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岸
世界史中的中国史
近现代中国史是将自身变革与世界变革日趋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历史,也即世界史中的中国史。在东西方文明激烈碰撞的历史性时刻,中国并不存在开放不开放的选择,只能把自身历史放入世界历史的框架,而这不可避免地触发了中国自身的一系列变革。
1840年以来的历程有四个至关重要的里程碑。第一个是鸦片战争,它以武力敲开了中国的大门。第二个是中日甲午战争,它打碎了天朝上国的迷梦,迫使中国蹒跚踏上现代化的求索之旅。第三个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稀里糊涂地卷进这场严格意义上的欧战并且侥幸地站对方位成为“战胜国”,却在一场“和会外交”中蒙受耻辱,新民主主义革命在“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口号中开场。
第四个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作为反法西斯同盟的核心力量为正义战胜邪恶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跻身“战后四强”,获得大国“否决权”,成为“雅尔塔体系”的支柱国家之一。这是中华民族从衰落走向复兴的转折点,中国自此甩掉了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的帽子,命运不再操纵于列强之手,开始在国际舞台上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至今,无论自身状况和外部环境如何改变,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建构和影响力施展始终没有超越战后安排的基本设计。
时代发展的每个节点总有其局限性,历史进程的每个剖面总有其另一面。二战的结束奠定了中国的大国地位,却没有终结中国的动荡,内战来得和荣耀一样快。1945至1949年的中国历史是中国人在二战废墟上重新抉择国家道路的历史,是列宁的“战争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战争”理论在中国国内的延伸,同时也是1947年揭幕的美苏冷战在中国的最初镜像。
历史选择了中国共产党,在1949年重置了中国的现代化路径,也重置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西方唱主角的外部世界以意识形态划线,把新生政权描绘成一个封闭、保守、好斗的政权和“莫斯科的工具”。麦卡锡主义盛行的美国想方设法遏制“共产主义在亚洲的蔓延”,对华实施敌意封锁。面对险恶的国际环境,新生政权做出“另起炉灶”、“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一边倒”的“三大决策”,为的是突破重围在世界上站稳脚跟。中苏关系破裂后,新生政权迅速调整对外战略,提出坚决反对超级大国霸权行径的“一大片、一条线”方针,积极投入南南合作,成功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接着联美抗苏,实现中美、中日关系正常化,迈出改善与世界关系的坚实步伐。
再之后便是实事求是、拨乱反正,重新认识战争与和平的问题,做出“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和平力量的增长超过战争力量的增长”、“在较长时间内不发生大规模的世界战争是很有可能的”论断,全方位对外开放,全面融入全球体系,推行和平发展战略。
回顾新中国成立后的对外关系,似乎很难使人有一个连贯的理解,但正如任何决策都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历史前进了,条件变化了,决策也会随之调整。一个需要认清的事实是,中国共产党人并非教条和激进分子,而是在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的互动中成长起来的现实主义者,开放从来都是他们的宝贵气质,把世界经验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一直是他们探索的方向。在1949年以后的多数时间里,代表中国的新的惟一合法政府都在进行着重返战后世界秩序的旅程,一旦这种努力获得充足的承认、保证和回报,面向世界的大门便重新敞开。
不必纠结于1945与1949这两个年份哪个才能代表当代中国最伟大的转折,它们共同组成了中国从列强欺凌和自我奴役中获得解放的关键记忆,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隆重纪念有助于健全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视野和世界视角。
又一道历史门槛
没有哪场变革能在某个特定时分戛然而止,也没有哪条道路的选择可以在短短的几年内完成,一切都必然经受时间的洗礼和实践的检验。经过70年的艰难调适与磨合,中国已是世界中的中国,不仅已经“站起来了”,而且正在成为全球性的强国。但中国还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强国,内部发展的不平衡和对外关系的未理顺使得它在上升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承受内部怀疑和外部惊惧的双重压力,仍需在理智与激情的夹缝中继续寻路之旅。
2014年11月9日,习近平主席在北京出席2014年亚太经合组织(APEC)工商领导人峰会并作主旨演讲。
战后70年,我们幸运地站在又一道历史门槛之上。当独特大国中国的和平崛起与二战后世界秩序的动态重组并行发生,国际关系当中许多定律性的东西可能将要失去预言的效力,各种因素的互动将开创怎样的先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的选择和作为。无论怎样,中国都不可能退回到过去那种关起门来搞建设的状态,都必须在与世界交流融汇的不断扩大中走向成熟。而国家成熟的标准,是知道自己应当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了解自己需要一个怎样的世界,明白自己应该在世界上发挥什么作用。
我们究竟正身处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秩序?在二战结束之年建立起来的“雅尔塔体系”已随美苏冷战走入历史,冷战亦随苏东剧变而在理论上宣告终结,接下来的固然是和平延续、多边主义兴起、经济全球化深入、政治多极化演进,但一个稳固有道、清晰有形、团结有为的新秩序显然并未确立。布热津斯基认为,所谓“后冷战时代”并不是真正的“时代”,而是“从两国间的冷战向两个大国参与其中的更加复杂的世界秩序缓慢过渡、转换的时期”。
那么,这个过渡期的基本线条又是什么呢?首先,美国的全球控制力、影响力呈下滑之势,所释放的权力空间在多个地区被无序状态充斥,这一现象被西方战略学界解读为现行秩序崩塌之源。其次,新兴力量群体性崛起,要求在世界组织、国际机构中增加代表性、扩大发言权,但不同程度地受制于内部问题,普遍面临“中等收入陷阱”,还不能作为一支整体性的力量抗衡西方。再者,欧亚结合部、中东北非、东亚地区的动荡与冲突在很大程度上是冷战的延伸,二战后国际制度安排的未决问题和模糊地带被时代变迁赋予新的内容,以更复杂的态势钳制着人们避免战争重来的努力。
如果说过渡、转换期的世界秩序错综复杂,那么权力分散就是一个最基本的特征,气候变化、恐怖主义等全球性问题的突出进一步强化了这个特征。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一书中指出,近代以来世界秩序的核心一直都是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确立的西方秩序,现在非西方也要参与和塑造一个世界秩序,西方秩序能否承受非西方秩序的介入,构成新的时代性问题。
过渡期满的世界秩序将会怎样,会有一个“后雅尔塔体系”出现吗?没有人能够准确预知。西方国家“终结历史”的自由主义狂妄正在西亚、北非、东欧、东南亚、拉美多国的转型动荡中遭遇阻击,频繁出现在新兴国家外交语境中的“公正”、“合理”、“国际关系民主化”等字眼又多少显得虚幻。历史学家、纽约巴德学院教授伊恩·布鲁姆在《零年1945:现代世界诞生的时刻》一书自序中说,“如今很少还会有人相信某种形式的世界政府能保障永久和平”,不过他仍然相信不再有毁灭性战争的美好新世界“将屹立在昔日战争的废墟和如今的建筑空地之上”。布鲁姆的中性乐观主义世界观可提供的启发是,不妨怀揣真诚理想做好眼前之事,通过加强国际合作推进全球治理。
未来秩序的重要构建者
在当前的世界秩序过渡与转换进程中,中国是除了美国之外最受关注的变量,美国朝野发出的广泛声音相信中国是新兴国家当中最能挑战美国秩序的那一个。
中国将会是取代美国领导地位的强者吗?中国能够推动形成新的世界秩序吗?也许我们不该过于雄心勃勃——充当秩序领导者的过度使命感其实与帝国思维、强权政治只隔一层窗户纸,而中国对外战略正在发生的哪怕一点点积极主动转变都毫无例外地引起现行秩序守成者的高度警觉。但中国已经锁定在世界中成长的路径,并且拥有不断扩大的利益范围,绝不应闲置自己与日俱增的对世界秩序演变方向施加影响的能力,要肯做未来秩序的重要构建者,有资格进入未来秩序的核心部。
做未来世界秩序的重要构建者,前提是以令世人信服的方式、朝令世人敬佩的方向成功推进国内改革与发展。在过去70年的中间时段,经历了一系列内外折腾和自我消耗,中国的中心任务才从争取民族解放转移到寻求生产力的解放上来,而后一个解放在本质上是一种文明的自我革命,其难度和广度要比争取前一个解放还要大,而且是持续不断、永无止境的。必须坚持这个方向,做称职的世界市场供应者、全球产品消费者、国际合作引领者。如果非要对合理的未来世界秩序做一个起码预期,那应是所有成员都能够将国家任务聚焦于不断解放生产力,同时又不被外部矛盾和冲突强行打断。如果中国能做到这一点,其他国家也不应太难。
未来世界秩序的重要构建者需要致力于促进文明对话与交流。作为二战后世界秩序分化重组的重要表现之一,西方价值观的主流地位正在被颠覆。在庆幸东方文化复兴的同时,中国不应忘记什么才应是21世纪人类的新的价值观念,并且努力使自己内外政策的基本轨迹都能与之相符合。世界秩序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不同文明间的最优秀诗篇的传承与共享,而深陷激烈文明冲突的世界则无法使任何国家安身立命,重现二元对立话语环境、背离人性基本本质于事无补。
美国学者威尔·杜兰特夫妇所著《历史的教训》一书不久前作为“2015开年第一书”出现在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网站荐书专栏里。该书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正题、反题、合题”公式作了分析,认为如果工业革命是正题,资本主义对抗社会主义是反题,那么下个状态就应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合题。杜兰特夫妇写道,“对资本主义的恐惧,迫使社会主义不断扩大自由;而对社会主义的恐惧,则迫使资本主义不断增加平等。东方就是西方,西方就是东方,这一对双胞胎很快就会团聚”。这番话值得正在重新审视东、西方价值体系关系的我们深入思考,也提醒我们,面对空前复杂的世界,海纳百川的战略和政治胸怀是多么重要。
做未来世界秩序的重要构建者,中国当然需要优先关注亚洲秩序的构建。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黄仁伟在2014年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提出,中国可以打造的秩序主要是亚洲秩序,而不是世界秩序。他同时承认,中国提出“亚洲的事情由亚洲人自己来管”令美国非常担心——“这是不是中国的亚洲观?”
在以中国中央王朝为中心的朝贡体系被西方和日本的炮舰摧垮后,亚洲再无秩序。如今,这里密布着最多的冷战残余,朝鲜半岛至今仍未走出战争状态。当下亚洲的总体繁荣是全球产业规律起作用和域内外国家双向选择的结果,很难说哪种区域性制度安排扮演了主角,这也就使得亚洲具备了发展活力最旺盛、热点挑战最突出的双重面孔。若不是本地区国家自发自觉地把中心议程转向发展,域内外大国的购买力形成巨大的“虹吸效应”,“太平洋世纪”可能根本就是幻影。上世纪90年代以来区域多边主义在亚洲的兴起代表了地区国家和与之紧紧相联的域外国家以机制化办法延续“亚洲奇迹”,为该地区搭建制度框架的相通意愿。
作为亚洲经济增长的新“领头羊”、地区战略运筹的老“大块头”,中国的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中国了解亚洲的“大众心理”,正为自己的亚洲政策尽可能多地注入包容性因素,比如提出“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新亚洲安全观,实施“一带一路”战略工程,倡议亚洲基础设施开发银行,提出亚太自由贸易区路线图。这些规划如全面“落地”,将极大地促进亚洲不同经济圈的整合和多边主义的发展。当然,中国还需在解决冷战遗留问题、消除地区冲突线、妥善处理地区内部争端、实现中日和解等方面做出艰苦努力。
与美国“争夺”或“分治”太平洋是危险的假设。美国正致力于在一个涌现出新的力量中心的世界上重新确立自己的领导地位,其衰落可能是个百年历程。未来世界秩序不大可能是个单极或两极秩序,它的形态在很多方面要靠各主要力量协调来确定,在此方面“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理念的实践具有至关重要的示范和引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