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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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说路遥应该是1984年。那时,电影《人生》在全国如火如荼。我高考落榜,惶惶如热锅蚂蚁,到处乱撞。县文化馆推荐我去乡文化站工作,奈何还未报到,便被人顶替。失魂落魄之时,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姑娘很贤惠,不嫌我家穷,我们便匆匆地订婚了。
那天我正躺在炕上发呆,未过门的媳妇骑着自行车来了。她带来了一些苹果和副食,邀请我跟她一起去镇上看电影。我说工作的事泡汤了,你还愿意嫁给我吗?媳妇愣了愣,咯咯咯地笑了。她说我是看上你这个人,又不是那份工作。农村也挺好的,一茬人呢。
那晚的电影是路遥的《人生》。回来的路上,她坐在后面问了一句话:“茂才,你跟高加林一样有才,农村是拴不住你的。到时候你会不会也不要我了?”“哪能啊!”我随口安慰道。风像把刀,一绺一绺地割着人的脸。媳妇紧紧地揽着我的腰。我感觉得到,她流泪了。此后的三年时间,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完全把我家当成了她的家,做到了刘巧珍所能做的一切。而我,真如她所预料,没多久便离开家乡了。
电影《人生》之后,我开始喜欢上了路遥,到处找他的作品看。我觉得他笔下的那些人物就是我们村的,甚至有些故事就是写我:饥饿,贫穷,自强不息。后来,我与媳妇之间相继发生了许多曲曲折折的故事,感觉如果写成小说,一定很动人,但我当时的职业是工人,没有创作的欲望和冲动。直到2000年之后,我离开了企业,在一个合适的环境下,才开始了我的文学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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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离开了企业,开始在网上讲自己的故事,讲了大概半年时间,吸引了无数看客。随着点击量的增大,各种不同的声音掺和进来,说得最多的,就是感觉我的小说跟路遥一个风格。是啊,想想我们都是陕北人,又生活在几乎相同的年代,想不同都难。网友跟我提的最多的不是高加林刘巧珍,而是孙少平、孙少安兄弟,说我小说的主人公跟他们是一个血统。孙少平兄弟我知道,路遥《平凡的世界》里的人物,小说没读过,看过连环画,没他们说的那样感人。后来《平凡的世界》拍电视连续剧,剧组就在我们家门口拍戏,我亲眼看见他们给饰演孙少平的演员脸上抹油彩,可惜这部电视剧因当时家里没电视,一直未看。《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熟悉的只有那首主题歌——《就恋这把土》。我的小说网上连载后,有网友站出来指责《沉重的房子》完全是《平凡的世界》的摹写,我觉得必须好好拜读一下这部作品了。找到书一口气读完,感觉自己沉浸在故事里不能自拔。我想,如果我先前看过这本书,就不会再写《沉重的房子》了。争论归争论,小说在网上迅速火了起来,点击率数千万次,评论数万条,颂扬和批评的声音俱有,两者相持不下,居然吵了起来,争论不休。小说被新浪、搜狐等门户网站转载,引起广泛的关注。接着便有图书公司找上门来,要求出版。《沉重的房子》起印3万册,不久,满大街都是盗版书。图书公司为了防伪,出了普及本,外包装为我的画,用以防御。小说出版后,作家陈忠实、高建群、赵熙及评论家李星、李建军、仵埂等纷纷撰写评论,给小说以较高的肯定,说我是继路遥之后又一位“极富才情的陕北作家”,寄予厚望。2008年,我应邀参加陕西青创会,引起广泛关注。如此,我便跌跌撞撞地进入陕西文坛。——这个时候,路遥离开我们已经16年了。
我开始重读路遥的作品,《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姐姐》等,特别是《早晨从中午开始》,让我对路遥的文学创作有了深刻的了解。“那里的生活‘过分简单,‘早晨我不吃饭,中午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时吃点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写作紧张时,常常会忘记吃饭,一天有一顿就凑合了,‘我一天通常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这种伙食无法弥补体力的消耗”……我生在陕北农村,小时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受的罪不比路遥少。但参加工作以后,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善,设想在那样一个艰苦的条件下进行写作,每天冷馒头就榨菜,外面北风怒号,里面鼠子乱窜——估计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落荒而逃。但毕竟不是那个年代。现在,我为什么就不能找一处温暖、安逸的地方进行创作呢?路遥是一个视文学高于一切——甚至生命的人,一个把“对待自己要残酷”作为座右铭的人。“路遥律己很严,严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对自己要残酷一点。所谓‘残酷,就是有方向的牺牲:为了主要目标,牺牲次要需求;为了整体意图,牺牲局部快乐;为了在一点上突破,不惜将其余统统收缩;为了一朝成功天下惊,不惜‘青灯黄卷过一生。概而言之一句话,成功的背后有着巨大的牺牲,荣誉的根基下压着说不出惆怅。”(海波《我所认识的路遥》)我想,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倔强,才成就了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们更多的人,正是缺乏这种为文学殉道的献身精神。
成为作家以后,经常会有人问:你和路遥熟悉吗?我尴尬地摇摇头。岂止不熟悉,我是连他本人也没见过的呀。路遥文学辉煌的那些年,我正在工厂忙活,学的是陶瓷工艺,与文学几乎绝缘。如今,陕西当代的文学大家我都熟悉,甚至成为朋友,而路遥,则成为我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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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关注路遥的信息。除了各种回忆、纪念的文章,纪实片《路遥》让我比较直观地接近了这位文学大家。他是不幸的,从小过继给伯父,从清涧到延川,相隔上百里。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没有比少小离家更加伤愁;他是苦难的,生活在那样的年代,饱受饥荒磨砺,艰难困苦;他是倔强的,不羁命运的桎梏,挣开铁链,走向城市;他是磅礴的,谋猷杰异,心事拿云……“他是倒在干渴的路上的夸父。”(贾平凹)他的身后,前仆后继,随者万千。
人的一生不在于生命的长度,有些人漫漫一生,碌碌无为,浑浑噩噩;有的人生命短暂,轰轰烈烈,光彩绚烂,死后多年仍被人反复提起。路遥的人生就是如此。他用自己的生命辛劳,建造了一座高耸的文学丰碑,供后人仰视。
如今,路遥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多年了,感觉却一直没走。新浪网曾做过一项调查,在茅奖获奖作品中,《平凡的世界》阅读率遥遥领先。这些读者中不仅有五零六零七零后,也有八零九零后。许多人把这部书作为自己的至爱,反复在看。每次阅读,眼里都噙着热泪。这部激励了几代人成长的励志之作,书当初出版的时候却屡遭拒绝。出版后,评论界更是口诛笔伐,认为它不过是《人生》的加长版,简单通俗,缺乏文学的“丰度”。其后的一些“权威”文学年鉴,甚至将它排斥在外。大浪淘沙,随着岁月的销蚀,许多曾轰动一时、被专家极度看好的名家大作早已销声匿迹,《平凡的世界》却历久弥新,焕发出勃勃的生命力。二十多年来,路遥离我们不是越来越远,而是越走越近了。鉴于斯,一些评论家提出重新阅读、定位《平凡的世界》的文学价值,我以为是十分有必要的。
沿着路遥的足迹,我来到铜川矿务局陈家山煤矿。1985年岁末,路遥在陈家山煤矿医院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第一部分。矿区的人带我来到医院,那间屋子还在,只不过里面的旧物已经没有了。当年,路遥就是在这里开始了他漫长的笔耕。路遥去铜川矿区体验生活,除了小说主人公孙少平需要塑造,还因为他的弟弟王天乐在这里当采煤工人。1985年8月,经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省煤炭厅来函提议,铜川矿务局党委常委会专门研究,路遥以兼任局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身份,正式来到矿区体验生活并进行创作。1987年秋,当《平凡的世界》写到第三部,也就是大量涉及到煤矿章节时,路遥又来到鸭口煤矿采煤五区体验生活。鸭口煤矿便是《平凡的世界》大亚湾煤矿的原型。在鸭口煤矿期间,路遥在弟弟王天乐的协助下,深入职工群众中调研访问,又多次和矿上的同志一起下到数百米深的井下现场,深刻体验煤矿生活,搜集和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素材。路遥第一次下井工作升井后,把安全帽从头上拿下来,往地上一放,坐在井口就走不动了。他对矿上陪同的人说:“凡是下过井的人,生活在太阳底下就应该知足了。”在《平凡的世界》中,从“大亚湾煤矿”到矿工“孙少平”等情景和人物中,到处留下了鸭口煤矿的影踪,这让铜川人特别是鸭口人和陈家山人感到分外亲切。言谈之中,透着一股深深的自豪感。
在鸭口煤矿,我们下到了几百米深的井底,体验煤矿工人真实的生活。下井前要换衣服,从里到外都需换。因为我们身上的衣服含有化纤,易燃。在职工澡堂,我们把衣服褪下来,原想着一定有什么柜子的。矿长说手机、手表随便放,衣服就搁沙发上,没事的。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我有些纳闷。因为衣服里还有现金。矿长察觉了我的犹疑,他很坦诚地告诉我,这里是安全的,你放心吧!
从澡堂到井口有一段长长的通道,是全封闭的。外面淫雨霏霏,里面却暖烘烘的。矿长说,这些设施是后来才建的。以前工人下井,都是在露天处等待。现在条件好多了。井口黑洞洞的,渗着一股阴气。想想就要钻进四百多米深的井下,深入地球内部——些许期待,些许激动,也许还有一丝丝的恐惧。因为我听外甥说,以前矿上曾发生过墩罐现象,里面的人可想而知。矿长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他说高作家放心,咱们的罐笼有四根铁链保驾,即使发生意外,还有应急措施,罐笼是不会掉下去的。随着哗啦一声响动,罐笼开始下滑,越坠越快。耳边的风在咝咝地吼,耳膜有些鼓胀,麻麻的,像飞机起飞时的感觉。原想,四百多米的距离,需要走一段时间呢,谁知随着罐笼速度的减慢,我们已经平稳地下来了。
井下的世界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主巷道的地面上铺着大理石,弓穹全部用铝塑板封闭,两面的墙壁贴着瓷片。看样子煤矿也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主巷道的风很大,冷飕飕的。矿长告诉我,这是正常通风,可以不使瓦斯聚积,避免煤尘飞扬而造成爆炸。主巷道旁,不时有一些支巷,有的是废弃的井道,有的是运输的道路。顺着一个斜井往下走,转过弯,灯光变得渐渐暗淡起来,最后就没了。而隧道也变得越来越窄,顶端坑坑洼洼,滑溜溜的,渗着水珠。黑暗向里面无尽地延伸着,延伸着。如果此时我手中的矿灯没电了,矿长又不在身边,会怎么样呢?那么多的弯道,那么多的岔口,我会迷路吗?肯定会的。迷路了怎么办?他们能找到我吗?或者前面突然塌方,一个人在井下被困几天几夜,神经会不会错乱?会不会绝望……当年路遥在井下的时候,是否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
井下是矿工的世界,到处都是他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在井下待了约两个小时,还想去工作面,矿长说太远了,十多里路呢,怕我吃不消。
这是一次特别的体验,非常特别。也许是太兴奋了,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矿长一再叮咛,你们作家搞创作,这是一块好地方。你们来,我提供食宿,一律免费。路遥当年就是在咱鸭口煤矿采风,在陈家山煤矿完成了《平凡的世界》。你们多写写咱煤矿职工,他们在几百米深处采集温暖,发光发热,把自己和子孙都奉献给了煤矿,一辈子无怨无悔。他们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啊!
我们见到了“安锁子”的原型,他就在鸭口煤矿上班,已退休。安锁子黑黑瘦瘦的,中等个子,微驼的背,满脸横横竖竖的皱纹,一口土得掉渣的关中话,一看就是个质朴憨厚的人。安锁子说他只跟路遥见过两面,当时路遥给他发“红塔山”香烟抽,拉家常,但说了什么至今已不记得。《平凡的世界》里用的是他的真名。“你怎么看《平凡的世界》路遥对你的描写?”我问。安锁子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过《平凡的世界》吗?”他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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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25日,我与作家刘聪博、王永杰诸君驱车来到清涧,参观路遥纪念馆。陕北的八月最是爽朗,青山葳蕤,蓝天高远。二十多年的退耕还林,如今的陕北早已山清水秀,褪去当年黄褐色的粗犷外衣。纪念馆位于清涧县石咀驿镇王家堡村的210国道东侧。因为在网上见过,一眼望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门前是一座雕塑,一头奋蹄昂首的耕牛,拖曳着路遥的两部代表作《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默默耕耘在厚实的黄土地上,呼应着路遥的那句名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纪念馆的主体建筑朴素大方却又不失庄重肃穆。“路遥纪念馆”5个大字不像是贾平凹所题,也不像陈忠实。走近看,才发现是冯骥才题写。字的下侧有一行“LUYAO1949-1992”的字样,镌刻的是路遥的生卒年月。两侧的墙体做成了凸凹结构,上面布满了诸如“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之类的路遥名句。门前竖立着一尊大理石路遥雕像,作家手持香烟,神情肃穆,凝视着这片他眷恋而熟悉的土地,陷入久久的沉思……路遥曾说:“无论我们在生活中有多少困难、痛苦甚至不幸,但是我们仍然有理由为我们所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是的,周围的山川可以作证,他践行了自己的这一诺言。
路遥纪念馆占地5332平方米,建筑面积1006平方米,共展出路遥生前的生活用品、手稿、信函、照片、音视频等资料600余件。大厅里,圆形的穹顶下,一尊两米多高的路遥雕像端坐在山石上,右臂擎着一支巨笔,肘部垫在厚厚的一沓文稿之上,手抚额头,若思冥想……展馆分为六个部分:困难的日子、山花时代、大学生活、辉煌人生、平凡的世界及永远的怀念,简单概括了路遥的一生。破旧的窑洞,昏黄的灯光,低矮的土墙,高大的枣树……这些路遥笔下熟悉的场景,也是见证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艰难跋涉的历史物证。清涧是路遥出生的地方,年仅7岁的他因为家庭贫困,父母养活不了,不得不将他送往延川县的伯父家……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时光。虽万般艰难,却轰轰烈烈,意气风发。最终,他走出了这片养育他成长的黄土地,走向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成为一代文坛巨匠。
馆的中间还放着几部巨型书的模型,厚重雄阔,乃路遥之代表作。蓦然回首,赫然看见那个手夹香烟沉思的路遥,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潜意识里,我知道是蜡像,但还是感觉他是有生命的,有脉搏的,血液流动的。我甚至在一瞬间眼睛有些湿润,在心里说:路遥,你真的该歇歇了。
是的,路遥,你该歇歇了。你用自己的辛勤耕耘,赢得了文学界的无尽赞誉,也赢得了千百万读者的仰慕之情。而你,却由于长期的超负荷运转,离开了这片你挚爱的土地,离开了千千万万热爱你的读者,成为二十世纪末期中国文坛的最大缺憾。著名作家冯骥才在挽联中写道:“惊闻路遥辞世,心中顿感一块空白,余皆悲痛。路遥是我钦佩的作家,也是陕西的骄傲。”上海作协主席王安忆凄婉地说:“路遥,你说带我走三边,这事情一年拖一年,总以为时间无限多,谁料想霎那间成了永诀!”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咏诗缅怀:“平凡人生事,鬓笔路遥之。字字追心血,节律筑史诗。”中国作协主席铁凝题词:“向路遥的人生和文学致敬。”陕西作协主席贾平凹称路遥是“文坛上的英雄,奋斗者的楷模”。中国诗歌学会会长雷抒雁题词:“你把生命注入了文学,文学延续着你的生命。”……
是的,路遥,你只活了42岁。你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二十二个年头了,感觉却从未走远。你的生命将以文学的名义,永存。
责任编辑:张天煜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