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侯波

2015-03-16 10:38小川
延安文学 2015年2期

小川

侯波现在热闹得很,也忙得很。他的小说一部接一部发表,其作品研讨会也在西安高调召开……他什么时候播下的种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他从容地穿着花衬衫,像个资本家那样,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坐看“盈”利。刊物转载刊发,很多作品跟进评论,这说明了作品的不同凡响。

文学和爱情有一种相像,那就是好感是不由自主的。对我来说,好感就是阅读中感受到的某种隐秘的亲切,那种接地气的文学生活真是面面俱到,亲切无比,并且无情摧毁了学院派的陈词滥调。

今天,有一种普遍现象,那就是作家们喜欢致力于形成一种气质,结果,反倒拘谨刻意,成了一个矫饰的作品。侯波的作品,不矫情不澹妄不拧巴,很多场面并不新鲜,描述的情节都有我们熟悉的特征。而且,通篇对话夹杂着大胆的方言土语,极其准确地贴近人物的乡土乡情,有着漫不经心的风致。不做作,不华丽,甚至土得掉渣儿,但整个作品细节丰富,节奏稳定。

《春季里那个百花香》一开始就是吸引人的,旋风一样一下子就从那些婆姨的吵闹与小性子开始了。从春节临近到正月初一,组织秧歌队、邪教的侵入、赌博、公安的介入、秧歌队临近演出。矛盾一个一个地递进,就像海浪,一波跟着一波,推到最后,所有的矛盾都摆在那了,可以说马上面临的就是高潮,小说却戛然而止。

这个断然结束的休止符,让我觉得余音未了。红鞋怎么办?村长怎么办?秧歌队的演出似乎流产……谁给这些淳朴的村民们主持正义和安慰呢?其实,现世中很多混乱都是易于澄清的,但总是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有那么多人为的因素,那么多的梗阻。似乎,我们的悲哀恰恰就在这里,一个社会的黑暗不是坏人的嚣张而是好人的沉默。这是《春季里那个百花香》带给我的思考,侯波,没有给出答案。他那么武断地把球踢给了我们。我受到小说结尾的震荡。就像瞬间的惊艳“啪”就消失了。我喜欢这种感觉。

的确,好的作品不需要有所指控,因为作品的逻辑足以表达矛盾的衍化,得出结论是读者的事。那才过瘾。我甚至在《春季里那个百花香》作品中,感觉到一种拉辛式的分析——渐进、过度、推进。推进高潮中,小说终止了。

优秀的文学是真诚的表达。这种表达就是被人物“说”出来的。情绪在生活的每一刻都有表现和影响,你“说”得很刻意,很官方,那就僵了。“说”的技巧就在于似乎无动于衷或者深藏不露的随意。

侯波很聪明,他用了不起的通俗让这些村民说话和动作,赋予他们诙谐。这就是乡土,像那些树,疙疙瘩瘩、歪歪扭扭,接出的果实却好吃。在我看来,难过却不绝望,倒显出优雅的范儿来。在这些村民中,幼稚的迷信与最纯洁的宗教感情混杂在一起。侯村长在许多地方表现出的笨拙、在障碍中碰壁、时而的懦弱反倒衬托出红鞋的个性。俗话说,女人的可悲,就是成为一个笨蛋的老婆。但红鞋不仅有头脑,而且注重人情世故,与自己的男人不离不弃。她孝敬公婆,尤其感恩公婆对她的宽容与厚爱。从红鞋的嘴里,我们知道她的公公,一个七老八十的老赌徒竟是一个那么善良的老头儿。红鞋的正义和勇敢,让她不仅出现在村长家被砸的紧要关头,也固执着要给冤死的公公讨说法。

以红鞋为代表的村民们和民警公安要说法,跟进怎样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侯波,不给答案。

人生无常,命运诡异,舍得之间焉知祸福。《贵人相助》更让我觉出一种悠长的回味,小说背后发人深省的东西更多了。如果不是父亲的葬礼,折方宇不会完成一种精神的蜕变。实在,他也曾犹豫,在自己升迁的节骨眼儿上是不是也应该做点什么,不然也不会由着老婆和司机小宇的怂恿去了白云观的庙抽签解签。

在《贵人相助》中,折方宇的出现始终是沉着脸,耷拉着眼,只是到了结尾处,才一脸轻松,并说:“瞧这大摆队,调调儿真有气势。”为什么?因为折方宇的妈。这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却懂得道理。她爱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地说:“妈和你爸其实就是盼着你们平平安安就行。至于官不官的,都无所谓。要不,今天公安哩,明天法院哩,咱家可折腾不起……”特别是母亲关于父亲的一番话中,让折方宇终于知道,父亲饱受良心的谴责而一辈子忧郁不快乐的根由,以致父亲生前留下那么多的字幅,无非是“无欲则刚”、“云卷云舒”、“静以致远”,等等。给儿子的字幅中要他“君子如玉”,正是出于一种苛刻的自省。

这是一场洗礼。母亲的话警醒了折方宇唯唯诺诺、深陷世俗的灵魂,使他坚定了某种信念。否则,他不会掷地有声地对郭一江说:“郭一江,我不认识你,谢谢你设身处地为我考虑。但是,如果这事发生在昨天以前,可能我还会考虑一下,但今天我是铁定不会了。”

“昨天怎么?今天怎么?”郭一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处,让读者忍俊不禁的同时也为折方宇的觉悟击掌叫好。

正派的庄稼人,善良的母亲,他们的力量足以抵御那些心怀叵测,各自利益的宋江江之流。最赤裸裸的是司机小宇的战友,那位侦查兵出身的郭一江。在鄙视这个人物的同时,我不得不沮丧地感到,是什么让一个昔日侦察战士的灵魂堕落成今天龌龊的敲诈者?这是侯波给出的思考,他却不发问。

小心“贵人相助”。一些居心叵测的“贵人”,无非就是给他们自己铺路。他们要么就是为你编结了人情的大网,你是他们网罗的蜘蛛,逃也逃不掉;要么就是利益的温水,你成了他们豢养的蛤蟆,想跳也跳不出了。这种蔓延的可怕,侵蚀了多少人的良知。

父母才是折方宇的贵人。这些地地道道、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无论什么样的时势变幻,始终没忘用骨子里深谙的儒家文化来教导儿子——做人要“君子如玉”。

好作品不需要耐心,耐心是因为不好看。就像嘴里的橄榄,侯波的作品是需要嚼出味道的。一个个转折与发展,衔接的不易觉察,就像光滑的链条,无声而有力地前行。甚至,你自己都意识不到已经被说服,不得不被牵系着,进入侯波的创作意图。这种“抓”人,就像一根线拽到底都舍不得松。用不着思辨,你就会觉察事物之间内在的、隐秘的关系、应和的关系、相似的关系。

侯波的文字表现出来的人物内心,有一种令我惊讶的准确性。至少比他的语言表达准确多了。这会不会就是他的风格,我说不好。反正,他的几篇小说,我都是一口气看完的。一种打得准打得正的感觉使我兴奋地频频喝水。这就是中短篇小说的恰到好处——紧凑,凝练,一气呵成。

动人心其实来源于一种深沉的同感。不管我是把读书当做清凉剂,还是当做绿洲,最起码,我还愿意把书当成一种消受。好书就是好消受。我一贯相信,作家的奖赏存在于同行的尊重之中。对于作品,有人读,就是一种复活。一篇作品不仅要读出它的表皮血肉,还要读出它的骨头。这骨头要硬,要与时代苦痛有一种吻合的力量。

有时,我有这样的恍惚,我们所处的环境更像一个热闹大酒馆,顾客川流不息,在油腻的桌子上,伴着粗俗言谈的嘈杂声。少有人拿书,少有人看书,更少有人谈书。伴随无孔不入的享乐主义时代,时势逼着人假抒情、假“金箔”。文学所谓的“正派”更像一个伪君子,夸夸其谈弥漫在戏剧、诗歌、小说和批评中。“正能量”的旗下,却是一地的“婆婆妈妈”指着当下庸气的风向。假作品到处都有。深沉是假装的,哭也是假装的。多媒体的发达,充斥毫无责任地乱写、瞎读、胡说,一些不惜字纸的文字吏,造出更多的垃圾。假艺术亵渎文学的高尚,也毒害了我们的神经。就像我们生活中的假货一样,防不胜防。

我当然欣慰,在这种越来越具有传染性的虚伪的当下,身边终于显现一种反对虚伪与过度虚构的作品,一个,两个,好几个,侯波算是一个。跳脱婆婆妈妈,与都市市侩的势力虚伪,乡村忧患在侯波的作品中显而易见。那个没什么水平但操了不少心的村长;年轻的村官小董;折书记的稳重;等等。在侯波的作品里,备受关注的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小人物,不论他们遭受什么,不论人的活动场面多么令人难过,他们善良的天性总还是暗示着更好的东西,即使不是安于顺受,也是一种能够自我慰藉的质朴。还有别的东西,虽然不是快乐,但至少是自嘲般的、幽默的、无奈的。就像苦恼人的笑。这也是美,虽然并不新奇。

侯波直言反感过度虚构。他以含蓄的讽刺和灰色幽默的姿态立足,证明他没有上当,用另一种理智规避了模仿和时髦的世俗。模仿,模仿。肯定会让你把灵魂丢在什么地方,所以才像个纸飞机一样在空中乱飞。乏味的作品,彼此不相呼应的比比皆是。

作为一名作家,作为鲁迅文学院的一名学员,侯波的众多作品早就叫好声一片。不管是如雷贯耳的大家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管是十里八乡还是千里之外,作为读者,都给了他同样的掌声。

对生活冷漠,就是对生命的不敬重。侯波以作家的本质,把或者亲身经历的,或者是枕席间的故事上蒙了一层文学的纱幕。他的逻辑更像一张细密的筛子,过滤出他自己想要的精华,从而让读者感受生活之上的东西。要说一点遗憾就是,作者给予我们的还只是些片段……我更想看到那种受苦的,潜在的,挣扎的能力。现实之中,谁不是一个“双重人”?

每个人都是时代的过渡品,包括一个作家的作品。只是,著作是不死的,受时代局限,也印证时代状态。

在很多作品中,只要你有心,就会读出一种相像。抛去时代的不同,思想、逻辑、笔法,等等,总有一种类似——你像他的,他像你的。要说一点典型的,虽然都是对弱者、被遗弃者和不幸者的深厚良心,但侯波在自己的作品里没有言辞激烈地过于谴责。他比雨果含蓄一些,不说结果,不发问,也不辩护;比妥思妥耶夫柔软,不那么紊乱拧巴,分裂的神经质,咄咄逼人地让人表态。那种刻意的涩,暗,扭曲,分裂,臆想,就像一个人内心阴郁的角落里散发的臭气。为了怪诞而怪诞,为了恐怖而恐怖,一些作家擅用陀式的“意识流”,以为只要这样,才是深刻。其实,引人入胜并非这些。忘记了简单,就是忘记了最感动的东西。侯波的随和倒有点像莫泊桑——娓娓地,波澜不惊的。莫不是米粒之珠堪与日月同辉?可是,谁也说不上,莫言就是从一个忍饥挨饿的小人物完成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涅槃吗?

《春季里那个百花香》是侯波在鲁院的时候创作的,结业之际也是小说封笔之时。我很佩服他。鲁院的四个月里其实是忙碌的。我们要上课,要读书,要写,要交流,必要的应酬也不少,哪些时间是他冷静地串联人物、进行逻辑想象的呢?他如何能在鲁院时尚的教室和现代文学馆的华丽静穆中构思那些土得掉渣儿的背景和语言?这种表面的矛盾显然产生于一种强有力的精神结构,我相信这是作家的能耐。尽管他们大都行为乖僻,但依然能够在随心所欲中限定自己的时间,勤奋灵活。

侯波不算健谈,兴奋的时候就会冒出方言,还有点结结巴巴。他的画,憨头笨脑地可爱;他的字体也简单,竖是竖,横也像竖,点也像竖。但侯波也有复杂的时候,其作品的成功率足以证明这一点。他既深思熟虑,又童心未泯。

侯波也有些许遗憾,面对叫好声一片的《百花香》,他还是觉得多有不足,太多的矛盾显得过于巧合。是的,越是成熟的作家越有这种意识,这让他们容易患得患失,总觉得自己的作品有这样那样的不成熟与缺憾。就像达·芬奇,永远觉得自己的作品是半成品,这幅需要补充,那幅需要修改,苟求完美的他不会知道,自己的每一幅在今天都成为了稀世珍品。生活就是如此,无巧不成书。生活中一些巧合的事,令人咋出舌头,并且你都无法解释。有的时候,丰富的确会产生一种不足,或者说,过于完美反而显得匠性。就像油画的质地。如果画得如同照片一样细腻逼真,也就没意思了,有意思的就是那种迷乱、叠加、凝厚,越是远看越是能激发想象。

从侯波的作品中选出若干情节,它们既可以是桥段,也可以独立成篇,证明了侯波的作品细腻而粗犷,纷乱而严谨,他知道如何让自己的作品避重就轻,这或许是出于艺术角度,同时也是成熟作家的一种本能。他看似热闹的作品却能给予读者清净的留白,供你想象。

一篇作品断送读者的想象力,就是失败的。我想说的是,侯波的作品,能上能下。就是如果你仅仅是看热闹,它可以,都是亲民的地气儿;如果你还有思考,它也可以,其作品背后的内省要多深有多深。

对于侯波的作品,我看的不多。只要他不停笔,我就不会看完。不过,一个聪明的人,完全可以通过一个女人来爱慕和了解所有的女人,通过一个男人了解所有的男人。就像李敬泽先生说的,不能把北京的馆子都吃个遍,才知道哪道菜最好。对于侯波的作品,无论是《春季里那个百花香》《2012年冬天里的爱情》,还是《贵人相助》;无论是侯村长、村官小董还是折书记,他们都是靠着自己的良心与自省能够摆脱当下世俗的正义之人,契合时下正能量的光大。

评论最碎,因为感受是碎片似的。跟着书中的情节,这里一片,那里一片。串联通篇所有的碎片,需要趁热打铁一般的激情。否则,就像冷却的鲍汁燕窝,再好吃,也没了口感。生活就是暗流,看似静悄悄,实则汹涌得很。并且,不管悲哀还是喜悦,所有事物都不紧不慢有着自己的答案,我们实在不必急于苛求结局。要我看,骤然间显赫起来的处境好坏参半。而侯波,后劲儿十足,他就像一把锥子,缓缓地,越扎越深。是不是米粒之珠另说呢。

责任编辑:高权 贺延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