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文选》选诏“时义”论

2015-03-17 17:52孙浩宇
关键词:萧统武帝文选

孙浩宇

(1.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32;2.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12)

《文选》能影响深远,蔚成经典,关键在于太子萧统选文的用心、精心。千百年来,《文选》被视为文章圭臬,一句“文选烂,秀才半”即可见出其对我国古代文化的巨大影响;新文化运动时《文选》又因其“翰藻”而被新文学阵营视作靶子,成为反面的典型与标志。需要指出,将“沉思”、“翰藻”视作“选文”标准庶近事实,但对这一标准的理解略显局限,即多是站在所选作者之角度,只注重篇章的本来意蕴,而忽略了《文选》的整体性和萧统的时代。其实,就“事出于沉思”而言,本不应忘记萧统作为选家的角度。张溥《昭明太子集题辞》言:“后人见其《选》,即可见其志。”鲁迅《集外集·选本》讲:“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博览群籍,采其合于自己意见的为一集,一法也,如《文选》是。”此志此意就是选家的旨趣,“沉思”的意图,这又不只是关于文学,还包括政治、思想。对此,《文选序》中有两处关节值得深究,一是结尾“事”“义”之句,人们往往对其中的“翰藻”关注较多,对“事”“义”则聚焦不够;一是开篇的感叹“文之时义远矣哉”。朱自清先生曾将“事义”与《文心雕龙·事类》所讲“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联系起来[1]835,这种阐释恰与《文选序》开篇之“时义”相照应,印证了萧统作为政治家对文章何为、选文何为的深沉寄托。这原本值得留意,然而囿于对《文选》尤其是诗赋类文学性的喜爱,人们无意间忽视了对“选文”篇章的“时义”考辨,未阐发出其中的思想涵义与时代意味。本文以选诏为例,试作论述。

一、《文选》诏之渊源

对诏的认识有广狭两种,本文对诏的探讨以《文选》为本,故属狭义范畴。关于诏,王力《古汉语字典》解释为“诏书,秦汉以后专指皇帝的文书命令。《史记·秦始皇本纪》:臣等昧死上尊号,王曰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曰朕。”皇帝的称号启于秦始皇,将诏书规定为皇帝的文书命令也启于秦始皇。需讲明的是,秦之前自然也有天子的文书命令,只是不称诏,而径用“命”、“令”等名称。有人以为秦之前不仅无诏之名,连诏字也没有。如蔡邕《独断》讲:“诏,犹告也,告教也。三代无其文,秦汉有也。”文者,文字也。

《文心雕龙·诏策》讲:“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诰誓。”追溯渊源,上古三代“命”、“诰”、“誓”是诏之前身,到吴讷《文章辨体》延续此说:“三代王言,见于《书》者有三:曰诰,曰誓,曰命。至秦改之曰诏,历代因之。”其所言三种即包含在孔安国所谓《尚书》“六体”之中[1]835。将《尚书》视为诏之渊薮也来自刘勰的宗经思想,即“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2]19

由上,诏源于三代启于秦。当然秦之规定也未必没有参照。刘勰认为诏之名出自《周礼》“明神之诏”[2]241。后来严可均从《逸周书》辑出《诏牧》、《诏太子发》,到吴曾祺《文体刍言》就讲:“周文王有《诏牧》、《诏太子发》二篇,诏之称盖权舆于此。”沿刘勰的思路且用严的辑文为据,遂将诏之名滥觞于周的说法坐实。但这并不能否认诏作为国家制度是始于秦。任昉《文章缘起》认为“(诏)起秦时玺文,《秦始皇传国玺》。”秦玺早已失传,玺文为何?《通典》记:“秦得蓝田白玉为玺,曰:受天之命,既寿永昌。”卫宏说:“秦玺题是李斯书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可为参考。而严可均所辑两条秦诏却有物证,其一条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221年)《诏丞相隗状、王绾》,一条是秦二世元年《诏李斯、冯去疾》。根据《颜氏家训》,二诏常见于秦时称权或量器铭文,宋代吕大临《考古图》、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皆有著录,1957年山西左云出土秦权[3]、1963年山东邹县出土陶斗[4]、1976年甘肃镇原出土铜诏版都有上述诏文[5]。可见秦诏信而有征。

诏之为体,自觉于《独断》:“汉天子正号曰皇帝,……其言曰制诏,……其命令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书。……诏书者,诏诰也。”广义言之,汉皇帝的命令都称为“制诏”,但具体而言四种命令文书在内容、用途、对象及外在形制等方面又有区分。可见诏之体是延秦制又有发展,这也见出汉代礼制较秦更为规范、丰富。其后刘熙《释名》也谈到文体,其中《释典艺第二十》讲到诏书作用:“诏书,诏,昭也,人暗不见事宜,则有所犯,以此示之,使昭然知所由也。”到刘向注《文选》或受启发:“诏,照也。天子出言如日之照于天下也。”这个比喻略显夸张但也言之成理,将诏的庄重威严阐发得很到位。

诏的创作兴于汉,汉武帝是至关重要的一代作手,到南朝宋时已极为丰富成熟。齐梁时任昉、刘勰在文体理论上对之进一步系统化。《文选》分体选篇,对后世的影响具体而深刻,具有示范作用与典型意义,这当然也包括诏。

二、《文选》选诏可因依之材料叙

《文选》如何选文,史无详载;如何选诏,于史更是九牛一毛,附之阙如,然过程却可从情理上做还原。萧统选诏凭借了哪些资料?原则上的参照与来源有三(下述种种以今日可知、梁时见存者为准):

一是相关总集。总集至梁已相当丰富。据《隋志》载,自挚虞《文章流别集》始至《文选》之前,包括李充《翰林论》在内不分体的大总集有13种。作为分体总集之一——诏集占总集总数的五分之一有余,仅梁代之前的诏集就有50余种,多为一代、一帝或一个年号间的集子。其中最早的是《汉高祖手诏》,通代的是南朝宋永初年间的《诏集》,起汉讫宋有百卷之多。《诏集》的出现很重要,它意味着诏之为体至迟到此时已完备成熟。又按《汉志》录“《高祖传》十三篇。《孝文传》十一篇”也都包含诏书。以上尤其是《诏集》当为萧统所涉猎。

二是相关别集。《隋志》所载前代帝王别集15种,最早的是《汉武帝集》两卷。此类亦可为选诏之参考。

三是史籍所附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总叙”讲:“古人不以文章名,故秦以前书无称屈原、宋玉工赋者。洎乎汉代,始有词人。迹其著作,率由追录。……至於六朝,始自编次。”“别集小序”又讲:“集始於东汉。……其体例均始於齐梁。盖集之盛,自是始也。”可见文集之盛始于齐梁,此前文章多附录于史书而流传。此中最为人熟悉的是“前四史”,其实史籍数量内容又何止于此。据《隋志》录,仅“起居注”就有梁前之43种,此类滥觞于《穆天子传》,按小序“起居注者,录纪人君言行动止之事。《春秋传》曰:‘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周官》,内史掌王之命,遂书其副而藏之,是其职也。汉武帝有《禁中起居注》,后汉明德马后撰《明帝起居注》,……然皆零落,不可复知。今之存者……皆近侍之臣所录。”起居注中当多君王之言行命令;“旧事”录有《汉武帝故事》二卷,其小序讲“古者朝廷之政,发号施令,百司奉之,藏于官府,各修其职,守而弗忘。……其余不足经远者为法令,施行制度者为令,品式章程者为故事,各还其官府。……今据其见存,谓之旧事篇。”则《汉武帝故事》当有诏书之类;另“杂传”又有《汉武内传》三卷、《汉武洞冥记》一卷,此于选诏或亦可参考。除以上三种,萧衍、萧统父子于总集类也多有纂述。

三、《文选》独选汉武之文学因素论

由上,《文选》于诏之可选范围极广,为何独选汉武?这是一般中的特殊,自有其必然性因素。

首先是文学批评的意义,历来人们对导源之汉诏评价极高。《文章辨体》讲:“然唯两汉诏辞深厚尔雅,尚为近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讲:“诏令之美,无过汉唐。”《文体刍言》讲:“汉诏则存者多矣,其文词典雅,为历朝之所不及,亦其近古然也。”可见班固最初所谓“文章尔雅,训辞深厚”[6]经得起检验,在漫长的诏创作史中,汉诏独树一帜,不可移易。所以吴讷选诏将汉与唐宋并为主副两代表,姚鼐《古文辞类纂》则径选西汉。

《文心雕龙·诏策》将对诏的认识系统化,其由文景讲起,于汉涉及九帝,所赞同者武帝、宣帝、明帝、章帝四家,详述者仅是武帝与光武,余者一笔带过,可见严格。其中最浓墨重彩推重武帝:“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备极喜爱之意。至于魏晋间能为刘勰看上的作手唯有曹丕,所谓“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蔽乎!”又不尽善,远逊汉武。至于“假手外请”、“职在中书”之作则无足与论。刘勰是东宫通事舍人,萧统“好文学,深爱接之”上述论断或会影响到《文选》对诏的判选。

其次从创作角度,汉武是最重要的作手,且有文体自觉性。由“两汉书”所辑的《两汉诏令》共收诏令类647篇(以下所涉统计皆广义之诏),其中武帝以81篇居首,接着是光武73篇,宣帝62篇,明帝62篇,章帝54篇(此数量及排序与《文心雕龙》相若,刘勰对诏的论述或当因之史书),可见武帝在两汉诏作中的特出地位。武帝诗文现存106篇,就其本人而言,诏作比例也相当大。以上可理解为武帝奋发有为的表征,诏的行政功能在武帝手中发扬光大。

按《独断》,汉代规定皇帝命令有四种,诏书是其中之一,那作诏并有意与他体相区分也应自此始。但从现存文献看,明显有区分似起自武帝而非汉初。检《全汉文》,高祖命令绝大多数称诏,少数称令,如《下令赦天下》、《复吏卒限制衣冠令》,有《手敕太子》一篇,没有制、策。文帝命令除《徙淮南王制》、《增神祠制》,余都称诏。景帝则全部称诏。到武帝虽仍以诏为主,但四种称法已齐备。所以《文心雕龙·诏策》才有“策封三王……劝戒渊雅……制诏严助”之说,可见武帝作诏之自觉。

由上,在诏体发展史上汉武之意义非同一般。另外,诏书由文臣代拟的制度在西汉时尚未形成。所以除昭、哀、平幼龄继位且早殇外,多数诏为皇帝亲制,借用曹丕“文气说”来衡量则诸诏更见汉皇帝之学识、性情和气质。这或就构成了《文选》诏选西汉、选武帝的必要条件。

四、《文选》特选二诏之“时义”因素论

武帝入选二诏分别是《诏》与《贤良诏》,严可均《全汉文》则分别称为《贤良诏》与《诏贤良》。通观武帝诏作,除了例行的封赏、赦免类诏令较多外,其异于诸帝者是求贤纳言与对外关系的两类诏令尤多,这与武帝之时世、作为、气魄不无关系。《汉书·武帝本纪》讲: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武帝雄才大略,班固以为最足称道的是其尊经崇儒、稽古礼文与延揽贤才,故武帝屡有求贤之诏不难理解。需留意的是,所选二诏皆颁行于历史之关捩,政治含义至关重要。

按《汉书》,第一《诏》作于元封五年(前106年);第二《贤良诏》是元光元年(前134年)。《贤良诏》在前,武帝时年23岁。前此六年,武帝甫登大宝即吹响了招贤纳谏、集聚势力的号角。“建元元年(前140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武帝声明法家、纵横家不在招纳之列,已为独尊儒术之先声。值得注意,建元元年诏与《贤良诏》之间的六年是武帝韬光养晦、审时度势的储备期。这当然不是主动的选择,有两个事件构成《贤良诏》的阅读背景。

据《汉书·武帝本纪》:“建元二年(前139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赵绾坐请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狱,自杀。丞相婴、太尉蚡免。”这位历史上最著名的窦太后给孙儿皇帝一个血淋淋的教训:武帝你小子还不应有“完全行为能力”,知情监管的大权我要有。这次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有武帝所依仗的两个亲信及舅舅田蚡。至此准备大干一场的武帝不得不冷静下来。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去世,悬在武帝头上的利剑去除,才有翌年(改元)的《贤良诏》。

《贤良诏》当然有招贤意,但更像政治宣言,其言辞之轩昂,行文之酣畅更见出久被压抑的释放与展示。一代雄主终于有机会将伟大理想、襟抱昭告天下了:“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徕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汉武的理想就是上古的尧舜之世,高度文明,社会和谐,文化发达,四方来仪,造物祥和,吉兆频仍。立意高!可是啊,何以变理想为现实?!(“呜乎,何施而臻此与!”)今天终于轮到朕君临天下了(“今朕获奉宗庙”),改个年号并颁一诏,旨在隆重昭告朕的宏图“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贤良们,朕期待你们的良策并会亲自细读(“朕亲览焉”)。此诏三次言“朕”,情感强烈。情感外化的形式就是辞藻渲染,极尽能事,此《贤良诏》一大特色。特殊之时,特殊之朕,特殊之诏,成特殊之世。此诏是一通号角,“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群贤毕至,千百年来令人追慕不已的汉武盛世开始了。另就文学意义而言,对诏的一贯标准是“言必弘雅,辞必温丽。垂于后世,列于典经。”[7]“本经典以立名目”“弘奥”“渊雅”[2]215,即要本乎经典,堪称经典,言辞要弘雅、温丽。参之李善注,上诏所引几遍及五经。而其整齐的四言,排比、对仗、比喻等修辞的运用也堪称典范。两相结合,此诏确是“沉思”、“翰藻”事义俱佳之经典。

而《诏》之作时武帝51岁。此前击匈奴,平南越,选贤任能,武功文治,可谓盛世空前。此诏一出则意味武帝之世盛极而衰,其背景是“名臣文武欲尽”[6]197,霍去病、司马相如、张汤、朱买臣、张骞、东方朔等相继去世。此诏之前,“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6]2490的大将军卫青过世,这或许更加触发了武帝周遭零落的伤感。而武帝与卫青之前后遇合又颇耐寻味。“自青围单于后十四岁而卒,竟不复击匈奴者”[6]2490,这十四年中两越、朝鲜、羌、西南夷战事不断,而一代名将卫青却马放南山,寂寂而殁,且卫青数子在其生前身后也相继失爵。相较之下,同样以军功著称而意气风发的霍去病则受武帝喜爱不衰,霍死后“上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与广地日景桓侯。子嬗嗣。嬗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6]2489其隆恩深厚,远非卫青能比。此时卫青忽去,武帝作何想?且看此《诏》用语之深沉,意味深长。

开篇是“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对比22年前元朔元年(前128年)武帝派司马相如出使西南。相如作《难蜀父老》,力排众议,支持武帝开发西南之举。相如开篇云:“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数十年后,武帝反其序而用之,虽充满雄才大略的期待,但其中功业未定而人事不再的感伤也隐然有之。其瞻顾之意,其所指非常之功、非常之人可是包括卫青这样的名将否!此处所指或参照虽未必坐实,但接着“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则必是有所指向或说经验之谈。“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武帝统各色人才以御万邦的辉煌倏忽未远,其雄心与自信犹在,而他对人才的渴求也是无以复加,诏求“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这样的高规格人才自包含一层不拘一格的胸怀,而世运之移易也可见一斑。同样就文学性论,此诏与前诏不同,体现了一种从心所欲、文气凛然,一种不为引经据典束缚的新风格,可为诏之另一类典范。

以上“时义”讨论指作时之意,即对汉时,以下探讨二诏于梁之时义。所谓“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之意图,文章家通过创作实现,而文选家自然是通过选文实现。萧统身份的特殊,诏作主体及其用途的特殊,都提示我们在面对上述二诏时不妨略有“沉思”。

首先需要留意,《文选》选录时调换了二诏次序。这可理解为,世易时移,其原本的创作时间及背景对选家已非首要,而更主要的是创作目的,《诏》重在招贤,《贤良诏》则是诏策纳言,如此编排为序更觉合理,更易为隔世之读者接受。是五臣注最早言明此编排逻辑,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妙得于心,这就是选家的权力与手段。另外从读者阅读接受讲,二诏风格迥异,前为变格后为正格,《诏》更能体现出武帝诏作的独特风格和特出性情,其居前则更显出文体的鲜明个性。

再者是关于梁之时义的考量,要有当世价值。汉武被称为雄才大略,主要在于其对四方的经略,武力兼外交,东西南北气吞万里。《诏》作于卫青始殁又“初置刺史部十三州”的人事安排之后,其所呼唤的也是卫青、司马相如那样追亡逐北的将相与可使绝国的经略之才。《诏》同时彰显出年逾天命的武帝老当益壮,壮心不已。而南朝二百年最乏建树的痛处即在此。去梁不远,永明末年萧赜欲北伐,令毛惠秀画《汉武北伐图》,使王融掌其事,融志在功名,上疏道:“臣乞以执殳先迈,式道中原。澄瀚海之恒流,扫狼山之积雾。系单于之颈,屈左贤之膝。习呼韩之旧仪,拜銮舆之巡幸。然后天移云动,勒封岱宗。”[8]表达的依然是对汉武北伐功业的追慕。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汉武的意义和感召首先在此,至梁代亦然。所谓“瓌财重宝,千夫百族,莫不充牣王府,蹶角阙庭。三四十年,斯为盛矣。自魏、晋以降,未或有焉。”[9]97“制造礼乐,敦崇儒雅,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10]江东从来不缺物产之盛,文化之美,梁代堪称巅峰,而值得玩味的是,梁武帝也喜言北伐却屡屡无功而返,不解外患便生内忧,便祸起萧墙。呼唤经略之才,实现宏图,重回盛世,是汉武之需,亦是梁世需要。《文选》此选是梁武之意还是储君情怀,抑或兼而有之吧。

在“稽古礼文”上,梁武的“兴文学,修郊祀,治五礼,定六律”[9]97堪比汉武“兴太学,修郊祀……协音律,作诗乐”[6]212,然而其“辟四门弘招贤之路,纳十乱引谅直之规”[9]97却成效不大,并未带来经略的彬彬之盛,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小人道长”“卒至乱亡”[9]97。汉武《贤良诏》表达了一位终得施展的少年天子的崇高理想,展现的是共襄盛世的气魄与胸怀。反观梁武也多有“置五经博士”“均选”“叙录寒儒”之诏,据《全梁文》,其尚有《求贤诏》两篇,第二篇作于太清二年(548年)五月,梁武时年85岁,在其去世的一年前,这时萧统已过世。第一篇对萧统最深刻,作于天监十四年(515年):“春正月乙巳朔,皇太子冠,赦天下,赐为父后者爵一级,王公以下班赉各有差,停远近上庆礼。……辛亥,舆驾亲祠南郊。(有此诏)”这显然与萧统的成年礼密切相关。所谓“思所以对越乾元,弘宣德教,而缺于治道,政法多昧,实伫群才,用康庶绩。可班下远近,博采英异。若有确然乡党,独行州闾,肥遁丘园,不求闻达,藏器待时,未加收采,或贤良方正,孝悌力田,并即腾奏,具以名上。当擢彼周行,试以邦邑,庶百司咸事,兆民无隐。”52岁的梁武帝极其虔诚,言辞诚恳细致,可谓求贤若渴,用心良苦,并对自己以往的不当法令表示改悔,可见其振奋之心,振作之意,而这一切或皆因萧统之成年礼而起!如此萧统怎能不感动,怎能不把“为国在于多士,宁下寄于得人”[9]93的信条铭记于心,所以《文选》诏选《贤良》便不难理解了。宽仁孝谨的储君与父皇之意相济,可惜天不假年。

最后谈下萧统如何选汉武二诏?这似乎不是紧要的话题,但言明是为澄清其过程并非上述可能性所阐述的庞杂细琐,大致的情形是,萧统参之前朝宋的《诏集》,佐以史书选定,其标准便是“文之时义”,汉时之义,亦梁时之义。

总之,由《文选》选诏的探讨不妨明确,“选文”不仅是颇具文学性的经典,同时也是文献经典,甚至是颇具历史意味的经典,而且多与梁代政治、时势有契合或启发,毕竟萧统是太子。

[1]萧统.文选[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2]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吴连城.山西左云县出土的秦权介绍[J].文物参考资料,1957(8):41.

[4]杨波.秦二十六年陶斗[J].东岳论丛,1988(2):15.

[5]王博文.甘肃镇原县富坪出土秦二十六年铜诏版[J].考古,2005(12):90.

[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1537.

[8]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821.

[9]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0]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225.

猜你喜欢
萧统武帝文选
精览儒释道
画与理
画与理
从“文取旨达”到“文章不群”:论陶渊明文学史地位的升格
画与理
画与理
从《文选序》看萧统的文学观
从《文选序》和《陶渊明集序》探析萧统的文学观
梁武帝不杀侮辱自己的人
梁武帝不杀侮辱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