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忆萱,邵 部
(1.辽宁大学 文学院;2.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4)
零度空间中的陌生人——以何开来为例谈新世纪都市新人形象
安忆萱1,邵部2
(1.辽宁大学 文学院;2.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沈阳110034)
作为都市文学载体的都市新人形象,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呈现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特质。以吴玄《陌生人》中何开来为代表的都市新人,作为新世纪都市新人形象的一个侧面,呈现了反抗荒谬的后现代英雄内涵。然而作家在反映都市现象,发掘都市新人时,也不应放弃对精英意识与贵族精神的追求。
新世纪小说;都市新人形象;陌生人;荒诞;精英
进入新世纪以来,从时间维度出发阐释文学变化的“新世纪文学”逐渐瓦解了百年文学的乡土经验,乡土中国正实现着向都市中国的巨大转型。城乡二元结构主导的传统社会形式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面临着农村与城市同质化的挑战,城乡界限已然模糊。时代的变化必然感染着文学的走向,越来越多的作家将目光转向愈发强势的都市文学,以敏锐的感触记录都市生活,传达都市精神。他们关注后现代社会中的人类生活状态,书写都市生活的实践者——都市新人,在文本的建构中续写精神困境的永恒主题。
以都市题材为基础的都市文学以1933年茅盾《子夜》的出版为诞生标志。《子夜》所描绘的都市场景、都市经济、都市人,无疑都是都市生活的重要建构。在融入时代文化语境的背景下,都市文学的概念在都市题材的基础上逐渐包容了更多的新质。都市文学对于都市题材的超越最早体现于上世纪30年代中期的新感觉派文学创作之中。他们致力于上海都市书写,试图展现现代性启发下的“大都市精神”,以夜总会、霓虹灯、广告牌等作为都市符号,传递30年代的上海气息。在当时主流所秉持的正统道德规约下,尽管以穆时英、刘呐鸥等为代表的新感觉派作家更多地叙述着上海社会纸醉金迷的酒肉生活,并不具备正确的价值立场,然而与同时期仅仅局限于都市题材的文学作品相比较,他们的文本具有现代性的气质,最早的捕捉到并镌刻了30年代上海文学与传统文学经验的差异,发掘了文学的新质。
从30年代到新世纪,都市文学跨越了近百年的历史。继30年代都市文学兴起之后,都市文学在40年代经张爱玲之笔达到辉煌,而后的30年间,都市文学因主流话语的压抑经历了无声的静默,直至80年代刘索拉《你别无选择》的发表,都市文学再次浮出地表。百年的都市文学发展可谓跌宕起伏。都市叙述在关注都市题材的基础上,又逐步具备了都市精神、都市立场乃至现代性阐释等形而上层面的内涵。新世纪都市文学在继承上世纪的都市题材与现代气质的前提下,又完善着自身的文学建构。经济的迅猛发展与西方思潮冲击所营造的后现代文化语境,使新世纪都市文学更加关注人类自身的生存困境。不同于以往都市文学的是,作家们站在城市立场,更多地思考城市问题,观察城市现象而非单纯的讽刺与批判。对于城市的理性态度使得作家们的城市立场更加坚定,也更具说服力,文本所传达的都市精神则在真正意义上成为“都市精神”,即一种反叛都市生存困境,努力发掘自我意识的现代追求。吴玄的《陌生人》即是这样一部站在城市立场,具备都市精神的都市小说。
以吴玄等新生代作家为核心队伍的都市文学,建构了一批生存于零度空间中的都市新人形象。列斐伏尔在其空间理论中指出,都市化是日常生活被空间形式统治与压抑的结果,而现代社会则是一个无交互可能的封闭空间,即零度空间。零度空间中的都市新人衣食充盈,知识丰富,却精神困顿。他们在既定的生活轨道上,由怀揣远大志向的鸿鹄变为消解生活意义的无名者。时代的发展非但没有带来精神的提升反而造成了理想的困惑。心灵的荒芜成为都市新人的表征。他们跨越了世纪之交,经历了世纪末的颓唐,然而在新世纪的开端拒绝了理想的烛照,转而走向了反面乌托邦的虚无想象。这是一群迷惘于后现代生存语境中的无聊、无趣甚至无感的现代人,他们又在迷惘中挣扎,试图寻找精神故乡,呼唤自我的归来。吴玄便在此基础上塑造了包括边缘人、陌生人等在内的一系列都市新人形象。
吴玄的 《陌生人》被视为后先锋文学的扛鼎之作。吴玄的文学贡献不仅在于表征了先锋文学的复活,更在于其对新世纪都市新人形象塑造的宝贵尝试。作者以三兄妹中唯一具有正常生活状态的何燕来的视角,讲述“陌生人”何开来的故事。何开来作为高校毕业生,离开陌生的城市,回到了更令其陌生的故乡,荒谬地拒绝了庸常的生活状态,又在拒绝中体验着庸常生活的荒谬。何开来始终秉持着无聊哲学,以陌生的态度保持着与家庭、社会的距离。何开来在对荒谬生活的认知过程中逐渐蜕变,由社会规约之外的荒谬者成为反抗荒谬社会规约的英雄。吴玄借助何开来的形象,阐释了他关于现代都市特有的荒谬的哲学思考。
世界的荒谬是自我荒谬的形成前提。世界的荒谬在于后现代生活造成的实用主义价值的确认。在后现代社会中,“宏大叙述”失去了其原有的可信性,人们为运作效率遮蔽了双眼。这显然也影响到了后现代社会的精英教育。利奥塔尖刻地指出,知识分子死了——后现代社会的知识传授消解了精英的内涵,所谓精英转而成为提供社会职能需要的工作者。高等教育的理念在于创造技能而非建构梦想。作者在小说开篇便定位了何开来的身份:南京大学历史系,并且特意进行了强调,“那是全国著名的大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我有这么一个哥哥感到自豪”[1]。显而易见,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何开来非但没有在既定的社会轨道上运行,反而在正常生活中不断游离、逃脱乃至拒绝,成为具有讽刺意味的陌生人。可以认为,教育所支撑的社会荒谬直接导致了人本身的荒谬。此外,世界的荒谬又包含了何开来所熟悉的家庭生活。受传统价值观念主导的父辈,为何开来指认的是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中庸之道,而何开来本身作为被后现代生活环境所浸染的都市人,必然与父辈的价值标准发生冲突。何开来拒绝了父亲期望的去大城市施展才华的潜在可能,拒绝了朝九晚五的公务员生活。何开来反对既定价值规范的荒谬态度,不仅意味着现代都市人摆脱传统框架,发掘自我意识的执着,也隐含着传统道德社会向后现代社会过渡的艰难。对于何开来,父辈价值观念本身即为荒谬。对于同辈人,何开来与其妹妹何雨来有悖伦理的情感纠葛又加重了文本的荒谬之感。何雨来作为作者重点刻画的人物形象,是始终处于正常状态的何燕来的双胞胎妹妹,这样的设定确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同样的外在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乱伦本身作为一种荒诞的情节,是对传统道德禁锢之下的人性解放的极端阐释。在后现代社会语境中,何开来的乱伦行为,表征的是其消解自我,沦为陌生人的决绝态度。
吴玄在 《陌生人》自序中指认何开来的生活状态,概括为“自我比世界更荒谬”[2]。荒谬自我是理解何开来形象的核心。何开来在经历了职业身份、家庭身份转换后,逐渐脱离了身份的框架,成为空心的自我,“孤独的裸体的自我”[3]。何开来的陌生感不仅将其与亲人、爱人所建构的家庭社会隔离,也使他与具有个性特点的作为人的自我隔离开来。他回到故乡,试图在故乡中摆脱陌生感的纠缠,却以失败告终;继而奢望在李少白身上发现心灵故乡,却终以拒绝姿态告别爱人;他妄图将自己与构成后现代社会基础的金钱、性爱割裂,于是选择了与杜圆圆结合,彻底抛却人的本能追求,做了又一次回归故乡的努力。何开来在寻找故乡的过程中,尽管一次次沦陷于荒谬,却始终没有放弃摆脱荒谬的挣扎。他不断演绎着在故乡与北京两地之间关于回归与逃离的无限循环。小说结尾,何开来再一次乘坐上开往北京的列车,表征了反抗的继续。同时,何幸作为何开来生命的延续,无疑代表了反抗荒谬的继承者。何开来面对生活与生命的循环,坦然接受当下命运,成为反抗荒谬的西西弗式的英雄。同时,何开来对荒谬的反抗还体现在其对自我意识的唤醒。萨特指出:“荒谬既是一种事实,又是某些人对这种事实的清醒的意识。”[4]何开来即是“某些人”中的代表,他的清醒在于对人终将走向死亡的认知。何开来在新千年到来之际选择跳楼自杀,以游戏的态度戏谑了自己的自杀行为。“荒谬支配死亡”,[5]而死亡在何开来手中又变成了一种可选择的行为,荒谬导致何开来的自杀行为,而反抗荒谬则造就了何开来之于死亡的游戏态度。“只有当人对荒谬的命运有清醒的意识时,荒谬才会变成一种悲剧性的经验,他也才能通过反抗实现对自身命运的超越。”[6]一旦缺乏对自身命运的清醒认识,人便会逐渐走向堕落,成为放纵自我的流浪者。在对荒谬自我的认知中,何开来成为反抗荒谬的英雄。
“中国形象总是借助于西方参照系的反射才显露出来的,从而总是暗含着‘西方’的在场”。[7]吴玄的《陌生人》堪比加缪的《局外人》和莱蒙托夫的《多余人》,然而三者之间又截然不同。以默尔索为代表的局外人,是存在主义式的人物,将世界视为荒谬的存在,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加缪始终认为,“荒诞是在人类的需要和世界的非理性沉默这两者的对立中产生的”,[8]尽管局外人始终保持着与社会的距离,但他们在与世界抗衡的过程中并未失去自己的价值判断。局外人的内心深处依然生存着一个强大的独立的自我。俄罗斯文学的经典形象毕巧林,作为同样与外在世界对峙的多余人典型,又呈现着与局外人不同的思想内蕴。多余人与客观世界的游离源于外在世界对其自身价值的忽视或否定。多余人与前者的不同在于,前者是秉持悲观心态的决绝者,而多余人却是敏于思考、讷于行动。陌生人在包涵前二者与社会的疏离关系的同时,更加注重阐释个人性情的怪异。在局外人与多余人始终坚持的自我价值底线面前,陌生人选择了彻底放逐自我,自我成为最主要的陌生感的来源。同样面对死亡,默尔索与毕巧林在生命的边缘对自我价值进行了有意义的剖析,而何开来则将死亡视为一种游戏。何开来需要利用“死亡”的壮举减弱陌生感带来的迷茫,以死亡唤醒自我。陌生人在认知自我的过程中完成着对荒谬的反抗。
何开来仅仅代表了都市新人心灵状态的某个侧面,是后现代社会流行的大众病理的表征者。新世纪都市文学同样具有其他独特的人物形象,充实着都市新人的文学画廊。盛可以在《道德颂》中提供了一个在道德失范时代不断质疑自我、追问人性的女性形象。作者借旨邑与水荆秋之间的爱情纠葛试图展现新世纪个体自由道德与传统道德对抗的无畏与不堪。作者在小说中没有设置任何具有规范意义的价值标杆,有的只是站在传统规范之外,超越道德规约的独立而倔强的人物。旨邑代表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以无视道德框架,在质疑中不断完善自我为特点的都市新人形象。
不同于吴玄与盛可以对都市新人心灵负荷的展现,张欣在《终极底牌》中塑造了江渭澜这样一种具有高贵气质的都市形象。江渭澜具有伟大的人格与深厚的文化修养,张欣在他身上赋予了一切美好的品质,将他作为都市理想人物呈现于读者眼前。正如张欣所强调的那样,“如果你认为这是一部爱情小说,那你就错了,所有的言情,无非都是在掩饰我们心灵的跋山涉水”。[9]张欣旨在传达的,是都市人在生活的跌宕中仍保持本真状态的可贵精神。然而,无论是何开来秉持的陌生的心灵状态,还是旨邑表征的忘却道德的无畏立场,或是以江渭澜为代表的理想人格,都仅仅是都市新人的一个侧面,并不足以承担起典型的意义。我们真诚地呼唤具有共鸣形态的新世纪都市新人形象。
都市新人作为都市文学的载体,其形象变化呈现为精英到后精英再到无精英的文学解构过程。以上世纪30年代茅盾笔下的吴荪甫为都市精英代表,作为机械工业时代的骑士与王子,吴荪甫具有强大的政治手腕与经济头脑。他的思想始终与时代紧密相连,行动始终跟随时代的节拍,是时代大潮的引领者。而当代文学视野中的都市新人,则以刘索拉在《你别无选择》中塑造的音乐系学生为表征。王一川在《中国形象诗学》中,将这一时期的都市新人定义为“后精英”人物,即“消解了现代知识分子——精英传统之后的精英人物”。[10]都市经济体制的深刻变化逐渐瓦解了都市新人传统的崇高精神,他们不得不融入日常生活,在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中步履维艰。他们反抗着固有的精英道路,以叛逆的形象支撑当代都市文学开端。其后以池莉为代表的新写实小说,进一步解构了都市精英形象,以零度叙事姿态将都市新人置于庸常琐碎的生活之网,成为徘徊于精英意识与平民意识的中间人。而新世纪以来的都市文学,彻底清除了精英意识,呈现出无精英的文化状态。何开来作为新世纪都市新人形象的一个侧面,宣告了精英文化传统的溃败。
精英意识的消逝成为时代发展的必然,然而作家创作在反映现实的前提下,更应注重正确的价值观引导。在这样一个缺少精英的时代,我们呼唤精英传统的复归。在以缺失精英为主流的文学创作中,我们不应忽视个别作家对重塑精英形象的尝试与努力;在关注后现代文化语境造成的精神荒漠的同时,也不应放弃对宝贵信仰的书写,更不可以偏概全,一叶障目,失去都市立场,仅仅停留于对都市生活与都市欲望的直观表现。
对于都市新人形象的创作而言,作为人类文明高端的贵族精神,应当成为作家文学创作的共同追求。贵族精神在包括以教养、责任、自由为主导的高尚品格的同时,还贯穿着贵族气质。对贵族精神的追求并不等于认可在市场经济时代资本新贵的崛起,也并不是对西方古典主义文学时期贵族文学传统复苏的吁求。正相反,我们所期待的文学创作中贵族精神的内涵是现代意义上的公民意识。正如贺绍俊所指出的那样,“对于都市小说而言,我们则是要通过贵族精神抵达现代的公民精神,通过贵族精神去铸造一种优雅、高贵和诗意的审美趣味”。[11]文学作品中,对贵族精神的追求可以有效防止作家在对都市生活形而下的迷恋中走向低俗的歧途。因为,真正的都市文学绝不是光与影、声与色的后现代拼贴,而是有着贯注其中的主体意识和精神立场。
吴玄站在城市立场,书写都市现象,文本中始终贯穿着一种理性态度,执着追求现代文明。以后现代文学语境为背景,何开来代表的新世纪都市新人呈现了不同于以往都市人物的新特质。这些新特质也值得成为以作家为主导的文学主体的思考中心。精英意识的复归与贵族精神的在场应当成为新世纪都市新人形象的建构基础,成为都市文学作品的共同追求。
[1][2][3]吴玄.陌生人[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
[4]萨特.萨特文学论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32.
[5]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上海:三联书店,1987:9.
[6]毛尖.巨大灵魂的战栗[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191.
[7][10]王一川.中国形象诗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8.
[8]加缪.西西弗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26.
[9]张欣.终极底牌[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78.
[11]贺绍俊.铸造优雅、高贵和诗意的审美趣味[J].南方文坛,2014,(6):127.
The Stranger in Zero Space——Taking He Kailai as an Example to Talk about New People in Urban
An Yixuan1,Shaobu2
(1.Liaoning University School of literature;2.Shenyang Normol University,Shenyang,110034)
As the urban literature carriers,the images of new people in urban show the different peculiarities with previous characters.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new people in urban,He Kailai,who is shaped in Stranger written by Wu Xuan,presents the post-modern connotation of anti-absurd as a profile of new people in urban in new age.However,authors should not give up the pursuit of elite awareness and noble spirit when they reflect urban phenomena and explore new people in urban.
new century novel;new people images in urban;stranger;absurd;elite
I206
A
1671-2862(2015)02-0054-04
2014-12-25
安忆萱,女,河北保定人,辽宁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邵部,男,山东济宁人,沈阳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