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诗歌的中原文化表达

2015-03-01 00:37
许昌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中原乡愁诗歌

司 方 维

(许昌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痖弦诗歌的中原文化表达

司 方 维

(许昌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痖弦是著名的豫籍迁台诗人,虽然年少离家,中原文化仍是他诗歌创作的一大渊源。痖弦的文学之旅开启于河南南阳,他的诗歌中遍布北方意象;离散经验让痖弦诗歌的中原文化表达呈现出与在地作家不同的乡愁书写;感时忧国的中原文化传统影响痖弦在诗歌中刻写民族苦难;新旧两种环境的撕扯也让痖弦较早思考了传统“中原”与现代“深渊”的复杂关系。

痖弦;中原文化;乡愁;苦难;现代性

著名诗人痖弦,原名王庆麟,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县,1948年因战乱随学校南迁,第二年在湖南从军,后随军至广州乘惠民轮赴台。少年离家不知愁,却不想与父母一别成永别。痖弦随军赴台后一直居住在台湾,有机会再回乡探亲时已是四十年后。痖弦并未搬回老家居住,退休后从台湾移居温哥华,故乡生活只有短短16年,不足他人生的五分之一。但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童年经验虽然短暂却“在作家的心灵里,形成了最初的却又是最深刻的先在意向结构的核心”,而先在意向结构,正是作家“创作前的意向性准备,也可理解为他写作的心理定势。”[1]59所以虽然长时间远离南阳,诗歌创作也是从台湾开始的,但时间与空间并不能磨灭中原文化之于痖弦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

一、痖弦诗歌中的中原文化渊源

痖弦自认小时候是个野孩子,“但是源远流长的中国故土人情绝对是一个值得让他尽兴去‘野’的世界”[2]37。中原大地给痖弦的滋养没有随着长久的南国生活而消失,他的文学启蒙、创作风格、诗歌选材等,都与中原文化密不可分。

曾经与文学十分亲近的童年生活,是痖弦文学之旅的开端,开启了他对文学的兴趣并影响了他创作个性的形成。小孩子最喜欢的长工讲的故事、奶奶唱的“唱儿”、河南梆子等地方戏曲,都是痖弦最早的文学启蒙,他用“痖弦”作笔名其中一层涵义就是喜欢二胡沙哑的声音。痖弦受家乡地方戏曲的熏陶甚深,后又修过戏剧,戏剧性也成为他诗歌非常突出的一个特征,被称为是“戏剧的诗”(余光中)。热爱文艺的父亲给予痖弦的熏陶更加直接,他工作之余经常为痖弦讲解汉画故事,让他读宋诗宋词与《繁星》《春水》等新文学作品。少年时坐在牛车上追求艺术世界的痖弦,到台湾后也与有志一同者冒着生命危险苦读鲁迅等的禁书汲取文学养分,他自己的诗歌创造早期即受何其芳影响甚深。

文学的影响之外,南阳独特的自然地理与风土人情,也成为他日后诗歌创作的最好资源。正如丹纳所言,“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3]264,此种情形也适用于地域文化之于痖弦的影响,即便迁徙后又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他的诗歌中仍留有非常多的北方意象。传唱甚广的乡愁诗《红玉米》自不必说,屋檐下的红玉米、私塾先生的戒尺、拴在桑树下的驴儿、唢呐、叫哥哥①河南方言,即公蝈蝈。河南方言的入诗,也是痖弦视故乡为“诗歌原乡”的表现。、滚过岗子的铜环、外婆家的荞麦田都是曾经真实发生在南阳的童年生活。有过北方生活的痖弦,也一直保留着较为鲜明的季节感,《秋歌——给暖暖》中既有南国的“山径”,也有北方的“寺院”,但这个用了落叶、荻花、大雁的“秋”,显然是季节更替明显的北方的“秋”。痖弦的诗多次提到“秋”时都是落叶纷纷的秋,这不是南方绿树长青的生活经验。同样季节选材的《春日》用“主啊”起首,对春光的描述用的却是唢呐、日晷仪、地丁花、柳笛、白雪、男孩子的铜环、女孩子的陀螺、月季、毛蒺藜、酸枣树等;唢呐吹出来的音乐、铜环与陀螺的游戏再次出现,这些一定是痖弦童年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北方平原之春的美好。尤以太行山一带最为有名的酸枣树也出现在了写底层人苦难的《乞丐》中,整首诗以栽种了酸枣树的关帝庙为背景,那些乞丐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狗子们,也在二嬷嬷(《盐》)的周围流浪,那些榆树、豌豆也都是北方农家生活的组成部分。《战时——一九四二·洛阳》是以洛阳为依托,妈妈的身影与七里祠、驴子、荞麦田等组成最残酷的战乱之景。上校(《上校》)断腿也是在洛阳,一场发生在荞麦田的大战役。

二、中原文化的异域表达

痖弦毕竟少年离家,他并没有像李佩甫等在地河南作家那样参与中原文化在当代的变迁,但他的离散经验,让中原文化在异域获得了不一样的书写经验——乡愁。

只要离家在外的人,都难免会有或浓或淡的乡愁。但像痖弦这样少年离家,因两岸隔绝四十年后才重返故乡的迁台作家,体会到的是一般人较少经历的离家去国的断零经验。家乡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都成为诗歌的灵感来源,也是痖弦乡愁的表现。台湾外省作家的乡愁书写十分丰富,乡愁诗就有余光中的《乡愁》、洛夫的《边界望乡》、纪弦的《一片槐树叶》等等,痖弦的《红玉米》是其中非常特别的一首。《乡愁》、《边界望乡》选用的都是通用的意象或情境,地域文化色彩并不浓厚;同为北方人的纪弦,《一片槐树叶》用了北方常见树种槐树的叶子作为乡愁的寄托意象,借这片沾着故国泥土的槐树叶想象着有一日回到故国怀抱享受一个最愉快的“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酸枣树、榆树等植物类的意象也是痖弦常用的意象,他的《红玉米》与《一片槐树叶》相类,也是主推了“红玉米”这种故乡常见的农作物,却不是只围绕这一个意象表述乡愁,而是以一组意象再现了南阳的童年生活。

《红玉米》带有很强的叙述性,是由痖弦童年生活中印象最深刻的生活截面组合而成。开篇是一幅沧桑、古朴的农村画面,宣统是痖弦出生前二十多年,诗人将时间定格在清末,形成深邃的历史感,红玉米又是农村老宅屋檐下常年挂着的,凝结着“整个北方的忧郁”,也是在外游子思乡不得的忧郁。蕴藏其中的乡愁,犹似当年逃学的欢乐,也似唢呐声中召唤祖父的亡灵的悲伤,像那藏在棉袍里装了蝈蝈的葫芦、滚过岗子的铜环,温暖中难掩迷茫与悲怆。深受外婆家徽商文化影响的诗人,在“岗子”上,或者说在台湾透过记忆遥望外婆家的荞麦田时,如何能不哭泣。那片广袤的平原虽然并不像现代都市那么繁华富足,却是最不可替代的乐园。当归家不能时,只能退而编织文化中原形象,以一幅中原文化色彩浓郁的童年生活图,在异域唱出了那催人老的乡愁之歌。

以农耕文明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中原文化安土重迁,即使迫于无奈迁移他乡,也不能停止对原乡的追寻。对童年家乡生活的怀旧,与诗人的文化身份认同也有密切关系。懵懂的农村少年因为政治变动无奈去了台湾,南阳成为飘泊诗人在异乡定义自我的重要维度。就像痖弦的河南方言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为河南方言的“活化石”一样,这些经过回忆修饰过的美丽童年,其实也早就改变了。痖弦未必就不知道这一点,然而身处异乡那难言的尴尬处境,撕裂的痛苦让故乡成为精神上的家园。所以南阳在诗人笔下一直保留着记忆中的模样,南阳的时间似乎在痖弦离家那一刻即停止,以一种凝定不变的状态反复被刻写。“记忆是一种相生相克的东西,它既是一种囚禁,对流离在外的人是一种精神的压力,严重的时候,可以使人彷徨、迷失到精神错乱;但记忆也是一种持护生存意义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时,还可以成为一种解放。”[4]80被固定了的南阳景观,正是痖弦在“彷徨”与“解放”之间拉扯的见证,这也是那整整一代大陆迁台人的生存悖论。两岸关系的骤然断裂,是痖弦这一代人的灵魂之伤,也为他们提供了书写资源。中原文化景观的再现,在乡愁中融入了离散群体的生存状态,也为乡愁增添了更为丰富的内涵。

三、中原文化与苦难叙事

地理环境、民俗风物等在痖弦诗歌中的呈现是中原文化对其文学创作的显性影响,家国之忧、忠孝仁义等中原精神文化没有物质文化那么直观与形象,却也深刻地影响着痖弦诗歌的情感表达。

爱国奉献、团结和平、勤劳自强被认为是中原文化精神的几个突出特征[5]70-71。感时忧国、关心社稷民生是中原文化重要的一面,深受影响的痖弦也曾明确的表示:“诗,有时比生活美好,有时比生活更为不幸,在我,大半的情形属于后者。而诗人的全部工作似乎就在于‘搜索不幸’的努力上。当自己真实地感觉自己的不幸,紧紧地握住自己的不幸,于是便得到了存在。”[6]49

关公是忠义勇仁的代表,所以被奉为武圣,百姓信他能够带来财运和平安,然而却庇佑不了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乞丐(《乞丐》)。偃月刀已经成了晒袜子的器具,暂居在关帝庙的乞丐没有金币和牛奶只有破瓦钵,茫然于即将到来的春天。可能结局是如二嬷嬷那样,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在“党人们到了武昌”的1911年,吊死在树上。生活在清末的二嬷嬷,在中华民族最为灾难深重的时节里,一遍一遍地呼号着“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盐是维持民生的最基本物资,然而她却苦求而不得,盐务大臣的驼队还在七百里外,被天使戏弄的二嬷嬷只能用裹脚布在榆树上吊死自己,豌豆的白花为她祭奠。有着“杏仁色的双臂”的美丽坤伶(《坤伶》),不像乞丐、二嬷嬷那般过着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生活,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成名,在达官贵人间备受追捧,然而这种声名却是“一种凄然的韵律”。哀哀唱着的《玉堂春》,是名伶在舞台上给那些嗑着瓜子的贵人们所做的精彩表演,也是她自己的身世写照。王景隆为苏三弃官不做,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戏文,那些宦官贵人或者白俄军官,都不是她的王景隆。

中国传统文人喜欢用美人香草自喻。历史上,同为河南籍的大诗人杜甫与白居易,先后作有著名的《佳人》与《琵琶行》,借美好女子的遭遇自况身世,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坤伶》一诗中颠沛流离的女伶形象之中,或许也有诗人自己的漂泊离散之苦。这也是他那一代人的不幸,“上校”(《上校》)在1943年那场荞麦田的大会战中失去了一条腿,这是他献身国家的功勋,这个曾追求不朽的战士,在战后沦落为最卑微的人。

痖弦历经时代变迁,人生中堆叠了“很多鸽灰色的死”(《战时》),让他自己备尝痛苦和委屈,也让他更深刻地体会了民族的危难。痖弦的离散经验是他人生中的最大的不幸,具有悲悯情怀与忧患意识的诗人,将个人的不幸体验转化成书写的力量,为我们历经苦难的民族画像。

四、中原文化与“深渊”意识

身在异乡归乡不得的痖弦,其处境类似于被放逐的流亡者,“流亡者存在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7]45。痖弦这一代人因为迁徙都需要面临身份分裂的危机,不能忘怀故乡,也不能抛却当下。而二者的撕扯,也成为诗人审视双方文化的独特视角。

痖弦去台后十多年的时间内,台湾经济复苏,进入了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商业社会转型的时期。而且因为现代文学传统的断裂,西方文化的强势进入,台湾文坛受西方文学的影响日深。痖弦即受超现实主义影响甚多,他的诗展现了高超的现代主义技巧,也承续了其批判精神。诗人创作过一系列异域题材的诗作,以巴黎、伦敦、芝加哥等地为题,借城市形象批判现代工商业文明的弊病,并反思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失落。以《芝加哥》为例,在芝加哥这样的现代化大都市里,“只有蝴蝶不是钢铁”,纵横的电缆让天使折翼“在烟筒与烟筒之间”,如果想要进行如踏青、看云、采雏菊、刈燕麦这样亲近自然与土地的活动,只能乘坐“机器鸟”,在“广告牌”上透过没有生命的画面想象。连人类最美好的精神活动爱情与诗歌,也是通过机械的方式——“按钮”。痖弦写作当时并未去过芝加哥,“芝加哥”与其说是真实的芝加哥,不如说是典型的工业城市代表,是“淫邪”的现代都市“镜像”。现代化带来了经济的急速发展,也导致了冰冷的城市景观与现代人情感的冷漠与价值的失衡,如同“深渊”一样吞噬了传统的人文道德。“深渊”是痖弦诗歌中的一个重要意象。《深渊》是痖弦最为著名的一首诗,以强烈的批判精神直指现代人的存在状态。在“芝加哥”,文化已经沦落到铁路桥下,其凄凉的处境已经暗示了现代人精神世界的荒芜。

痖弦对现代都市采取了批判的解剖视角,而故乡则因为空间与时间的隔绝,扮演了“乌托邦”的角色。现代都市既然是“深渊”,那么疗救的方法自然是“中原”。童年生活本就是怀抱一颗赤子之心去感受世界,“该有只狐立在草坡上”(《芝加哥》)的“老家乡”给予痖弦的体验也是自然、和谐、淳朴、宁静。由此痖弦采取了回归姿态,将“老家乡”塑造成为能够对抗现代社会不良倾向的精神乌托邦。所以西方文明再如何灿烂辉煌,“浪子”痖弦的灵魂也已疲倦,“我听见我的民族/我的辉煌的民族在远远地喊我哟”,“我的灵魂必须归家”(《我的灵魂》)。

对诗人个人来说,灵魂归家代表着他文学创作向中国文学传统的回归,代表着他个人情感与身份的归属。但诗人文学风格转向的背后,深层原因是中西两种文化的博弈。对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来讲,现代化一直是造就富国强民的希望,同时也造成了传统文化的败落。现代化的狂欢已过,现代性与地域文化的复杂互动成为新的命题,而早在1950年代末,痖弦已作出了自己的思考。

痖弦“以一本诗集而享大名,且影响深入广泛,盛誉持久不衰”[8]227,是豫籍华人作家的杰出代表。他虽然没有像《羊的门》、《在河之南》等那样直接与强烈的表达中原文化的作品,他的地域文化自觉意识却并不微弱。他自始至终保留着一身“河南味儿”,中原文化在他的文学创作中焕发出别样风采,是河南文学地图上一处独特的地标。

[1] 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4):54-64.

[2] 童年:痖弦的故乡情结[J].寻根,1997(1):36-37.

[3] [法]丹纳著,傅雷译.艺术哲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4] 叶维廉.在记忆离散的文化空间里歌唱——论痖弦记忆塑像的艺术[J].诗探索,1994(1):71-95.

[5] 杨翰卿.论中原文化及其精神[J].学习论坛,2004(10):67-71.。

[6] 痖弦.中国新诗研究[M].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1981.

[7] [美]萨义德著,单得兴译.知识分子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8] 痖弦.痖弦自选集[M].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77.

责任编辑:石长平

The Expression of Zhongyuan Culture in Ya Xian’s Poems

SI Fang-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Xuchang University, Xuchang 461000, China)

Ya Xian, a famous poet, moved to Taiwan from Henan when young. Though he is away from homeland, the zhongyuan culture is still a major source of his poetry. Ya Xian’s literary enlightenment started from Nanyang. There are a lot of northern images in his poems. Diaspora gives the expression of the zhongyuan culture in Ya Xian’s poetry a unique writing experience-nostalgia. National suffering is an important theme in Ya Xian’s poetry because of the influence of zhongyuan culture. Two different environments also let Ya Xian ponder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of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earlier than others.

Ya Xian;zhongyuan culture;nostalgia;suffering;Modernity

2014-06-09

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豫籍迁台作家研究》(2014—QN—637)阶段性成果。

司方维(1983—),女,山东青岛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世界华文文学。

I207

A

1671-9824(2015)03-006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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