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军
(上)
电话铃响的时候,李丹正在收拾第二天要去芝加哥出差的东西。随着铃声,还有本在楼下的一嗓子:“丹,电话。”李丹有些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她知道这时的本正悠闲地啃着薯片看租来的电影碟,她也知道那电话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找本的。可是只要她在家,本是从来不先接电话的。李丹抱怨过很多次,根本没有效果。或者这是他唯一可以对外宣称他是这里的男主人有力方式,本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李丹气呼呼地拿起电话,这次电话却是那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概率,传来表弟的声音:“丹姐,舅妈没了。”
“噢……”李丹有些意外,不知该说什么.
“你和哥回来吗?”
“我要先去问问他。”李丹的脑子飞速地转着。
“那你回来吗?”
“我估计赶不及葬礼了,我要到芝加哥去开会几天,还有现在回中国要办签证,挺麻烦的,还要订机票什么什么的。”李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好,你看着办吧。身后的其他事也要处理的。”表弟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隐隐约约传来弟媳的声音:“这兄妹俩,亲妈死了都不回来,可真够意思,这也叫养儿育女?”
李强接通电话没有好气地说:“小姐呀,这个时候还打电话,你不做爱别人也要做的!”
“对不起!打扰你做爱了,我只是负责通知:你妈死了,你回不回去参加葬礼?”
“那个笨跟你回去吗?”
“他叫本。”
“管他是笨还是本,我问他回不回去?”
“他回不回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回去,老妈子也算是有半子参加葬礼了,我就不需要出现了。”
“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不打算带他回去,你不回给个痛快话就可以了。”李丹有些恶狠狠。
“一直告诫你,女孩子要温柔,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嫁不出的原因。”
“我嫁不嫁关你屁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到底回不回?”
“你以为这是上厕所呀,就是上厕所没货也要蹲上半天呢。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李强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大声的嚷嚷把本吓了一跳,他拎着啤酒瓶上楼来了,看见李丹拿着话筒在那里发呆,上前搂住,柔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丹的心一颤,眼泪跟着要流出来,她刚想说母亲的事,却被本身上的酒气给熏着了,她定了定神:“没事,过些天我要回中国一趟。”
李丹公司在芝加哥新收购了一家小公司,对于这次收购,身为财务经理的李丹前期工作是做了很多的,但这次去参加签字仪式,李丹到不到问题不大。所以当仪式结束后,李丹说要请两周假回中国,因为母亲过世了。公司的大头嘴巴张成了O型,久久没合上。看样子被很多中国人认为家庭关系冷漠的鬼子对李丹的表现也有些不认可。李丹看着那O型的大嘴巴,想是否应该为自己辩解一下,话涌了上来,却又被她生生地摁了下去。
在机场的时候她试着又打了李强的电话,“我在拉斯维加斯呢,运气真不错,刚赢了两千。看样子老妈子的死真的给我带来了好运。”
李丹什么也没有再说,挂了电话,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利,即使是亲妹妹,也总不能把哥哥绑回去参加母亲的葬礼。
几分钟之后,收到了李强的一个短信:我汇了一万块钱给你,带过去办丧事用。
李丹想了一下,回道:我会确定墓碑上有你的名字。
“谢谢帮我纳入孝子贤孙的范围。”李强这次回复得飞快。
李丹想着等她到家时,葬礼应该早就结束了,其实自己也大可不必回去了,这个念头一出,把自己吓了一跳,要是母亲知道,他们连她的葬礼都不去参加,会把他们骂得怎样的狗血淋头,母亲应该是浑身发抖,拿着鸡毛掸子,抽一下,述说一段,从他们出生开始给她带来点点滴滴的麻烦。
李丹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不由自主地笑了。其实和母亲,他们早就告别了,几年前,母亲被确诊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时候。刚开始是电话里听说,李丹没有任何感觉,反正只是一种病,和关节炎、高血压一样。倒是李强冷笑了好几声:“老妈子也有今天,是报应么?”
“你说话可不可以好听点?”
“你为什么不问老妈子做事可不可以漂亮点?”李强从不认输。
等那年夏天,李丹和本去中国旅游,顺带看望了一下母亲,李丹才着实地吓了一跳,原来精明强干的母亲早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让你摸不着头脑的老孩子,痴痴呆呆的,一直抓着本叫李强。好在他们语言不通,本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示好全部收归己有,省却了李丹很多的心事。
要知道把本叫成笨的可不止李强一人,还有这所谓的准岳母,她开始还只是开玩笑:“这老外取名字还真逗,叫啥不好,要叫笨,聪明的孩子也给叫傻了。”
到后来听说本不过是个水管工,学历家世工作没有一样不是和她女儿相差十万八千里,她叫本的时候几乎变成了恶狠狠地直呼笨了,不过本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再加上也没有什么有实质交道的机会,所以也还没有巨大冲突。
本是粗线条的,和他的体型、工作一样,如果不和他明说,他是从来不会去揣度人的心思的。这点让李丹觉得好轻松,没有那些七拐八拐的花花肠子,人生变得简单而美丽。
和本认识是因为他是自己曾经租住的公寓的管理工,有时水龙头坏了,厕所堵了,管理处就会派他过来修,一来二去,熟了,李丹偶尔也会倒一杯咖啡给他。本把它理解成修好东西的谢意。其实那是李丹对自己住处唯一访客的招待。
后来有天本来换烟雾感应器的电池时告诉她,他辞职了。
她有点意外:“找到别的工作了?”
“没有,只是这份工干不下去了。”
“噢,”李丹没有详细地问,这里的人换工作和换衣服一样,“祝你好运!”
本就这样消失于她的生活好长一段时间。
再次见面有些戏剧化,那天李丹加班到深夜,搭地铁的时候,有人抢走了她的包,她一个人在地铁站里又跳又叫,吸引了好几个人过来,其中一个就是本。李丹一见到本就扑了上去,嚎啕大哭,把那段时间工作和生活上的不顺一齐嚎了出来。
本耐心地安抚着她,陪着她报警,再送她回公寓。这期间,手臂一直很自然地搂着他,以至于警察也误认为本是她的男友,对这点误解,他们都没有去澄清,而且很快让误解变成了现实。
和本正式交往后,李丹一直小心翼翼地瞒着家里,她完全可以想象母亲对这件事的反应。可世上是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虽然隔了很久,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只是母亲的手再长,也无法跨越太平洋。母亲决定亲自到美国来看一看。
李强和李丹没有人愿意办,事情就一直拖着,可是随后不久,父亲查出了肺癌,李强和李丹这回又变成抢着办了。父母过来之后,落脚处自然是李丹这里,那个李强,从不在一个城市住满一年,而且每次不是和人合住,就是租地下室什么的。
李丹想了很久,不知怎样和本说让他先搬出去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倒是采取了另外一个解决办法。她买了一栋房子。房子不是很大,但是年代比较久远,是本喜欢的,那样里面的更新和装修工作他可以大展宏图。他们两个为买房子一直筹划很久,但是也一直达不成共识,李丹喜欢新房子,就是拎个包就可以入住的那种。
李丹用自己对房子上的妥协倒是换来父母来到时表面上的和谐气氛。本忙着装修房子,为了方便,直接先入住了。李丹和父母住在公寓里,又忙着出去玩,几个人难得有聚在一起的机会,自然更无法吵架。当然母亲的思想教育是免不了的。李丹还没有被这些说教弄烦,难得过来的李强倒是受不了:“就她长的那样,有人肯要就不错了。”这句话点燃了母亲的熊熊烈火:“你妹妹怎么了,好歹也是硕士毕业还是经理,难道就找不到一个登对的?还有你三十好几的人,也不思量着成个家什么的!”母亲最后的一转话锋,得到的结果是李强掀翻了桌子,砸碎了碗筷。
对有的人来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但是对李强不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母亲的怨恨似乎有增无减。在李丹的记忆里,母亲和李强从来就没有和平相处过。而李强更是,为了激怒母亲,把自己当炮灰也在所不惜。年幼的时候零碎事件多得难以计数。当然最惊天动地的是那年李强一上大学就开始轰轰烈烈地恋爱,对象是母亲最最不能接受的乡下妹,母亲当时的目标是管你乡下妹的迷魂汤怎么灌,你休想跨进我家门半步,她开始严加看管李强的行踪,这对她来说非常容易,同一个大学,一个是教授,一个是学生,宿舍就是家。可李强还是让她阴沟里翻了船。愣是大学退学,跑去当兵了。临走嘱咐乡下妹好好读书,等她毕业了,他也正好复员回来,农村的大学生和城里当兵的还是蛮般配的哦。
可是他们没有等到那天,气急败坏的母亲把所有的气全都撒在乡下妹头上,她动用了一切关系,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来阻止乡下妹毕业。乡下妹毕竟是乡下妹,目光还是短浅的,怎么能预料后来世界巨变,有没有毕业证和城市户口根本不是问题,她苦苦地纠结于没法面对家乡的父老,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三尺白绫结束了自己如花的生命。同时结束的还有母亲和李强的母子之情。从此,家里就似乎再也没有见到李强这个人。
(中)
等李丹到美国之后了好久,有天李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着实地吓了一跳。李强怎么来美国的,她觉得奇怪不说,还有他的发型,给剃成了平行的三行,每行之间是白花花的头皮。吓过之后,李丹反倒镇定了,以后就是在大马路上碰到,他就是没有穿裤子,她也不会惊讶。李强不仅外形上变了一个人,性格上也完全不同了。以前沉默寡言的他变得夸夸其谈,最要命的是他的思路是飞越性的,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丹以为李强是不会跟母亲和解什么的,但是三十岁以后,他偶尔还会回国兼回家,看望父母并住上几天,只要母亲不去触及他的终身大事,气氛还是蛮祥和的,可是可以做到不去提的怎么可能是他们的母亲呢。所以最后大家总是不欢而散,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父亲过世,李强自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相对于叛逆过纵的李强,李丹的反叛只能算是小儿科了,即使她心中曾经掀起过惊涛骇浪,但面上不过只是动了动眉毛。但这也并不说明她和母亲的关系就很融洽,在他们家的屋檐下,母亲和谁的关系都不融洽,等李丹知道了暴力的种类之后,才明白他们家一直是处于暴力之中,语言暴力和冷暴力。实施暴力的是母亲,而备受伤害就是父亲和他们兄妹。被母亲伤得体无完肤的李丹曾经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他们冷若冰霜,动不动就用语言刀子捅他们的母亲,对她的学生可以笑靥如花,对她的领导和同事可以卑躬屈膝。不过等李丹知道自己可能一生也无法弄明白的时候,她采取了放弃。
李丹继而开始羡慕李强的外援,积极寻找可以温暖她的人,可她根本就是扎进人堆里毫不起眼的,无论是外貌还是学习。似乎从来也没有人青睐和注意过她。她的眼光还是很高的,瞄上了班上的帅哥,经历了几个不眠之夜后,她措词好了一封信并发了出去,她没有等到回信,确切地说是等到了意想不到的回复,她写的那封信几天之后被全班同学一一阅读过,也因此,高中剩下的那一年她一直生活在嘲笑中。后来那种被世界嘲笑的感觉伴随着她东奔西跑,让她始终没有勇气去开始自己的感情生活。
在美国读研究生时,有同学介绍了老乡给她,她只看了一眼,就决定终止自己的相亲生涯,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被别人当成垃圾一样去处理,至少在她的心里对婚姻,对感情她还是有那么一丝憧憬的,即使随着年岁的增大这憧憬也越来越远。直到过了而立之年,她稀里糊涂地一头撞进本的怀抱。
当本发现她还是处女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李丹被他同情的目光刺激到了,心里说这可是中国男人热切期盼的,千金难买的。为何到了本这里却一钱不值。而且本的同情发自内心,十分真诚,他简单的思维里,用他自己的经历,十几岁就初尝禁果,这二十年来丰富多彩的床上生活,怎么可以想象李丹这孤枕独眠的漫漫岁月,这个中国女人真的是太可怜了。他也因为由怜生爱,在李丹的身边驻足了快十年。
十年是段很长的光阴,长得足以让李丹无论是年龄还是身材都跨入了中年妇人的行列,也长得足以让李丹对世事更加冷漠,冷漠到对母亲的死都表现不出应有的悲伤。
当她风尘仆仆地到家时,葬礼早已结束,生活正重新步入新的轨道。表弟等她落座之后,就开始汇报他的工作情况。表弟媳对她没有热情,让她感觉还有些怨恨。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个她出国后才搬的家,她是陌生的,算起来,她在这个房子里住过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的。
表弟其实根本也不是她的什么表弟,父亲家的亲戚早给母亲得罪光了,没有往来的,母亲这边有什么亲戚,除了母亲,谁也不清楚。等到父亲病了,李丹和李强都远在美国。父亲便把在学院里做临工的家乡是一个村的年轻夫妻领了回来,母亲似有很多的不乐意,但是也没有办法,她自己不怎么会干家务,要照顾病人更是不会。还好年轻夫妻很懂事,一口舅舅,舅妈叫得跟至亲一样,小两口也很勤快,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父亲临死前曾交代李丹两件事,一是原谅妈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你妈也不容易,二就是一定要善待表弟夫妻,只有他们才会悉心照顾母亲。李丹当时怎么也不明白不容易还变成母亲了,明明是她自己让大家的日子过得都不容易。再说表弟夫妇的去留操纵权是在母亲手里呀。
现在看来,父亲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表弟夫妻尽心尽责地照顾了母亲,即使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也没有嫌弃过。表弟拿出记事本,本上整整齐齐地码列着母亲这些年工资的费用和支出。李丹摆摆手,说不用看了,亏损有多少?
“没有,还剩几万块。”
“这根本没有算我们的人工,要是算上人工肯定不够。”弟媳有些愤愤。
“我们在这里白吃白住怎么算,舅妈当我们自家儿女一样。”表弟打断了她。
表弟还真是老实人,李丹心里感叹父亲看人这么准,不知为何会为自己挑个那样的老婆,难道父亲从来没有看出他和母亲之间的不平衡吗?父亲是他们学院的司机,即便后来也做上车队队长,但是和做教授的母亲还是不匹配的,更何况,人们还不依不饶地嚼着:
“要不是他那当教授的老婆,他怎么可能当上队长?”
想父亲应该是深爱母亲的,不然怎么可以默默地忍受这些。记忆中好长一段时间,李丹都把父亲当作难友,因为他和他们一起去承受母亲的折磨,和他们一样,反抗都苍白无力。
到后来,李丹离家之后,这种感觉才得以转变,在深深挣扎于过去的时候,她开始责怪父亲,当初为什么没有履行父亲的职责,保护他们。不过,这只是一带而过的感受,马上取而代之的是对父亲深深的同情,因为她和李强都可以逃离,而父亲却不可以。所以当后来面对父亲的死亡的时候,大家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父亲终于可以解脱了,而且是永远地解脱,不管他的心底是否向往这种解脱。
相对于父亲那时的洒脱,母亲对父亲的病显得有一点紧张,不过随即也就坦然了,她说:人是逃不过宿命的。这句话让李丹不寒而栗,随着年龄的增长,李丹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她都会看到另外一个母亲,这更让她觉得要是和本结婚会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她不希望在翻版了母亲的身材长相之后,再翻版一下母亲的婚姻生活。
弟媳得知李丹并没有接受剩余的钱,反而给了他们两万美金,惊喜异常。对她的态度马上也热情了起来。李丹其实很想说,李强和自己都不要母亲的钱,那是因为他们希望和母亲有个彻彻底底的了断,不管是感情上还是金钱上。不过话到嘴边,她又吞了下去,既然结果是一样的,何必再给别人增加困惑。
人生要的是丰富而不是复杂,她自己已经有太多的困惑了。有的时候,她很盼望睡觉,希望睡了一觉之后,以往就变成空白。不过在经历了一系列失望之后,她开始羡慕选择性失忆症患者,老是盼望有天可以摔一跤或是给车撞一下什么的。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患上这病了。
表弟收起笔记本,又捧出了一个大箱子:“这些都是你们小时候的东西,你看看怎么处理好。”
李丹顺手拿起一个红色的盒子:“这是什么?我好像没有见过!”
“你当然没有见过,那是舅妈给你预备的陪嫁。”弟媳的声音是兴奋的。
“陪嫁?!”李丹不知为什么听得有些刺耳。打开一看,是一套金饰,只是水波纹的项链和长耳坠耳环样式都过时好久了,说明母亲买这个也有好些年头了。母亲大约没有预料李丹也会这样迟迟不婚,尤其是自己对那个笨表示了无可奈何的接受。李丹还是无动于衷,母亲忍无可忍:“我看你是不是因为和笨呆在一起久了也变笨了。”
没有回应,母亲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其实李丹很想对母亲述说自己的心事的,可是母亲那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态度让她望而生畏,心事又被她藏回了心底。
和本相处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本和她有着极大的不同,本可以把臭脚架在茶几上任凭那里堆满了食品。还可以一身酒气不洗澡地爬上床还要求亲热一把。遇上不顺心的时候,他可以把家里砸个稀巴烂,而事后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可以一不高兴就换工作,也不管自己有没有下一顿饭钱。他手上只要一块钱,他也要想办法花掉它,就像老鼠留不住隔夜粮。
本也是浪漫的,他从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日子,生日,情人节,圣诞节,不管什么节一定是有花也有惊喜的。同时本又是宽容的,他接受着李丹的一切从没有批评,只有赞美,充满柔情的赞美。他从不勉强李丹干任何事情。弄得李丹有时想劝诫一下他,反思了一下他对自己的态度,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刚和本相处不久,李丹发现本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他父母家。这让李丹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一度她认为本是有妻子和孩子的。这个想法让她害怕,她连去证实的勇气都没有。他曾经邀请过李丹和他一起回去过感恩节。李丹想也没有想地拒绝了。之后,他也没有再提过。
后来,有次本工作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断了右脚,没法开车,一连四周没有回父母家。到了第五周,李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本的焦灼,周五下班回来,本用前所未有的恳求的语调“你可以开车带我回去一趟吗?”
李丹被那忧伤的眼神融化了,在同居了差不多三年后的那个春天,她开着车,载着受伤的本,一起奔赴本的父母家。
(下)
本的父母给这个意外喜坏了,尤其是本的母亲,她张开双臂,准备给李丹一个热烈的拥抱,对于拥抱,李丹其实已经开始习惯了,只是看到本母亲那硕大的身躯,她本能地往后退着。
“妈,中国人不喜欢这个的。”本在一旁叫嚷着。
“噢,那握手可以吗?”本的母亲说着伸出了她那满是面粉的双手。
本父母的房子有九间卧室之多,那车库比李丹的房子还要大。看着李丹有些发晕,这么大的房子如何搞卫生。不过后面人到齐了,李丹更晕了,本有七个兄弟姊妹,除了他个个已婚也有孩子,有的还不止一次婚姻,还有什么继子继女,呼啦啦三四十号人,那个壮观啊,吃饭的时候,李丹看到本的母亲光披萨就烤了六个。而且后来还听说他们兄妹全都遵循这个惯例,没有特别事情的周末一定回父母家来。
李丹给那阵势吓坏了,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面,感觉是在办婚礼,热闹的婚礼让人兴奋,可是参加婚礼人一生中也不过几次而已,如果每周都是这样的热闹,李丹觉得非疯不可,可本他们很享受,无论是坐在院子里和家人高谈阔论,还是穿戴整齐和家人去教堂,不然他们也不会从四面八方齐聚而来。本的父母也很享受,准备这么多吃的,还有搞卫生,估计老两口比全职上班还要辛苦。
自那次之后,李丹一般每年只到复活节和感恩节的时候才和本回去,故意错过圣诞节,因为实在是没有办法买得齐那么多的礼物,还有也实在是受不了接受那么多的礼物,塞了一整车回来,发现大都是丢在车库里用不上的。
李丹和本家里的感情也如她回去的次数般固定了下来,没有任何的进步,她觉得自己无法走近,即使他们彼此都很愿意。李丹偶然听到本的姐夫和本的对话。
“丹和你谈公事,你听得懂吗?”
“我听得懂她床上和厨房的需求就可以了。”本灌了一大口啤酒,回答的时候面不改色,目光坚定。
那一刻李丹觉得本好有男人味,也才意识到本的家里也是觉得本和她之间有差距的。
后来有次李丹在厨房帮本的母亲准备食物,本母亲看着院子里正和孩子们玩得欢的本突然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李丹给问得一惊,手上的盘子滑到了地上。
本母亲平静地收拾碎了的盘子,拍了拍李丹的肩:“别紧张,孩子,我们为你们祷告,上帝会安排好一切的。”
李丹倒不是给本母亲的问题吓着了,而是对这个问题的幕后她开始了自己的揣度,这算是一种暗示呢,还是本求婚的前奏。
结果证明什么也不是,本依然如以前一样,从来不和她讨论婚姻和孩子的问题。使得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自作多情。
本似乎对婚姻没有什么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在房子的装修上,他把房子装修得比专业的还漂亮,还特别在后院为李丹修建了一个很有中国特色的小亭子。小亭子在院子里正式竣工那天,就开始有人络绎不绝地打听谁做的。本因此揽了好多私活,以至于就是在两份工作之间的时候,他也有钱给家里买海鲜和羊排了。有个圣诞节,他竟然还送了李丹一辆新款的宝马车,虽然是长得一塌糊涂的分期付款,也还是让李丹感动得一塌糊涂。感动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收到了礼物,而是发现可以用自己的兴趣去赚钱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本在她的鼓动和支持下干脆辞职开了一家装修公司,生意虽然不是很红火。但不久之后足以让他们重新买一栋大一些的房子,这次是联名贷款,一起付款了。不过,那之后,本在厨房做饭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李丹有时想,原来悔叫夫婿觅诸侯是古今中外通用的啊。
自从有次和本吃自助餐的时候,碰到了一对中国同事夫妇,李丹的男朋友以前是干水管工的,现在也只是创业阶段的小混混的传言,瞬间就遍布了全公司,李丹真的好佩服这些属克格勃的同事,她不过只是离开了拿盘菜的功夫,怎么连本的祖宗八代都调查清楚了呢。而且还根据自己的需要添油加醋一番。一下子,各种版本都蹦了出来,让李丹应接不暇。
有个年过半百的大姐还语重心长地劝勉:“小李呀,不能贪念床上的欢快,要考虑长远一些。”
李丹的恶气不打一处来:“你都试过比较过了?”
大家也算是见识了李丹的不识好人心,渐渐人们终于淡忘了这事,只是偶尔茶余饭后实在无聊的时候又开始琢磨李丹为何现在还生不出孩子。
李丹在这些自卫战中心理越来越强大,刀枪不入了,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再需要母亲的意见,她足以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很好,而母亲得病后,也只有不情愿地退居后台,因为她连本和李强都分不清楚了。
李丹在旧东西里找到了几张全家的合影,她没有印象是什么时候拍的,更没有印象家里还有如此和谐欢快的时光,但这些证明却活生生地摆在那里,仿佛嘲笑李丹的健忘。她小心地收藏起来了,没有记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发生过。
她还看到了那块玉,母亲给李强三十岁生日买的生日礼物,现在的李强应该四十有三了,有可能还没有见过这玉。她决定一道带回去给李强。或者让人捉摸不透的李强现在愿意挂上了呢?
去给母亲上坟的那天,很应景的,一直飘着濛濛细雨,母亲的坟是新建的,有一边还没有邻居,李丹不管泥巴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墓碑上照片里的母亲,这个给了自己生命,本应该是最疼自己的人,却被自己怨恨折磨了半世,如今终于阴阳相隔,再会无期了。但李丹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一直在想如果母亲没有得那病,临死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回到家来,天色越发地暗了,倾盆大雨瓢泼而下,表弟媳妇一旁说:“舅妈真是疼你呀,把雨留着等你回来了再下。”
李丹一愣,原来很多事情真的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自己刚才还在想母亲是不是在发自己没有来参加葬礼的怨气,所以一直下着雨。
晚上,退休的老院长打了个电话过来,倒让李丹很是意外。老院长说得很犹豫,母亲走的时候,他在,母亲走得很安详,葬礼也很体面。希望她和李强可以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还有如果母亲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也希望他们可以忘记,在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很多的事情都身不由己。
李丹哼哼哈哈地挂了电话,心里说:把个人的生活悲剧归结于一个时代,是个很不错的借口。只是那些对错的后续影响应该归放去哪里?
李强的电话跟着打了过来:“你在和谁讲电话?我打了半天也打不进来?”
“老院长。”
“那个罪恶的源头。”
“留点口德,人家也没有得罪我们!”
“你不知道老妈当年就是因为他没有办法离婚,众叛亲离百般无奈之下才嫁给爸的。拜他所赐,我们才拥有那么美好的幸福生活。”
李丹的心豁然明朗开来,给母亲的拼图最后一块终于找着了,原来如此,世间种种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她觉得可笑又可悲,虽然她不认同这样的做法也不认为母亲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归咎于这个,但是忽然之间她对母亲爱与恨还是释然了,有的时候找不到原因的结果让人难以接受和理解,而原因被发现之后,结果似乎就不再重要了。
“你打电话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你帮我带些榨菜回来,我们小时吃的那种,袋装的,四川涪陵产的。”李强的口气突然一变:“对了,你的后院可能要起火了。”
“什么意思?”
“笨对你连妈死也不告诉他,很不高兴,我觉得他会有比较激烈的行动。我好心提醒你,免得你城门失火殃及我池鱼。”
李丹心咯噔一下,有些下沉。她自己也理不清究竟为何没有告诉本母亲的去世,她只是觉得那是她必须要去处理和面对的一件事,和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即便同床共枕了这么些年。本的位置和环境不同,或许感受又大相径庭,她原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的,可是没有,她只是稍稍有些失落。自从去看过母亲的墓地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变得很平静了,没有什么可以掀得起浪了。不管什么样的生命都会有结束的一天,不管什么样的感情走到最后不是合就是分,只要有结局就好了,管它是什么结局呢。记得本的母亲曾经说过:上帝会安排好一切的。
那夜,李丹睡得很不踏实,做了好多梦,还生平第一次梦见了母亲,母亲在院子里一边招呼她吃蛋糕,一边做着烧烤。醒来她觉得自己好可笑,自己家什么时候有那么大的院子,母亲更不会做蛋糕烧烤什么的,做这些事情应该是本的母亲。以前只要父亲不在家,母亲就是给他们吃方便面,还有榨菜。李丹忽地明白李强要她带榨菜,看来是思念母亲的味道了。而自己做梦把母亲和本的母亲重叠在一起,是潜意识里有另样的期盼吗?
在回来的飞机上,李丹一直考虑着,却也没有想出答案来。她只是觉得这十年因为有了本,日子才过得不那么寂寞和有生气,如果没有了本,自己会如何,她有些不愿去考虑。
等拿到行李走出机场时,她心底默念着:如果本没有来接她,就叫的士好了。这个世界少了谁地球是一样转的。一抬头却看见本正捧了一大束红玫瑰在向她招手,她眼睛一热,快步奔向本,本笑呵呵的,变魔术般地亮出几个字牌:嫁给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