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培
(贵州民族大学, 贵州 贵阳 550025)
鲁迅小说中的反讽翻译
周世培
(贵州民族大学, 贵州 贵阳 550025)
反讽是一种常见的语言形式,与文化和语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此,如何正确处理反讽翻译一直以来是翻译中的一大问题。在翻译中,译者在处理反讽时应该透过语言层面,多多关注原语语境和文化内涵,否则,就会导致反讽效果的的削弱甚至缺失。
反讽翻译;文化;鲁迅小说;语境
反讽起源于希腊,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修辞格的一种。“反讽,又称倒反法、反语,为说话或写作时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语气或写作技巧,单纯从字面上不能了解其真正要表达的事物,而事实上其原本的意义正好是字面上所能理解的意涵的相反,通常需要从上下文及语境来了解其用意。”[1]由此可见,反讽,作为写作中的一种修辞手法,以其正话反说或者反话正说的方式来突出作者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反讽不仅仅存在于诗歌之中,而且成为现代小说的基本要素之一。
反讽有很多形式,Mukecke在他的著作《论反讽》中把反讽分为言语反讽、情境反讽和戏剧性反讽三大类。
言语反讽是反讽中最常见的形式。在言语反讽中存在着表面意义和隐藏意义,读者往往要透过言语的表面意义才能读出其中深刻而尖锐的思想内蕴,因为言语反讽主要的特点就是言此意彼,意在言外,意味深长。然而,作为反讽中最普遍、最重要类型,言语反讽是最容易被读者辨别出来的,因为语言外壳与真实意指之间的对照与矛盾就显得相当强烈和鲜明,往往正是通过这种强烈鲜明的矛盾,读者能够透过表面意义读出作品的隐藏意义,体会到比直接陈述更深刻的思想内容。言语反讽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种:
(1)反语
也叫说反话,运用跟本意相反的词语来表达此意,却含有否定、讽刺以及嘲弄的意思,是一种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修辞方法。反语是最为大家熟悉也最为典型的话语反讽形式。
(2)语境误置
语境误置是将某一领域、某一特定场合或者某一特定时期的术语、流行用语和话语移植到另一领域、另一场合或者另一时期,误置于另一显然不相符的语境中,语言与语境的错位就产生了一种特定的反讽效果。譬如,对于一些重大严肃的事件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言表述,或者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却采用一些大词大加渲染,使读者在这种错位的反讽语言中能更深刻地领悟出作者对语言运用的良苦用心。
(3)悖逆语词并置
悖逆语词并置是指作者刻意将一堆意义或者感情色彩相悖的词语放置在一起使用,使语词之间相互干扰、冲突和融合,借以形成反讽效果,在语言的狂欢中扩大语言的张力,从而给读者以特殊的心理感受和想象空间。
情景反讽是一种整体性的反讽,他不局限于某个词语或者段落,它往往聚焦于主题立意和情节结构,因此它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在情景反讽中,往往不包含反讽者,一般只包含受嘲弄者和观察者。情景反讽主要包括语调反讽和视角反讽。语调反讽是指作者采用与主旨内容相悖的写作态度和写作基调,形成具有反讽意味的叙述语调,从而更加突出了作者的真实表现意图。譬如,在《孔乙己》和《狂人日记》中,鲁迅以略显幽默和调侃的语调批判了国民的劣根性。在视角反讽中,往往采取一种独特的与人们熟知的惯常视角相悖的视角进行叙述,从而产生了反讽效果。例如,鲁迅的《狂人日记》从精神病人的非常规视角来入手撰写。
戏剧反讽是一种剧情的或者情节的反讽,在戏剧或者小说中,随着剧情和小说情节的推进,观众和读者对于事件的本末来由已经了然于心,而剧中或者小说中的人物却依然蒙在鼓里,任由事件的发展。
鲁迅先生是以幽默见长的讽刺大师,他的小说中大量运用了反讽,这些反讽赋予了小说中各种人物喜怒哀乐的情感,给读者一种现实感极强的充满活力、形象鲜明、富含感情的多姿多彩的审美形态,显示出独创的审美意义和审美价值。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事实,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因为真实,所以也有力。”[2]反讽是鲁迅小说的一大特色,因此,鲁迅小说中反讽的英译,对于能否可以再现鲁迅先生的语言风格,能否能更好地传递鲁迅先生的文学思想至关重要。本文将以蓝诗玲翻译的鲁迅小说为例,探讨反讽的两个英译问题:言语反讽和情景反讽。至于戏剧反讽,它在鲁迅小说中比较少见,不具有代表性,另外,它很难在翻译的文字中得以体现,所以本文将不对戏剧反讽进行探讨。
言语反讽是鲁迅小说里运用得最多的反讽形式,可以说它无处不在。在蓝诗玲的英译本中,对于言语反讽的翻译,笔者认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保持了原文的反讽效果,另外一种只是传递原文的基本意义,反讽效果在译文中削弱或者缺失了。
(1)译文对原文反讽效果的保持
下面这个例子是译者蓝诗玲对保持原文反讽效果最好的佐证。
Example1原文: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到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The True Story of Ah Q:45)
译文:He quipped, now pinching her cheek, delighted his remarkable exploits were getting the recognition they deserved.(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92)
这里的勋业是指阿Q辱骂调戏小尼姑一事。阿Q在之前说他是赵太爷的本家,赵太爷认为阿Q不配姓赵,很生气,打了阿Q一嘴巴,待蒙赵太爷这一嘴巴,阿Q在未庄出了名,有些得意,更不把王胡放在眼里,张口骂王胡,并和王胡打架,结果被王胡好好收拾了一顿,在路上遇到了最痛恨的假洋鬼子,心里暗暗咒骂假洋鬼子,这样可以转嫁心里的窝囊和耻辱,不想却骂出声来了,被假洋鬼子听见,挨了几大棍子。阿Q来到了酒店门口,正好遇见小尼姑,在平日里遇见也会唾骂小尼姑的,何况这次是在遭受了前面的两件耻辱之后,所以,这次阿Q更是把前面所遭受的窝囊发泄到小尼姑这个软柿子身上,不仅是唾骂,而且动手动脚,去摸小尼姑的头,引得店里的人都大笑了。作者在这里有意使用了勋业(指伟大的功业)这样一个带褒义的大词,与阿Q所做的欺软怕硬、欺负柔弱小尼姑的卑劣行径形成明显的对比和反差,从而构成了反讽,更能彰显出阿Q的劣根性。译文中使用了remarkable exploits,不但能传递了原文的要义,而且能保持原有的反讽韵味。
再来看看下面一例:
Example2 原文:幸而啪啪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The True Story of Ah Q:42)[3]
译文:… He slowly walked off,setting his great talent for forgetting—the jewel in the crown of his cultural heritage—to work for him again. (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85)[4]
在例2中“这一件祖传的宝贝”用来反讽,批判了阿Q善于健忘耻辱,时时刻刻运用神胜利法自欺欺人的悲剧性格。译文中蓝诗玲使用了“the jewel in the crown of his cultural heritage”正好在意义上和反讽的风格上与原文“这一件祖传的宝贝”相对等,因为“the jewel in the crown” 指的是皇冠上的珠宝,那可是宝贝中的宝贝,另外,“heritage”这个词也表达了“祖传”之意。
以下是另外两例:
Example3原文: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The True Story of Ah Q:21-23)
译文:Another curious thing:after Ah-Q began practicing the Art of the Angry Glare, Weizhuang’s idlers took to provoking him with ever greater relish. (The Real Story of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85)
Example 4原文: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不太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Selected Stories of Lu Xun :149)
译文:Whenever I thought back to this curious experience, I concluded that either the opera had been abominable, or evolution had not equipped me to survive in a theater audience. (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149)
以上两例中,例3原文讲述的是阿Q生气,例4讲的是我对于台上所演的戏不感兴趣, 原作者分别用了“怒目主义”和“不适于生存”来描述,它们都是夸张的大词,因为根据原文中的语境和语义,它们与所用的语境有些不协调,是大词小用,而正是这种不协调增强了语义色彩,达到了反讽效果。在译文中,译者很好地保持了原文中的反讽韵味,把它们恰当地译为“the Art of the Angry Glare”,“evolution had not equipped me to survive”。
(2)反讽效果在译文削弱或者缺失
下面这两例原文中的反讽效果,不知为何在译文中被削弱甚至缺失了。
Example5原文: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男人;…… (The True Story of Ah Q:52)
译文:All nuns, as he saw it, were having an affair with monks; any woman walking in the streets had designs on strangemen;…(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94)
Example6原文: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风波》)
译文:Proprietor of the Splendid, the tavern in the neighboring village, Mr Zhao was the only man of any distinction or education within ten miles. A celebrated fogey, he was often to be found poring over his multivolume set of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64)
例5原文中的“学说”, 经常用于学术界的正式用词, 意为“某套原则或者某种理论”,而这里用于阿Q这个大字不识却愚昧无知,偏爱自欺欺人的毛头小子身上,无疑是反讽, 更加彰显出阿Q的出身和背景。译文中“学说”被译为“as he saw it”只译出原文的基本义,反讽含义丢失了。例6原文中的“学问家”也是反讽,强烈地讽刺了赵七爷见识浅陋和村民的愚昧无知。赵七爷只因熟读一本三国演义,便把《三国演义》作为他全部看家本领的百科全书,他认为“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个地步”,在20世纪还发表如此荒谬的见解,仍被当成“三十里方圆以内”的杰出人物;这个荒唐的“学问家”,竟然还将拥戴溥仪复辟的张勋当成是“燕人张翼德的后代”,认为他也有一支“万夫不当之勇”的祖传“丈八蛇矛”,这种胡言乱语竟唬住了所有看热闹的村民。译者把学问家译为“the only man of education”,可见反讽的效果大大削弱了。
以下也是反映反讽效果在译文中削弱或者缺失的更多例证。
Example7原文: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形状”也渺茫。(The True Story of Ah Q:16)
译文:It was not only Ah-Q’s name and place of origin thatwere shrouded in mystery— but also the details of his early life.(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83)
Example8 原文: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The True Story ofAh Q:33)
译文 :In Ah-Q’s long and illustrious record of victories, it was the slap he had received from Mr. Zhao that made his reputation. (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88)
例7原文中“形状”在古代封建社会用意是指一个人的业绩记录,往往用于有政绩的人,用来指阿Q的身世,意在反讽,而例8原文中的“待蒙”,本来说的是阿Q告诉赵太爷自己也姓赵,被赵太爷打了一嘴巴,说他不配姓赵,这明明是侮辱阿Q,作者却说“待蒙(受惠于,得益于)”赵太爷打阿Q嘴巴,这才出了名。读者肯定能读出其中的荒唐,其反讽用意不言而喻。然而,可能是译者没有出于对汉语用意理解不到位,或者是文化差异导致理解偏失,译文中的反讽韵味不能与原文相对等。
当然,在鲁迅的小说中的言语反讽随处可见,在此不能一一列举,但是究其译文的效果来看,可以概括为以上两种,而且纵观鲁迅的小说译文,译者蓝诗玲对于言语反讽的翻译,译出原文相应的反讽效果的例子要远远多于译文的反讽效果削弱或者缺失的例子。
在鲁迅的小说中,也存在着情景反讽,它是一种基于言语又超越了言语层面的反讽,所以又称结构反讽。对于情景反讽处理的好坏,也会直接影响译文的质量。下面来看看蓝诗玲英译鲁迅作品中是如何处理语调反讽的,至于另外一种情景反讽即视点反讽很难在译文中得以体现,在此就不作探讨了。
语调反讽是通过叙述态度、语调与叙事内容、表达旨意的相悖,形成具有反讽意味的叙述语调,从而更加突出了作者的真实表现意图。鲁迅在《阿Q正传》和《孔乙己》中以调侃、幽默和故作轻松的口吻讲述感伤或沉痛的故事,但是正是这种略显幽默、调侃的笔调深刻地批判了国民的劣根性。《阿Q正传》的几个章节的标题就很能体现出鲁迅先生善于运用语调反讽,其中的黑色幽默看似调侃轻松,实际进一步彰显了阿Q的悲剧与当时的社会黑暗和民众的愚昧无知必然联系。比如说,第六章的标题“从中兴到末路”和第九章标题“大团圆”。第六章明明写的是阿Q在未庄由于和吴妈的恋爱悲剧遭到赵府的驱逐,声名狼藉,混不下去了,到城里去干起小偷的勾当得以谋生,挣了些钱财,穿了新夹袄,还谎称自己在举人老爷家做事,惹得未庄人人对阿Q刮目相待,但后来人们知道了阿Q的经历后,人人又对阿Q敬而远之了。鲁迅有意使用了“从中兴到末路”这样的大词,一方面和第七章和第八章的标题“革命”和“不准革命”相一致,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达到一种叙事态度和语调的反讽,因为“中兴”通常指国家由衰退而复兴,这一大词用在籍籍无名而且通过干小偷勾当而声名鹊起的阿Q身上,无疑是一种反差、调侃和反讽。蓝诗玲在翻译此标题时,也使用了相对等的译文“Rise and Fall”,很好地保持了原文中的反讽韵味,因为“Rise and Fall”在英文中也往往用来表示国家或者大事业的兴衰。再来看看第九章的标题“大团圆”, 这也是鲁迅先生有意为之,因为第九章是小说的结束,而从整个章节主要讲的是阿Q的被捕、示众和枪毙的悲剧,丝毫没有圆满的意味。但是作者为什么这样写呢?鲁迅先生这样写,足以见其用心良苦,其用意不外乎两点:首先,在阿Q身上,鲁迅要讲的道理都讲完了,随着阿Q经历的呈现,在这一章所有的人物和角色皆已悉数登场,整个国民(包括统治者)的灵魂已全部暴露,该让阿Q枪毙结束了,对阿Q来说这也算是痛苦的圆满结束,鲁迅圆满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故以“大团圆”为小标题。
其次,鲁迅在评价中国小说的时候,他是反对大团圆结局的,鲁迅认为大团圆的结局是“瞒”和“骗”。而作者此处故意反话正说,使用反语,以团圆来反衬不团圆,用阿Q的死使赵家遭抢案“圆满”结束来反衬整个社会依然黑暗,国民依然麻木,实质并非圆满,作者这样写更具讽刺效果。译者蓝诗玲把此章的标题翻译为“A Happy Ending”,与原文主旨是很贴切的。
从以上对蓝诗玲译文中的反讽翻译的分析来看,译者在对原文中的一些具有反讽韵味表达的翻译,可能由于对原文语言理解的不足,或者是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导致译文中反讽效果的削弱甚至缺失,但是对绝大多数的反讽表达翻译是贴切准确的。总之,在翻译时,译者在处理反讽时应该透过语言层面,多多关注原语语境和文化内涵,否则,就会导致反讽效果的的削弱甚至缺失。
[1]http://baike.baidu.com/view/51585.htm
[2]鲁迅.漫谈“漫画”,且介亭杂文二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238
[3]Lu Xun,translated by Yang Xianyi and GladysYang.The True Story of Ah Q [M].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Press,2003.
[4]Julia,Lovell.The Real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Xun[M].The Penguin Group,2009.
On Irony Translation in Lu Xun’s Stories
ZHOU Shi-pei
(Guizhou Minz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Irony is a popular form of language which is closed related to its culture and context,and howto translate irony properly has become a very important issue.Therefore, this paper is to analyze the strategies of irony translation in Lu Xun’s Stories translated by Julia Lovell to highlight the two key points: context and language in irony translation.
irony translation; Lu Xun’s Stories; culture; context
1009—0673(2015)01—0043—05
I210.6
A
2015—01—08
本文为贵州民族大学科研基金资助项目(校科研201447号)成果之一。
周世培(1978— ),男(苗族),贵州麻江人,贵州民族大学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
责任编辑:彭雁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