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代保民
“阅读是写作的基础”真的错了吗
◎ 代保民
叶圣陶的“阅读是写作的基础”这一观点,潘新和教授有很大的不满。他说:“直到今天仍试图用叶圣陶教育思想和传统语文教育观念来统一语文界,这既是语文界的耻辱,也是对语文界的羞辱。”最近又读到一篇批判叶老的文章《写作与阅读关系再认识》(以下简称《写作》,《语文教学通讯》B刊2015年5期),作者对叶老的文章误读很深,说什么“阅读是写作的一个基础,但不是唯一的基础,甚至是很次要的一个基础。叶老不经意的忽视,已经造成了阅读和写作的混乱”“想依赖阅读获取写作经验,这是很难实现的”“自由写作可以不依赖于阅读”“写作必须先于阅读”“创新写作必须摆脱阅读的影响”。这些说法貌似有理,很能冲击读者的眼球,但这些所谓的新观点真能自圆其说吗?
叶老说的“阅读是写作的基础”,本义是什么?理解任何一句话一定要找到它生活的土壤,绝不能把它吊在半空中评判。离开语句所在的语言环境,凭自己的猜测去理解语句的含义,那是一定会误读的。
一、叶圣陶这句话的本义是什么?
《阅读是写作的基础》最早发表于1962年4月10日的《文汇报》,后收录于《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下册。在这篇文章中,开头第一段并未说到“阅读”和“写作”,而是讲语文“训练”的重要性,叶老说“现在语文教学虽说注意练习,其实练的不太多,这就影响学生掌握基础知识”。接下来,叶老用6个自然段谈到了“阅读”与“写作”的关系问题。很明显,叶老所言的在“训练”前提下的“阅读”与《写作》中的“阅读”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写作》一文把“阅读”解读为“书本”,说“写作的本源有:书本(阅读)、生活、社会(含历史文化)、自然、心灵”。至于此话的常识性错误按下不说,有谁听说过“书本(阅读)”是写作的本源的。叶老的“阅读”指的是“书本”吗?一定不是。
一是指“阅读的基本训练”。叶老说:“实际上写作基于阅读。老师教得好,学生读得好,才写得好。”结合前后语境,叶老所言的“阅读”更多的是指课堂教学中的“阅读课”,是我们常说的文本教学课。叶老接下来继续说:“阅读课要讲得透。叫讲得透,无非是把词句讲清楚,把全篇讲清楚,作者的思路是怎样发展的,感情是怎样表达的,诸如此类。”按照叶老的说法,在上阅读课时把词句、内容、思路、表达讲清楚,让学生明白文本在词句、内容、思路、表达等方面的规律,这是“阅读课”的基本要求。从这个角度看,“阅读课”为学生的写作打下基础有错吗?学生在阅读课上学到的关于文章的词句、内容、思路、表达等知识对学生写作没有一点好处吗?叶老在前面强调“训练”重要性的前提下,谈“阅读课”的训练,“阅读”的内涵已经非常清楚了。
二是指学生“自觉地动脑筋”读。叶老说:“在课堂里教语文,最终目的在达到‘不需要教’,使学生养成这样一种能力,不待老师教,自己能阅读。”教师“一边教,一边要逐渐为‘不需要教’打基础”。很显然,叶老仍然是在承接第一段的训练讲“阅读”,仍然是在围绕教师的“阅读课”说话,要求教师在教学生“阅读”时,要“使他们自觉地动脑筋”读。按照叶老的说法,在阅读课上,学生有了自觉动脑筋的习惯,自己能找到正确的方法去阅读文本,走近文本,不仅理解了文本的思想情感,而且在文章词句、内容、结构、思路、表达等方面有自己的收获,这于学生的写作真的没有一点好处?对学生的写作真的不会有一点基础性作用?学生在语文“阅读”上能够“自觉地动脑筋”读书,一定会有益于写作的,说“阅读”是学生写作的基础,错在哪里?
三是指“阅读”是为了学生写作的“熟门熟路”。叶老说:“如果教好阅读课,引导学生逐课逐课地体会,作者怎样用心思,怎样有条有理地表达中心思想,他们就仿佛跟作者一块儿想过考虑过,到他们自己作文的时候,所谓熟门熟路,也比较容易抓住中心思想了。”教师在上阅读课时,指导学生体会文章的构思和表达,使学生在写作此类作文时不感到生疏,有可资借鉴的文本。站在这个角度,说“阅读”或者“阅读课”是学生写作的基础,有何不妥?
仔细研读叶老的原文,我们会发现叶老所说的“阅读”,仅指语文的“阅读课”,并非指“书本(阅读)”这样宽泛的内涵。叶老更多地是站在“阅读课”的角度来说事的,而这样的说法有非要被“摧毁”的必要吗!
二、叶老这句话还有其他解读吗?
叶老的《阅读是写作的基础》一文篇幅不长,讲述“阅读”与“写作”关系的仅有六段。反复研读,很难有《写作》中的那些误读。倒是叶老的话可以证明《写作》中的许多说法是错误的。
首先,叶老仅说了“阅读是写作的基础”,他从未说过“阅读”是写作的“唯一基础”。既然如此,“叶老不经意的忽视”,他忽视了什么,他什么时候说过“生活、社会(含历史文化)、自然、心灵”不是写作的“本源”?更何况“本源”就是“基础”吗?概念使用混乱到何种程度!说叶老“造成了阅读和写作的混乱”,从哪里说起呢?叶老要求语文教师要认真上好“阅读课”,让学生在“阅读课”上获取词句、篇章、思路、表达等方面的丰富营养,真的还有害于学生的写作吗?
其次,真的是“写作必须先于阅读”吗?
按照《写作》一文的说法,在“阅读”和“写作”的关系上,应该是“写作必须先于阅读”,而不是叶老的“阅读是写作的基础”,所以是叶老造成了“阅读和写作的混乱”。如果真的是“写作必须先于阅读”,以下三位作家的话又该怎样解释呢?
北宋的欧阳修认为:“文章之道,惟勤读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欧阳修的“勤读”“读书”,难道不是《写作》中的“阅读”吗?
鲁迅说他自己是这样写好作文的:“从前教我们作文的先生,并不传授什么《马氏文通》《文章作法》之流,一天到晚,只读,做,读,做;做得不好,又读又做。他却绝不说坏处在哪里、作文要怎样。一条暗胡同,任自己去探索,走得通与否,大家听天由命。但偶然之间,也不知怎么一来——真是‘偶然之间’,而且‘不知怎么一来’——卷子上的文字,居然被涂改的少下去,留下的,而且有密圈的处所多起来了。”鲁迅所说的“只读”“读”,又是指什么呢?教师任由学生“自己去探索,走得通与否,大家听天由命”,可鲁迅却成功了。这说明什么呢?是说明“阅读”是学生写好作文的“很次要的一个基础”吗?那鲁迅写好文章的主要基础又是什么呢?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他的《阅读与人生》一文中写道:“简单回顾了一下我这几十年读书的过程,阅读对我人生的发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虽然十几岁就辍学回家,可他通过各种方式,先后读了《封神演义》《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小说,为他的写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在该文中他还说:“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大量外国文学作品被翻译到中国,我们的作家眼界大开,看到了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法国的新小说派等。虽然这些都是国外上个世纪60年代的作品,但它让我们认识到小说可以这样写,我们恪守的传统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选题和创作原则让外国作家感到非常惊讶。这时候,一方面是大量阅读,一方面是积极模仿和创作。很多人都认为我的创作受了拉丁美洲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影响,对此我也坦然承认。不过直到去年10月份,我才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读完。当时读不完是因为刚翻开书看了几行,就有了创作的冲动”“有了精读和泛读的基础,要想进行小说创作的话就从模仿开始。当然模仿对一个成熟作家来讲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但对初学写作的人来说,模仿不是耻辱,而是捷径。鲁迅早期的作品也都有模仿的痕迹,他的《狂人日记》就是模仿果戈里,但这并不妨碍鲁迅成为伟大的文学家,慢慢他就超越了模仿阶段,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风。”我想,莫言先生的话与叶老的“阅读是写作的基础”有区别吗?《写作》一文说莫言是“写作创造在先”,不知从何说起!
欧阳修、鲁迅、莫言等人的事实都在告诉我们,“阅读是写作的基础”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们都是依赖“阅读”而获取了写作经验,依赖“阅读”而成为了著名作家。不知“想依赖阅读获取写作经验,这是很难实现的”这类观点有什么事实依据。
三、诸如“自由写作可以不依赖于阅读”“最早的写作是先于阅读的,是可以独立于阅读之外的”“创新写作必须摆脱阅读的影响”之类的观点能成立吗?
《写作》一文有许多高论,但这些高论有些是建立在偷换概念的基础上的。
一是混淆了“创作”与“写作”。《写作》列举“老太婆、小孩写作”“淳朴的民歌、山歌”为例,说他们就是“自由写作”的代表,是“完全脱离阅读的口头创作”。这是什么逻辑!“创作”是指“创造文学艺术作品”,也可以指“文艺作品”;“写作”是指运用语言文字符号反映客观事物、表达思想感情、传递知识信息的创造性脑力劳动过程,亦即“写文章”。很显然,“老太婆、小孩写作”“淳朴的民歌、山歌”等均不是“写作”,而是“创作”,“自由写作”不等于“自由创作”,那些口口相授的民歌、山歌没有“运用语文文字符号”,哪里是“写作”呢?
二是“阅读”内涵不清。我们姑且抛开叶老对“阅读”的特别限定。一般情况下,“阅读”是指“从视觉材料中获取信息的过程”。那么,《诗经》中的诗歌,如果先于阅读,是独立于阅读之外的,那就只能是凭空想出来的,因为这些诗的作者没有用眼睛看过。这可能吗?退一万步讲,就是把“阅读”理解为“读书本”,自由写作也不可能不依赖于阅读。《写作》一文说“小学低段作文训练”系“自由写作”,小学低段就是一至二年级,按照课标要求,这个年段只有写话训练。小学生开始写话(造句),不仅需要语言表达习惯,还需要一定的词汇、修辞等积累,即使小学生能在日常生活中跟随家长模仿说一些话,能自觉习得语言的表达规律和习惯,但他表达所需的词汇、修辞等,只有在阅读课上获取。如果非要把小孩的口语创作(儿歌)视为“写作”,只能说是故意偷换概念。
三是有作家不依赖于阅读的吗?《写作》一文列举了莫言、史铁生、周克芹,说他们“都是写作创造在先,而不是写作经验(阅读)在先”。只要认真读了这三位作家生平传记的人,绝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就连莫言本人都不承认什么“阅读只起辅助作用”。至于说“创新写作必须摆脱阅读的影响”,我想问的是,没有读《背影》,你怎么知道有“背影式开头”,从而避开它?莫言没有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怎么知道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新一定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另辟蹊径,就像练拳一样,必须先练熟几套拳后,才有创新拳路的可能。如果一个人没有熟练的几套拳,甚至对拳的套路招式都不了解,他可能有新的拳路产生吗?创新写作要与阅读完全摆脱关系,无异于一个人自己把自己的头发提起来想离开地球。其实,创新写作一定是建立在大量阅读基础上的,会有作家在选材、构思、布局、表达等方面不受自己阅读影响的吗?
至此,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写作》一文完全误读了叶老的意思,作者仅提出了一些毫无说服力的观点以附和潘新和教授的“摧毁论”。叶老在自己文中所言的“阅读”指的“阅读课”,是教学阅读,不是《写作》所说的广义“阅读”。叶老的话,现在没有错,将来也不可能错,古今中外的众多事实已证明了它的科学性。正在混乱“阅读”与“写作”的关系不只是对叶圣陶的误解,更是误读者视听。
(重庆市涪陵区第十四中学;40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