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与谢脁山水诗之比较

迟　骋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谢灵运与谢脁山水诗之比较

迟骋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150025)

摘要：谢灵运和谢朓山水诗歌的创作，无论是从诗歌的写作内容、思想情感还是艺术手法上，都呈现出一定的差异。这既是二谢不同个性特征在诗歌中的外现，也是二谢所处时代、生活经历不同反映在其诗歌创作中。同时谢朓一方面学习谢灵运山水诗歌的创作，另一方面也进行了创造性的改变，如在诗歌中多抒发个人情感，而非谈玄悟理；以清新笔调抒情写景取代谢灵运的用典，显得自然而又清新。

关键词：谢灵运；谢脁；山水诗

谢灵运和谢朓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谢氏家族的著名诗人，谢朓对谢灵运诗歌既有继承，同时又有创新，呈现出与谢灵运诗歌创作不同的一面。即以谢灵运和谢朓的山水题材的诗歌创作而言，谢灵运是山水诗歌的开创者，然而受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玄言诗的影响，再加上谢灵运本身政治仕途失意的心态，其诗歌创作更多地呈现出一种玄理。如谢灵运的名作《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笔调清新，将春来野草青青，柳枝初发，鸟鸣其上的场景描绘得宛如眼前。但是结尾却以“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这一条玄言的尾巴破坏了诗歌的整体意境。而谢朓则是在继承谢灵运诗歌创作的基础上，开创性的使得山水诗摆脱了玄言的影响。如谢朓的诗歌《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写道“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落日的余晖绮丽无比，江水澄澈，犹如白练一般。“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则在写景的同时抒发自己思乡的感慨。谢朓的这种将写景与写情结合起来的山水诗创作特点，影响了唐人的诗歌创作。

一内容题材的比较

二谢虽然同是谢家子弟，但是二人在生活经历、思想意识方面都有着很大的不同，其山水诗歌的创作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谢灵运的山水诗歌从内容上来说主要由三个方面的内容组成。一是纪行，在诗歌的开头往往交代其行踪，如《石室山诗》“清旦索幽异，放舟越垧郊”交代了诗人在一清早乘船到郊外探幽寻胜。二是景色的描摹，如《石室山诗》“苺苺兰渚急，藐藐苔岭高。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四句便是对郊外景色的描绘。三是在诗歌的末尾以玄言为主，如“灵域久韬隐，如与心赏交”。以思理结尾往往给读者带来理解上的难度，晦涩难懂，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只能是诗歌的写景部分，这就导致了后人对谢灵运诗歌“有佳句而无佳篇”的评价。清代方东树评价谢灵运的诗歌说：“康乐无一字不隐老，无一字不典重，无一字不深厚深密，如成德之士，求几微之过而不得。”[1]谢灵运喜欢言玄，喜好用典，这与谢灵运年轻时好学不倦，博览群书有密切的关系。而且谢灵运用典往往集中在哲理思辨，写景之句用典故较少。

谢朓的山水诗歌创作也呈现出一种”写景—抒情”的结构样式，但是谢朓的山水诗歌在结尾和谢灵运抒发哲理不同，谢朓在山水诗的结尾更多的是抒发个人的情思，如《游东田》诗歌的前两句记事，即心情苦闷不能排解要和他人共同出游寻乐,与谢灵运诗歌的前两句基本相同，中间为写景：“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而诗歌的结尾则直接抒情“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诗人尽兴而归，却依然思恋着郭外青山的美景。结尾纯属个人情感的抒发，语言清新易懂，与谢灵运的诗歌大异其趣。

其次，尽管二谢的山水诗歌创作都以写景为主，但是其景色却有很大的不同。谢灵运自视甚高，性格中有着极为自信的一面。再加上谢灵运出身于谢氏家族,他生活的时期谢氏家族虽然逐渐衰落，但是仍然有着较强的实力，尤其是与军队有着紧密的联系，刘宋的建立者刘裕本身就是与谢氏家族关系紧密的北府兵出身。应当说谢灵运与刘宋统治者关系的反转，造成了谢灵运对刘宋统治者的轻视，而刘宋统治者又忌惮谢氏家族与军队的关系，从而导致了刘宋统治者对谢氏家族既打压又要维持其一定地位的复杂态度。而谢灵运正生活于这一时期，谢灵运既有谢氏家族带来的先天的优越感，同时又被刘宋统治者打压，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应当说他是将自己政治不得意所造成的这种抑郁的心境投射在山水上，希望在山水诗的创作中找到一条能够发泄自己情绪的途径，因而他山水诗的创作更多地是排遣其政治上的苦闷。

而对谢朓来说，家族的荣光已经成为遥远的历史，尽管追慕先祖所建立的不世功业，但是谢朓却没有像谢灵运一样树立为整个家族兴盛所努力的使命感，在战乱频仍，皇位之争频繁时代，谢朓最终选择了一条明哲保身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政治既可以给诗人带来荣华富贵，同时也能够给他带来危险，而谢朓便经常生活在这种政治危险之中。也就是说谢灵运与谢朓相比，谢灵运更注重阔大的山水美景，而谢朓则更擅长从生活的小事、身边之景中寻找山水之美。谢朓的山水诗歌最终摆脱了玄言的影响，应当说与谢朓的这种观照山水的心态有着重要的联系。

山水之美有秀丽，有雄奇，小谢的诗歌更多的是从身边的景色入手，精雕细琢，用秀丽之景抒发其观赏景物的感受，密切了所写之景与所抒之情之间的关系。在这种创作实践中，谢朓的山水诗歌创作语言更加的简洁流畅，格律也更趋于严格和精细，作为永明体的倡导者，谢朓的诗歌是更为充实。诚如郑羽所言：“谢朓在谢灵运诗歌的基础上发展了山水诗，使山水诗创作比较彻底地摆脱了玄言诗的影响，山水诗比较优美完整，使其成为一个流派。”[2]

二思想情感的比较

二谢是谢氏家族名垂千古的诗人，两者生活的时间不同，谢灵运出生时谢氏家族尚有一定的权势和影响力，余威犹在；而到了谢朓出生时，谢氏家族已经走向没落，谢朓的母亲虽是长城公主，但是在政权多次更迭的时代里，母亲的公主之尊显然也不能作为依仗。因此谢灵运的性格桀骜不驯，其山水诗的创作多呈现出一种不平之气，而谢朓山水诗更多的则表现出一种无奈和矛盾，一种个人情感的抒发，在情感的矛盾和无奈中谢朓不断向现实妥协，最终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束缚，三十七岁便死于狱中。

谢灵运山水诗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抑郁不平之气，首先在于谢灵运的性格特征。谢灵运性格中有着极为自信的一面，认为自己“才能宜参权要”，然而在刘裕建立宋之后，他却被降为侯爵，尽管后被任命为太尉参军，不过是“灵运为性褊激，多愆礼度，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3]，没有实权。谢灵运志不获骋，因此造成了其诗歌中思想情感的郁勃之气。如其诗歌《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诗》中写道:“生幸休明世。亲蒙英达顾。空班赵氏璧。徒乖魏王瓠。”在这几句诗歌中谢灵运用到了两个典故，一是赵氏璧，赵氏璧是和氏璧的另外一种说法，卞和献璧却不被认同，谢灵运在这里实际上是在表明自己空有一腔才华却不能施展。魏王瓠出自《庄子》，瓠大而无用，实际上是没有提供给他施展自己才华的天地。可见谢灵运在其山水诗歌中往往表现其不能得到重用的愤懑。其二，谢灵运的不平来自其家族使命。谢氏家族是东晋最有声望的家族之一，尤其是以谢安、谢玄为代表的谢氏家族的风云人物，在与前秦苻坚的淝水之战一役中确立了自己家族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到了东晋末年，刘宋初年，谢氏家族的谢混依附刘毅而被诛杀，谢晦也被宋文帝刘义隆杀害，从整体上来看，谢氏家族处于逐渐走下坡路的时期。先祖建立的不世功业在谢灵运这里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是并不妨碍谢灵运抱持一颗兴复家族的热忱之心。如其在诗歌《富春渚诗》中写道：“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万事零落”可见其仕途不顺，兴复家族梦想成空，“外物徒龙蠖”可见即使与外物一样屈伸，也终是无可奈何。

正是兴复家族的理想和个人抱负无法实现的情况下，谢灵运屡屡在山水诗歌创作中融入深沉的感慨和不平的情思，如其诗歌《游赤石进帆海诗》：“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该诗使用“子牟”的典故显然是表现谢灵运自身抱持着一颗忠君爱国之心。而鲁仲连为人排忧解难着眼大义，也是有一颗忠义之心。而在以刘裕为代表的刘宋皇室极力打压谢氏家族的情势下，谢灵运的志不获骋便是一种必然的结局，谢灵运也只能在自己的山水诗歌创作中寄寓自己的一腔不平之气了。

与谢灵运不同的是，谢朓在诗歌中更多地表现出一种个人的情思，个人的无奈和感喟，身处官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其孤独恐惧之情时时在其山水诗歌创作中展现出来。谢朓山水诗创作中的这种思想情感与谢朓的身世紧密相关，谢氏家族到了谢朓一代，家族的荣耀真正成为了历史，谢朓完全没有谢灵运那种高度的自信和桀骜不驯，他的性格中存在着孱弱的一面，在官场沉浮中谢朓不断地逃避，与现实妥协，如谢朓告发其岳父王敬则一事就是为了避祸，全身远害的思想和忧谗畏讥的思想时有表现，却最终无法改变被诬陷的命运，死于狱中。《望三湖诗》：“薄暮伤哉人，婵媛复何极。”三湖风光秀丽，春天草木葳蕤，秋天片片金黄，这样清新优美的山水之景，时间却已经迫近傍晚，只能望景哀伤。如《游敬亭山诗》：“……渫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缘源殊未格，归径窅如迷。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竟已矣，兹理庶无睽。”这首诗前半部分写景，后半部分则通过写景寄寓了作者个人的抱负，希望能够通过追寻奇趣的方式来“陵丹梯”，也就是追求仕进。这也是谢朓人生的写照，在人生的道路上，回归之路的扑朔迷离与山水景色的“窅如迷”是一致的。而谢朓在诗歌中写道“皇恩竟已矣”实际上是指自己的仕途遭受打击，受到排挤不再担任官职。“兹理庶无睽”语调平淡，没有谢灵运诗歌中的那种极度的抑郁和痛苦。显然谢朓的山水诗中所蕴含的思想感情既有留恋山水的一面，也有在山水之中体悟自己的人生，将自我排解之情融入其中的一面，同时也透露出尽管不能忘情仕进，在皇恩已止的现实情况下也只能欣赏山水之美了。

三艺术技巧的比较

二谢的山水诗歌的创作，不仅从诗歌的内容上和结构上为后来的诗人做出了示范，而且也从山水诗的艺术技巧、艺术风格上进行探讨，为唐人提供了模仿的对象。谢灵运和谢朓因为自身秉性的差异、审美方式、观照心态不同，山水诗风也呈现出不同的一面。

首先二谢的艺术技巧差别表现在他们的诗歌语言风格的差异上。沈德潜在《古诗源》中指出，“康乐每板拙，玄晖多清俊。然诗品终在康乐之下，能清不能厚也。”[4]沈德潜指出了谢灵运的诗歌板滞而缺乏动感，谢朓的诗歌虽然清俊，但是其深度不够，厚重不足。李白也在其诗歌《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写道“中间小谢又清发”[5]，同样指出了谢朓在山水诗歌创作上的清新自然的语言风格。如其诗歌《游东田》：“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将树木的茂盛，烟雾的迷蒙以及荷叶浮动、游鱼嬉戏、鸟散花落的场景用清新自然的语言写出，不事雕琢，不用典故，纯一派自然风骨。又如《落日怅望》中写景的诗句：“寒槐渐如束，秋菊行当把。借问此何时，凉风怀朔马。”“寒槐渐如束”是说槐树叶落飘零，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就像被紧紧捆着一般，“秋菊行当把”，秋菊已经要含苞待放，即将可以成把采摘了。其言语之清新，与谢灵运的富丽之气大不相同。谢灵运的诗歌富丽繁复，如《游南亭》：“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迟。”又如《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这些诗歌中谢灵运所用词语较为晦涩难懂，他用厚重的笔力进行景色的描摹，然而却无法让读者赏鉴到其笔下的景色之美。而即便是一些较为成功的山水之作，谢灵运也往往多以用典或者化用出之，如《登临海峤赠从弟惠连》中“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便是化用前人诗句，虽然工巧，但却雕琢过甚，与山水之灵动自然不相符合。

再次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谢灵运喜欢用典，无论是写景还是抒情，亦或是言玄，谢灵运总是能够将前人的诸子百家、诗歌等驱遣其笔下，使得诗歌更为厚重。这与谢灵运自身的文学修养有关。而谢朓山水诗歌的创作与谢灵运相比少了典故的束缚，更多的是对山水景色进行精雕细琢，其刻画山水自然景色之细，是在继承谢灵运山水诗歌创作基础上的新变。但是值得一提的是诗歌的用典应当以不破坏诗歌的整体美为前提，即便读者不通晓典故的来源，也能够理解诗歌的内容。用典应做到水中著盐，无迹可寻。而谢灵运的用典则与其山水诗的玄言尾巴一样，往往不能和诗歌融为一体。而小谢则是较少用典，其诗歌的圆融，诗歌的情境和谐正是谢灵运诗歌所欠缺的。

四结语

总之，谢灵运和谢朓山水诗歌的创作，无论是从诗歌的写作内容、思想情感还是艺术手法上，都呈现出一定的差异。这既是二谢不同个性特征在诗歌中的外现，也是二谢所处时代、生活经历不同反映在其诗歌创作中。同时谢朓一方面学习谢灵运山水诗歌的创作，另一方面也进行了创造性的改变，如在诗歌中多抒发个人情感，而非谈玄悟理；以清新笔调抒情写景取代谢灵运的用典，显得自然而又清新。尽管谢朓的山水诗歌创作在以思想为主导意识评价诗歌的评论家看来是稍显单薄的，但是在本人看来，其山水诗歌创作写美景、抒真情，要比谢灵运诗歌创作中写景与抒情割裂开来，以玄言来结尾的诗歌创作方式高明得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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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沈约．宋书·谢灵运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658．

[4]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2006：39．

[5]李白．李太白全集[M]．成都：巴蜀书社，1986：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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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傅刚.《文选》与中古文学[J]．文史知识, 1999( 11) .

[14]陈庆元. 沈约文学批评六论[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 1987( 4) .

Class No.:I206.2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

Comparison of Landscape Poetry Written by Xie Lingyun and Xie Tiao

Chi Che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25，China)

Abstract：There are some difference between Xie Lingyun and Xie Tiao's landscape poetry whatever the contents and the artistic techniques. It is the time and the life experience that lead to the differences in their creation of landscape poetry. While Xie Tiao studied the creation of Xie Lingyun's landscape poems he also made some changes in the poem writing. To replace Xie Lingyun’s literary quotation in the writing of landscape poetry, Xie Tiao wrote his poems with the natural and fresh style to express his personal feelings.

Key words：Xie Lingyun; Xie Tiao; landscape poetry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758(2015)12-0111-4

作者简介：迟骋，在读硕士，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2014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