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旧与求新:欧洲的城市建设和生活(上)

2015-03-04 15:35王露露
世界知识 2015年5期
关键词:安东阿姆斯特丹马桶

王露露

弃明投暗

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出国。下了飞机我才发现,阿姆斯特丹国际机场其实叫斯基浦国际机场。

斯基浦机场的玻璃窗一股脑落到地上,省得砌墙了,门框窗框不用木头,全由铝合金代替,门自己开来自己关,电梯滚着就上去了,地面的磁砖能当镜子用,恬不知耻的主儿不用撒泡尿就能照到自己的嘴脸。在祖国的怀抱时,我是通过进口电影了解西方的。有一部片子叫《大西洋底来的人》,美国科幻题材,电影里的背景和这个机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今我步大西洋底来人的后尘,也走入科幻片,心里美滋滋的。

到马斯特里赫特市还得坐三个来小时的火车。我坐上大学派来的汽车,前往阿姆斯特丹中心火车站。在车上,我东张西望,踌躇满志,等待异国风情让我欣喜若狂,目不暇接。奇怪的是,才下午4点多,天已擦黑,乌云压顶,冷气逼人。我冻得发抖,后悔刚才在机场没从皮箱里揪出一件厚毛衣来备用,本来美滋滋的心情被阴灰的天气迎头浇了一盆冷水。但当汽车驶入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时候,那盆冷水升级为冰块,镇得我心灰意懒。

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建筑跟这里的天气一丘之貉,又黑又旧,又老又破。从远处看,中心火车站的主楼像只大灰狼,两扇窗户像饿疯了的狼的眼睛,射出黄里带红的光。我自投罗网,步入豺狼的血盆大口——正门。 随后我使劲眨巴眼睛,努力适应这里的光亮。幸好大厅的吊灯向四周发出温暖的光,为藏在乌云后面的太阳代劳,驱散着大气中的阴森冰冷和建筑里的老气横秋。

学校派来接我的临时司机叫彼得,他查看了一下时间表,下一班去马斯特里赫特的火车是50分钟以后,于是说要陪我到车站的咖啡馆里喝点东西,在外面等怪冷的。我就被带进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抬头一看,房子一望不见顶,高得吓人。定下神来,隐约发现一根类似千年古树的顶梁柱,眯起眼后还能辨出雕刻在柱子上的松鼠,松鼠爪子里的松果,还有柱子两头缀着的花篮。我心想,咖啡厅装只大度数的灯泡该多好!省得我一骨节一骨节地发掘柱子上挺有创意的图案。

我就坐的咖啡桌看上去也有年头了,黑不溜秋,桌面凹凸不平。深褐色的皮椅子则除了被磨得发亮的铜钉以外,根本看不出轮廓。等到服务生过来问我要喝啥时,我彻底服了:连她的工作衣裤也是漆黑的,只有领口袖口处露出雪白的脖子和手腕。

坐下以后我才觉出来小便憋了一路,便站起来找厕所。可我一转头,腮帮子差点撞到墙上悬挂着的空皮箱。箱子四角漏风漏光,如果下雨的话,肯定也漏雨,提手也因久经使用变成弧形的了。我问司机,把一件破行李钉在墙上碍事儿,其创意何在?他说,这叫室内装饰,以颂扬车站悠久的历史。这皮箱能在旅客的脑中勾画出上个世纪的风貌:蒸汽火车呼啸着驶往度假胜地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男士手持文明杖,女士头戴公主帽。维多利亚式的文雅,19世纪的浪漫,尽在皮箱不言之中。

我鼓足勇气问,这恋旧癖西欧别的国家也染上了吗?他答道,荷兰因为小国寡民,船小好掉头,在欧洲还算是敢于品尝第一只螃蟹的。我要是去英国,便会发现,那里的人更甚,缠绵于上世纪日不落大英帝国的余晖里,至今流连忘返。大不列颠的臣民宁可选择落后于时代,生活条件简陋,也拒绝全盘现代化,与世界接轨。法国其次。德国是没办法,它在二战中被盟国炸回了旧石器时代,战后只好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不过德国所有幸免的老房子都受到政府的保护,谁敢动它们一根毫毛,就法庭上见。

我心里犯嘀咕,要体验文明古国,我还到这儿来呀?俺家门口就守着五千年的华夏文明,这不是想换个口味才远涉重洋走西欧吗?这可好,荷兰比我祖国还历史,我哭都来不及了。

阿姆斯特丹:外面克己复礼,里面春心荡漾。

暗藏机关

我吸气收腹小心翼翼地顺着桌与桌之间的夹缝挪向卫生间,生怕撞翻两旁喝咖啡海聊的顾客。我搞不明白,舍不得用大灯泡就算了,为啥不把这店面设计得宽敞一点,非要让素不相识的顾客们在拥挤的空间耳鬓厮磨?我对荷兰首都又黑、又冷、又旧、又破的印象,凭空加了一个又窄。

我经过一桌桌一对对的顾客时,本想顺手牵羊偷听一下他们在海聊啥呢,但他们跟夜间行窃之前商讨作案路线一样,彼此窃窃耳语。不使用扩音器监测,是破解不了他们的秘密行动计划的。我突然想起在北大读书时英国外教对我们的教诲:中国有句名言,有理不在声高,但在欧洲,没理更不能声高。因为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会露馅,不打自招:只有醉汉和土匪才这样做。现在我终于理解西欧人为啥说话偷偷摸摸的了。敢情这里咖啡馆的桌子太密,谈情说爱要是不小声点就变成了布告天下!

咖啡馆的厕所地方小,机关多,转个身都费尽周折。不像在北京胡同的公厕,大家排排蹲,一目了然,格局宽敞亮堂,通风通气。我钻入这里一共两只鸽子笼中的一只,在暗处满地里摸:这电灯开关在哪儿?我一边摸,一边坐到我大概齐能辨出其轮廓的马桶上。还没坐稳,我就被吓起来了。此时我已摸到电灯开关,往下一瞧,马桶圈像蛇一样变形扭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身上还附有“蛇皮”—— 一层塑料薄膜跟着马桶圈扭曲着转动。我估计这是保洁措施。客人如厕前,马桶圈自动更换卫生膜。再尿急,我也得耐着性子等那条蛇扭够了,换完肤了,才能清理我的内物。

完毕后我赶紧站起来,想冲出鸽子笼,要不然我真要得幽闭恐惧症了。可是厕所不饶我,发出哗啦啦的流水声,跟闹鬼似的。我往便池里一瞧,敢情荷兰不但大门自开自关,而且马桶也脏了自冲。我去洗手时,水龙头一见我,自己就开了。我去擦手,龙头自己就关了。我环视四周,想看看天花板会不会在我走后自行降落,与四壁合为一体,厕所自生自灭,消失在地平线以下。这下子我不得不修改刚才对荷兰的印象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原来这个国家属于闷骚型。外面克己复礼、顽固守旧,里面春心荡漾。它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一上厕所就会发现,寓现代化于陈旧之中,寓奢侈于朴素之中。表里不如一。

婴儿头骨

我坐的火车驶入荷兰南部马斯特里赫特市时,安东,我就职的翻译学院的中文系主任,亲自来站台接我。我乘安东的汽车横穿马城,驶向我的临时住处。他的车看起来挺新挺结实的,但坐在车里骨头都快被颠散了架子了。伸头往外一看,明白了:路况差。我们正在穿越一架石桥。桥上铺的石块凹凸不平,半圆不方。只见它们中间高四边低,石与石之间都能种庄稼了,缝儿大得出奇制胜。安东自豪地说,这座桥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它的每块石头都是古董。这种石头还有个名字:婴儿头骨。我倒抽一口冷气,荷兰人可真不忌讳,每天成千上万的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压着、碾着、踩着婴儿头骨过桥,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安东告诉我,马城是荷兰文明的摇篮。公元前10年,罗马军队渡过这里的马斯河,后来又向北挺进,征服了如今荷兰的部分土地。这架桥就是罗马人建造的。它结构严谨,敦实坚固。二战期间荷兰为了阻挡德国军队北上,想把这桥给炸了。可是咋炸也炸不飞。没辙,只好用电钻一块块地撬开桥上的石头。结果电钻坏了好几个,石头却安然无恙。古代的工匠不好惹呀!

过了桥后,我的骨头架子回归了原位,再次伸头看地面时,终于有柏油马路了。但好景不常在,车子驶入闹市区时,我又开始上下颠簸左右摇摆。我问安东,这条路也是罗马人在公元前后铺的?他说,没有那么早,但这些婴儿头骨起码也有好几百岁了,也是国宝。这里的业主哪怕想换掉门口的一块砖头,都要向市政厅申请,批准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我抬头观看街道两旁的建筑,比阿姆斯特丹还旧。窄巷两侧的房子像两条山脉,重兵压境,憋得我喘不上气来。如果摊上两辆汽车并行,双方得倍加小心,否则碰瓷事小,夹住路上骑自行车的事大。

但不知为何,马城的破旧不像阿市那样令我心灰意冷。在这里,虽然店铺的门脸千姿百艳,建筑的风格千奇百怪,但万变不离其宗:古香古色。阿市的暮气被马城贯彻得如此淋漓尽致,尽善尽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引爆了老气横秋质的飞跃,使它华丽转身,升华为古色古香。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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