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志 永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029)
国际关系中的施动者-结构问题:论战与启示
李 志 永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029)
施动者-结构问题是社会科学中长期存在并困扰着人们的根本问题。自1987年温特将这一问题引入国际关系学科以来,理论家们围绕这一问题展开了激烈论战。早期理论家将施动者-结构问题引入了国际关系研究;第二代理论家围绕施动者-结构的属性及其关系进行了约十年的第一次辩论;第三代理论家则企图从施动者-结构问题的外围来挑战问题本身。经过两次论战,人们逐渐意识到,对国际关系中行为的分析必须诉诸于施动者与结构二者的属性及其相互关系,任何单独聚焦于某一方的分析均是不完整的。
国际关系;施动者;结构;施动者-结构论战;理论辩论
玛格丽特·阿彻(Margaret S. Archer)曾指出:“联系人类行动与社会结构的根本问题贯穿于社会学理论的发展史。”[1]455在哲学社会科学中广泛存在的施动者-结构问题在社会理论发展史上以多种二分法的形式呈现出来,如“个人与社会”、“行动与结构”、“行为者与系统”、“部分与整体”、“个人主义与整体主义”、“微观与宏观”、“唯意志主义与决定论”、“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等。“像所有社会系统一样,国际政治系统是由不同的施动者与结构构成的,而且这两方面是相互关联的”[2]3。作为一个靠借用其他学科的概念、假设和思想资源使其得以发展和完善的国际关系学科,对社会科学中施动者-结构问题也作出了回应。1987年温特(Alexander Wendt)发表了《国际关系中的施动者-结构问题》一文,从此点燃了国际关系领域中有关施动者-结构问题的激烈辩论。虽然这场辩论很少被写入教科书,但这场辩论是比大家通常认为的三次或者可能是五次大论战[3]94更深刻的辩论,因为,这一辩论涉及如何认识国际政治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这些根本问题,因而是国际关系学科的根本问题。
温特最早点燃了国际关系中施动者-结构论战,但对国际关系中施动者-结构问题的研究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就已存在。我们可以将斯普劳特夫妇(Harold Sprout and Margaret Sprout)和斯塔尔(Harvey Starr)作为国际政治中施动者-结构问题的第一代理论家,正是他们对施动者-结构问题进行了早期探索并将其引入了国际关系研究,成为我们理解国际问题尤其是国家外交行为的重要视角。
(一)斯普劳特夫妇的“生态三重性”模式
斯普劳特夫妇在其著作中提出了“生态三重性”(ecological triad)概念,即实体、环境和实体-环境关系,以处理施动者与结构的关系①。与三重性概念对应,他们又提出了三种处理三重性的方式,即环境可能论、认知行为主义和环境概然论。环境可能论指结构并被定义为“一系列限制人的机会和所能采取的行动的种类及其结果的因素”[4]27。认知行为主义代表“人对其统觉(apperceive,即以过去的经验感知和理解)到的环境作出反应时的简单而熟悉的原则”[5]45。而环境概然论则代表了政治行为中的不确定性概念,指“借助于一般模式和普通或特殊个人对既定环境的反应得出的解释或预测”[6]50。也就是说,施动者环境的特征“提供了某种结果发生概率的暗示”[4]27。斯普劳特夫妇的“生态三重性”提出后,取代了过去存在的“环境决定论”,即“决策者在给定的环境特征中没有选择的能力”[5]44。
(二)斯塔尔的“机会与意愿”模式
以“生态三重性”为基础,斯塔尔于1978年提出了“机会与意愿”(opportunity and willingness)模式,后来又与莫斯特(Benjamin A. Most)对这一模式进行了发展。基于环境可能论,“机会”主要指“互动的可能性”,换句话说,指人的行为受到客观环境中的实际可能性的限制,这些限制因素包括地缘因素和人类控制环境的技术。同时,“机会”也指“允许创造机会的能力的存在”[4]30。可见,所谓“机会”指受环境限制的实际或潜在的可能性。与认知行为主义密切相关,“意愿”指“选择和选择的过程,……这样的意愿指选择的意愿和应用可能的能力去促进某些而不是其他政策选择的意愿”[4]23。
对于“机会与意愿”框架来说,“机会”与“意愿”二者对分析国际关系现象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一框架的根本前提是“需要对国际关系现象的环境(或结构)层次和决策(或选择)层次二者都做出全面的描述与解释”[4]23。这种理论假设对“机会”和“意愿”同时强调,可以被看作是对国际关系中施动者-结构问题的表述。
事实上,在温特提出施动者-结构问题并引起人们广泛注意之前,一些认知心理学家和国家冲突的研究者们已经注意到对国际现象的研究必须同时注意施动者与环境,而不能单独聚焦于某一方面。然而,遗憾的是,早期理论家们企图把环境限制与决策过程联系起来,但是这种联系并不是互动的,因为他们在明显具有还原主义特征的解释建议中将环境因素作为支持决策层次的解释[7]266。另外,早期理论家没有涉及如何将施动者与其结构连接起来的机制,这也许就是后来的施动者-结构辩论很少提及早期理论家的原因。即便如此,也仍然不能轻易抹杀早期理论家对施动者-结构问题探索的奠基价值。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现实主义的主导地位逐渐受到挑战,非主流理论对主流理论的批判一般均借用了其他学科的概念,施动者-结构问题也正是在此时介入了国际关系理论的论战之中,这轮论战主要是围绕本体论问题展开的。
在很多社会建构主义著作中,有关施动者-结构的辩论都处于核心地位,其基本见解是,社会结构和施动者不仅是相互决定的,更是相互建构的。施动者-结构论战的核心问题是:施动者和结构是如何被连接起来的[3]94?如何认识国际关系中的施动者和结构的属性及其相互关系?第二代理论家围绕这一问题提出了各自的解决办法。
(一)温特的“结构-历史分析”
1987年温特在《国际关系理论中的施动者-结构问题》中首次对国际关系中的施动者和结构问题进行了实质性探索。通过对华尔兹和沃勒斯坦版本结构主义的批判,温特指出了二者的共同问题,即他们都将某种本体论上的事先存在之物视为既定和无须质疑之物。对华尔兹来说,国家是先于结构存在的,而对沃勒斯坦来说,结构既先于国家存在也构建了国家。因而,华尔兹没有国家理论属于本体论的个体主义,而沃勒斯坦没有体系理论属于本体论的整体主义。为此,温特借鉴并综合了个体主义和结构主义精华的“结构化理论”,并以罗伊·巴斯卡(Roy Bhaskar)的科学实在论作为“结构化理论”的支撑。在温特看来,结构化理论“是一个思考真实社会世界体系的概念框架元理论”,这个方法,“通过赋予施动者和结构同等的本体论地位从而避免了个体主义和结构主义的负面影响”[8]355。因此,正如温特所言,通过本体论的综合,“这一概化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国家)施动者和体系结构的根本属性”[8]339。
温特主要把施动者-结构问题视为本体论问题,认为结构化本体论使得采纳两种虽然不同但互补的解释形式成为必要。温特指出从结构化理论视角看,对社会行为的解释尤其与两类问题有关,即“如何问题”和“为什么问题”。前者回答的是行为的可能性范围,后者探究的则是具体行为。虽然温特想保留二者的区别,觉得不仅能够而且也必须把二者加以综合才能提供足够的解释。为此,温特提出了“结构-历史分析”的研究议程。“这一议程的核心就是,使用结构分析以将国家施动者的存在状况理论化,使用历史分析去解释社会结构的起源与再造”[8]365。温特认为结构-历史分析虽然是通过方法论悬置(bracketing)实现的——即将结构和施动者轮流作为暂时给定因素以分析另一因素的解释效力——但是这一方法论决不能掩盖两种分析方法不可分割的事实。因为“社会行为,是由施动者及其结构的属性共同决定的”[8]365。
(二)德斯勒的“转型模式”
德斯勒(David Dessler)指出:虽然科学实在论因为其科学实践观的连贯性和说服力而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但是这些观点在社会科学中对于实质理论建构的意义却没有得到足够的挖掘[9]442。为此,德斯勒企图以科学实在论为基础构建一个有关国际政治结构分析的进步研究纲领。华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被德斯勒称之为“位置模式”(positional model)。因为国际体系被概化为互动单元的无意识创造,其结构源于本体论上既定单元的定位,正是这种体系层次上的位置分布限制着国家行为。德斯勒对这种“位置模式”提出了反驳,但他没有求助于经验事实的简单证伪,而是提出了一个与之竞争的“转型模式”(transformational model)。
根据德斯勒的解读,理论所具有的解释力源于本体论上的博大精深。为此,转型模式在行动与结构之间有两个重要的假定:其一,结构既促使行动的发生同时也限制其可能性;其二,结构既是行动的媒介也是行动的结果[9]452。
国际关系结构的科学实在论的方法的出发点是承认只有存在着相应的行为手段的情况下,才可能发生国家行为。德斯勒根据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指出了两个必要的手段:其一,国家必须拥有资源,即物质能力;其二,国家必须拥有可利用的规则,以此与他国交流和协调行动。规则是“行动的媒介,正是通过这一媒介行动才成为可能,也才借以再造和转变行动本身”[9]467。德斯勒指出,在华尔兹的位置模式中,资源的重要性(即权力的分布)得到了承认,但规则在国家行动中的作用未被理论化[9]454。
科学实在论者坚持认为所有的社会行动依赖于规则的预先存在,这表明即使在无政府状态下规则也是国家行动的基本前提。[9]458基于此,德斯勒对位置模式与转型模式进行了比较。华尔兹的位置模式也含蓄地依赖于无意识规则的分布。因而,转型模式与位置模式的区别不在于是否承认规则的效能而在于它们对于规则与行动的关系的观念不同。在位置模式的本体论中,规则(习俗与规范)是行动的固定参数,被无意识地再造,并通过对行为的限制以维持规则结构;在转型模式的本体论中,规则是行动的物质条件,施动者占用这些规则并可能通过行动有意识地再造或改变这些规则。进一步而言,在位置模式中,结构是理性、自利的行为体生存竞争的无意识的副产品,是行动的外在结构,而在转型模式中,结构是人类活动的中介。原则上讲,结构可以通过这一活动而改变,任何给定行动将再造或改变结构的某些方面,而结构本身则可能既是无意的也是有意的产物。因而,德斯勒指出华尔兹理论的弱点是明显的:其本体论——即对意向性规则的忽视——不能使其理论涵盖意向性结构。转型本体论比华尔兹的本体论更丰富、更综合,也能够提供一个更有解释力的理论。德斯勒认为这一模式具有三个优势:其一,转型模式通过关注国家内部的决策过程能将结构与单元层次的理论连接起来;其二,转型模式不仅为单元与体系理论建立了垂直联系而且也为国际政治中不同领域的水平联系奠定了基础;其三,结构理论的转型模式为解释和平变迁提供了潜在基础,而这被认为是对国际关系理论家的最紧迫的挑战,因而这也构成了施动者-结构辩论中最关键的潜在收益[9]470-473。
(三)卡尔斯纳斯的“外交政策变迁动态模式”
显然温特与德斯勒主要以吉登斯与巴斯卡的结构化理论和科学实在论为理论之源,而卡尔斯纳斯(Walter Carlsnaes)则明显地吸纳了“形态生成论”的基本思想,并将之应用于外交政策分析。
卡尔斯纳斯认为施动者-结构问题包括两个相互联系的方面:严格的本体论方面和广义的认识论方面。他认为本体论比认识论更重要,本体论关注的是施动者与结构的基本属性及其相互关系。而当涉及到施动者的性质(客观的还是主观的、理性的还是诠释性的)时就属于认识论问题。卡尔斯纳斯将当代外交政策分析方法归为四类:个体-客观方法(如理性选择理论)、集体-客观方法(如世界体系理论)、集体-诠释方法(如埃里森的官僚组织模式)和个体-诠释方法(如各种心理认知理论)。根据卡尔斯纳斯的理解,客观方法均割裂了施动者与结构的互动,集体-诠释方法只是接近了这种互动,而只有个体-诠释方法才能解决施动者与结构的动态互动难题,因为这一方法“将偶然性置于核心,与另外三种方法相比,给予了决策者更多的自主性,这种自主性比社会化的施动者所允许的要多得多”[9]253。因而,卡尔斯纳斯断言施动者-结构问题可以得到解决。
卡尔斯纳斯进而认为,吉登斯以及追随其思想的学者没有抓住施动者与结构要素的互动。对吉登斯来说,这两者仅仅是互为前提的,任何一方没有简化为另一方的附庸,但同时它们也还是相互混淆在一起的。为了克服结构化理论的不足,卡尔斯纳斯对其早年提出的解释模式进行了改造,提出了“外交政策变迁动态模式”[7]254;264(见图1)。
“外交政策变迁动态模式”具有这样一个根本假定,即对外交政策变迁的解释必须检视这一政策从过去到现在的变迁轨迹。包括了两个虽然不同但却是相互交织的过程:其一,检视三个面向的
注:图中的阿拉伯数字1、2、3代表解释外交政策行为的三个面向,即意向性、倾向性和结构三个面向。意向性面向指决策者的偏好与选择,倾向性面向指决策者的认知与价值观,结构性面向指决策的客观条件和制度背景。图中三个椭圆表示因变量外交政策行为。
具体变迁;其二,确定促使这些变迁发生的根源。变迁的根源可能有两种,第一是不受决策者控制的外部因素;第二是前期决策的有意或无意影响,而变迁的根源大多数是前者。因而,卡尔斯纳斯最终认为这种动态循环模式反映了有目的的施动者和具有施动与限制作用的结构的历时性互动,因而“解决”了外交政策分析中的施动者-结构问题。
(四)弗里德曼的“方法论个体主义模式”
以“机会与意愿模式”为基础,吉尔·弗里德曼(Gil Friedman)与斯塔尔合作提出了一个“方法论个体主义模式”(a 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 model)以处理施动者-结构问题。
首先,吉尔·弗里德曼与斯塔尔从本体论角度对华尔兹、温特和德斯勒的相关观点进行了批评,认为温特与华尔兹等的理论均不满足因果解释的两个本体论标准。这两个本体论的标准是:第一,变量必须是自主且不可还原的实体;第二,可变性标准,即施动性与结构的属性必须假定为变量,而绝不能是常量[2]11-12。因此,华尔兹对自主的解释自相矛盾,更不能解释结构变迁。温特的生成性视角存在的问题在于将施动性等同于社会角色,而社会关系所赋予的是社会角色而不是施动者,因而温特不会承认这一事实,即施动者可能时常扮演与多种不同利益相联系的竞争性的社会角色,因而在某一给定的决策背景下,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看重其中某一个角色扮演。所以,尽管德斯勒与温特的互为主体的本体论似乎更能解释社会变迁,但都没有充分地提供一些变化参数或者机制以解释这些社会变迁。
弗里德曼等认为虽然澄清本体论问题是重要的,但是哲学思考的价值最终依赖于其对经验理论的贡献。为此,提出以国际政治精英及其价值为中心构建经验主义的解释模式。认为分析单元问题是一个有用的起点,并认为“施动性的核心在于解释的能力与在不同行为选择,不同利益、认同、决策程序等之间做出选择的权力”[2]11。正是施动性的这一属性决定了国际政治中的施动者就是国际政治精英。“这些个体通过法律上或事实上拥有的权力对影响国际关系进程的各种决策的形成与执行施加影响”[2]18。将分析单元集中于个体国际政治精英具有两个重要的理论意义:其一,承认国际政治施动者位于若干同心圆结构之中。同时由于不同施动者面临一系列不同的结构,各个施动者对其所处的结构的解读也不同,这就在施动者-结构问题中植入了一个变化维度。其二,突出了社会选择对解释国际政治结果的中心地位,而施动性价值构成了这一选择过程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为此,弗里德曼等通过借用马斯洛(Abraham Maslow)的动机理论可以观察到价值需求的变化和社会的变迁。
可见,在弗里德曼 “方法论个体主义模式”中,施动者被转化为具有解释和选择权力的国际政治精英,这些精英在多面向和动态的社会政治背景(即结构)下行动,而价值需求则成为连接施动者与结构的桥梁与理解社会变迁的机制。
如果说在持续了约十年的第一次论战中第二代理论家们围绕施动者、结构的属性及其关系进行各自的理论概化与理论对话的话,那么第三代理论家们掀起的第二次论战的中心则有所转移。总体上讲,第二次论战企图从施动者-结构问题的外围来寻求解决办法,因而对问题本身提出了挑战。这种挑战主要来自后结构主义和新葛兰西主义。
(一)多蒂的“非确定性实践”
多蒂(Roxanne Lynn Doty)指出,此前的一些研究者声称已经解决了施动者与结构问题是没有根据的,因为这些人不能接受“非确定性”在施动者-结构问题的中心地位[10]366。尽管如此,多蒂认为这场对话也包含了能引起对国际关系批判性理解的洞见与切口。多蒂首先对温特、德斯勒所依赖的结构化理论与科学实在论进行了批评:①科学实在论由于固守结构的实在观念,没有给施动性留下空间,而这正是结构化理论与形态生成论所需要的,因而科学实在论似乎更适合结构决定论相关的理论。②结构化理论的“悬置”概念虽然是一个方法论设计,但却无处不在,这与其互为本体的本体论逻辑不一致。而形态生成论虽然将时间引入作为实际变量,但时间分割方法实质是“悬置”的另一种形式。为此,多蒂指出:“困境在于表述施动者-结构问题的对抗逻辑,即施动者与结构被界定为各自具有基本属性的、不同的、完全构建的和对立的实体,而施动者-结构问题实际所界定的核心结构特征使这一区分难以成立。”[10]371-372。为此,多蒂提出对这一问题的后结构主义的凝视(gaze)会帮助我们推进这一问题,具体而言,就是要重新概化实践的本质与意义。
多蒂指出,虽然温特、德斯勒和卡尔斯纳斯均承认实践对施动者-结构问题的意义,但是“他们没有赋予实践分析的优先性,而正是实践促使了施动者-结构辩论”[10]376。温特等企图“‘驯服’实践,即控制实践的散漫与不稳定性,这导致了对实践的限制性理解,进而阻碍了在既有施动者-结构问题中有效地提出实践概念”[10]376。多蒂认为只要实践被去中心化且其非确定性得到承认,那么就能克服施动者和结构的二元对立。“实践由于其具有与情景相联系的复杂含义而具有自主性,这种自主性既不能被还原为抉择主体的意图、意志、动机或解释,也不能被还原为社会建构的客观的限制性和使动性机制”[10]377。总之,施动者与结构均是非确定性的、去中心化的实践效应,实践本体论将替代施动者或结构的本体论。
(二)怀特的“三维施动性理论”
科林·怀特(Colin Wight)认为多蒂对温特等研究者有关施动者-结构争论的著作的误读表现在五个方面,并对此进行了批判性评论。他批判了多蒂的后结构主义观,指出其问题在于,实践意味着什么、实践的根源在哪里,这些问题多蒂并没有说清楚,而她通过宣称实践本质的非确定性与去中心化,导致了“不确定的决定论”[11]121。因而,多蒂“不能解释实践,当然除非求助于更多的实践,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论证”[11]123。她处理的是实践问题而不是施动者-结构问题。
尽管批评严厉,但怀特承认多蒂提出了关于施动性的一些根本问题并构成了“施动性的多维视角”的基础。怀特认为“施动性概念在国际关系中没有得到多少关注”[11]126在施动者-结构论战中大家更多关注的是结构问题。因而,“缺乏的是对施动者内涵、谁以及什么能成为施动者的理论探讨”[11]126。为此,在对温特国家体系工程批评的基础上,通过借鉴巴斯卡的复合社会本体论,怀特提出了关于施动性的批判现实主义理论,即施动性的多维透视以实现施动者-结构关系的平衡。怀特认为根据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②的观点,社会领域里的施动性理论包括三个方面即责任性、意象性和主体性,其中主体性是最根本的,因为正是在“主体性自由”中才发现了施动性,这就是怀特“三维施动性理论”中的施动性1(agency1),相当于自我。施动性2(agency2)指施动性1在社会文化系统中成为施动者的方式,在一定意义上,施动性2先于施动性1存在。然而,尽管施动者总是处于一定社会文化系统并受其建构,但他们并不是社会文化系统所有部分的施动者。只有当施动者认同于一定的集体与团体时才能成为施动者,因而施动性2可以理解为身份,它随着人生经历的变化而变化而不是静止的。施动性3指施动者1代表施动性2占据的职位,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角色。因此,施动性具有三维性质,对施动者行为的分析必须从三个维度去理解。
但是“在何种程度上将国家当作施动者是有效的?”[11]136,这个对于国际关系研究者至关重要的问题。怀特在1999年的相关文章中并没有解决。此后,在《施动者、结构与国际关系》一书中,怀特强调必须从施动性的三个层面并结合有关关系结构的解释来分析国家。这样,“国家可被视为以不同方式结构化的结构体”[12]218,其施动性通过“具体的施动者”(embodied agents)来实现。
可见,与一般研究者集中于施动者-结构问题中结构一端不同,怀特建议从多维视角去透视施动性问题,并提出了一个“三维施动性理论”,以此超越多蒂指出的施动者-结构难题。
(三)菅波秀正的“施动者-叙述-结构三位一体”
菅波秀正(Hidemi Suganami)企图从后结构主义的“叙述”角度重塑他认为已经变得混乱和无意义的施动者-结构辩论,认为施动者和结构这种二分法本身就是错误的,施动者解释可能已经部分是结构解释了,反之亦然,因为“社会仅仅部分是社会,施动者仅仅部分是施动者,部分是因为讲述它们的故事”[13]379。为此,菅波秀正仿造历史上“奇异的三位一体”(remarkable trinity)提出了社会事件是机会巧合、机制过程和意志行动三者综合作用的结果③。在国际关系领域,菅波秀正反对科学实在论并对结构化理论进行了修正,提出了“施动者-叙述-结构”的三位一体,叙述成为突破施动者和结构二分法的联结机制。
(四)比勒和莫顿的“新葛兰西历史主义视角”
比勒(Anderas Bieler)和莫顿(Adam David Morton)将国际关系中的施动者-结构辩论分为两个阶段,以此为基础,指出在整个辩论中由罗伯特·科克斯(Robert W. Cox)发展的新葛兰西历史主义视角受到了忽视。比勒等认为科克斯及其他运用新葛兰西视角的学者对施动者-结构问题的处理超越了过去将这一问题视为“鸡与蛋命题”的共识,因而这一视角受到忽视是不能原谅的。新葛兰西视角主要包括历史主义方法和历史结构的社会本体论。科克斯主要在继承维科(Giambattista Vico)和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历史主义方法。这一方法关注特定时代的历史结构,聚焦于构建社会物质世界之历史结构的主体间性,因此社会世界就能够通过历史来分析历史创造者的心智变迁过程而得到理解。在对历史结构的分析中,科克斯主要强调两点:其一,当前的社会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已被过去确定;其二,在历史过程中意识到综合客观与主观因素是重要的。因而,科克斯指出,在这种历史结构分析中包含了一个诠释性过程,“探究者的思想进入了历史过程——观察者与观察对象、施动者与结构缠绕在一起了”。“结构是通过集体的人类活动历时性的形成的。反过来,结构又塑造了个体的思想和行动。历史变迁被构想为结构与行动者互动关系”[14]21。正是通过这一诠释性历史方法,结构被置于具体的历史之中,同时寻求揭示存在于诸多施动者之中的有关制度与过程的共享理解,从而在历史结构中实现了施动者与结构的连接。
历史结构的社会本体论指“持续的社会实践,它由集体的人类活动创造,并通过这一活动而转变”[15]5。在历史结构中存在三种互动性因素:观念、物质能力和制度。观念有主体间意义和社会秩序的集体意象两种;物质能力指有形的资源;制度则是前两个的混合物。这三个因素再现了复杂的现实,但均在三个活动领域中运转,即社会生产关系、国家形式和世界秩序。
比勒与莫顿指出,正是通过这种历史主义方法,将施动性置于历史中去理解,并企图综合解释与诠释两种分析社会的方法。但是,这并不是说新葛兰西视角提供了施动者-结构问题的最后解决办法,施动者-结构问题仍然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从上述三代理论家就施动者-结构问题展开的论战与提出的综合解决办法看,在施动者-结构问题上,至少有一点达成了共识:即对国际关系中行为的分析(不管是理解还是解释)必须诉诸于施动者与结构二者的属性及其相互关系,任何单独聚焦于某一方的分析均是不完整的。虽然对于施动者与结构的本体论地位、属性、相互关系及其连接机制,迄今为止远未取得一致,但从这些综合努力中我们仍然可以指出一些发展、演进线索与特点,为施动者-结构问题提供进一步的思考:其一,结构不仅仅是行动的外在环境具有限制作用,而且也是行动的媒介具有使动、建构作用。在第一代理论家那里,结构往往仅仅被理解为行动的外在环境,就好比工作场所的“建筑物”一样存在,而后来的理论家们受结构化理论的影响,越来越重视结构对行动的使动与建构作用。其二,施动者-结构问题主要受社会科学理论的影响,因而可以预期,国际关系理论中施动者-结构辩论的继续进展也需要来自社会科学理论的新进展。迄今为止,国际关系中的施动者-结构辩论主要受到三个社会科学家思想的影响,即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巴斯卡的科学实在论和阿彻的形态生成论。因此,这一辩论要想取得新的成果,拓展社会科学中新的或是还未曾被开发的理论不失为一条有效途径。其三,本体论的拓展是促进辩论展开的有效动力,因而,本体论的继续拓展也许是施动者-结构问题取得新的成果的另一有效途径。温特、德斯勒、怀特、科克斯和比勒等的贡献体现了这一点。因此,如何进一步拓展结构或施动者的内涵、本质就显得极其重要。其四,探究连接施动者与结构的机制应是实现施动者-结构综合分析的必然出路。多蒂与菅波秀正的后结构主义的凝视以及科克斯的历史结构概念虽然受到了诸多批评,然而这种探索却具有启发意义。这种企图超越施动者-结构二元划分的努力,启示我们:施动者、结构不能被理解为两个无法跨越的对立面,也不能简单地通过“方法悬置”或者“时间切割”④来掩盖双方的内在联系,而是应该努力探寻连接二者的内在机制,因为结构与施动者其实是人为的相对划分,实际上结构与施动者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其五,随着施动者-结构辩论的进行,越来越多的参与者开始更多地关注施动者及其实践的重要性,这也许表明,施动者-结构问题的解决最终还是要从施动者自身入手。施动者-结构综合是很困难的但不是不可能的,如果这种综合能够实现,我们对国际关系实践的理解将能更深入一步并能推动国际关系理论的新发展。
注释:
①参见H Sprout,M Sprout.Man-MilieuRelationshipHypothesesintheContextofInternationalPolitics, 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1956:17-19;HSprout,M Sprout.AnEcologicalParadigmfortheStudyofInternationalPolitics, Princeton University,Center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Research Monograph,1968:11-21;James N. Rosenau.InternationalPoliticsandForeignPolicy,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69:42.
②佳亚特里·C·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1942-) 是美籍印度裔女学者。她出生于印度加尔各答市,1963年移居美国。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英语与文化研究系教授。作为继爱德华·赛义德之后出现的一位后殖民主义的重要理论家,斯皮瓦克正在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与重视。
③“机会巧合”,指偶然同时发生,不是说事件没有原因,而是指两个或者更多的没有因果联系的事件同时发生;“意志行动”,仅仅意味有意图的行动,而不是自由不受限制的行动;“机制过程”,是对世界某部分按照其内在机制运转之方式的叙述性再现,其与行动者追求实现目标的“目的性过程”相对。参见Hidemi Suganami.Agents, Structures, Narratives,EuropeanJournalofInternationalRelations, 1999, 5(3): 370.
④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采用了“方法论悬置”方法,而阿彻的“形态生成论”则采用了“时间切割”方法。具体分析可见:李志永:《国家自主性视角下的外交政策分析——结构、模式与行为》,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第一章,2010.
[1] Archer M S. Morphogenesis versus structuration: on combining structure and action [J].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1982,33(4).
[2] Friedman G, Starr H. Agency, structure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 from ontology to empirical inquiry[M].New York: Routledge, 1997.
[3] 温都尔卡·库芭科娃,尼古拉斯·奥鲁夫,保罗·科维特.建构世界中的国际关系[M].肖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 Most B A,Starr H.Inquiry, logic,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M].Columbia, SC: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89.
[5] Rosenau J 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nd foreign policy[M].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69.
[6] Sprout H, Sprout M. Man-milieu relationship hypotheses in the context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6.
[7] Carlsnaes W. The Agency-structure problem in foreign policy analysis [J].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1992, 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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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周 莉]
2014-09-22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优秀青年学者培育计划项目(编号:2013YQ12);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编号:2013M530095).
李志永,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博士后,主要从事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外交、公共外交和海外利益保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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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699(2015)01-00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