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威俊
(浙江师范大学初阳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互文:穿梭在新闻与虚构之间
——以余华《第七天》“卖肾”情节为例
陈威俊
(浙江师范大学初阳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余华的《第七天》将现实新闻融化进艺术表达,游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值得一提的是,不论是从真实层面,还是从话语、叙事层面,“卖肾”情节的选取都极为典型,巧妙地体现了社会新闻与小说创作间的互文关系。一是“卖肾”真实平行现实,逼近时代真相;二是“卖肾”话语平淡克制,稀释审美艺术;三是“卖肾”叙事平直延缓,矮化守望空间。
《第七天》;卖肾;互文;新闻
《第七天》化用大量新闻,运用类似“流浪汉小说”结构,推动阴阳两线交互延展。参展其中,“卖肾”事件的新闻意味极有典型性。据各类报道不完全统计,我国一年因肾功能衰竭依靠透析维持生命者超过100万人,而每年合法肾移植手术不足4000例。这其中产生的巨大的供需缺口,才使得肾脏买卖在中国的地下黑市横行,甚至一度热炒为新闻焦点。类似《许三观卖血记》里的“卖血”事件,《第七天》中的“卖肾”事件也是通过出卖个人肉体换取物欲回报,余华在其中做出了有益尝试,不仅为小说艺术创新之举,而且指涉时代疾病症候,联结个体命运与时代之殇。
余华认为,有两种现实或生活,一是生活中的现实或者说现实中的生活,二是文学中的现实或者说文学中的生活。文学的确不能脱离现实,但文学又不等于现实,我们过去总强调文学与现实的紧密联系,余华则一再试图把二者区别开来,并强调它们本质不同。[1]因此,小说真实与新闻真实之间的探讨,更可以说是一种文学真实与现实真实的关系。区别于文中“魂灵叙事”的魔幻和荒诞效应,余华叙述的“卖肾”不但没有失真,反而极力逼近新闻真实。余华曾说:“我觉得我所有的创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实。我的这个真实,不是生活里的那种真实。我觉得生活实际上是不真实的,生活是一种真假参半、鱼目混珠的事物。我觉得真实是对个人而言的。”[2]在余华眼中,原本真实的生活变得不再实际,紧紧依附于生活真实之上的新闻真实让人怀疑。
在处理卖肾事件中,余华先将大多数年轻人卖肾目的公之于众:还赌债卡债,买手机,在老家造房子,参加选秀……虽然理由各异,荒诞不经,但无一例外,卖肾者都处于社会低层。而剧中伍超卖肾的理由听起来也很荒诞,他要为鼠妹买一块墓地。但细细思忖,这个单纯的愿望又夹杂着太多的无奈与辛酸。“鼠妹生前有过很多愿望,他几乎没有让她满足过一个。”因此,伍超想要满足鼠妹生前最后一个愿望——拥有一块墓地。接下来伍超感知的卖肾窝点,几乎和新闻曝光场景没有太大差别。卧室简陋,空间逼仄,空气污浊,每天白菜土豆的伙食,整体渲染出异常艰苦的生活条件。卖肾成功后,伍超出现了后遗症——身体免疫功能大大下降,高烧不断,身体乏力。但他又不愿去医院花钱就诊,活活病死在床榻上。卖肾的确解决了鼠妹的墓地,但它同时也让伍超这一类底层人走进了“死无葬身之地”。这和现实生活中不少卖肾者的境遇不谋而合,因为手术后遗症等种种原因,供体经济状况非但没好转,反而更加山穷水尽,很多人自愿加入贩肾组织,被捆绑在器官买卖这条利益链条上,极难自我解救。
《第七天》中卖肾情节与新闻描述唯一区别就在于切肾医生:在新闻中,至今未出现“兽医切肾”案例,几乎清一色是正规医院里的某些无良医师。而这正是余华创作的一种有序想象与合理夸张,由此,肾贩子的利益熏心之境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因此,大量采用新闻并非是余华被媒体意识形态所绑架,而是一种自我控制与挣扎。而且余华借用的新闻普遍具有荒诞性、悲剧性特征,这种关注人性的深度更符合文本意识走向。
卖肾新闻背后,必然沉潜着冰山般的故事与细节尚未挖掘。但在小说真实中,我们会不可思议地发现,小说家在自己的小说真实中,恰好可以悠然自得地运用这么一种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全知视角进行创造,传达出文字所希冀传达的本真。小说家为了与大众一样去陌生化,必然要时时与媒介相连沟通,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余华给伍超鼠妹的故事添加卖肾情节的良苦用心。当小说能继承新闻的部分特性,真切或部分真切地记录当下社会,那么它本身就被赋予强烈的时代感和现实感。余华决定着眼于社会现实的行为正与新闻承担的时效使命极为相似,尤其在《兄弟》受到批评界主流声音的否定后仍再次探索同样的写作出路,这种对文学与现实的自觉与担当也需要莫大勇气。
话语通常是指用来构建知识领域和社会实践领域的言语方式。在此,话语既反映和描述文学本身和社会本质,也会“构成”社会和文学的实体关系。通常情况下,小说话语隶属于知识领域,而新闻话语则隶属于社会实践领域。余华曾用“一个人从高楼上跳下来”与“那个从高楼上跳下来自杀身亡的人,由于剧烈的冲击使他的牛仔裤都崩裂了”两个语言实例来区分现实事件与文学语言现实,前者只是让现实事件进入了语言的叙述系统,进入了社会实践领域,成为具有实用交际功能的一般话语;后者则将一般陈述变成具有审美价值的文学话语,进入了知识的文学的领域。[3]《第七天》无疑对这两种话语进行置换,体现出市场逻辑和新闻法则对于文学自主性的消解,小说话语无限制靠拢新闻话语使得审美话语所需的距离感大打折扣,导致艺术性原则稀释。
写伍超蜗居地下室等待配型结果,余华用的笔触非常克制简洁,和新闻话语维度相近,是一种“零度情感”的间接性表达。伍超先是“上缴身份证”“签署协议”……然后进驻地下室,“有人一天两次送便宜的香烟、送两次饭”“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余华主要采用白描手法,一五一十讲述卖肾过程,各类动词和名词占据主要篇幅,整个话语体系格外清汤寡水,这在习惯了被辞藻浓烈的“重口味”灌溉的读者看来,自然有些不合口味。但在“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和“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联合发起的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研讨会上,余华却亲自捍卫新作语言:“有人说语言怎么苍白,语言枯燥无味,白开水一样的语言,我确实没有想到语言也有人骂,因为这个小说的语言我非常讲究的,我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尤其到一校、二校的时候,改动的全是语言。”[4]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该情节大多显得干净冷漠,但又无意识显露出余华续写温情路线的潜在功底。在卖肾最后叙述语言峰回路转,弥漫着淡淡的悲凉与温暖,“那些地下的邻居都来探望他,给他送一些吃的……几个邻居说要把他送到医院去……”在昏迷中醒来的伍超一直说自己听到了“鸟叫”,这正是他幻想中希望的化身和标志。
改革开放后,尤其是新世纪以来,新闻话语体系面临着新变革。新闻不断被类似小说的私人化话语侵蚀,存在于正式和不正式的话语体系之间的沟壑被大众媒体填充,具体表现为严肃新闻的娱乐化、碎片化和表面化。私人的情感叙事模式不断替代国家、民族等宏大叙事。[5]卖肾事件的书写正是底层新闻折射文学的缩影。《第七天》的话语凸显出新闻话语追求的现场感,余华速写了一幅一个年轻人为爱卖肾走向死亡的悲剧图景。如今身处丰沛的新闻文化场,谁都无法保证能在新闻中全身而退。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新世纪小说是否涉及到现实的某一侧面并传达其现场感,而在于它们更多地是站在某一特定阶层的暧昧立场上满足于对局部生存现场的描摹,满足于根据现实生存的逻辑来新闻化、功利式地“再现”生活。实际当小说融入如此密集的社会新闻后,公共话语与私人话语间的二元对立受到消解与弱化。
小说与新闻的叙事视野存在交界地带,余华在《第七天》中将刻意求真作为一种叙事策略,用目击者身份进行叙述发言,将现实的社会空间进行展现剖析,奉行新闻价值判断中极为重要的客观原则,其在叙事上展现的这种网络媒体和文学的互文关系更为直接大胆。
“《第七天》不同于余华此前的小说从象征抵达真实,而是从可感可知的现实出发,抵达了荒诞和不可理喻,从真实上升到了象征。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我忽然理解了《第七天》的写作诉求:它从现实出发,将眼见耳闻的人和事整合成了一个象征性的能指,以寓示整个时代的荒谬和不可理喻。”[6]的确,这里的卖肾事件也仅仅是我们现实社会的一种管中窥豹的方式。类似卖肾这样的器官交易自然不被法律认可,但现实生活中,团伙被抓的信息却一直常听常新。我们常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是饥饿的市场本身带来了这次营销?还是人性的一种扭曲和畸变呢?在这里,余华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探究人性本真的窗口。伍超为了给鼠妹买一块墓地而走上了贩卖黑肾之路,一方面,可以说明伍超对鼠妹爱得深沉,另一方面,也正是弱势群体这一社会问题凸显。此时的小说叙事异常平静,这种平静却显出叙述者的一种麻木,这种麻木所带来的深刻,更让人印象深刻。《第七天》中所描述的种种现实世界的丑恶,无形中传达出一种悲剧的日常生活化,所有本应成为新闻的事件,都被毫无征兆地聚集在一起占领读者的视线。新闻变得不是新闻的背后,正是这个时代得了大病的真实预兆。因为数字化媒体的冲击与侵蚀,导致世人经验高度同质化,当我们看见《第七天》中原本应该让我们惊愕无比、嗤之以鼻的人与事中,它们却早已在新闻载体中被我们所提前消费,于是我们的知觉都被时代所毁灭,不假思索地进行不接受处理。在这个理想型文化为世俗型文化让步的年代中,我们变得麻木,那些让人想象与守望的空间无形中矮化。从《第七天》整体叙事风格看,它的确采用了真假变幻的叙事方法,让人琢磨其中,小说叙事的特点展现得恰到好处;从单个细节故事看,它的叙事风格简练克制,不拘泥于小说普通叙事手法和框架,和新闻叙事具有某种隐秘的缠绵。
“余华对叙事纯度的追求是有洁癖的。作为一个有着三十年写作经验的小说家,余华不可能不知道若干零散事件(新闻素材)的介入会干扰、阻断甚至破坏叙事的整体感和流畅性。这更像是刻意为之,包含着一种对荒谬现实的拒斥性表达。”[6]在这种叙事前提下,我们会发现阅读产生的焦躁不适,恰好与我们生存年代的精神与物质状态是同一的,这也正是互文存在。余华说过“单纯的叙事最有魅力”,但《第七天》的叙事却异常阻滞——夹带着大量的解释、说明、转折、假设,使得故事节奏非常缓慢,读者的阅读体验也随之延长扩展,由之引起的疼痛感也愈发长久。阅读文本,新闻事件既是一种逼近的象征主义,又是某种程度上的真实所在,读者几乎无法摆脱这种荒谬感的存在与影响,而这正是新闻叙事与小说叙事之间交叉参差发生的微妙的化学反应。
现代中国的文学场中,纪实文学与虚构文学平分秋色,像《第七天》这类虚构中又大量借鉴社会新闻的写法,正是折中智慧的表达。而大多数学者也认为,90年代中后期先锋小说的转型,即是一种写实倾向的回归。余华正是延续自己对个体命运的这种关注,站到了现实中间。对于这类新闻与小说间的互文,我更乐意将之看作有意为之——文字之下暗含着批判当下的革命潜能,当一切异化事物堆积聚集到一个新闻爆发的顶峰,文学顺利过峰并回归现实平静的原点,又等待下次的聚集。有言道,新闻结束的地方,就是小说开始的时候。而现在,余华在《第七天》中所做的,就是制造这个契机。
[1]高玉.论余华的“先锋性”及“转型”问题[J].文艺争鸣,2008(08):132-139.
[2]余华.我的真实.余华研究资料[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
[3]余华.文学中的真实[J].上海文学,2004(4).
[4]潘卓盈.这是最能代表我全部风格的小说余华果断捍卫新作《第七天》[N].都市快报,2013-7-4.
[5]徐鸣华.我国新闻话语体系的历史流变[J].青年记者,2013(01)(上).
[6]梁振华.《第七天》:由真实抵达荒诞[N].中国艺术报,2013-7-26.
Intertextuality Shuttling Between News and Fiction—Taking Kidney Selling as an Example
Chen Weijun
(College of Chuyang,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Zhejiang 321004,China)
Embedding the real-life news into the artistic expression,Yu Hua's The Seventh Day sways between reality and fiction.Moreover,the selection of the“kidney selling”plot is very typical both in terms of authenticity and discourse and narration.The plot is in a prolonged narrative style with plain and restrained tone,ingeniously manifests the intertextual relationship between social news and novel writing.
The Seventh Days;kidney selling;intertextuality;news
I206.7
A
1672-6758(2015)10-0119-3
(责任编辑:宋瑞斌)
陈威俊,学生,浙江师范大学初阳学院。
Class No.:I206.7Document Mar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