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的悲情人生与思想意识

张丽丽，马小会，范伟

（1．河北联合大学 出版管理中心，河北 唐山 063009；2．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鱼玄机，晚唐女诗人，字幼薇，一字惠兰，本为良家淑女，“性聪慧，好读书，尤工韵调，情致繁缛。”“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鱼玄机是唐代女诗人中的佼佼者，诗歌婉倩悲凄。钟惺赞鱼玄机：“刘文房、卢允言辈，亦未易臻。李义山能为之，而玄机可与之匹。”可见对她作了相当高的评价。在青春年华，鱼玄机沉浸在幸福的爱情中，做了李亿的“外宅妇”，最终由于李始乱终弃，鱼玄机被迫结束了这段痛苦的婚姻生活。为了摆脱巨大的心理压力，鱼玄机做了一名女道士。没过多久，鱼玄机又陷入爱情以致无法自拔。最终，鱼玄机因妒笞杀女童绿翘而身陷囹圄。鱼玄机从昔日甜蜜美好的妙龄少女沦落为杀人犯，备受凌辱、最终被害，对于这种悲情女诗人，后人往往会怀有一种由衷的同情，处于抑郁生存状态下的她们无力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用作品来抒发她们心中的块垒以及无法摆脱命运的悲哀。她们真实而痛苦的心路历程感动了后世的读者，善良的人性使人们哀怜她们“天教心愿与身违”的遭遇。爱情本身就是复杂多变的，绝不总是以一种美好的状态呈现，在爱情的进程中有欢喜也有哀愁，有欢聚也有悲离，有忠贞也有欺瞒，鱼玄机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与反映。下面就从鱼玄机的悲情人生与思想意识两方面进行剖析。

一、鱼玄机的悲情人生

（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短暂的婚姻

鱼玄机年约十五六岁时，出落得风姿绰约，嫁给补阙李亿为妾。二人结合之后，鱼玄机对当时的生活是满意的。鱼玄机和李亿曾经情爱深笃，后因“夫人妒不能容”，又因李亿对她“爱衰”，不得已入咸宜观。在《情书寄李子安》中她写道：

饮冰食蘖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秦镜欲分愁堕鸽，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首联表示日夜情系丈夫，连梦魂也追随不舍。对玄机来说，夫妻别离是她心中永远的痛，颔联巧妙化用典故，在抒写离愁别恨的同时，再次表明自己的忠贞。孤栖独宿的生活，对于一个正当花季的少妇，毕竟是残酷的，一场秋雨、一阵晓风，都能在她敏感的心中掀起涟漪。这两句无一字写情，却字字含情，可以感慨鱼玄机生命中的早秋，联想诗人生活中的风雨，此即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

精神的伤感是鱼玄机作为个体最真切的心灵体验，见《隔汉江寄子安》：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此诗写隔江相思。在鱼玄机短暂的婚姻生活中，与丈夫的离别是其创作的主要内容，“愁苦之言易工”，起句一水之隔，可望而不可即，可思可忆而不可见，“愁望”二字为全诗之脉。中四句之沙浦鸳鸯、橘林鸂鶒、烟里歌声、渡头月色皆江边常景，在玄机笔下却徒增愁思。鸳鸯、鸂鶒本雌雄相守之鸟，著以“暖卧”、“闲飞”，暗寓双宿双飞之意，可启人伉俪之思。“烟里”有“歌声隐隐”，暗寓人家；“渡头”已“月色沉沉”，暗寓归棹，可启室家之思。此情此景，让诗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丈夫子安。末句以闻砧结愁，凄凉中可见无奈。

（二）“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不屈的挣扎

鱼玄机经过情感的高潮期和低落期之后，并没有从此消沉萎靡，而与当时的名士酬唱往来，试图为自己的感情寻找新的归宿。首先看《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

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

此诗表达求爱之意。由“荷香染衣”而知是垂钓归来，由“弄船”想到钓矶旁的鸳鸯，诗人的联想不可谓不丰富。“无限”表面垂钓时间之长，“何处”表面渴求同往而不得，已隐隐流露出遭到冷落的幽怨。尽管如此，她还是直呼对方为“阮郎”，并以鸳鸯成双，人却不能同船的巧妙对比，含蓄地表达了求爱之意。李郢委婉地拒绝了鱼玄机，因为身为六品官员，他没有办法去接受一个女道士的求爱。但鱼玄机并没有放弃，继续写《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全诗从柳的色、姿、影、花以及根、枝等多种侧面，描绘了柳在不同环境下的不同风采，最后由潇潇风雨，引出诗人淡淡的哀愁。钟惺在评论此诗“影铺”句时说：“两句俱妙在神气静，语气朗。”［1］最后一句表面是诗人为岸柳未来的运气担心，因为秋去冬来，柳将尽失春日的婀娜多姿、夏日的浓荫以及秋日的翠色，而将“零落衰条傍晓红”（唐陆龟蒙《冬柳》），实际上却是诗人自己借柳树抒发时光易逝，美人迟暮的深沉感慨，可见她心中对爱情的渴盼。

鱼玄机还有一首《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此诗诉婚姻苦闷，从诗意看，“邻女”也是一位所托非人、终遭弃斥的不幸女子，玄机与之堪称同病相怜。首联画出一个日上三竿犹掩面而睡，不事梳妆的弃妇形象，点出她懒于打扮的原因是“愁春”，见春景而感慨春回花开人不归。颔联是名句，是女诗人惨痛人生经验的总结，虽平直如白话，却道出了爱的真谛，愁的缘由，陆时雍评曰“俚而旨”（《唐诗镜》）。颈联进一步描写她日夜相思，黯然神伤的情态。诗中既表示了对丈夫的失望和谴责，宣告与之决裂、另觅爱侣的决心，也向受赠者——邻女送去了同情和劝慰，可谓愈直愈悲，字字伤神！钟惺对此评价道：“娇在无端生想便有，痴在全由慧性使成，非有才有色人，不能容易到也。”［2］陆晶清也说：“她被弃时的诗，很傲然的说：‘自能窥宋玉’，就是说我自己能找爱人，何必要屈居人下受人的欺负？她的反抗性很强的个性，也够表现的淋漓尽致。”［3］可见鱼玄机这种懵懂的觉醒给一贯沉寂、压抑的女性世界增添了靓丽的色彩。

（三）“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悲剧的结局

鱼玄机对李亿思念难耐，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仍“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投入进去，最终落得一个悲惨的结果，试看《送别二首》：

秦楼几夜惬心期，不料仙郎有别离。睡觉莫言云去处，残灯一盏野蛾飞。

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

女诗人在遭弃后，心境十分不佳，“不料”二字说明对丈夫的突然离去感到悲不能已、彼既无情，我亦何思！然而忘却也非易事，当梦回中宵，独对孤灯时，惆怅之情、凄凉之感涌上心头。“残灯”句以景结情，在渲染悲戚气氛的同时，微露自投情网的怨恨。后诗前两句以水之柔喻自己的身不由已和终无所归，以云之无心喻李亿的寡情薄义和一去不返。比喻、用典、对比等多种手法的交互运用，使这一经过痛苦反思得出的结论具有哀叹色彩。全诗深情款款，颇有韵味，使人读来一唱三叹，不禁为玄机而感动、叹息。

《三水小犊》言鱼玄机卒于咸通九年秋，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卷十载鱼玄机事迹，称“竟以杀侍裨为京兆尹温璋杀之”，且皇甫枚还记载了鱼玄机在狱中的诗句：“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鱼玄机年仅二十几岁的生命就此终结，不得不让人唏嘘，鱼玄机以悲剧作为结局颇能唤醒世人。

二、鱼玄机的思想意识

（一）“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爱情的觉醒

“爱情是这样充满了意象，在一切事物中它是最富于想象的。”［4］鱼玄机被压抑的女性情思在道观得到舒展张扬。她“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5］如她的《春情寄子安》诗：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这首诗诉相思之苦。冬已尽、春将归，诗人独行于陡峭难行的山道上，泉声泠泠的溪涧，白雪皑皑的远山，使她联想起丈夫子安清俊的仪容、魁梧的身姿，可见诗人不凡的想象力，更让人体会到她对丈夫的挚爱深情，第三联从爱怜出发，写出了对丈夫的关心和劝诫，从中也流露出对其乐而忘情的担忧。四、五两联可谓水到渠成。末联关锁全篇，诗人决定，把以上一切思念、关怀、担忧、渴望之情，统统和泪写入这首诗，寄赠子安，表达了诗人热烈真挚的爱情和缠绵排恻的相思之意。

又如《迎李近仁员外》：

今日喜是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李亿的偶然一次到来，使玄机欣喜万分。前两句，诗人不正面抒情，而从今日闻喜鹊到追忆昨宵拜灯花，突出喜兆频现。以习俗入诗，使诗篇清新、活泼，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后两句写她的美好愿望。为了迎接丈夫，诗人隆重迎接，她打扫房屋，炉内添香，并以“潘岳”称丈夫，主要为了突出对心上人的喜爱，只要能和丈夫长相守，她就心满意足，并不羡慕牛郎织女一类的神仙，写出了她小鸟依人的情怀，毫无忸怩做作之态。

（二）“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价值的体认

封建男权社会的价值核心是对权力、门第、富贵的绝对畏惧和无上礼敬。妇女成为男人的附属品，美貌才华的女子多为天子、达官显贵的玩赏之物。对此社会现象，冰雪聪明的鱼玄机运用她的智慧已看穿，她跳出了世俗的价值标准，见《卖残牡丹》：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尽管是残花，却也不肯自跌身价，颔联既写出了牡丹的高贵，也流露出曲高和寡的意味。前半首抒写的主要是悲慨，后半首更多表现的是孤傲：这样高贵的花卉本来只适合生长在深宫内院，哪能忍受得了路边尘秽的污染？这些无人问津的残牡丹，一旦移栽到皇家园林，只怕连公子王孙也无缘染指！反观玄机自身，虽然地位卑微，但以牡丹自喻，希望能“移根上林苑”，暗示了她有足够的自信去追求一种超越世俗的自由。同时，鱼玄机借牡丹表达这样一种思想：世间万物本平等，无贵贱之分。人世间之所以出现贵贱尊卑，乃为武力征服的结果。上林苑便是秦始皇为自己以及他的后代修建的享乐场所，亦是权贵的象征。汉武帝扩建上林苑，也为了显示刘氏皇族的权威。牡丹本根其他草木一样，是芸芸万物中的一种而已，一旦移到宫廷，和人世间的权贵联系起来，身价立刻飞扬，成为世间罕物。

鱼玄机还有一首咏史诗，见《浣纱庙》：

吴越相谋计策多，沉纱神女已相和。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

范蠢功成身隐遁，吴胥谏死国消磨。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这首诗上半部咏越国使用计谋的神奇力量，一个浣纱的女子，用她娇美的笑靥，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终让敌人倒戈，为国雪耻。五六句则以之相对．写同一历史事件中的两位历史人物不同遭际和归宿。范蠡被越王重用得以施展才干和计谋，终于使越国反败为胜。范蠡则功成隐遁。而子胥的铮谏不仅未被吴王采纳。反而因谏丧生，吴也因之功败垂成。最后两句是诗人的慨叹。面对浣纱庙，不仅自问：西旋、范蠡、子胥今在何方？留下的只有这青山绿水依旧。诗人以后人的眼光审视历史，并留下无限的空间，让读者去遐想。诗中对历史人物的审美意象里沉淀着她强烈的生命意识，那是她不得自由的生命在激切地悲吟！

再看《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崇真观”位于长安朱雀街东新昌坊内，于开元初立。在观的南楼墙上张贴了应试中举的进士名单。首句描写景物。初春，天气晴朗，远处山峦连绵。山岚未散，在阳光下，蒸腾弥漫。极目之中，山峰似云。这句诗，以满目的春晴景物烘托了发榜的欢悦氛围，第二句则着笔到榜上人之名。后两句写到玄机不是前来凑热闹，而是发自内心的关注，她思绪万千，自己身为女子，不能应举，不能到闱场上和男子试一高低，不免生出无穷的感慨来。《唐才子传》说她：“观其志意激切，使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窥见鱼玄机的胸襟和抱负。

三、小结

总之，谢无量曾经做过这样的评价：“唐之女冠，恒与士人往来酬答，失之流荡，盖异于娟优者鲜矣。就中李季兰、鱼玄机雅有文才，为当时诗人所许，虽其行检不足称，而其文亦不可没也。”［6］鱼玄机的诗歌激切地呼吁女性情感、才智与个性得到解放。所谓文如其人，钱钟书说：“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捐忿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澹，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7］从玄机诗歌中可以看出她坦诚率真的性格特征。

［1］陈文华．名媛诗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72．

［2］陈文华．名媛诗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97．

［3］陆晶清．观物文学史丛稿——唐代女诗人［M］，北京：神州国光出版社，1931：49．

［4］莎士比亚．第十二夜［M］，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3：4．

［5］（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27．

［6］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第二编（下）［M］，北京：中华书局，1916：7．

［7］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