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广西 玉林 537000]
作 者:郑立峰,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广西文学。
自现代散文从西方舶来之后,它以“形式的自由”一直受到五四以来的文学家们的青睐。虽然散文这种文体古已有之,但是形式的解放却是五四时期开始的。周作人曾经在编辑《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时这样说:“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淹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①说的是现代散文发生“内应”的关系。刘锡庆在回顾现代散文特征时说:“散文是一个国家或民族时代之精神、个人之情思最真切、最诚挚的流露与宣泄,它具有用母语写作的历史积淀性和民族文化稳定的传承性”②,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之所以着重关注散文,是因为其“个人情思的真切”以及“写作的自由”“随性”等因素。就因散文具有“真实性”的特征(散文同时也具有史料性的特征),我们从散文来体察作家的生命情怀以及文学立场姿态,将是一种有效性的考据。
一
20世纪40年代中国社会处于战争状态,北方战乱,使得人民的生活陷入困境,学校南迁,学生南迁,知识分子南迁,西南成为40年代的文化“中心”。很多知识分子在西南联大教职,教学之余搞文学创作,一来是补贴家用,二来难得的“平静日子”读书写作,王力先生就是这样的作家,他在《生活导报》开辟专栏,有一篇文章《生活导报和我》解析了他为什么写小品文,那“完全是为稿费”,接着又说是环境的使然。可见,在40年代西南是较为“安静”的环境,确实激发了很多知识分子的创作欲望,当然,他们的创作不是“玩”的,也不是王力说的“雕虫”,他们的创作都有所指。他们通过散文,特别是杂文这一“复杂”的文学形式来表达他们(知识分子)对政治时局的看法又或者远离政治,遁入世俗生活,抒发家长里短的艰难情绪,等等。所以,战时的文学写作往往具有“复杂”的情绪。散文写作具有纪实性的特征,要么直白要么隐喻,总是或明或隐,说出事实,说出作家内心,说出精神上的困苦。作为语言大师的王力,在语言使用上,首选了隐喻性的创作。关于为什么选择隐喻性写作,王力在《生活导报和我》中有详细的解析,原文如下:
不管雕得好不好,在这大时代,男儿不能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而偏有闲工夫去雕虫,恐怕总不免一种罪名。所谓“轻松”,所谓“软性”,和标语口号的性质太相反了。不过,关于这点,不管是不是强词夺理,我们总得为自己辩护几句。世间尽有描红式的标语和双簧式的口号,也尽有血泪写的软性文章。潇湘馆的鹦鹉虽会唱两句葬花诗,毕竟它的伤心是假的;倒反是“满纸荒唐言”的文章,如果遇着了明眼人,还可以看出“一把辛酸泪”来!
我们也承认,现在有些只谈风月的文章实在是无聊。但是,我们似乎也应该想一想,有时候是怎样的一个环境逼迫着他们谈风月。他们好像一个顽皮的小学生不喜欢描红,而老师又不许他涂抹墙壁,他只好在课本上画一只老鸦来玩玩。不过,聪明的老师也许能从一只老鸦身上看得出多少意思来。直言和隐讽,往往是殊途同归。有时候,甚至于隐讽比直言更有效力。风月的文章也有些是不失风月之旨的,似乎不必一律加以罪名。③
可见,作家王力在文学创作上,有自己的文化选择,即作隐喻性的文章。当然,这样做是有他的理由的。一来“如果遇着了明眼人,还可以看出‘一把辛酸泪’来!”二来“直言和隐讽,往往是殊途同归。有时候,甚至于隐讽比直言更有效力”。王力是希望遇着“明眼的人”,希望有人读懂他的内心,读懂他的精神世界,这不仅仅只是为了钱,还为了国家社稷。在《战时的物价》《疏散》《路有冻死骨》等散文中,王力“隐喻”性地讽刺了那些贪财敛财的“肥猪”和“发国难财”的事实,“控诉了”民国时期的官僚的不作为和社会的不合理。尽管这个时候的环境“逼”大家写“软性”的文章,写“风月”,但王力决心要从“荒唐言”中说出“辛酸泪”来,正如黄科安说的:“他(王力)的随笔是血泪写成的软性文章”④。王力的“软文章”实际是“隐喻”性的文章,“隐喻”是一个很好的策略,可以“委婉”地表达“愤怒”和“心酸”。这是王力文学的内心,或者说是他的文学姿态。
在阅读王力散文的时候,我们发现王力的散文最常用的构文方式是“幽默”。“幽默”具有荒唐、出乎意料的意味,在文学表现上有含蓄、令人回味深长的特征。在小品文创作中能把“幽默”运用自如的作家屈指可数,王力是一个。在王力很多小品中,我们常常看到“幽默”“讽刺”的力量,黄科安把王力这种写法称为“隐讽”,在笔者看来,这幽默是“隐喻”道路上的分支,它们是殊途同归的。例如《手杖》《清洁和市容》《公共汽车》《跳舞》《看戏》《结婚》《题壁》《著名》《忙》等小品文,继承了二三十年代周作人、林语堂“幽默”一派的“格调”。有谈话风的形态,又有生活的情趣。幽默小品文《手杖》,主要说的是假洋鬼子手持“洋式手杖”假装“绅士”,在上海“狐假虎威”的现实。他们手持“洋杖”在上海洋场,借助洋势力,耀武扬威,欺行霸市,遇到真洋鬼子,卑躬奴颜,胁肩谄笑,即使镣铐在身,也全然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以之骄人;遇见国人,则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俨然自己成了“绅士”,仰首阔步。“这样的人既有主子的凶狠,也有奴才的卑怯的分裂人格。”⑤王力幽默地写出了这群人假借洋势,在同胞面前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丑陋形象,一遇到真洋鬼子便一脸叭儿相的奴才嘴脸,深刻地鞭笞了国民的劣根性。在小品文《天高皇帝远》中借古代允许老百姓告御状的“闻登鼓”来嘲讽国民党“王法”的虚伪;在《寡与不均》中则尖锐地抨击了政府对贪官污吏的“纵容”。王力把“国民党政府和大小官吏”幽默了一回,旨在“揭露”,让我们读出“血泪”,这就是王力的文学立场。
二
穿越王力的小品文,我们看到了王力文学的精神世界——匡扶正义。王力的散文绝大部分是在20世纪40年代写作的。其时正处在民族的危机,国家的危亡时刻,王力的文学叙述放在国家“宏大”的主题上,虽然,他小处着眼,但意义往往在国家、民族层面展开,为国为民“声张正义”,而不是遁入个人狭小的小天地。
例如王力的《应酬文字》说的是中国人有很多“局”,“除了饭局、赌局、烟局之外,还有应酬的文字”的局,这种局,就是在一定场合要求“小而至于一副喜联或挽联,大而至于一篇寿序或墓志”的文章,自己觉得很为难。如果不认真,即可以“有许多蓝本可抄,不必像学术文章那样必须出自心裁,独抒己见,所以一般师爷和三家村学究们都会舞文弄墨,调出一些像样的文章来”。要是认真起来,那“是没话找话说,如果你不甘心抄袭陈套,几乎要写不出文章的”。因为“一方面要讨主人的喜欢,另一方面要让亲众看了不觉得肉麻”。但是“文章”又是“非到了肉麻的程度”,才能“讨他们的喜欢”——“譬如一个非常泼辣,而且从来不懂得家庭教育的女人死了,你还不免要赞她敬夫睦邻的妇道,画荻丸熊的母教,苦哉矣!”这是“应酬”中最无奈的,一般的文章就论及到此就作罢,然而,王力由此延伸到中国民族性格劣根上来,“中国人是一个多忌讳的民族,万事总求一个吉利。”“饭局、赌局、烟局”之外,也是要求“吉利”的,所以,在写“应酬的文字”时首先“应求其不犯忌”,其次是“通顺雅切”,“与其巧运心思,倒不如拾人牙慧”“因为陈套是不会得罪人的”,由此,“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许多逞才调的文人的应酬文字反倒赶不上三家村学究们作的来得妥帖。有些人呕尽心肝,结果是吃力不讨好,苦矣哉”;进而讨论中华民族精神美德的问题:“人生总有几分虚伪,于是对于平生所痛恨的人,有时也不能不稍稍敷衍,何况‘不念旧恶’乃是应中国人所认为的美德。我们对于憎恶的人更应该不已甚,尤其是对于死人。人既死了,万怨俱消,乐得在生人眼中,做一个宽宏大量的样子”。中国人的“宽宏大量”的“美德”,在谈话间,遵循的是循序渐进,以小理入大理,以日常生活琐事化为民族大义,以小见大,晓之以理,述之大义,语言意义宽厚绵长。《征婚》也是类似的笔法,从“征婚人”的尴尬小事情说起,婚礼上的焦点不是“征婚人”,反而是站在“新人”中间的花童,看热闹的人宁愿看花童,也不愿屑顾所谓的“重要人物”,热闹则是旁人的,“征婚人”反而是多余的,然而,又为什么需要“征婚人”呢?接着,王力就西方婚礼和中国传统婚礼说来——中国民族是“爱面子”的民族。王力在写此类散文的时候,都透露出知识分子对社会世情和民族情怀的理解。
在战争的语境里,王力善于隐喻、幽默、调侃,而又显示出宽厚的情怀。他的散文我们常常说是“软性的”“隐讽的”,杂说社会人生世相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在对社会的不合理的厌言经过人文情怀的雕琢,就有闪亮的点评。我们在阅读过后,往往有“大团圆”“美丽的心情”的“共鸣”。面对20世纪40年代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身心苦难,王力采用“隐喻、幽默、调侃”的艺术方法将散文变成“软性小品文”,题材上的“日常化烦恼”“身边的苦楚”造成“软幽默”,开导国人,又为人民的生活添加生活的“乐趣”。例如小品文《辣椒》,本是生活中做饭的一种佐料,但王力却上升到民族大义:食辣是湖南人的天性,湖南人因爱辣椒而喜欢革命,所以湖南人的革命性是天生的,中国的革命最为成功和热烈的莫过于是湖南人带领的。接着王力在艰苦的40年代号召大众不屈服、不妥协,为民族革命起到了鼓舞的作用。类似的散文还有《拍照》等,《拍照》在结尾的时候开展联想:抗战胜利军队凯旋的场景,我们最终会获得胜利,历史证明这种“联想”是正确的,这具有“预见性”的杂谈,在当时可以鼓舞民族的自信心。
王力在散文幽默和严肃之间找到了一种张力来释放他的文学立场和文学精神,在“隐喻”与“幽默”中呈现了文学的美与力。
三
王力文学的意义还在于承接了林语堂“幽默”散文一派的“传统”。进入20世纪40年代,中国文坛“四方林立”,解放区、国统区、沦陷区、孤岛等区域性比较明显,每一个区域都有鲜明的文学取向。40年代西南重庆属于国统区域,在抗战时期,曾有激昂的英雄主义情怀,报告文学、街头剧、朗诵诗成为主流,后来爱国主义逐渐深入,昂扬乐观的激情转变为凝重的深沉的现实主义批判和历史沉思,因为战争的特殊原因,解放区的作家开始有了各自的自主性思考,多层面的作品也随之而来,特别是作为知识分子有“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的情怀,而在文学叙事的选择上,囿于国统区政治环境的“逼迫”,具有正义的知识分子,只能选择“隐喻”性的方式讽刺现实。
王力在文学创作上选择“隐喻”和“幽默”的文化立场,也是环境的使然。诚然,他的出现是有文学史意义的——林语堂的继承者。那么我们如何来解读王力散文具有林语堂散文意识的内涵呢?用王力的话说即在笑的后面所隐藏的“许多道理”。我们从王力的散文中强烈感受到了作者学贯中西的学识和中西合璧的现代文明意识。王力有博大精深的国学修养,在法国巴黎留学五年,更使他接受了西方现代文明的熏陶。所以,在他的散文中,中国文化的遗产、西方文化的精华,常常珠联璧合,在两种文化的比照中产生强烈的幽默效果。《姓名》《西洋人的中国故事》《乡下人》《劝菜》《夫妇之间》《请客》《外国人》《老》等大量的小品文中,都有东西方文化习俗知识的引用,并在比照中显示作者的现代文明意识。《乡下人》表现民主与平等,《劝菜》表现个性自由,《外国人》表现自强意识,《老》表现进取精神。其次,是我们从作者充满滑稽的描述中体会到一种“高深的哲学”,那就是悖反现象的合理性,这一内涵本身就极富幽默效果,作品中的此类描写与效果异常丰富。比如“劝菜”是为了礼让,但大家互劝便必然产生争执。《富》中写富人聚财本为了享受,但他们为了“富”下去而备受其苦,而这恰恰是其致富的机械性手段。作者机智地发现了许多与人类生活自相矛盾以及这矛盾的必然性,因而产生了丰富的颇具幽默色彩的哲学内涵。再者,我们在欣然独笑的反思中感到了作者对历史与未来的调侃。王力的小品文有不少篇什都不同程度地开了历史的玩笑。他所讽刺厌恶的“请客”现象,在今天得到发扬和光大;他于七十多年前讽刺的“媚外”现象,在当今得到了历史的再现;他在七十年前为御寒用破布设计的服装样式,现在成了流行时装。幽默就因这种历史的必然与偶然的巧合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再者,我们在嘲笑、嬉笑和苦笑里品味到一种真诚而执着的忧患意识、悲愤意识和社会民族的责任感。《战时的物价》是忧国忧民,《洪乔主义》《题壁》是对民族劣根性的悲愤,而《寡与不均》《苦尽甘来》则是直接对现实政治的干预性隐讽。我们从王力的所有貌似恬淡的小品中都会发现搏动着一颗赤子之心。最后,我们在会心的微笑里感悟到了作品所承载的有关生命本体的生存趣味。《路哒》于无聊处发现价值,《忙》《儿女》《说话》等许多篇什都苦乐相掺,悲喜交集,从一个点、一个角度,揭示了生活的情趣与奥秘。
王力的幽默小品文为何有如此深厚而丰富的幽默内涵,除了得力于其丰富多彩的艺术表现手法和题材的广泛之外,还在于作者那作为学者与作家的严谨的、执着的、热情的个性品格。王力的所有小品文,大都行文舒缓,用语谐趣、恬淡,持论公允,绝少激烈言词,而他是以其机智的表现方法,用其丰富的智慧,启发读者自己于内心中静默的体验,绝不用大喊大叫。这主要依赖于王力作为大学者智慧上的优越感,正是因了这优越感,他对人生的种种现象都能以独特的眼光穿透,并采取通达、乐观的人生态度,这态度表现在作品中,便是一种对人对己的宽容和自由精神的显现。而智慧、优越、宽容精神、自由意识共同构成了一种潇洒的人生观,这乃是产生幽默的源泉。
在现代散文园地里,不乏幽默散文作家,就其幽默特色概而言之,如果说,梁遇春重在愁闷与悲苦,丰子恺重在闲淡与天真,梁实秋重在文雅与谨厚,钱锺书重在奇妙与尖刻,那么,王力则贵在纯正与豁达。他有一颗纯正而豁达的心,他的幽默于轻、隐喻于软,于整个的创作过程中见纯正,这就是王力文学创作的意义。
①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
② 刘锡庆:《中国现代散文的回顾》,《北京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③ 王力:《王力全集·龙虫并雕斋琐语》,中华书局2015年版。
④ 黄科安:《隐讽:王力〈龙虫并雕斋琐语〉的修辞策略》,《泉州师范学院报》2008年第1期。
⑤ 林美貌:《智者的笑》,福建师范大学2008年博士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