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绝对的神”到“绝对精神”
——论黑格尔思想的起源之谜

2015-03-17 15:26陈士聪
关键词:神学黑格尔上帝

陈士聪

(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暨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吉林长春130012)

从“绝对的神”到“绝对精神”
——论黑格尔思想的起源之谜

陈士聪

(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暨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吉林长春130012)

由于对黑格尔早期思想的忽视,学界对黑格尔思想的起源存在争议。早期黑格尔主要关注宗教神学思想:对传统宗教的批判蕴含着道德哲学的反思;来源于宗教的“爱”思想蕴含着理性辩证法的雏形。黑格尔思想之所以能够从宗教转向哲学有其内在的必然性,即绝对的“神”与绝对精神的同一,二者的同一也是黑格尔思想“活”的秘密。

黑格尔;神;对立统一;爱;绝对精神

学界关于黑格尔思想究竟起源于传统哲学还是起源于宗教神学一直存在着争议。马克思认为,探究黑格尔思想起源应该从《精神现象学》开始,“试看一看黑格尔的体系。我们必须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开始,《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起源和秘密。”[1]这一论述无疑把黑格尔思想的起源定格于《精神现象学》——黑格尔思想起源于哲学。受马克思的影响,国内学界在相当长时间内认为黑格尔思想起源于《精神现象学》,即哲学。

然而,随着黑格尔研究的发展,新黑格尔主义者们认为,宗教神学对黑格尔思想的产生具有更重要意义,伊波利特提出:“我们应当从黑格尔青年时代的(神学)作品开始,来更好地理解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意义”[2]1。费尔巴哈甚至认为整个黑格尔哲学体系就是宗教神学的思辨化,“黑格尔哲学,特别是其逻辑学本身就是一种理性神学”[3]。克朗纳赞同费尔巴哈的观点,认为黑格尔的哲学是最大的非理性主义。

思想本来就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历史的角度来考证,早期黑格尔对“宗教神学”的关注是无法被忽视的,学界也逐渐认同了黑格尔的哲学起源于神学。然而,“熟知而非真知”,在黑格尔那里,神学何以能产生哲学?从神学转向哲学的契机是什么?这些问题仍未得到明确解释。赵林先生指出:“黑格尔关于上帝的神话完全消解在理性之中,而理性本身却构成了新的神话。宗教获得了合理性,哲学却焕发出神秘性。”[4]本文从探究黑格尔早期宗教神学思想发展脉络入手,探寻黑格尔哲学的早期宗教思想源头、以及二者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从而论证其宗教思想向哲学思辨过渡的内在必然性。

一、黑格尔哲学思想之源:早期宗教思想

与一般意义上的哲学家不同,黑格尔的早期思想①黑格尔早期一般是指其耶拿(Jena)时期之前的一段时期,包括:图宾根(Tubinger)时期,伯尔尼(Bern)时期和法兰克福(Frankfurt)时期。在形成之初,是从对宗教思想的批判开始的。这不仅是由于他的图宾根神学院教育背景,也不仅因为他对古希腊宗教思想的崇拜情节,而是出于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当时的宗教问题随着法国大革命警钟的敲响迅速成为德国思想者们关注的核心。黑格尔认为:“社会问题说到底是社会精神的问题,社会批判必须以精神批判为前提。在德国精神批判首先表现为宗教批判”[5]67。为此,黑格尔从对宗教问题的批判入手,开始了自己的思想历程。

黑格尔对宗教问题的批判主要表现为对传统宗教、即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批判,从图宾根开始、经伯尔尼、到法兰克福,对传统宗教的批判贯穿于其整个思想早期。在黑格尔看来传统宗教主要有以下几种缺陷:

1.神与人的对立

黑格尔意识到人神关系是宗教问题的实质,受希腊情感主义统一思想的影响,黑格尔认为神与人之间应该是统一的,因为只有神性与人性统一,“人的意志才是自由的”[6]324。然而,无论是基督教还是犹太教都忽视了这种统一性,神与人的对立成为传统宗教的典型特征。这种对立源于传统宗教的本质,即宗教为了维护自身权威、确保信众盲目信仰,而禁止人们对神进行理性思考和情感认同。然而,没有经过思考与认同的神只是一个陌生的“他者”。在犹太人那里,对神进行反思就是对神的大不敬,人们对神只能服从,服从神谕、恪守教义才是对神的虔敬。基督耶稣的信徒们在宣扬耶稣教诲的时候,为了便于宣教,一方面设定耶稣与神具有无上的权威,另一方面设定人的理性不足以认识上帝而只能盲目信仰与服从。这两种宗教强调人们必须无条件服从与信仰神的做法,导致了对人性的贬抑与人神之间的对立。“如果把人的本性与神的本性绝对的分离,如果除了只是在一个孤立的个人内、不容许两者之间的任何中介,如果人的关于善和神圣的东西的一切意识都被降低到信仰一个彻头彻尾异己的、至高无上的东西——这乃是愚昧和信仰的毁灭”[6]345。

2.宗教与人的对立

当传统宗教为了宣扬神的权威而压制人的理性时,另一种对立随之而来,即宗教与人的对立。同样,由于对宗教缺乏理性思考和情感认同,宗教只是一个外在于人心灵的“家园”。无论犹太教还是基督教,其教义和宗教仪式都在神权至高无上的睥睨中表现出与信徒的对立性,这种对立性宗教被黑格尔称之为“实证宗教”。实证性(positivity),也译为权威性,意指人的异化、分裂和对立。宗教的实证性要求信徒注重外在于绝对权威的神之意志,忽略自身的理性与自由。信徒在没有理性只有教义的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就是人性的分裂——自己的行为与价值导向的分裂。黑格尔因此认为分裂的生命就是犹太人和基督徒的“命运”。无论犹太人是否满意和服从宗教教义,只要生命受到损害,命运就会产生,黑格尔以“命运”概念表明传统宗教对人性的迫害以及对自由的限制——实证宗教作为权威的异己力量作用在人的身上,即表现为分裂和对立的命运: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分裂对立。

为了克服传统宗教的对立性的“命运”,黑格尔提出要建立一种“人性宗教”(“爱”的宗教)。在这种“人性宗教”中,人与神、人与宗教不再对立,而是形成统一——“人性宗教”就是把人“从有限的生命提高到无限的生命”,实现有限生命与无限生命、人与神的统一。人性宗教即“爱”的宗教,人与神相统一的途径和中介即爱。神爱世人,并且赋予人爱的能力,人因此可以爱神,可以对神具有情感上的认同和理性的反思。神与人之间通过爱打破了传统宗教中,权威的法规与个人的嗜好、普遍性与特殊性、抽象概念与具体存在之间的对立在命运中实现了和解,神就在人身边,人性之中蕴含神性,并不存在一个与人类生活完全分离的权威的神,在人类丰富的生活内容中,神的内涵随着人类生活的不断自由发展而发展。在人与神的统一中,分裂的命运消失了,黑格尔认为真正的宗教应该是实现了神与人、神性与人性相统一的宗教,这才是宗教的本来面貌。

二、宗教思想中的哲学蕴含

有的黑格尔早期思想研究者如狄尔泰认为,黑格尔早期思想是神秘主义的泛神论占据主流地位,并进一步认为宗教的神秘主义贯穿于整个黑格尔思想体系,不过这种神秘思想与哲学是根本毫不相干的两种东西[7]。卢卡奇也赞同狄尔泰的看法,认为这一时期黑格尔宗教思想占上峰,而且卢卡奇认为黑格尔是从社会政治问题转向哲学而不是从宗教转向哲学的,“他从社会政治问题向哲学问题的过渡,绝大部分是杂乱无章的支离片段,而不是一种按照理论推演出来的过渡或关联”[8]87。那么,黑格尔早期宗教思想真的与哲学毫无关联吗?笔者发现:尽管早期黑格尔讲的是宗教神学思想,但他在阐述宗教思想的过程中已蕴含着哲学的思考。黑格尔早期思想的目的就是要“将信仰融合于理性、将宗教统一于哲学”[5]2。在批判传统宗教与阐释自己宗教观的过程中,已经蕴含着黑格尔的哲学思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黑格尔在对传统宗教的批判过程中自觉地运用了康德实践理性思想;另一方面,黑格尔在阐述自己宗教观的过程中发现宗教不再以哲学为“婢女”,相反,宗教最终将走向哲学。

1.道德主义

黑格尔批判“实证宗教”一个重要原因,是这种宗教的对立性不符合康德的实践理性思想(或曰“道德哲学”)。黑格尔以康德的实践理性思想改造《耶稣传》,耶稣“成为黑格尔笔下康德实践理性的化身,黑格尔如此忠实的把康德的道德学说搬到耶稣的教义中,以至于把康德的道德学说中的矛盾也照搬过来”[7]46。用康德的实践理性改造宗教的对立性,用理性思想中的“道德主义”思想改造实证宗教,是黑格尔早期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道德主义”认为,人们的日常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不应该是一个外在的权威命令,而是人自由理性的选择。这种选择即人们服从自己的自由意志,自由意志要求人们服从由理性产生的绝对命令,最终人们日常行为规范的选择基于由理性产生的绝对命令。

“道德主义”对“实证宗教”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宗教信仰的“实证性”,针对实证信仰,黑格尔提出理性的“信仰”,即信仰应经过理性的反思与认同。狄尔泰认为伯尔尼时期黑格尔所著的“《耶稣传》具有实践目的,并服务于实现他的‘人民宗教’思想,基督教教义被篡改为康德的道德信仰,而基督的榜样应该向这种理性信仰转达热情和力量”[7]45。基督教信仰压制人类理性的做法,被黑格尔借用康德理性思想加以批判,“那打破一切限制的纯粹理性就是上帝自身。因此世界的规划一般来讲是按照理性制定的。理性的功能在于使人认识到他的生活的使命和无条件的目的”[6]79。信仰的对立性被黑格尔以“道德主义”统一:基督教是压制人类理性的,而道德主义的目的在于恢复人类理性的尊严。因此,道德主义实现了宗教所造成的人诸种对立性之和解。其次,针对第二种实证性——宗教教义的实证性,黑格尔借康德道德主义思想提出,真正的教义是发自人们内心的最高法则——神的律法并不是超越人类理性理解能力的权威命令,人不要去服从一个外在的、无法进行理性思考的权威意志,而是服从上帝的律令即是人们自己理性制定的道德律,“凡是你愿意人人遵守的普遍规律,你本人也应该按照那样的通则行事”[6]93,即人们心中的绝对命令与神的意志应该是统一的。

在整个伯尔尼时期,黑格尔都把道德主义作为批判“实证宗教”的武器,在道德主义中赤裸裸地揭露传统宗教的外在权威与内在理性的对立。然而,随着对“实证性”概念思考的深入,黑格尔发现道德主义本身也是实证性的。道德主义的优点在于批判了人与外在的、客观的权威信仰的对立,其缺点是人仍然要服从一种权威意志——理性生成的绝对命令。尽管这种权威命令来自于人理性的自由意志,但理性对人的感性欲望是压制、否定的。绝对的道德律令并不尊重人的感性欲望和现实生活的偶然性,由此造成了理性与感性的对立。

黑格尔认为自己早期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消解一切知性对立、克服因矛盾带来的异化与分裂的命运。但是,当他以道德哲学批判实证宗教后,却发现道德哲学也是实证主义的。传统宗教存在人的理性与上帝、教义之间的二元对立,道德哲学存在理性法则与个体欲望、冲动之间的二元对立,因而,无论是传统宗教还是传统哲学,都是内含对立的实证主义,这造成黑格尔对传统宗教与传统哲学的双重不满。

2.爱的“思辨理性”特征

当黑格尔发现康德道德哲学并不能真正解决实证性问题、反而其自身就存在“实证性”时,对传统哲学深感失望,这个思想的危机导致他转向对宗教的重新思考,以至于此后的他都时刻注意与康德为代表的传统哲学思想划清界限,甚至矫枉过正地拒绝整个思辨哲学系统。他转向宗教中寻找解决实证性难题的答案,并在法兰克福时期提出以宗教之“爱”扬弃一切对立的知性。卢卡奇认为:“爱,即法兰克福时期黑格尔思想的中心范畴”[8]145。他之所以用“爱”来扬弃“实证性”,是因为“爱”的“统一性”本质:一方面能够将宗教思想中人与神、宗教的对立统一起来,另一方面又能够将道德主义中理性与感性的对立统一起来。

与权威的宗教教条和道德主义的绝对命令相反,“爱”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性命令,不是对异己之物的压迫和统治,“爱”不统治、也不限制任何人和事物。“爱就是感觉到自己投身于生命的全体里,没有界限、在无限之中,在这种感觉中没有普遍性,因为和谐之中的特殊之物彼此不是冲突的,而是共鸣的,不然就不会和谐”[9]247。通过“爱”,传统宗教中的各种束缚、对立被消除,神不再是外在于人的权威信仰,而是内在于人的精神。针对道德主义的对立性,黑格尔提出:“爱”是构成德行的灵魂,是道德的基础,通过“爱”,道德的一切片面性,道德与道德之间的对立和互相限制都得到了和解:“如果爱不是道德的唯一原则的话,那么每一种道德就同时是一种不道德”[6]412。诸多具有特殊条条框框的道德如果不以“爱”为精神核心,将不可避免地产生冲突,“爱”恰恰和解了道德的特殊性和多样性。黑格尔以“爱”取代绝对的道德律令之权威,它并非脱离现实内容的抽象形式,而是与生活密切相关的具体精神,使道德律令和特殊生活嗜好以“爱”为中介在生活中有机统一。“法律规则与个人嗜好的一致就是生活,生活中不同东西彼此间的关系就是爱,爱一方面是法规,另一方面是嗜好”[9]215。

“爱”在和解“实证宗教”与“道德主义”对立性的过程中,彰显了自身的本质特征:统一性。爱的统一性是一个过程,一个在对立中求统一、在否定中求肯定、在扬弃中求继承的过程——一个辩证的发展过程。“爱”的这种功能与黑格尔思想成熟时期的“理性”功能一致。因此,罗森克朗茨断言:“爱”即法兰克福时期黑格尔的“理性”。那么,黑格尔为何在此时不直接用“理性”批判实证性,而从宗教中发现“爱”?

早期黑格尔关于“理性”的定义并未走出康德界定“理性”概念的框架,为了批判康德式的“理性”,他提出“爱”这个同样具有对立统一性的概念来实现自己的思想。法兰克福时期的“爱”在黑格尔思想中扮演的角色,与耶拿时期之后黑格尔的“理性”概念,在意蕴上是一致的。耶拿时期之后,黑格尔形成了自己对理性的成熟定义,即对立统一。“爱就是黑格尔耶拿以后所说的理性——对立统一的思维方法。罗森克朗茨说过爱是‘理性的类似物’,海谋完全重复了罗森克朗茨的观点,缪勒采用了更简明的表达‘爱——理性’”[7]67。

狄尔泰认为“爱”的思想是一种神秘主义,因为黑格尔的“爱”排斥概念的演绎而更接近宗教的神秘情感。然而,正是在这种神秘主义中蕴含着黑格尔辩证法思想的萌芽。“爱”思想蕴含着辩证法的灵魂:对立统一规律。克朗纳赞同这一点:黑格尔的“爱”思想“具备了他后来的形而上学的一切特点。它企图超越片面的理性主义、片面的情绪主义或片面的经验主义,以追求一切对立的统一。它的方法尚非严格意义上的辩证方式,但是它的结构却已具有辩证色彩了”[10]160。从宗教中来的“爱”思想自身蕴含着向哲学过渡的本质,“爱”表明神学思想蕴含着转向哲学的可能性。但是,一般而言从宗教神学转向哲学仅仅是一种可能性,并非必然性,黑格尔是如何获得这一必然性的?

三、从“神秘宗教”向“理性哲学”过渡的内在必然性

就哲学转向而言,一方面,黑格尔早期神学思想中蕴含着哲学思虑,这是他得以从宗教神学向哲学过渡的可能性条件;另一方面,黑格尔在对神学的思考过程中逐渐走向哲学,有着内在的必然性,即其思考的对象“绝对的神”与“绝对精神”有着哲学意义上的内在同一。黑格尔在思想成熟之后明确表示,神(或者上帝)就是绝对精神,“哲学也许总要以自我为中心,是一种内向的哲学。把上帝的观念看作是绝对自我的观念(绝对精神),就属于这种哲学”[11]。在早期的黑格尔思想中,这种观念已见萌芽。

绝对的“神”在黑格尔一生思想中始终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在青年黑格尔思想形成之初尤其如此。黑格尔在批判传统的犹太教和基督教时,不是简单地反对神学,而是在维护神的合法性地位,“神”成为黑格尔批判传统宗教的理论依据和论证前提:(1)黑格尔批判传统宗教的武器是上帝。他在伯尔尼时期批判基督教,但认为上帝是理性的化身,故以理性和解基督教的对立性。“打破一切限制的纯粹理性即上帝,因此世界的规划一般讲来是按照理性制定的”[5]80,“理性世界的精神即上帝的精神”[5]86,上帝赋予人以理性,人理性中的神圣法则来自于上帝,上帝成为康德道德律的最高标准和最终依据。法兰克福时期黑格尔批判犹太教,犹太教的对立性被黑格尔以上帝之“爱”和解,“神”在黑格尔思想中的地位始终牢不可破。(2)黑格尔提出上帝之“爱”,一方面化解犹太人的“实证性”,另一方面化解“道德主义”的实证性。上帝之子耶稣行走世间试图解救陷入“实证性”命运的犹太人,解救的武器即“爱”;当时的人受到道德主义的影响,其坚持的理性造成一种内在对立:人的理性与人感性欲望的对立。“爱”包容一切的统一性化解了道德主义的这种实证性,上帝之“爱”和解了道德主义的“实证性”。因此,从伯尔尼到法兰克福时期,绝对的“神”一直是黑格尔思想的理论原点和出发点。

随着思想的发展,黑格尔在法兰克福后期把神等同于“精神”。他说:“爱是精神、神性的统一”[6]412,以生命之爱为中介,神即精神。黑格尔认为无限的生命就是神,这一观点符合西方宗教传统。“爱”的现实化表现是生命,无限性的生命即神;同时,无限性的生命即精神。他说:“我们可以把无限的生命(神)叫做精神,因为精神乃是多样之物的活生生的统一,精神的这种统一性与多样性的对立乃是与它自己的表现形态相对立(这种形态构成了包含在生命的概念中的多样性)。”[6]386-387在这里,黑格尔把神与精神看作同一个东西,因为二者在两个方面具有相同的性质:一方面,二者都是无限的,上帝是无限的生命,精神具有无限延续的特性,另一方面,二者都具有统一性,上帝作为无限的生命是主体与客体、普遍与特殊的统一,而“生命个体之间本身就是一与多、联系与对立的统一,个体与生命总体之间同时也处于对立统一之中”[2]122。同样,精神是多样之物活生生的统一,精神能够把有限与无限、复杂与单纯都纳入自己的体系中进行思考。

法兰克福时期的黑格尔把神与精神等同起来,上帝就是精神,精神就是上帝。“精神成为绝对的东西,这精神由于其绝对性同时就是上帝,而上帝之所以是上帝,只是因为他是思想着的精神。”[5]243克朗纳这样评价与神同一的“精神”,“整个黑格尔哲学的奥妙之处正在于精神(Geist)一字的双重意义和在于这个字在英文mind和spirit都不能表达的‘泛音’(overtone)以上。德文的Geist同时指谓人类的心灵和神性的精神(human mind and Divine spirit)。甚至英文中Holy Ghost一片语中Ghost一词在德文中依然是Geist。”[10]175“生命(神)是总体,是哲学的最高对象(上帝),与黑格尔以后所说的精神是一个东西。”[10]145只不过,此时的精神只是直观意义上具有宗教神秘色彩的精神,还未上升到概念思辨层面。绝对的神虽然具有绝对精神的特征,然而,“它在宗教中并没有获得他的最合适的形式,表象的内容虽然是绝对精神,但是这绝对精神只有在扬弃了表象的形式并上升为概念时,才是真正的真理”[5]149。

当精神在耶拿时期之后逐渐走向概念思辨时,直观的“绝对的神”就过渡为思辨的“绝对精神”。这种过渡必然导致由宗教神学转向思辨哲学。黑格尔就是要把神秘的神,以概念思辨的语言表达出来,让理解成为可能。为了让神秘的神呈现在世人面前,神就必然走向概念思辨化,走向绝对精神。因此费尔巴哈说,黑格尔的哲学就是他的理性神学,就是要把神学理性化。黑格尔本人也说过:“哲学当其说明宗教时仅仅是在说明自身,当其说明自身时就是在说明宗教。由于渗透于这本质和真理中的就是思想着的精神,正是思想享有真理和净化的主观意识,所以宗教与哲学是同一的。”[12]时刻追求确定性和明晰性的黑格尔,骨子里不允许绝对的神一直处于神秘的天启状态,“成熟时期的黑格尔,采纳了精神的绝对概念。人作为一个精神的存在同一个较大的精神活动图式联系起来”[13]。

在“绝对的神”向“绝对精神”过渡的过程中,黑格尔并没有否定“绝对的神”的存在,而是认为“绝对的神”就在“绝对精神”中,或者说“绝对的神”就是“绝对精神”,就是人类知识的唯一真理。他在《小逻辑》导言中说:“哲学的对象与宗教的对象诚然大体上是相同的。两者皆以真理为对象——就真理的最高意义而言,上帝即是真理,而且唯有上帝才是真理。”[14]黑格尔在把具有神秘色彩的神内化到绝对精神中,使绝对精神具有了神的“神秘性”。因此,绝对精神可以进行自否定的神秘运动,这种运动“存在着一个概念自身通过自我、实体、主体到个体生命的发展过程,它终结于个体生命的自身实现与觉解。这表明,黑格尔的思辨辩证法中贯穿着一种生命原则。”[15]黑格尔哲学的思辨运动是“活”的、有生命的运动,“这种无限超出自身(同时也就是无限返回自身)的运动构成了辩证逻辑的基本特点,而这种自否定的冲动或生命源泉在黑格尔那里恰恰体现了思辨理性(绝对精神)的神秘性”[5]249。黑格尔的思辨理性体系具有神秘的神性与生命力,成为黑格尔哲学的最大魅力之所在,由此可以理解费尔巴哈为什么说黑格尔哲学是理性神学。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具有神性并不是其思想的缺点,相反,神秘性是黑格尔哲学的优点。具有生命原则的黑格尔思想体系因此具有了无限的创造力和生命力:一方面,黑格尔思想中“绝对精神”与“绝对的神”的同一,确保了黑格尔思想从宗教神学产生思辨哲学的必然性;另一方面,二者的同一成为黑格尔哲学的魅力之所在。

[1]马克思.马克思博士论文:黑格尔辩证法和哲学一般的批判[M].贺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版,2012:124.

[2]朱学平.古典与现代的冲突与融合——青年黑格尔思想的形成与演进[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0.

[3]杨祖陶.黑格尔宗教哲学研究的补白之作——读《黑格尔的宗教哲学》[J].哲学动态,1997(3):32-33.

[4]赵林.神秘主义与理性的双重扬弃——黑格尔宗教哲学的演化与实质[J].天津社会科学,2003(5):36-41.

[5]赵林.黑格尔的宗教哲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

[6]黑格尔.黑格尔早期神学著作[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7]宋祖良.青年黑格尔的哲学思想[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

[8]卢卡奇.青年黑格尔[M].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9]Friedrich Hegel.On Christianity:Early Theological Writings[M].Translated by T.M.Knox.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8.

[10]里夏德·克朗纳.论康德与黑格尔[M].关子尹,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11]黑格尔·黑格尔通信百封[M].苗力田,译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43.

[12]Friedrich Hegel.Lectures on the Philosophy of Religion:vol.1,Introduction and the Concept of Religion[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152-153.

[13]查尔斯·泰勒.黑格尔[M].张国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13.

[14]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37.

[15]王天成.黑格尔概念辩证法中的个体生命原则[J].天津社会科学,2005(2):19-23.

[责任编辑:郑小枚]

From“Absolute God”to“Absolute Spirit”: On the Origin of Hegel’s Thought

CHEN Shi-cong

(College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 and Research Center for Fundamentals of Philosophy,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The neglect of Hegel’s early thought results in the disputes about the real origin of Hegel’s thought among the academic field.Hegel paid main attention to the thought of religious theology in the early time.The criticism of the traditional religion contains the reflection of moral philosophy and the thought of“love”that stems from religion entails the prototype of rational dialectics.That Hegel’s thought shifts from religion to philosophy lies in its inner inevitability,namely the unity of absolute God and absolute spirit,which is also the secret for the life of Hegel’s thought.

Hegel;God;unity of opposites;love;absolute spirit

B 516.35

A

1004-1710(2015)04-0075-06

2015-06-04

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研究基地青年项目(14JDKDC007)

陈士聪(1986-),男,山东费县人,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西方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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