)04-002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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