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比喻式批评话语的美学风貌

2015-03-19 06:14冯晓玉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比喻

冯晓玉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近人刘永济在论及《文心雕龙》时道:“盖论文之作,究与论政、叙事之文有异,必措辞典丽,始能相称。然则《文心》一书,即彦和之文学作品矣。”[1]论说文与政论文、叙事文是有差异的,它的言辞讲究典丽,以与其文体相称。然而,刘勰的《文心雕龙》不仅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也是一部文学作品,除了逻辑严密的论说体特征,《文心雕龙》中琳琅满目的比喻使它的话语方式充满了文学性。刘勰运用比喻手法进行理论阐说和作品分析,在意象类型、语言风格和行文结构等方面都非常注重形式美和意蕴美,这使《文心雕龙》从外在的语言表达到内在的思想气韵都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貌。

刘勰得“江山之助”①(《物色》),在“天人合一”的基础上,用自然万物来比譬文学现象,界定理论范畴,阐释创作理念。如《原道》篇曰:“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日月如璧玉重叠,山川若绮织焕彩,天地自然有“文”,故文学作品亦应辞采兼备。又如《神思》篇曰:“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作家吟哦推敲之声仿若珠玉坠盘,凝神构思之际又如风云变幻,这是神思之妙。“枝”“干”“华”“英”“实”本属植被,刘勰常用其比喻文学创作中的问题。以“枝”喻文辞繁杂,如“属辞枝繁”(《议对》),“繁华损枝”(《诠赋》);以“干”喻文章主旨,如“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奏启》),“理枝者循干”(《杂文》);“华实”并举借喻作品之文采与情理,如“衔华而佩实”(《征圣》),“玩华而不坠其实”(《辨骚》);“英华”连用则指文章精华,如“《雅》《颂》所被,英华曰新”(《原道》),“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正纬》)。沈德潜《说诗晬语》云:“诗贵性情……试看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2]山川万物依自然而生,最近乎刘勰所说的“道”,因此以大量自然现象为喻是其必然的选择。正是这些生机灵动的自然现象,使刘勰的比喻式批评话语充满“自然之势”和“自然之趣”(《定势》),形成“水流云在”“月到风来”的艺术佳境。

刘勰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下建构了“文就是人”的生命之喻,其《附会》篇曰:“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即作家在写作时,其思想感情好比人的神经中枢;体现其思想感情的素材,好比人体的骨骼;辞藻和文采,好比人的肌肉皮肤;文章的声调音节,好比人的声音。刘勰以人体作比喻,既明确了作品各个部分的主次地位,也说明了各个部分在作品中的不同作用和相互关系。以人体为喻的例子在《文心雕龙》中还有很多,如《风骨》篇曰:“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文辞必须有“骨”,就是以质朴劲健的语言为基干,好比人的骨架躯干;文辞必须有“风”,即具有鲜明爽朗的思想感情,又如人体需有血气。刘勰赞美杨赐的碑文“骨鲠训典”(《诔碑》),称赏陈琳的檄文“壮有骨鲠”(《檄移》)。潘勖写《册魏公九锡文》,致使别人都不敢下笔了,是因为他“骨髓峻也”(《风骨》)。后世如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3]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4]这些都是对刘勰以人体为喻的继承与发展。

除了以自然和人体本身为喻外,刘勰还从古代经籍中汲取养料。论家论诗评文,只有博观众览,在积累为学的过程中“操千曲”“观千剑”(《知音》),才能具有超越一般人的见识,从而旁征博引,自成一家。刘勰凭借深厚的学识修养在《文心雕龙》中以大量事理为喻,如《宗经》篇说孔子“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墙宇重峻”典出《论语·子张》,用以借喻经书的内容深而持论高;《杂文》篇批评杜笃、贾逵、刘珍、潘勖模拟前作好比“邯郸学步”和“东施效颦”;《神思》篇形容艺术构思之复杂好比“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定势》篇阐述文章整体气势和风格的统一,有如“楚人鬻矛誉楯,誉两难得而俱售”;《指瑕》篇指出若窃取他人的美辞佳句,为己所有,则如“宝玉大弓,终非其有”等等。

刘勰选择用比喻式批评话语来言说文学理论时,实际上也确立了对文论语言诗性美的追求。刘勰以日月星辰、山岳湖海为比,与天地俱化,使文学批评不复抽象玄虚和呆板平直,而是极具自然之美,如《原道》篇曰:“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藻绘”“炳蔚”“云霞”“草木”“林籁”“竽瑟”“泉石”“球锽”是大自然流动繁复的真实写照。再如“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隐秀》),“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祝盟》),刘勰将“卉木”“缯帛”“云蜺”“霏霜”“云构”等天造地设的自然之境融入人文意蕴中,“俱道适往,著手成春”[5],使文论的表达兼具理性逻辑的严密之美和诗歌艺术的含蓄之美。

刘勰强调“征圣”“宗经”的思想,要求文学创作向圣贤经典学习,禀经制式,酌雅富言,故《文心雕龙》的语言以古雅为美,尚稽古引经、迂回委婉,如《事类》篇赞语云:“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己,古来无懵。”儒家经籍精深宏富,刘勰引《山海经》之昆玉邓林之美喻其文辞义理之精,先以博喻论说主体对象的特征,继而展开说明“文梓”和“琼珠”的喻意,既须臾委婉、典雅复古,又以反复咏叹和多层申说增强了《文心雕龙》的论辩色彩,使典故意象之美和语言风格之美与诗学思想层层交融,从而诗与论融为一体,情与理交相辉映。这种含蓄蕴藉的审美追求,给读者创造了一种咀嚼不尽的美学意境。

中国传统文论遣词尚简洁切至,如刘勰所言,“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比兴》)。“切”即确切,指比喻要恰如其分地说明事物,使物、辞、意三者妥当贴切,这是比喻乃至一切修辞手段运用的基本法则。刘勰所用的比喻可以说个个贴切,令人品味咀嚼之后犹有余甘,如《正纬》篇曰:“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织布时,丝或麻的经线纬线必须相互配合才能织就,纬书与经书相配亦是如此,而如今经书典正规范,纬书却奇异诡谲,二者相背千里,由此证明纬书为伪托。刘勰以织综的丝麻比喻经、纬二书,极为切意。《乐府》篇曰:“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这里的“鱼睨”和“雀跃”是两个借喻,“鱼睨”指像鱼一样瞪着眼睛,“雀跃”指像雀似的跳起来,展现出人们在听雅正的乐府诗时厌烦的神情和听欢快的乐府诗时兴奋的形貌,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齐梁之际郑声泛滥的情况,表达出刘勰对“淫声乱雅”的强烈不满。

刘勰对比喻的运用不是单一的,而是将比喻式批评话语整体置于语篇当中,使文章在原本逻辑严谨、体系完整的基础上增添了形象性和艺术美感。总分式是《文心雕龙》中最常见的一种结构形式,先提出论点,再从几个方面分别论述,其长处在于使文章结构简明、条理清晰,令读者一看便知其宗旨所在,如《章句》篇讲分章造句的基本理论时说:“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刘勰先总体表述分章造句的重要意义,即通过对文章内容的恰当取舍使句子和章节分布合理,再用舞蹈行列有固定的位置和歌的节奏有规律的起伏来分别比喻上述原理。总分式的行文方式体现了刘勰的宏观批评思维,这样的论说能够让读者从整体出发去观照部分,对事物的整体相似性有比较准确的把握。

与总分式不同,分总式是先对理论进行条分缕析,待“纲领明”“毛目显”(《序志》)后再概括总说,使文章显得眉目清楚。由于将结论置于末尾,故分总式更能突出并强化主题,加深读者印象,如《风骨》篇曰:“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刘勰先用野鸡和老鹰一个肌丰而力沉,一个骨劲而气猛设喻,再总体说明优秀的文学作品离不开劲健有力的风骨和华美典雅的文采。分总式通过从几个侧面对问题抽丝剥茧、逐层分析,再从整体上概括中心思想,既避免了分散论述的支离破碎,又突出了论说的核心。

刘勰还大量运用对比的结构方式,即将两个对象放在一起,用比较的方法进行描述、分析、说明或评价,在充分展现批评对象各自特点的基础上,主要突出它们之间的差异性。如《议对》篇曰:“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应劭博通古事,而铨衡贯通,颇有条理;傅咸很懂治道,却写得枝蔓纷繁。再如“袁宏发轸以高骧,故卓出而多偏;孙绰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物色》),“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风骨》),皆以对比成文,一正一反,使论述对象的主体特征更加突出和鲜明。

并列式是《文心雕龙》比喻式批评话语结构的一大亮点,即本体和喻体各自成句,并列参照,以显示比喻关系,阐明本体的要义。如《时序》篇曰:“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在这四个小句中,刘勰连设三喻,根据张华、左丘、潘岳和夏侯湛文风的特点,分别用“散珠”“横锦”和“联璧”来比喻他们文采动人,给人真切鲜明的感觉。并列结构一方面使表达生动形象,另一方面兼排比修辞一泻千里的气势,读来颇为振奋。

通过分析《文心雕龙》比喻式批评话语的意象类型、语言风格和行文结构,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其艺术魅力。《文心雕龙》正是以比喻式批评话语建构了一个成熟的批评体系。尽管运用比喻在塑造意象和营构意境的同时也造成了批评话语的模糊性和笼统性,不过,也正由于这种取象作喻的批评方法是批评家触物生感、缘情而发的,比喻式批评反而能够避免其他批评方法复杂琐碎、枯燥乏味的缺点,使文学理论以生动活泼、自由灵活的形式表现出来,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貌,促进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的多样化发展。

注释:

①本文所引《文心雕龙》文本均据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下文不再标注。

[1]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2:1.

[2] 沈德潜.说诗晬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88.

[3]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3:267.

[4] 孙玄常.姜白石诗集笺注[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326.

[5] 孙联奎,杨廷芝.司空图《诗品》解说二种[M].济南:齐鲁书社,198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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