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西诗歌艺术表现的差异
——以严维的《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
与许尔霍夫的《月出》为例
许微维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摘要:中西文化的差异导致中西美学追求的不同,形成了各自的美学特征。这种不同的美学特征在中西诗歌艺术风格的表现上显得尤为突出。以严维的《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与德国女诗人许尔霍夫的《月出》为例,分别从情景之关系、意象描绘、静态与动态描写等几方面来探讨中西诗歌艺术表现的差异,意在对中西诗歌艺术表现方面有更为清晰的认识。
关键词:情景关系;“移情”;“情景交融”意象描绘;静态与动态
作者简介:许微维,硕士,西华师范大学。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
文章编号:1672-6758(2015)07-0112-3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Abstract: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result in different aesthetic pursuits and distinct aesthetic features. Such different aesthetic features are particularly prominent in the artistic styles of poetry expression for both the Eastern and the Western countries. This article takes examples from Reply to a Farewell at Shepu Bridge under the Moonlight Made by Liu Changqing written by Yan Wei and Moonrise by Annette von Droste- Hülshoff to explore the differences of artistic expression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The paper discussed the differences from the aspects of relationships between scenes, representation of imagery, static and dynamic descriptions.
中西文化的差异,导致了中西美学追求的不同,从而形成了各自的美学特征。这种不同的美学特征在中西诗歌艺术风格的表达上显得尤为突出。文章之所以选择以严维的《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与许尔霍夫的《月出》为文本分析对象,是因为这两首诗是中西诗歌写景抒情的典型:两首诗中都有出色的景物描写,并且诗歌描绘的环境极为相似——都是描写月色下的景致;诗中都抒发了各自的情怀。但两诗在具体描绘和情感渲染上又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而这些正体现了中西诗歌美学的不同特征。具体分析之前,先介绍下两首诗的创作背景:严维的这首诗写于严维赴任严中丞河南节度幕府时,绕道刘长卿所在的睦州,与刘长卿聚会并告别,刘长卿当时有《送严维赴河南充严中垂幕府》“久别耶溪客,来乘使者轩,用才荣入幕,扶病喜同蹲”“山屐留何处,江帆去独翻。暮情辞镜水,秋梦识云门”[1]当时严维有《赠别刘长卿时赴河南严中垂幕府》诗。在严维离开睦州时,刘长卿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到蛇浦桥,已是晚上,到了临别的时刻,刘长卿写下《蛇浦桥下重送严维》:“秋风飒飒鸣条,风月相和寂寥。黄叶一离一别,青山暮暮朝朝。寒江渐出高岸,古木犹依断桥。明日行人已远,空余泪滴回潮。”[1]而严维也写下了这首《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以唱和。许尔霍夫的《月出》写于1844年三月,在她第二次访问住在博登湖畔的姐姐姐夫家时看到的一次月出。诗人在1841年秋到次年夏天第一次来到博登湖畔,在那里她和作家莱温·许京,一位比她年轻许多的故友之子,他们惺惺相惜,创作了大量诗歌。在她第二次访问博登湖的时候,两人的友谊已经转淡,诗人已是暮年,心情发生了很大改变。[2]
一情景之关系
情景之关系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重要论题,主要是指作者在创作时对于人与周围环境关系的描写与表达。西方文学中并没有明确提出情景概念,而是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来阐释对“情”与“景”的认识。西方文论中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大多是站在创作者、审美欣赏者的角度来分析创作主体与创作客体、欣赏主体与欣赏对象之间的关系。严维的《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与许尔霍夫的《月出》都是写景抒情的佳作,在两首诗歌中,都有皎洁柔和的明月、湖光山色、山、水、树、情……然而在具体的描绘和情感的渲染上却又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而在“情”与“景”关系上处理方式的不同是其主要原因之一。
1.“情景交融”。
情景交融是中国古代诗歌独有的艺术特色,贯穿着整个古代诗歌发展史。情景交融是指在诗歌创作中主体的情感与作为客体的物象(意与象),互相影响、相互交融、互相渗透、相互依托以致达到浑融不分的艺术境界。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象”是指客观物象,“意”大多是指诗人的主观情思,而“意”很多时候也包容在“象”之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到:“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3]都是物我同一,难以分解。 “天人合一”“心物感应”的哲学观念一直影响着中国传统文化,加之中国经济自古以来都以农耕为本,使得中国人形成了与大自然亲近,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习惯,人们以自然的眼光看人,以人的眼光看自然,从而使物人情化。中国古代的艺术,无论是在绘画上还是文学上都不缺少自然的身影,在诗歌创作上就形成了情景交融的美学特征,“意境”也成为情景交融的一种艺术境界。情景交融中,对于“景”(象)的认识,与西方的“移情说”有很大的不同:“情景交融”赋予了物的感知性与生命性,强调物与情是一个相互交融的双向运动,注重人心与外物之间的物感共鸣。诗人通常以所感受到的景象为基础,借助于物象的感发,以表达出内心的主观情感。所以中国古典诗歌中事物所激发的内心感受一般都与所面临的客观景象相契合,一气呵成。严维的《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4]
月色今宵最明,庭闲夜久天清。
寂寞多年老宦, 殷勤远别深情。
溪临修竹烟色,风落高梧雨声。
耿耿相看不寐,遥闻晓柝山城。
明净如水的月华、纤尘无染的天空,一溪清水环绕月华笼罩下的修竹、如雨的风声吹过梧桐……加之六言诗独有的舒缓节奏营造出一种澄澈高雅的氛围,与殷勤远别、耿耿不寐、彻夜相对所传达出的挚友间不忍别离的浓浓情思相互交织融为一体。在这里情与景达到高度融合,浑然天成。
2.“移情说”。
在情与景的关系上,西方主张“移情”。所谓“移情”就是:人在审美过程中,作为主体的人在对外界进行观照时,把自己的情感移入到景物中去,使景物获得主体的生命投射或情感投射,仿佛它也有感觉、思想、情感、意志和活动,而人自身也受到这种错觉的影响,对外界事物产生同情或共鸣。黑格尔说,“艺术对于人的目的在使他在对象里寻回自我”;“自然美只是心灵美的反映”。例如寂静的月夜,雄伟的海洋那一类自然美是“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的,它们的“意蕴并不在于对象本身而在于所唤醒的心情”。[5]可见移情说认为情与景的关系于物本身是没有感情的,是人作为主体将自己的情感移入到景物当中了。诗人所描绘的景物是融入了诗人内在的感情的主观产物,是他们心灵的“客观对应物”,也就是说,诗人在选择事物的时候,已经预设了某种情思,而景物的描绘只是方便情感的表达。所以在诗歌中容易表现出主观情感与客观意象之间的张力,意象与情感的跳脱感。在诗歌《月出》中,诗人描写的是月亮升起前后的湖光山色,当然,这其中更浸透着诗人浓郁的主观色彩。诗人的思绪由宁静转入不宁静再到宁静都移入到景象的描绘中,月色下种种意象或宁静柔和、或阴沉冷峻、或温暖皎洁都跟随诗人的思绪转化。正是由于诗人内心积郁着难以言说的情感才会在宁静的夜色中看到那么多不宁静的意象,对应在了眼前的湖光山色中,就发生了移情作用:等待月出时,在幽暗的湖波上看到了珍珠,或泪珠;黄昏退去之后月亮升起之前,黑暗的降临,生活中的诸多令人不安的思绪和情感骚动起来——“黑影从四面涌来”“仿佛罪恶的思想”“苍穹的碧波”在“晃晃荡荡”“赤翅虫的微光”在“抖动”,“森严的群峰”像“阴沉沉的法官”,“树枝”“咝咝作响”,像是“告诫”或是“死别”,连远处山谷的声响都像法庭上群众的私语之声,联想到迷误的生命,寂寥和痛苦,罪孽和悲哀……整个自然之夜都呈现出现实社会的骚动不安,这显然是诗人将自己的情感移入到了自然之中;月亮终于升起,诗人终于等来“虔诚的光”,心情舒展起来,“群峰”不再是那“阴沉沉的法官”而“变成了温和的老头”,颤动的水波变成了“含笑的秋波”,水珠在“闪烁”“闪亮着故乡的灯火之光”……种种景象因为移入了诗人内心愉悦和生命的光亮而显得温柔美丽。值得注意的是,诗中多次出现“我”“我觉得”等词语,随之而来的意象也会发生变化,这显然是诗人主观赋予的特定的情感。移情论的前提是物本无情,它对情景关系的理解是以情观景,强调将自己内心的情感移到本无情感的景物上,景物作为客体,全仰仗主体的情感。
二意象的描绘
文学是以语言的方式表达世界,以意象的方式呈现又是诗歌语言的重要特征。意象无论是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还是在西方文论中都是一个重要的诗学概念。“意象”是由“意”和“象”两方面组成,“意”主要是指主体的主观意图,“象”指的是客体即物象的呈现。在中国的古典诗词和西方意象派诗歌中,“象”也不是单纯客观的物象,往往也包含有“意”的成分,所以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意”和“象”都是放在一起的,并且偏重于“物象”的表达。本文中对于意象描绘问题的探讨也侧重于“物象”的描绘。
1.整体把握。
纵观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会发现中国的古典诗歌对于意象的描绘侧重于整体把握。描写山,不会细致地写山上具体都有些什么树,哪里又有一块石头,哪里又有人家或者溪水……只会整体描绘山的轮廓,把握山最突出的特点。像是在远眺,看不见山中具体的情形,却能清晰地感知此山的韵味,如苏轼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一句话整体把握了山的特点。严维的这首《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写月色,“月色今宵最明”,没有细致地写月亮的形状大小,月光的颜色,只是整体地概括为“今宵最明”却能让我们清晰地感觉今宵月色的特点:月华澄澈、明净如水。不仅突出了月色的特点,更能让我们体悟到诗人与挚友久别重逢的那种愉悦。“庭闲夜久天清”整体概述了庭院、夜晚、天空的特点:空闲的庭院都留给了诗人与朋友,长夜漫漫可以尽情畅诉,天空也是纤尘不染。“溪临修竹烟色,风落高梧雨声”写一溪清水环绕月华笼罩下的修竹、风声如雨吹过梧桐……凡此种种,可以看出,诗人对于意象的描绘都是注重于整体的感知与把握,而不是具体的细致的描摹。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受古典诗歌语言字数、格律要求的限制,一首诗歌在有限的空间和严格的韵律要求下很难做到事无巨细的描述;另一方面受中国传统的“重意轻象”的影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象”与“意”的关系是“以象表意”,“意”才是重点和精髓。汉字的创造就是以象表意的典型,“六书”中的象形、会意字都是以象表意的,而汉字也并不是简单的“画成其物”,而是需要想象,将客观对象加以简化、概括最后达到以意赋形、以形表意的要求。庄子的“得意忘言”、舍“象”求“意”论,魏晋时期“言不尽意”、求理于象外,又舍“象”而求其不可言传之“意”的思想更是深深地影响了后来的艺术创作,“象外之意”“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言有尽而意无穷”成了中国古典诗歌创作最重要的审美追求。这一点从绘画上也可以体现,中国古典绘画无论是山水画还是人物画,都特别注重写意,往往是纵笔挥洒、简练的笔法就描绘出物象的特点和神韵,也能直接地抒发绘画者的感情。加之,中国人历来注重形象思维,喜欢直观地感受外部世界,直观感受带来的结果就是事物的模糊性和整体性。所以,整体把握是中国古典诗歌意象描绘的特点。
2.细致描摹。
在意象的表达方面,西方诗歌与中古古典诗歌截然相反,与我们整体把握不同的是,西方诗歌对于意象却是细致描摹,尤其是把对象的外在形象描绘得细致入微,具体到了方方面面。在许尔霍夫的《月出》中,诗人不仅写出了月亮升起的全部过程,更把周围的环境描绘得淋漓尽致:月亮升起之前,像浑浊水晶般的夜空如何溶溶的流动,像串珠散开或云的眼泪的湖水闪着光辉缓缓伸展,写树的枝、干、叶,写夜蛾飞虫以及花儿……;黄昏退去之后月亮升起之前,黑影涌来,晃晃荡荡的碧波、沉落的夜蛾、停止闪烁的火虫、如阴沉沉的法官般的群峰……;月儿缓缓升起之后,如银沙般的月光、如温和老头般的群山、水波的颤动、枝头上闪烁的水珠……;意象的描摹细致到极致,所有的景物如同我们亲身感受。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西方诗歌在字数和格律上几乎不受限制,有很大的空间供诗人作细致的描绘。另一方面,在西方文艺理论发展史上,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摹仿说”和“再现说”长期居于主导地位,认为艺术的本质在于模仿或者再现世界,达到一种逼真的效果。所以西方的艺术创作无论是绘画上的写形还是文学作品中偏重于写实都是受“模仿说”潜在的影响,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就形成了对意象的细致描摹以至于达到逼真的效果。再者,西方人注重思维的逻辑性,诗歌创作也讲求逻辑性、组织性和精确性。
三静态与动态
《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一诗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宁静之美。如水的月华、纤尘不染的夜空,淡淡月光笼罩下的修竹、一溪清水环绕、如雨的风声吹过梧桐树叶……,加上六言诗的舒缓节奏使得全诗营造出静谧、高洁雅致的氛围,呈现出一种静态之美。虽然有风声,有树叶晃动的声音,但更给人一种静的感觉。“寂寞多年老宦, 殷勤远别深情”“耿耿相看不寐”与友人难得见面,却又将离别,今生不知还有没有相见的时候,诗人内心的情感也不会是平静的。然而在诗中,深深的情谊在静谧雅致的诗境中得到涤荡和沉淀,使得相对孤灯,彻夜不眠所传达出不忍别离的浓浓情意并不直白和浅露,反而有一种含而不露的艺术效果。也正是在这份宁静之中,读者更能体会到诗人的深情。同样是写月夜,《月出》则呈现出一种动态之美。《月出》中,无论是外部的景物描写,意象间的转换,还是诗人内心情感的表达都表现出一种变化、跳脱的动态感。朦胧的夜景与朦胧的思绪交融、汇合,诗人对往事的缅怀和对人生的思考,心灵由宁静开始变得不宁静,景物的状态也随之变化,全诗用“漂浮”“伸展”“听”“飞舞”“晃晃荡荡”“涌”“申辩”“颤动”“闪烁”等词,造成了诗歌的跳跃感,使读者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诗人内心情感的变化和跳跃,全诗也呈现出一种动态之感。
由于文化背景、哲学、宗教等因素的不同决定了中西方诗歌艺术表现的差异,从严维的《答刘长卿蛇浦桥月下重送》和许尔霍夫《月出》两诗的对比分析中可以看出中西诗歌艺术表现的不同特征,这不仅能拓宽我们的视野,也可以提高我们的审美层次,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鉴赏中西诗歌。
参考文献
[1]刘长卿.刘长卿诗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6:430,424.
[2]许自强.世界名诗鉴赏金库[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523.
[3]王国维.人间词话注释[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5.
[4]罗嘉许.新安历代诗选[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27.
[5]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633.
Discussion of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Poetries in Term of Artistic Expression
Xu Weiw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 Nanchong, Sichuan 637000, China)
Key words:relationship between scenes; "empathy"; fusion of feelings with the natural setting; static and dynamic
Class No.:I06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郑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