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伟,江苏南通人。现为南通大学中文系大四学生。作品散见于《江南》《钟山》《山东文学》《上海文学》《山西文学》《飞天》等。
我站在澜沧江上游的佛堂里,只有不到十四平米的面积。乌梵披挂着西藏僧人的传统服饰站在门口朝里观望,我朝拜的是殿堂内唯一的佛陀,金色的光芒不像传说中那么刺眼,只是升腾出一种祥和的气韵。西藏的佛,相比其他庙堂里的佛像,显得简朴而平易近人,犹如活着的喇嘛。
乌梵转过身跟我说,西藏的佛庙即便低矮陈旧,也是巧而玲珑的,佛身虽然被岁月侵蚀了光泽,但佛的光芒出自人性对它的敬畏。我听完不禁愧疚,中原传统的佛已经被人们扭曲了形象,日夜香火鼎沸却饱含各种欲望和索求,往往只有节假日的时候,朝拜的人才会多些。我对乌梵说,到了西藏才懂得如何去供养一尊佛——它就住在你很深的心底,安静的角落里。
赞布走到乌梵的身旁说着什么,好像是呢喃细语抑或耳语,周围的一切变得寂静深邃,既充满着慈穆,也包含了一丝欣慰。他们进到庙堂大殿内,对我说想继续带我游览方圆数里的风景。而且还说沿岸还有许多寺庙都是藏王时期遗留的,规模不大却也让人敬畏,关键是真实感。佛就坐卧在人的眼前,没有撩人的烟熏火绕,没有跪地后的欲望渴求……
当我进行三次跪拜,走到佛庙门口再回望时,发现静默的臧佛犹如淡黄色的慈爱的母亲。它不比之前的威严了,嘴角充溢着笑容,清淡勾勒起浅墨线条,伏案上摆着香鼎,插着不知何处进奉的两三柱香。佛像的衣衫褴褛,正如西藏僧人平日的穿着打扮,活脱脱的生气便显露出凡间的姿态。听说藏僧的服饰是根据西藏佛陀的衣服样式精心设计的,悬空的蓝珠,僧人挂在领口的佛珠与象征祥和的幡布无不是敬畏与神圣的体现。原以为藏僧设计了佛陀,但根据《藏传佛教史》与克拉亲庙的《藏僧简记》包括一些自传看来,事实恰好相反,是臧佛指引着藏僧跟寻它的步伐与佛光,为藏僧开辟了一条正确的修行之路。
行至澜沧江边,乌梵让我跟着他与赞布去西藏僧人在古代营造的几座寺庙,说是还剩十余里路。我问他们平时是否也走相当遥远的路程,他们先诵一段经文,然后才回答了我。答案是不言自明的,以至于我都感觉到自己的愚钝和世俗气。
太阳在西藏,尤为炽热,像火的起源,一旦伫立在正午的阳光下就通体透明似的,被映照得毫无保留。世间凡体的污垢也好,心灵中储存的圣洁也罢,都会毫无遗留地展现在藏僧与当地民众的眼里。因此,澜沧江与稀疏的草木,连绵的雪山群峰,就像营造无边祭台与朝拜的佛殿,提醒着西藏僧人心中装着宁静与平和。
乌梵说,西藏最著名的格桑花生长在山脚下,我寻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喜马拉雅山余脉,阳光犹如金色的粉尘扑满洁白、积雪的山峰,在如同宝石镜面的峰顶折射出万缕霞光。早晨八点多,西藏边陲的太阳出生,像极了哇哇啼哭的婴儿朝着圣洁如母乳般翘起的山峰凝视着、哭闹着,又仿佛纯洁的梦境被笼罩一层神秘的光环,随着徐徐从山间吹袭的风把每个人的心都掳去了……
乌梵陪我坐在澜沧江支流的河边洗漱。按照藏僧对于高洁的要求,凡是接触格桑花或者其他寄托精神的世俗产物前必须将手脚清洗干净。我们把手缓缓伸入河水中,是种激爽的感觉,其后将内心的不安乃至人性里的欲望,繁复心情如同尘埃般落地,我逐渐闭上眼睛以示自己对西藏这块圣洁土地的尊重。闭上眼,黑暗随之而至。寒流犹如初春的风裹挟斑驳的树叶在我的指尖流转,好像枯黄了的佛像吐出一口千年的气在我的手缝间窜过。任何描述水流与江河的词语在西藏河流的洗涤中都显得苍白,它如同白莲开于雪水,又浸泡在了荒野的石缝中一样素淡质朴。大概隔了三分钟,乌梵让我们睁开眼,理由是先感受再观察。
这是为了更客观地观察世间事物,为了尽量规避人心衍化出的欲望,须闭眼感受,悟出一番心得再行观看,以达到最客观的审视。臧佛的目光中也有这样的审视,冷静而凝练,慈祥而高洁,既有亲近之感又具高远之意。于是,我在澜沧江支流边感受到的即是这种令人深思,顿然发省的客观。把眼睛睁开,我与乌梵、赞布依膝坐着,手还未曾从河中抽拔出来,就已感到渗入骨髓的凉意。乌梵为我戴上了哈达,说是代表神圣与欢迎的意思。赞布笑着,如同天真未泯的孩子,暗红的脸颊上映得透亮,发出一种暗淡中才能衍生的光芒。我重新审视河水,逐渐发觉出新的意蕴。澜沧江据北向南流逝,仿佛贯穿中国万物并滋润生命诞生美景的母亲,她用湿润的乳尖哺育着稚嫩的生灵,使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而西藏扮演的即为文化中精神源头的母亲角色。无论是最高山峰珠穆朗玛或是我手底的江水,它的至寒在于高而洁白如雪,不经历史的风烟,不受世俗时代的污秽所染。流过我手掌的正是哺育了文明千万年的乳汁,继而也给人洁净似雪的感觉。我的心变得沉寂,我的手在水中沉浮,像忘却了它与藏僧的存在;手像是摆脱了生命的舟船浮游着,一片树叶向远方飘去。我凝视冰冷的河水,犹如清澈透明的碧玉镶嵌在距离雪山不远的地方。
我意识到乌梵果然是位真正的藏僧,因为他能把世俗凡人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引入佳境,然后又在适当的时段唤醒对方。他让我与赞布将鞋袜脱去,手掌从水里抽出。脚刚伸进水里,一阵彻人心骨的寒凉差点使我叫出声来。他说,忍受住寒冷与炙热的生命才配见到神圣的东西,比如臧佛与顽强的格桑花,我明白他是让我学到格桑花的品质。寒流袭过脚心的感觉与手掌完全不同,先是一股寒冷,其次是摄人的恐惧,皮肉的麻木无感,最后才挣脱苦难,变得逍遥自在。我说,寒冷的西藏水将我的精神焕发出新活力。他们都笑了。藏僧乌梵对我说,居住三十余年的赞布可不怕寒冷的水,因为人家每天洗涤生活用品都需要接触从山顶流下的雪水,山泉清澈但也寒冷,世间万物都富有两面性。这是我跟藏僧在最初学到的真谛。
花了半个小时,我与乌梵踏过山峦与凹凸的岩石,碎裂的河床,终于抵达了当初观望到生长着格桑花的地点。我说想要摘一朵带回寺庙,他不允;我说想亲手抚摸一番,他亦不允。我跟赞布,站在乌梵的身后像被保护、教导的孩子。我的耳边,佛语的声音隐约传来,好像是梵音为格桑花在山脚所受的严寒称颂。赞布默默地拉着我的手,拽着我的袖子,一副紧张的样子让我觉得开始真正产生敬畏之心。格桑花粉黛的花瓣在眼神的滑落里变得沉重。阳光折射在山腰的岩石上,继而反射在我们站着观赏的地方。藏僧乌梵的双手紧握胸前,这是他内心的虔诚、谨慎,和对佛的敬畏。
深秋的西藏犹如迟暮的美女,风韵犹存但又让人尊敬。藏僧每年一度的朝拜也在十月份的深秋进行,在著名的布达拉宫里,他们犹如千年前的古人沉默,以顽强坚韧的毅力抵御着外界袭来的寒风、寂寥与诱惑。但站在我的跟前不是布达拉宫的藏僧,而是普通至极的藏僧。我听赞布透露,乌梵的故乡在西藏与吉尔吉斯斯坦接壤的哈萨克镇。他是徒步走到西藏佛教最传统的中心地域,然后怀揣虔诚与敬畏,以及对臧佛的解读长久地居住在赞布隔壁的一所小房子里。透过阳光的折射,我好像看到了佛陀一样的人物在面对一株草、一朵花垂泪。那种慈祥与磅礴的爱意无法用赞美的词汇表述,唯独用心细细体会他的苦心孤诣——对臧佛的崇敬体现在对山脚格桑花的怜爱,敬畏。
我的目光几乎全部集中在乌梵身上,只见他撩起藏僧长袍,上面犹如镶满宝石般的颜色,淡蓝如清澈幽深的湖水,深紫如同秋季的梧桐在濒死前所绽放的绚烂,斑驳的灰黛犹如僧人孤苦无依的影子在一袭僧袍上被显露出来。藏僧开始对格桑花抚摸,他的手像漂浮的云伸到距离花朵很近的地方,柔和美妙。他的手终于抚摸在格桑花瓣了,如同一片云朵停留在顽强的生命之上,为其增添神圣的光辉。乌梵解释说,这是藏僧应该的礼仪,是对生命在历经磨练后的爱,也是种抚慰。
我看到藏僧的僧袍上绣着一些花纹图案,好像是天边飘散四去的祥云。或许是乌梵发觉了我的心思,于是主动解释:藏僧必须在朝拜或者徒步修行时穿僧袍,以表示心中铭记佛祖的教诲与长者的叮嘱,还表示自己对臧佛的尊敬。我顿时觉得西藏的僧人坚持的规章远比久居繁华城市中的僧人更为苛刻、繁杂,比名寺古刹中的和尚更有一种神圣感。我心底明白,这是对佛学的信仰——藏僧之所以让人侧目,高望,往往由于对佛学的坚守,对宗教的信仰。
藏僧乌梵走在我与赞布的前头,犹如世外修行的高僧。他的脚步迅疾却不慌张,我留意过乌梵走路的情形,脚步总踏稳在干涸的泥地,踩在不长花草的土壤里,如若遇到草木,他的脚步又会轻柔许多。藏僧的高洁与坚守也许跟西藏本身的环境不无关系。西藏相对高耸的雪山,像极了纯洁的源泉汩汩流淌,滋润着藏人的心灵世界;也隔绝了与外界的道路。当整个世界都沦陷,我想西藏中的僧人也不会陷落。藏僧乌梵在道路两侧的石墩坐下,他让我们也坐着歇会儿。我看见他的眸子里有无尽的甘泉,也有一种保持距离的寒冷;有藏僧居于山中的坦然、释然,也有一贯雷厉风行的凌厉。阳光透过茫茫的雪山——珠穆朗玛与次峰格鲁山上的积雪朦胧地流淌过来,金黄幻化为淡雅的一抹红晕照在我们端坐的石头上面。我看到太阳的红晕下,有位熟悉又陌生的藏人出家了,他怀着对未知精神世界的憧憬、敬畏,对臧佛的喜爱与坚守毅然走过山川河谷、怪石嶙峋的地带。太阳渗流的光彩犹如五色灯火缓缓地洒在藏僧乌梵的身上,他的脚踝、僧袍、额头乃至手上佛珠的转动,一切都静谧了。当地人赞布跟我说着话,谈及家乡的内容。我却想乌梵的家乡是何方,竟会诞生如此执着的僧人。光芒在乌梵的身后隐约幻化为五彩祥云的样貌,仿佛转瞬间藏僧成了佛,得了道。他是自由的藏僧,在西藏的阳光下静坐,滴水不沾。他的嘴中对我与赞布说着话,内容是关于心灵宁静。乌梵说,唯独内心不受蛊惑、能抵抗人性欲望的人才有资格出家。内心的宁静除了自己可以感知,其他人也能通过深处的环境与气氛觉察出来。我说,是呀,就像藏僧乌梵这般让人切身体会到佛的意蕴,关键是它的慈爱。乌梵与我说着话,他说宁静足以致远,足以令四方和睦,六根清净。我感觉意外,因为那是中原佛教徒才会说的话。
乌梵还说,现在的朦胧是因为我们漫步过崎岖山路并在清澈圣洁的河水中渡过,格桑花开启的只是佛学上所称的慧眼。
西藏与新疆接壤的地带多数为高原山脉最集中的区域,常年平均气温只有零下二度。这是我与乌梵、赞布返回家园的路上通过媒体渠道得到的数据。乌梵一路上都在跟我说,藏僧的修行一般都住在深山或者雪原里,因为苍茫的大雪与寂寥开阔的视野能让僧人看到更高的山峰,然后企图去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寺庙。藏僧毕生追求的是精神高度——犹如那座雪峰高山,他将我拉出帐篷当着所有人的面就直直地指向那儿了。我看见西藏辽远的云如同飞翔的鸟翅与耸立的山脉交融,水乳交融般滔滔滚动着,在我这位俗人与藏僧不同的眼睛里。事后,我觉得乌梵想表达某种情怀与精神境界,但对于藏僧神秘、传统的规矩,我还知之甚少。逐渐地,我坐在了回乡的机动车上,乌梵在前座开动,我和赞布说话的过程中得知西藏僧人的寺庙建于山峰之巅的占绝大多数。我想起了乌梵亲口说的“看到”与之前藏僧的“慧眼”,把两者结合起来便在我的私心里撩起对藏僧的倾慕与崇敬,犹如藏僧敬重佛典与西藏的大佛;我像是一名普通的虔诚远客从雪山另一边过来,请教藏僧的精神与信仰。乌梵的脑袋从后方望去却也洁白得很,或许外面的雪景过于白嫩了,犹如婴儿的皮肤,头颅上还隐约生长着几撮低矮、微弱的毛发,像枯黄了的残余草皮在风里摇曳、垂荡着。大概时间在此刻停滞于我的脑海,藏僧乌梵在我的心底好像神灵般存在,发出幽茫的圣光,他是藏僧间最质朴的代表,从乌梵的坦途跟行为细节里,我看到了藏僧修为的理念。不久,我也见到了他们的生活方式。
2008年冬季,我到西藏探访僧人是很随兴的,全凭兴趣,包括数千年来他们的保守、神秘都作为吸引我的魅力。我记得到达布达拉宫那日正好也是大雪节气。我站在布达拉宫的三层殿堂中观望西藏最著名的僧人——与乌梵的表情相异,他们的面目是凝重而迟缓的变化,胡须一缕,佩戴高扬的僧帽,红底蓝边悠悠地低垂着,简直是保守、麻木的僧人;殿堂内部粉饰一新,露出火红的颜色,犹如太阳光辉铺洒满整片拱形墙壁与阴沉的里屋。我记得有个生了重病的女子携带不足五岁的儿子在殿外跪拜,行僧人礼仪,说是想请住持帮忙看病,但无人过问。香客与僧人南北有序排列着,犹如编织缜密的麻布。乌梵却不同,他所居住的屋子与认识的其他僧人,也与当年冬季我在布达拉宫见到的不一样。藏僧总是最崇尚高洁与兼爱的出家群体,乌梵是在午饭与我盘膝而坐的时候说道。由于大雪封山,路途也被滚落的雪球堵塞了,我们在吃好午饭后没有回到赞布的家中而是选择跟着藏僧乌梵去往卡克拉玛山顶峰的寺庙。乌梵说,里面有他许多熟人,在寺里短住几天总没问题。那是一座建在4580米高的小型寺庙,共含十余间卧室,供奉佛像的厅堂。我进庙门时,特别留意了正规的寺名,但都是以藏文书写,我看不太懂。
进入院内便是佛殿,占地85平米,除了藏传佛祖以外,还有金身罗汉数十尊,全是小的塑像。由乌梵引路,我与赞布漫步在陌生的寺里,绕过正殿的后院又出现一棵苍天大树。沉落的雪片飞扬、溅落,犹如纯洁的雨滴浮动在树枝凌空的淡黄色叶子簇拥的怀抱。据寺中僧人说,树木已有数百年,整座寺庙都围绕百年老树而建造,或许是当年的西藏僧人用以每日自省的神木。令人遐思的是,我在诸多文学作品中读到过“神木”之类的树,往往都有驱魔除妖之效。由此看来,西藏最古老的僧侣对于自然界中的古老生命也同样怀揣着爱与敬畏。夜间的高原雪依旧在遥望天际的空中飞舞,又像极了迟暮美人的白发,让人悲怆。我回忆起雪落于寺庙之神木的情景,陡然认为藏僧内心深处的精神高地就是一棵千年老树了。现珍藏于布达拉宫《西藏僧人笔录》中记载:公元前四百余年,藏僧栖居于南藏高原东,渐迁其北至僧木茂密、山岭纵横处建统一寺址以俟臧佛感化。我彻夜未眠思考,书中的“僧木”究竟指的是何物?历经西藏数年、访问有缘藏僧的我渐渐觉得,僧木也许是种泛指,意思是倍受僧人们信赖、精神依靠的古树。《西藏寺庙及僧人大观》里也曾记载:藏僧躲避山雪、疾风于藏寺,日渐古朴素淡;天竺之经卷传与藏地,后而渐受感应。遂即献身以法肃立,现藏僧一类如哈格翰、莫里克、松赞干布等……这是关于古代藏僧缘何出家、修行、对佛教崇敬的文字,乃至王族子弟亦受藏僧影响。
凌晨,如沾染铁锈的月牙往西方沉匿了,身旁的赞布早已睡熟许久。唯独我还卧在禅房的棉褥上沉迷地想着日前所经历的事迹。窗外的灯火隐约,好像明亮的眸子在很远的地方透照过来光亮却阻隔于山间树林。有个人走过门外,我听到簌簌的雪落。敲门的人是藏僧乌梵,我与他的结识已经三年余。最初认识乌梵是在2010年到西藏索米亚与澜沧江上游交界的途中。当我午夜以后见到失眠的乌梵,眼眶里尽是泪水,我睡不着,他亦无法安眠。再者,我已然在禅房休息时回忆了许多往事,情绪犹如沸腾的水液。藏僧乌梵与我的三时凌晨会面,让我联想起苏轼和同为贬官的挚友张怀民。苏轼《记承天寺夜游》所述:月色入户,欣然起行。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水中藻荇,盖竹柏影也。今夜的月色朦胧淡雅,在西藏地区已是难得,只缺少稀疏的竹柏。我跟乌梵说关于苏轼与张怀民的这段文字,并解释了知己在其中的含义,令他感动良久的是我对藏僧的关怀、理解。乌梵回忆了我们结识的经历,说有缘分的人终究会相聚,《藏经》里说到缘分,认为人世的缘分除了人的个体种下的因果外,还须感受到自己于灵魂的存在;任何有缘人都需要感知自己的缘分在何方,之前,上天早在思想、性格里为之安排了。
乌梵借用古代藏僧的传说,试图向我表明有缘分的人必然有共同的思想、性格。他拿出一卷经书塞在我的怀中,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我迷糊地应允了他赠送的请求,却没想到经书对于凡尘中的人有什么样的含义。九月中旬,我在居住了半月后,收到乌梵的信件。他让我带领赞布去一趟普力索达山,告诉我在雪山的半腰间建有一座西藏僧人常逗留静坐的亭子。由于赞布身体不佳而且也对臧佛兴趣盎然,于是专门请人指引我们过去。尽管我的心迟迟不能从藏僧的信仰跟自己家乡的精神高度相比的沉痛、慌张中恢复平和,但迫于情面还是去了。深秋的西藏已然飘起了小雪。中国边疆的气候其实没明晰的季节可分,等过了暑期即是初冬来临,九月初突降的大雪便是最好证明。可乌梵为何还要我带着身体羸弱的赞布共赴喇嘛寺庭,理由好像不太充分。我的内心犹如颠簸的山路与硌人脚底的石头般难受,最大的疑惑在于藏僧在敬畏自然、坚守精神高地中流露的神秘色彩源于何方。
风不紧不慢地吹过我的耳朵,仿佛是山谷深处吹袭的寒流掠过冬季的西藏草,沉寂而安静的河流除了洗涤石块发出的声音再也没有任何值得人注意的地方。赞布依偎在我的手边,他今年二十五岁,比乌梵小了整整二十岁。如此柔弱的年轻人为何会跟着我这个世俗的人一起前往藏僧心底圣洁的庭落呢?我的心好像蒸腾出另一番天地,像被无数刀片割裂,一只秃鹫翱翔过去,犹如安静死去的藏僧幻化的生灵,遥不可及的神秘。等赞布苏醒的时候,我们的车队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西藏的山路狭窄崎岖,在人烟稀少的路上行进犹如在直观感受上延长了走路的时间。这让我在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情况下,内心逐渐变得平静祥和。临行前还惦记安全的我,在快到目的地的半路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苍茫的雪如同晶莹的薄片清凉滑入我的皮肤里,宛如天仙下凡后扔下了一粒剩下的米饭。我将手伸向飘雪的大地和天空,竟是飞一般地自由……
我在即将到达前尽量调节一己心境以求理解藏僧的思想及生活方式。于是,通过西藏寺庙作为精神高点来感受藏僧跟信仰佛教的藏人内心的领悟。在乌梵装在包裹里的一本书《藏心亭的起源》中读到:建于唐代的藏僧亭子之所以被唤作藏心亭,是由于它建造的位置在大雪纷飞的山腰;足以观赏西藏最美的雪景,藏心亭南方直朝喜马拉雅山余脉。由此可知,藏僧的寺庙往往代表着藏僧内心对佛学的理解,美景中面朝高山无人之境的磅礴雪林是一天中敲响铜钟的最佳时辰。当我到达藏心亭,赞布跟在身后,车马队伍在山脚的树林中歇息。当我回望,人群里尽数为苍茫的白雪所染。心境犹如茶水,渐渐地平静、平和、瑞和……赞布问我该去找哪位高僧,我说随缘吧。话音刚落,我们的脚步随即站在了亭子里,大抵只有十几平米。厚实围墙内涂抹了藏僧真实的生活场景以及精神向往的天堂。
其中一幅画作讲述了天竺佛教的故事,天王遮敛私处的妩媚多姿、慈爱的笑容全部展现在亭子的壁画中。我开始明白藏僧的精神世界,既有凡尘的不舍、情愫,也有对清静、高洁智慧的无尽向往。两者的矛盾使古代藏人修建了位于半山的亭子——以厚实的砖瓦泥沙盖住几根柱子撑起的主梁。我的身后,赞布称谓了一声大师,接着行跪拜礼;随即我就知道藏心亭的主人来了。我跟着行礼作揖,也不知高僧是否看懂便起身求教。我说起西藏的僧人和佛学,求之以根本。高僧叹了口气,他的须发花白,在山风中微微颤动着,犹如藏山谷底飘着的烟尘。老年藏僧对我说,一切文化好比人们的精神诉求,任何时代都会有文化的出现,而文化诞生的前提是信仰。没了信仰,何来文化?他提到。老年藏僧的名字是普拉达——很罕闻的名称。他说,佛学是文化之一,组成文化的一种样式,佛乃是任何形式的佛只存活在崇敬佛的人们心里,见不到的佛才恰好证明了存在。谈话间,夕阳下了山,余晖在珠穆朗玛朦胧的雪烟中穿梭到我的眼睛里,仿佛亲眼目睹了圣光,如万籁齐鸣的祥和,又如万络丝绸裹挟着一轮红日起舞作歌……
藏僧说道,佛教之所以不能迷信,是因为它是人类的精神文化;之所以跻身于新时代,是由于佛学于藏僧的心未死,也不灭,因为世界需要一种敬畏精神才能避免自堕地狱。藏僧的话如同《藏经》中的句子,一时竟难以全部理解。于是,我问何为地狱。藏地老僧的回答令人咋舌,说“无边的恐惧即为地狱,藏传佛教倡导的万物兼爱、高洁精神信仰为的就是在寻找心灵美感的过程中彻底清除人性中的恐惧。”他表示,尤其是对物质欲望的贪婪,与之相悖却又同一刻产生的恐惧。
在藏僧的心目中,对物质的恐惧是最后发生的事情却又是最可怕的结果。等我沉静地在藏心亭里思索时,他下到山林中提出一桶雪水来,说是给我启发,他问我身上可有西藏的俗物。我想了也只有乌梵赠予的那卷经书,于是把手伸进衣服中取出经卷给老藏僧阅读,他一眼就认出了经书的来历——明朝洪武年间,由一位名唤“企芎”的藏僧所著,写的就是欲望跟人性深处的不安、恐惧。我趁着老僧人思考的空隙望了亭外,大雪封山,如鹅毛的雪片仿佛最纯净的灵魂飘摇地从高耸的山崖边落下,人世最美的景致必在藏心亭中方可见到。
藏僧叫我时已是傍晚五时许,我回身聆听他的解释和感悟。藏僧在包袱里取出衣袍,赤红色的却呈现绵软的感觉,仿佛立即涂抹上一层僧人的肃穆,远隔世外的宁静。他问我为何数度来到西藏,想寻找什么。我说,对西藏的精神高度颇感兴趣,于是在每次无功而返的困顿中找寻。他说,藏僧的世界寄托于虚无、有形两个方面;虚无指的是连绵高山上的白雪,有形指的是暂避风雨的寺院,包括眼前久负盛名的小亭子。藏僧说道,山腰间常年有雪,偶有事故。为何不惧不怕,远赴藏心亭?我回答,因为受到挚友僧人的指点、邀请。真正的藏僧不言语了,他端起早已热沸的白开水,架起简朴的炉膛,再放入些树枝将烧火的水壶放置在我跟他之间,不足半米的区域内。水化作了蒸汽不断喷涌着,好像快要爆炸的热量源。由于距离很近,我甚至可以清楚听到雪水如何变热为温水、渐至沸腾的过程。壶盖被水蒸气顶开的一刻,我看到藏僧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只问及我的感受:你害怕吗?为了喝一壶热水。我说有点恐惧。
接着,藏僧拖拽着僧袍,犹如华丽的贵族坐下又站起,给我的杯中倒入蒸汽朦胧的热水。等我发现水满而溢出,不免叫出声时,藏僧说,人们的不安、恐惧如同杯子里的水。当心灵被注满后,就再也注不进其他善良、高洁的东西了,这就是许多人以各种名义来到西藏的根本理由;藏僧的生活也如同半杯热腾的雪水,之所以寒冷、孤寂,是因为他们拥有一颗至纯向善的心以及遥望着像山巅高洁的白雪一样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