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骁彧[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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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的“人欲观”对汤显祖文学创作的影响
——以《牡丹亭》为例
⊙马骁彧[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晚明社会在经济全面发展的态势下呈现出了不同以往的时代特点,李贽的思想鲜明地代表了晚明社会变革的要求,明确了“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人欲观”。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对杜丽娘“越轨”行为的描写,表达了每个人都有追求生命欲望、幸福生活的权利,这种思想进而演化为一种冲破礼教束缚、肯定男女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时代思潮。杜丽娘的“越轨”行为是对传统礼教的直接反叛,更是李贽“人欲观”的艺术再现。
李贽 人欲观 汤显祖 杜丽娘 越轨
明代后期的社会经济呈现出全面发展的态势,生产关系、经济结构、社会结构都不同程度上呈现出深刻的变革之势。商品货币经济空前发展是社会经济全面发展的显著特征,由古代社会开始起步向近代社会转型是经济体制变革的走向。①
明王朝的政治危机,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政治制度与社会发展不相适应的根本性危机,虽有张居正力挽狂澜但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学而优则仕本质上是以政治权利为物质占有的主要依据。明代中后期随着社会财富的积累,富民大量出现,权势与财富大致对应的社会结构遭到了严重的破坏。统治阶级当然不会甘心于此,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交换财富,结果权钱交易使国家政治机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国家机器因腐败而失去了它的有效性,大规模的土地兼并动摇了封建统治的根本。农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之后,被迫成为流民、佃农和手工业者,这一方面上促进了手工业、商业的发展;另一方面人们的思维方式也随着生产模式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客观上,为市民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孕育着能量。
明代后期,原有的道德体系在金钱面前土崩瓦解,道德重建成为思想界乃至于整个社会的重要问题。于是就出现了杰出的启蒙思想家——李贽。
李贽的思想及表述方式有着中国文人一直以来缺乏的深刻、尖锐、透彻、大胆。他的思想鲜明地代表了晚明社会变革的要求。作为中国古代第一个对封建时代的统治思想提出全面批判的人物,李贽的学说在博采众家的同时又坚持了自己的独立思考。
道德起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分配关系,根源于人们无限的欲望与有限的欲望对象之间的矛盾;而道德,正是调节人们之间的利益关系、解决人的无限欲望与有限的欲望对象之矛盾的一种学说。在社会物质财富相对匮乏的农业社会,儒家的“礼”作为占统治地位的道德规范,其本质就在于维护宗法社会的天然尊长、帝王和官僚阶级优先占有欲望对象的权利。家长的特权、帝王的特权、男性的特权,都在儒家礼教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述。女性,作为儒家礼教物化的占有对象,也是按等级来决定占有的数量。而看透了这一切,却又对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道家,则以其虚静恬淡无为的态度来摆脱物质欲望的困扰。无论是儒家的礼教,还是道家学说,都赋予了他们学说以出于“自然”、合乎“自然”的属性。而佛家,则以其素食、独身禁欲主义的戒律来拒斥世俗所钦慕的一起欲望对象。②
《礼记·乐记》说:“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从此开始“天理人欲”之辩。宋代理学家把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明代后期,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及其与封建生产关系之间矛盾的产生和激化,“理”“欲”之辩也增添了新内容。在这一争辩中,李贽是反抗“存天理、灭人欲”的勇士,他明确提出了“人必有私”的观点,把“理”“欲”之辩推向新的阶段。
李贽继承并发展了王艮“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针对“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教,提出了“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命题。他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行同者也。”社会的伦理道德,并非道学家们所讲的三纲五常这套“天理”,而是百姓穿衣吃饭的基本物质生活。离开了日常的物质生活,就无所谓人伦道德了;满足了人民穿衣吃饭这些最基本的自然欲望,就是践履了人伦道德。李贽把道学家们讲得神乎其神的“天理”拉回了人间,并把它还原为老百姓穿衣吃饭的物质欲望。这样被道学家目为万恶的“人欲”,也就成为了“天理”。
李贽的“人必有私”,是肯定人欲之合理性的学说。他以“绝假纯真”的童心,透视真实的人性和社会生活的实际,直面商品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关系的新变化,揭示了“天下尽市道之交”这一新的社会关系的本质属性,从而更加肯定了人作为个体追求合理的私人利益、满足其物质生活欲望的合理性,同时又明确了“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的这一近代性的自然法命题。李贽既提倡发自“童心”之自然的道德情操和品格,又反对纵欲主义和享乐主义,以此作为合理解决个人与他人和社会群体的关系、实现其“各遂千万人之欲”的道德理念的途径。
人除了需要满足穿衣吃饭的物质生活欲求外,还有情感生活的需求。而情感,首先是男女之间的情感,这乃是人间最自然的一种关系。穿衣吃饭,是为了保证自身的生存,而两性之间的关系则关系到种族的延续。二者都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基本属性。
李贽的人欲观,在情感方面表现为他的恋爱观和贞操观。在中国传统社会占统治地位的儒家伦理中,“男女之大防”的礼教严格限制着两性的社会交往。人没有恋爱的自由,婚姻的缔结不是取决于男女双方的自主意愿,而是听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的私情,只是被看作男人的风流韵事或某种特殊个例的情况下,才被主张“男恕风流,女戒淫邪”的双重两性道德的正统儒家所默认。③一般来说,男女私相慕悦被看作是伤风败俗的行为,女子跟随心爱的男子私奔更被看作是“失身”的表现。明代晚期,正是封建专制和传统礼教得以强化的时期。“存天理、灭人欲”的教条使人性遭到空前的压抑,作为弱势群体,明代女性在肉体和精神上受到了更为严重的压迫和摧残。
李贽的“人欲观”开启了晚明社会冲破礼教束缚、追求恋爱自由之合理性的时代思潮。李贽主张在婚姻上男女平等,赞扬女性婚姻自主,夫丧再嫁。他肯定《红拂记》的侠女私奔是“千古来第一个嫁法”,热情赞扬卓文君“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做主和司马相如的结合是“归凤求凰”。李贽在《藏书·司马相如传》中对此事大加赞扬,并斥责阻碍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相爱的卓王孙之流“大不成人”,强烈地肯定了男女之间追求爱情和幸福的合理性。
在时代呼唤一种新的情感方式的历史情境中,李贽鲜明地提出“获身”还是“失身”的问题。他认为衡量这个问题的标准在于女性自我的选择,如果是出于主观选择即为“获身”,反之即为“失身”。一个人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主体应该自己判定事物的善恶是非,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大事。在李贽看来,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结合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容污蔑。文君敢于冲破礼教“忍小耻而就大计”,视礼教为小,视个人幸福为大,自择佳偶,是对“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吃人礼教的勇敢挑战。李贽肯定了人人皆是“天性之体”,社会要满足饮食男女的需要。
汤显祖与李贽交游甚少,但神交颇厚。汤显祖通过读《焚书》而成为李贽的崇拜者。万历十八年,李贽的《焚书》在湖北麻城出版。他曾千方百计向友人访求《焚书》:“有李百泉先生者见其《焚书》,奇人也。肯问求其书寄我骀荡否。”(《寄石楚阳苏州》)汤显祖读到《焚书》之后,顿受启发,他在给友人信中赞道:
“如明德先生者,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之雄,听以李百泉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这对汤显祖叛逆人格和反抗礼教精神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④
李贽在哲学思想、政治思想和文学思想诸方面,都给予汤显祖深刻的影响,奠定了汤显祖戏剧创作的思想基础。尤其是《牡丹亭》中塑造的惊世骇俗的杜丽娘形象,正是对李贽反传统礼教的艺术再现。
李贽的“人欲观”促使汤显祖创作时有意识地从人的本性出发,去探索在最原始的人性面前,人们的思想行为。于是汤显祖将“游园惊梦”的源头建立在人内心自发的情感上,在创作中更加注重对杜丽娘思想活动的表达,使得这一人物形象极大程度地反映了当时晚明社会人们渴望从严酷的礼教中将人性解放出来,并使之得到尊重和自由完整发展的愿望。
晚明时期以程朱理学为核心内容的传统礼教,“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严重束缚着封建社会少男少女的心身,尤其是对女性的残害更为深重。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反映的思想是深刻的。作品中所表现的情欲,一直是被封建正统思想所禁谈和反对的。作品中通过对杜丽娘这一典型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来达到肯定生命欲望、生命活力的自然与真实状态,借以反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这是《牡丹亭》的真谛之所在,也正是汤显祖所要表现的中心思想。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疑是具有进步意义的。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就开宗明义地把“情”和“理”看作是对立的,以“情”来对抗“理”,指出:“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他在《寄达观》中把这种思想表达得更加透彻:“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可见,汤显祖的文学创作思想是与李贽的进步思想和文学理论关系非常密切的。
《牡丹亭》产生的背景是晚明时代异常压抑和受约束的社会思想环境。明朝大兴党狱、宦官专政、文化专制、实行特务政治,最主要的是程朱理学在明朝成为官方思想统治的准绳。封建统治者通过设立贞节牌坊,鼓励女性自我埋葬青春和一生的幸福。
《牡丹亭》中南安太守杜宝是严守传统礼教的代表人物。杜宝一方面清廉勤政,忠诚为民;另一方面,他严守封建伦常,严酷顽固。杜宝夫妇完全按照封建的伦理道德来教养自己的独生女儿杜丽娘,除了日常的严加看管外,更延请了老儒生陈最良,以“后妃之德”规范杜丽娘。但是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扼杀女儿的幸福;相反的,父母誓把“掌上珍,心头肉”的杜丽娘培养成一个标准的贵族淑女,为了“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最终可让“父母生辉”。
杜宝固执地认为,“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知道个什么呢?”因而他忽视了杜丽娘的青春觉醒,最终夫妇二人落得个“两口丁零”。
还魂之后的杜丽娘本该让父亲更加珍惜,怎料因触犯了杜宝信奉的封建伦理纲常,“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则国人父母皆贱之”。传统礼教让杜宝完全否定杜丽娘的存在,并诬陷亲女是“花妖”“色精”。他在传统礼教的统治下丧失人性,绝情绝义。在皇帝亲自主持的“廷审”中,杜宝先是坚信“臣女没年多,道理阴阳岂能重活”,提出“愿吾皇向金阶一打,立见妖魔”的奏请。父亲的绝情让杜丽娘声泪俱下。当杜丽娘被确信再世为人后,他仍不愿善罢甘休,又抬出“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法宝,向杜丽娘发出“论臣女呵,便死葬向水口廉贞,肯和生人做山头撮合”的绝情诅咒,势要让杜丽娘成为“国人父母皆贱之”的孤魂。
在传统礼教的影响下,作为一个父亲的杜宝宁愿要一个“贞节”的亡女,也不认“亡节”的杜丽娘。杜丽娘由情而死,因情而生,这完全是人欲自由发展的结果。但阻碍人欲发展的根本力量何其强大。这种阻力不是一个人,而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程朱理学,是制约人性发展的无所不在的传统礼教。
汤显祖着意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表现其反封建的进步思想。汤显祖笔下的人物形象,被赋予了更加深远的思想内涵。首先,他认为人不能无欲,“欲”是“情”的基础,它源于内心,美好而真挚,应该得到合理的满足。其次,“人欲”不可“灭”,这样一来,汤显祖不仅肯定了人欲的存在,更肯定了对欲望追求的合理性。这是《牡丹亭》空前的时代特点,也是杜丽娘形象的独特性和时代性的进步意义之所在。这充分地体现在杜丽娘惊世骇俗的“出轨”行为的两个方面:一为言辞出轨,二为行动出轨。
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年方二八,在老师陈最良未教习之前,她已把“关关雎鸠”作为恋歌来理解。汤显祖并借春香之口道出了杜丽娘的少女怀春。在第九出“肃苑”中,春香与陈最良有这样一段对白:
[贴]老师父还不知,老爷怪你哩。
[末]何事?
[贴]说你讲《毛诗》,毛的忒精了。小姐呵,为诗章,讲动情肠。
[末]则讲个“关关雎鸠”。
[贴]故此了。小姐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以飞禽和鸣的求偶之乐,反衬人不能求偶之苦,可知杜丽娘心中的求偶之情已是十分炽热。拿自己同禽兽作比,其共同的基础当然只能是求偶的欲望,即人和禽兽所共有的原始动物性。语言直白,可以说到了赤裸裸的地步。在封建社会,一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说出这样的比喻,不仅不雅更是越轨的言辞。
杜丽娘作为一个普通的少女,虽然一个人独居幽庭深院,但只要发育到一定阶段,求偶欲望照样会本能地产生,这种欲望是强烈不可阻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引出“游园惊梦”的惊世骇俗之举。
汤显祖自认为“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惊梦”和“寻梦”二出就是整部的《牡丹亭》。他肯定人欲反对传统礼教的思想,在这两出戏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惊梦”中,汤显祖对杜丽娘情欲的萌动做了十分巧妙的安排。
情感由内心起伏到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需有一种诱发物。《牡丹亭》中,汤显祖不踏旧迹,没有让杜丽娘的感情寄托在一个现实中的书生身上,而是借用了三春时节的美好景致,把一个“出落得人中美玉”的少女置身于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之中,这不得不使杜丽娘深切体会到春色易去、红颜易老的现实,内心中情思翻滚,激动与伤感交织跌宕。她自然地把“肃苑”中那种以比喻手法来表达欲望的方式,推进到了自言自语地直接呼喊出要寻觅到一个如意丈夫的心声:
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汤显祖把这原本难以启口的心事,让杜丽娘直呼出来,他直率地来表现情欲的不可抗拒。接下来,汤显祖用更加明白的手法把春色萌动人欲的情景不加掩饰地描绘出来。游春归来,杜丽娘低首沉吟道:“咳,惩般天气好困人也”“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唱了一支“山坡羊”: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春色恼人,情深难遣,良缘不见,心中苦楚无处言,度日如淹煎,最后到了呼天抢地的地步。情欲的冲动使她陷入挣扎和迷茫。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在全剧最动人的“惊梦”中,唱出了杜丽娘被禁制的生命渴望。美丽的生命犹如美好春光一般荒废,怎能让人甘心。杜丽娘却只能带着“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的叹息和泪水进入梦境。她想极而入梦,于是不甘荒废青春的杜丽娘在梦中得遇柳梦梅。
汤显祖大胆地将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幽会的情节描写搬上了舞台。梦中,杜丽娘做出了惊世骇俗的“越轨”行为。杜丽娘是“情不知之所起,一往而深”,在现实中却没有可以寄托的对象,大自然的春色唤起了她青春的觉醒,梦中的柳梦梅彻底唤醒了杜丽娘沉睡的本能。在梦中与情人幽欢,得到了本能欲望的满足。汤显祖为杜丽娘安排的是一个梦中的情人。醒来时她并不觉得那样的梦有什么可以羞愧的,反而使她“美梦幽香不可言”。当好梦不在、郁闷愈深,使她深觉人生不足恋。梦本来是一种幻觉,梦中的情人当然也是不可得的。寻找梦中的情人,这是永远不能解决的矛盾。杜丽娘的美梦惊醒,情人已去,眼前站着的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母亲。
于是杜丽娘身上发生了激动人心的猛烈冲击,出现了“寻梦”这一摧人肠断的场景,情欲把杜丽娘煎熬得彻夜难眠。“寻梦”一开场出现的杜丽娘再也不是“惊梦”开场时那种“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的娇憨羞涩神态,而是心神恍惚不定的憔悴形象,她自己也似乎不甚明白“为甚袭儿里,不住的柔肠转”,清晨起来,“独坐思量,情殊怅恍”,只觉得“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汤显祖还着意安排了杜丽娘第二次进入梦境的情节。一连用了五支曲子,让杜丽娘重新经历了与柳梦梅“满幽香不可言”的幽会,把杜丽娘在情欲得到满足时的欢乐上升到了整部《牡丹亭》的顶峰。
然而,梦境毕竟是短暂而虚幻的,好梦醒来,情人和欢乐“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栏,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欢乐的幽会竟是“赚骗”。情感上她渴望“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当她再一次呼喊着“要再见那书生啊!”一路上跌跌撞撞找寻刚刚消逝的梦境时,杜丽娘已经完全丧失了温顺文雅的大家闺秀之气,精神已经彻底崩溃。冰冷的现实,让她跌下了痛苦的深渊。这是杜丽娘在强烈的情欲中产生的幻觉与这种幻觉的破灭所引起的不可名状的痛苦。这种痛苦吞噬了她的整个心灵,她低低唱出了:“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生死皆为情,她准备以死来了结这痛苦的一生。
这是杜丽娘自身感情上的矛盾不能得以解决的必然结果。杜丽娘情欲的萌动和这种情欲的不能实现之间的矛盾,是《牡丹亭》的灵魂所在。从最初本能的萌动到欲望的满足,再到感情的建立,杜丽娘对柳梦梅是由“欲”到“情”。美丽善良的少女为情而死去,从而把戏剧情节推到了最高潮,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牡丹亭》所有感人的力量皆源于杜丽娘上天入地无畏无惧追求幸福的勇气。那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商小玲、俞二娘的情深而至了。
从“惊梦”一场中对杜丽娘与柳梦梅相会的描写,还可以看出柳梦梅让杜丽娘题诗相赠只不过是初次见面时的搭腔之举,“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杜丽娘深深吸引了柳梦梅。两人的结合丝毫也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思想基础,完全是由于天气、春情萌动所诱发的,非理性控制下的情欲。对此梦中幽会,汤显祖在“惊梦”和“寻梦”两出中,反复用多支曲子来加以渲染和描绘,甚至还安排身份高贵的花神来保护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幽会。这些都说明汤显祖是着重描写人欲、肯定人欲的。用汤显祖自己的话说,杜丽娘是为情而死,为情而生。“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当发展到第二十出“悼殇”,杜丽娘于中秋节郁然死去时,人欲不灭的中心主旨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后以起死回生使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来歌颂人欲战胜一切,人作为主体必将成为天地万物的主宰。
中国古代文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一直以雅文学为主流,直到元代俗文学开始兴起才打破这一格局。一方面,晚明之际,随着经济发展,城市市民阶层发展壮大,俗文学的创作开始繁荣起来。晚明思潮应运而生,晚明文学思潮的实质是要求从文学复古主义和封建正统文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而实现向市民阶层、普通民众和下层知识分子生活和思想愿望、审美情趣的市民通俗文学转型。而李贽更是以卓尔不群的才华对俗文学的推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另一方面,汤显祖投身于戏曲创作以传世之作《牡丹亭》对时代进行呼应。从此,俗文学无论是在思想理论上还是创作上都渐渐地繁盛起来。
汤显祖所处的嘉靖、万历年间,以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强调自我、肯定人欲等要求个性解放的进步思想,对文学创作尤其是对小说戏曲等俗文学的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加之当时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市民阶层的扩大,为晚明文学思潮奠定了社会基础。在这股思潮中涌现了汤显祖、袁宏道、凌檬初、冯梦龙、兰陵笑笑生等一批具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三言”“二拍”、《金瓶梅词话》、袁宏道的诗文等作品中,出现了大量对欲望大胆肯定的内容,表现出一种人欲战胜传统道德观念的新思想。《牡丹亭》中采用的文学描写手法,如对幽会的大段描写等,也被其他文学作品中所借鉴。
如果说《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撕开了传统礼教的一角,那么杜丽娘对爱情的生死追寻则是彻底将这个铁幕粉碎。明代戏曲评论家潘之恒说:“自《牡丹亭》传奇出,而无情者隔世可通。此一窦也,义仍开之,而天下始有以无情死者矣。”⑤他赋予杜丽娘这一人物形象深刻的思想内涵,鼓励更多的人正视欲望,勇敢去追求幸福。
可以说在李贽“人欲观”的影响下,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代表晚明时代精神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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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③ 许苏民:《李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2页,第383—384页。
④ 罗宗强、陈洪:《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页。
⑤ 潘之恒:《瑾情》,见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集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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