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史对传统医术记述失真的原因探析

2015-03-18 22:47贾先奎
菏泽医学专科学校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二十四史史书医术

贾先奎

(菏泽医学专科学校,山东菏泽274000)

二十四史对传统医术记述失真的原因探析

贾先奎

(菏泽医学专科学校,山东菏泽274000)

二十四史;传统医术;记述;失真

二十四史一向被视为中国古代史学遗产中最有价值、不可替代的重要部分,作为历朝历代的“正史”,它内容丰富、撰写态度严谨,讲究“实录”、“直书”,以成为“信史”作为编纂的最高追求之一。但是,由于受多种因素影响,二十四史在不少方面存在着一些失真失实的记述。比如,二十四史中记载了众多医学家的生平经历和行医事迹,其中关于他们医术的记述就存在着不少失真之处。

这些失真的记述,主要表现在对于医术的任意夸大或错误理解。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扁鹊得异人长桑君授药:“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扁鹊居然有隔物视人、视病的神通,这只能说是人们对扁鹊高超医术的一种赞美和想象。又《后汉书》记载华佗治疗患咽喉病的患者,患者“立吐一蛇”,广陵太守陈登患胸中烦闷,面赤不食,华佗为之诊治,“须臾,吐出三升许虫,头赤而动,半身犹是生鱼脍”。这两处记载提到的“蛇”、“赤虫”应该都属于寄生虫之类,但是《后汉书》记载华佗家墙壁上“悬蛇以十数”和虫头鱼身的虫子,则应该是对于事实的夸大和扭曲。据《宋史·方技列传》记载,有以华佗之事问名医庞安时者,庞回答说:“术若是,非人所能为也。其史之妄乎!”对史书记载的真实性提出了怀疑和批评。同样,《宋史·方技列传》对庞安时也有一些荒谬的记载,如庞为一难产妇人施行推拿针灸,“孕者觉肠胃微痛,呻吟间生一男子。其家惊喜,而不知所以然。安时曰:‘儿已出胞,而一手误执母肠不复能脱,故非符药所能为。吾隔腹扪儿手所在,针其虎口,既痛即缩手,所以遽生,无他术也。’取儿视之,右手虎口针痕存焉。其妙如此。”子宫与肠不能贯通,这在今天已是众所周知、确凿无疑之事,史书所载实为谬误无疑。此外,二十四史中还有多处记载名医们一见而知人生死命数,如《旧唐书·方伎列传》记载甄立言断杜淹之死,《北史·艺术列传》记载马嗣明“为人诊脉,一年前知其生死”等等,实非可以科学来理解之,或许这也只能看做是人们对其神奇诊脉水平的推崇而已。

二十四史对传统医术的失真记述存在多种因素,我们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应该在于以下三方面:

1 社会对医术的轻视及史料来源的匮乏

传统医术虽然博大精深,在救死扶伤、养生保健方面发挥出巨大作用,称得上国粹之一,但在古代却一直被视为“小道”。《晋书·艺术》评论“医卜星象”诸术云:“详观众术,抑惟小道”,“医”作为“小道”之一,从社会正统的观点看来,不过是毫末微技,属于“器”和“术”的范畴。从医者社会地位总体也较低,其他阶层对从医者较为轻视,特别是儒家思想成为正统思想以后,从医者社会地位明显下降,医术往往传承后继乏人,甚至屡屡出现迫害从医者事件。韩愈《师说》称:“巫医乐师百工不齿。”孙思邈《千金方》记载当时“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不但如此,受社会风气所致,从医者自身往往也无意从医。《三国志·魏书·方技传》记载华佗“本作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李杲一代医学大家,却并不以行医为业,“人不敢以医名之”;李时珍也是在科考无望之后才投身从医;陈修园出仕后绝口不谈刀圭之术。徐大椿为清代名医,曾说:“医,小道也,精义也,重任也,贱工也……道小,则有志之士有所不屑为;义精,则无识之徒有所不能窥也;…任重,则托之者必得伟人;工贱,则业之者必无奇士。”[1]虽然指出了医学是“精义”、“重任”,但同时更强调了“医”的“小道”和“贱工”,这可以说集中反映了社会大众对医学和从医者的认识和评价。

这种情况在二十四史中有明显的反映,如《史记》尚且为扁鹊、淳于意单独列传,此后竟再无一部史书为医者单独列传,或者将其与阴阳律相等方术之士合为《方技传》、《方术传》、《艺术传》,或者干脆略而不论,如《南史》《北史》新旧《五代史》等。即便是有所记载,往往也是三言两语、语焉不详。在这种对医学和从医者轻视乃至忽视的情况下,相关的文字记载资料显然也就不会太多。

我们知道,史书编写需要来自多方面的资料,其中最主要的是来自官方的书面文字资料,如帝王将相的纪传,有起居注、时政记以及诸司报送的各种资料等,而社会地位较低的传主,材料一般就比较匮乏。《唐会要》记载了各种必须报送史馆的资料,其中,“硕学异能、高人逸士”之类的事迹由地方有司每年报送。医师中之佼佼者,虽然也可以称得上“硕学异能”,但由于受社会歧视,官府显然也很难做到“勘知的实”。如被后人尊称为“医圣”的张仲景,在正史中甚至无一语记载;《晋书》称赞皇甫谧“属意文雅,忘怀荣秩”,对其医学成就则不置一词;《梁书》将陶弘景列入《处士传》属于隐逸一流,对于其杰出的医学贡献亦一笔带过。另一方面,如袁桷《修辽金宋史搜访遗书条例事状》所述,编撰人物列传的材料来源还应包括墓志行状、人物传记、文集及笔记等私家著作,然而这类材料主要也是以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为写作内容主体,如韩愈为张巡等人撰《张中丞后叙》,柳宗元为段秀实撰《段太尉逸事状》等,至于医者则大多缺少这些方面的资料记载。如清代著名医学家薛雪去世后,其孙为之写墓志铭,其中竟“无一字及医”,那么关于薛雪的从医经历、医术成就也就缺少了第一手的重要而详实的资料记载。

此外,史书的编撰,在书面文字记载缺少的情况下,有些时候还会依靠民间传闻等口头资料。如《尚书》《左转》《国语》《战国策》等,多有口头传播而来的材料;《史记》号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显然包含着大量民间口耳相传资料。纸张等书写工具发明以来,书面资料大大增加,口头资料在史书中虽然大量减少,但并没有完全消失。魏征修《隋史》,屡次拜访孙思邈听其口述有关历史,《唐历》部分内容由高力士口述得来,《顺宗实录》部分内容由韩愈等人采访多人而撰。如上所述,由于从医者不受统治阶级重视,官方的文献记载较少,在史书编撰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夹杂一些民间口耳相传的资料。有学者指出,口耳相传的性质使史料“具有集体记忆和变异性的特征”[2]。作为专业性极强,不为大众所了解的医学事例,在口耳相传中发生变异无疑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此正钱大昕所谓“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3]者也。如《史记》记载扁鹊行医事迹,《后汉书》记载华佗行医事迹,其神秘莫测,均应来自于民间传闻。又《北史·艺术列传》记载许智藏为秦王俊疗疾,“俊夜梦其亡妃崔氏泣曰:“本来相迎,如闻许智藏将至。其人若到,当必相苦,为之奈何?”明夜,俊又梦崔氏曰:“妾得计矣,当入灵府中以避之。”及智藏至,为俊诊脉曰:“疾已入心,即当发痫,不可救也。”如此离奇荒诞的故事显然扭曲了事实真相,恐怕只能来自于口耳传闻,

2 编撰者受到的客观限制及自身错误的写作观念

纵观二十四史的各位编撰者,几乎无一不是学识广博之士,是当时最为杰出的学者。但是史书在编纂过程中,仍然存在或多或少的谬误。原因之一是部分史书仓促成书,如篇幅最庞大的《宋史》,496卷,约500万字,仅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就全部完成,《元史》210卷,编撰历时更是仅有331天。所以钱大昕曾批评说:“若官修之史,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也。”[3]像这两部史书,不但在史料的裁剪、文字的修饰、全书体例等方面存在不少缺点,而且在史实的考订辨析方面也存在明显不足。原因之二是部分编撰者缺少责任感或者是责任分工不明,如魏收虽然能文,但史德不足,肆意褒贬人物,其编撰之《魏书》被指为“秽史”。房玄龄挂名主修的《晋书》,其具体撰写者缺少严谨态度,对史料的甄别取舍工夫下的不足,往往采用笔记小说里的奇闻轶事,甚至对《搜神录》《幽明录》中一些荒诞不经之谈也加以收录,其《艺术传》大谈阴阳、占候、灾异、祸福,尽多荒诞不实之辞。刘知几批评它“不求笃实”。钱大昕认为它“涉笔便误。”张熷《读史举正》甚至列出其中谬误450多条,这都充分说明了《晋书》编撰者在材料择取方面存在的问题。

由于编撰中存在择材不严这种问题,可以想见,当代表正统观点的史书在编撰从医者及其事迹时,也就更难以做到严谨认真地辨析和考索。如《晋书·艺术》不但明确提出“医卜星象”诸术均属于“小道”,而且还表示“弃之如或可惜,存之又恐不经”,认为这类内容价值不高,甚至在编撰之前已经认为其中必然存在不实之事,在这样“姑妄存之”的编撰态度下,一些对于医术的失真记述自然也就不可避免了。

同时,任何撰写者总是从自己的思想、认识和观念出发进行搜集材料和撰写的。如《搜神记》尽多神怪之说,但是干宝编写的初衷却是“发明神道之不诬。”从历史记录的角度来看,“某一事件被记录时,离不开记录者特定的价值取向和观念。”[4]纯客观的、透明的、独立于历史学家解释倾向之外的历史是不存在的。”[5]史书编撰者作为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往往深受阴阳五行、天命有常等唯心主义的影响,对医学、医术的一些夸大和不经之谈也缺少严谨辨析的科学精神,甚至将其当做事实记录下来。如李百药精于五行学说和天命论,其撰写之《北齐书》亦多阴阳五行、天命之谈,尤其是《方技列传》多有不经记载。其中记载马嗣明“为人诊候,一年前知其生死”之类,恐怕让人难以相信。又记载一女“见一赤物长二寸似蛇,入其手指中,因惊怖倒地,即觉手臂疼肿,渐及半身俱肿,痛不可忍,呻吟昼夜不绝。”嗣明为其处方服汤治之,这样的记载恐怕也有所扭曲。《宋史·方技列传》记载,有位精通医术的僧人智缘,“每察脉,知人贵贱、祸福、休咎,诊父之脉而能道其子吉凶,所言若神,士大夫争造之。王珪与王安石在翰林,珪疑古无此,安石曰:“昔医和诊晋侯,而知其良臣将死。夫良臣之命乃见于其君之脉,则视父知子,亦何足怪哉!”王安石一代大家,学术广博,对医学尚且如此神秘化,其他学者大概也很难超越这一认知。这些对医术神秘荒诞的记述,其实正是由于古人的错误观念所致。

3 传统医学理论上的模糊性和实践中的非科学性

传统医学以阴阳五行学说和天人一体理论为基础,对人体各部分的关系、功能和各种病理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认为医疗诊治的目的必须要保持和调整人体的阴阳动态平衡,提出了诸如四气五味、升降浮沉以及四诊八纲、生克制化的诊疗原则和方法。这些理论和方法固然具有独特的优越性,并且在医学实践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笼统、模糊、或然性和猜测性的缺陷。陈邦贤先生引《内科学纲要序》言:“吾国旧时医籍,大都言阴阳气化、五行五味生克之理,迷乱恍惚,如蜃楼海市,不可测绘,支离轇轕,如鼷鼠入郊牛之角,愈入愈深而愈不可出。”[6]对这一缺陷批判甚烈。《宋史·方技传》记载名医钱乙为皇子治病,进黄土汤而愈。钱乙解释曰:“以土胜水,水得其平,则风自止。”这种“以土治水”的解释,缺乏严密的科学性,很难使后人信服。至于天人一体的观念也导致医学认识的诸多乖误,如以为天有365度,人骨也有365节,心有七孔,上应北斗七星等等。甚至有的还将医术手段混同于方术,在医疗实践中长期采用祝由一类的咒术。如《外台秘要》中记载咒语、禳解等治疗方法,《圣济总录》也记载了命相、符咒、药方、神仙、服饵等方法。应该说,这都是将医术混同于方术的体现,证明了传统医术自身存在的非科学性的一面。二十四史记载的不少名医,如扁鹊、华佗、郭玉、洪蕴、智缘、徐之才等,其行医手段介乎医术和方术之间,给人的感觉似真似幻,不可确信。

此外,传统医学还有非常突出的一点不足,就是在人体生理、解剖等外科学方面颇不发达,虽然从《黄帝内经》《难经》开始,我国传统医学已经有人体解剖学的内容,但是一直存在严重失误,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和实践应用的普及,如脾在左而以为右,肝在右而以为左,肺五叶而以为六叶,心四房而以为有七孔等等。宋代出现的《欧希范五脏图》和《存真图》等解剖图作品,虽然是一次很大的进步,但仍然存在不少错误,如《存真图》忽略了胰脏,认为肾脏有一管道直通前阴,小肠与膀胱相连等。前文所述庞安时一事,错误当来源于此。再如《明史·方技传》记载吴江有难产妇,名医凌云为之针灸其心,应手而下,主人喜问原因,凌云回答说:“此抱心生也。手痛则舒。”查看婴儿的手掌,果然有针扎的痕迹。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条记载显然也是谬误的,如果凌云确有此言论,亦足可看出其人对于人体内部构造缺乏正确的了解。既然像凌云这样的名医都如此缺乏人体生理构造知识,那么一般大众对此自然更加隔膜。传统医学在外科学方面的不足、对于人体生理错误的认识和论述,必然导致史书对相关记述的失真失实。

二十四史对于传统医术和从医者的有关记述,虽然从记载的真实性方面存在着问题,但考察这一问题产生的根源,对于人们了解传统医学和从医者的社会地位,了解史书编撰者的态度、观念以及传统医学自身的一些特点和不足,却有着客观的研究价值和意义。

[1]刘洋.徐灵胎医学全书[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8,5:1.

[2]宁登国,赵立伟.先秦口头传播与“事语”类史料的形成[J].甘肃社会科学,2008,(4):144.

[3]钱大昕.潜研堂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9:594.

[4]金观涛,刘青峰.历史的真实性-试论数据库新方法在历史研究中的应用[J].清史研究,2008,(1):93.

[5]白春芳.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论海登·怀特的历史哲学之维度[J].西部学刊,2014,(6):9.

[6]陈邦贤.中国医学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4,1:259.

K092

A

1008-4118(2015)03-0093-04

10.3969/j.issn.1008-4118.2015.03.036

2015-04-14

山东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课题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J14WE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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