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屠
1、前一天晚上,出了个事,值日老师李丽娟经过男生宿舍时,听到有学生正在谈论并模仿她的撒尿声。李丽娟老师怒不可遏,叫来另一名值日老师(男老师),想抓住偷听她撒尿的男生。不料,被同寝室上厕所的同学发现了苗头。等李丽娟拉着莫名其妙的男老师冲进男宿舍时,同学们都已作熟睡状。
李丽娟老师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第二天早上,她跑到校长办公室,大吵大闹,发作了一通。校长当年曾教过她,看不过去,说了她两句。李丽娟有如发神经一般,哭叫着,摔门而去(那就好像她和校长有一腿,因为校长一向很花)。
此事很快传遍了全校。
这天早上,我们班的第三节课是英语课,李丽娟就没来上课。教室里“嗡嗡”一片,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个事,我、李强和四眼鸡也不例外。当教导主任带着他一贯“咔咔”响的皮鞋声和严肃的神情走进当即肃静下来的课堂时,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是冲着我们几个来的。
在(2)班门口,我们等着教导主任把河马他们叫出来。大家走到一起,默默地跟着教导主任向老师办公室走去。上到二楼,一个代课老师迎面匆匆走来,看到我们,停下脚步,目送我们经过。老师办公室里只有一个老师在,坐在靠窗的位置,稍稍抬起头来,自老花镜的镜边上方看着我们。李丽娟老师的位置空着。教导主任坐下后,把放在桌上的钢笔拿在手上,使得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笔上。而后,他宣布:教委的文件已经到了,从今天起到应届生毕业前,禁止历届生在学校里旁听,违反规定者将取消中考资格。说话的同时,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们,看到我们并无反应,他说:学校也没有办法。停顿了一下,又说:就这样,你们走吧。
对于教导主任的宣布,我并不感到突然,仿佛刚才教导主任把我们从教室里叫出来时,我已想到(确实,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没想到呢?),实际则不然,当时我虽有不祥的预感,但它尚未成形;我之所以默默是受制于整体的气氛;我想到的是:难道与李丽娟老师有关?
2、我们回教室整理课桌。
李丽娟还没来,估计这节课她是不会来了。同学们都看着我们。我知道他们正看着我们。我不急不慢地把课桌里的课本、笔之类取出。坐我一旁的一个女同学碰碰我的手腕,把借我的一本辅导书放到我桌上。我点点头。然而,张明亮还不明所以,他一会看看我,一会又看看坐在我们前面的四眼鸡和教室最后面的李强。等我快要整好,他问我怎么了。
不让我们读了。
那你们怎么办?
回家种田,我说。我不无炫耀之感。
我和张明亮道了别,捧了书本去了宿舍。我、李强、四眼鸡把书放到各自床上。说好了在我们宿舍集中,很快,河马、亚娟、潘小良来了。
娘希匹,教委太下作了。潘小良说。潘小良刚才一出老师办公室就这么念叨着。
没有人接话,大家坐在床沿上。四眼鸡在书堆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后来,不知谁放了个响屁。我想笑,终于皱紧了眉头。
李丽娟,河马说(仿佛他是在指出这个屁是李丽娟放的)。河马欲言又止,大家便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河马搔了搔头。
我们去安慰安慰李丽娟?李强说。
你还是安慰你自己吧,亚娟说,还有心思说这个。
李丽娟老师不是和你一个村吗?河马问李强。
算辈分她要叫我叔叔。
那她有没有叫过你?河马似乎真的对答案感兴趣。
短暂的沉默过去后,现在,我们说起了李丽娟。虽说这里没人喜欢她,此刻却也觉得李丽娟其实也怪可怜的。只要这么想想:她对路陆知根知底,好不容易跳了出去,成了一名堂堂师大毕业生,恐怕根本就没有想过还要回到这破学校来……
渐渐地,寝室里的气氛热闹了起来。
方战军,都是你的缘故——李强走到门边,把灯打开(此举不无挑衅,宿舍里白天是不准开灯的),说:去年你如果考上了,李丽娟可能就不会分到路陆来,李丽娟不分到路陆来,就不会出这种事,好坏她叫我叔叔。
李强这么一说,我想到一事:上届我在应届生里成绩是最好的,校方便把本属于我的惟一一个地区三好生名额给了李强,以为李强加上15分后,我们学校就能考上两个应届生了,无奈最后吃了个鸭蛋,当时如果把15分给了我,我高中是可以进的。
李强大概已经忘记了这事。
胡说八道你。我说。
你有没有偷听过?潘小良问我。
什么?不过,我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我摇摇头。
李强那就不用说了。
河马插话,他说他去看一下李丽娟第四节有没有来。
撒尿吗?李强说,我也没有,有一次,你们班的仓扁鱼来通风报信,那次本来我是要去的,后来有什么事我没去成——
这会是个什么事呢?李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要我帮他想想。
会不会是——
不可能,不可能。李强歪着头,陷入了沉思。
来没来?潘小良问河马。
河马告诉我们李丽娟第四节上课也没来。
河马,你偷听过没有?
什么?
你说会是什么?
河马说他没有。说这话时河马的脸红了红,河马飞快地瞟了亚娟一眼。我们都知道他喜欢亚娟。
亚娟,你偷听过我们撒尿吗?潘小良问。
老实交待,亚娟?我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我这话说得及时,可谓锦上添花。
大家便都笑嘻嘻地看着亚娟。
不理你们了,你们不会都偷听过的吧?
我们都摇了摇头。李强还在想他的那个事,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皱着眉头。
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亚娟问潘小良:潘小良你不是一个人住吗?
我一个人住,怎么了?
那我们去你那里复习吧。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仿佛刚才是故意克制着不谈,此刻闸门被打开来,大家便争先恐后地说起了继续复读的事。然而,李强居然还在想他的那个事,他如梦初醒地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便兴奋地告诉他:我们可以去潘小良那里复习。
“天降大任以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班同学正在大声地背书。于是,我们决定:绝不离开学校,先去潘小良宿舍复习,坚持就是胜利。
响起了第四节课下课的预备铃声,李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副扑克牌来。他要河马抽一张,说是只要河马抽到了10,“菩萨保佑,什么问题都好解决”。河马拿过牌,展开,插了两插,随手抽出一张,反扣在手心里。他捂着牌,没有马上摊开。此前很少说话的四眼鸡摘下眼镜在他那件显大的西装上擦着,说:开啊,开啊。
仿佛在“挖沙蟹”,河马眯上一只眼睛,捞起牌的一角,接着他才有气无力地翻开了牌:是张草花6。
本来,我想提议中饭一起吃,不过,搞得跟庆祝似的似乎不妥,我就没有说出口。
3、饭后,下起雨来,我们带上复习用书,拼了伞,在应届生们的注视下,离开学校,去了潘小良在乡政府的宿舍。乡政府就在学校旁边。
潘小良的叔叔在乡政府有间宿舍。潘小良的叔叔是乡里的电工,经常下村,偶尔回来睡。这个宿舍等于是潘小良的,从此就是我们的新课堂了。
宿舍里有一张可折叠的小方桌,有四把椅子,两个人便得坐到床上去。潘小良自觉地上了床。我也坐到床上。一开始,我选择坐在床上是因为宿舍里阴冷,在床上用被子一裹,脚上暖和。后来,由于李强和河马也想坐到床上来,我便宣布这是我的固定位置,他人不得抢占。
其余四人坐在小方桌的另外三面。大部分时候,亚娟一个人一面。有一回,李强和四眼鸡说好了,故意不让河马坐下,河马便不好意思地和亚娟拼了一面(其实鸟人求之不得)。各就各位之后,大家便把各自的课本或是习题集摊开,仿佛要好好用功一番。表面文章而已,我们每次持续复习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一刻钟,之后便雷打不动地开始胡扯,常常为与学习无关的问题争论不休,比如说,南极、北极哪个更冷,物理老师方老师到底是不是色盲,同性恋具体是怎么回事,等等。第一天,这倒可以理解,我们都有些兴奋。李强坐在房间里仅有的一把摇椅上,不停地左右转动。河马指着摇椅说,摇椅上的皮不是真皮,是人造革。潘小良认为是真皮,它是他从乡政府的会议室里搬来的,仅此一把。河马说这明显是人造革,他一摸就有数了。就是在这样的扯淡中时间过去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一个半天就这么被浪费了。而类似的情形一再发生。亚娟有时看不下去,我们刚一坐下,亚娟便站起来,警告我们:今天上午一定要认认真真地看书了。但是,依然不出一刻钟,就有人(往往是潘小良)莫名其妙地“嘻嘻”笑了起来,另一个人便骂他神经病,或是问他笑什么笑。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扩散至其他人,大家便又扯成了一团,亚娟也参与其中。等亚娟发现场面已然失控,提醒我们注意时,我们其实早就意识到了。亚娟应该也早已意识到,她之所以拖延说出的原因也正是大家流连忘返、乐此不疲的原因:不可否认,这样的扯淡自有其乐趣。一天早上,当我们来到乡政府时,潘小良还在洗脸,四眼鸡(昨晚他和潘小良一起睡)激动地告诉我们,半夜里,乡政府有个干部喝农药在宿舍里自杀了,为此,他们一夜没有睡着。整个上午,我们都在谈论这个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大家抢着说话,没有一个人的话不被其他人打断过,有时还出现两个人同时说出话来这种现象。我虽然说话不多,他们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没漏掉;当后来谈话出现冷场时,我便期盼着有人接上;有时,我还会故意提个问题,引得其他人说话。就这样,我们或坐或站,坐着的即使在翻书,也是心不在焉的;我们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直到谈话结束。这天,我们错过了中饭。
等赶到学校,应届生已经在食堂外的水泥板上打起了乒乓。我们的饭盒码在网角,都已凉透。其中,四眼鸡的饭盒空了,也就是说被人偷吃了。每人只得拨出一些给他。不再旁听后,吃、住我们照样还是在学校里(正如潘小良、四眼鸡刚来时所说,校方对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饭后,如果天气晴好,我们会相约去山上玩。路陆群山环绕,每次我们都要爬上好几个山头。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捉虫子,翻石蟹,摘野果。翻越陡坡时,大家组成方阵,手拉着手。进入了密林,我们便悄然前行;来到半山腰开阔地带,又恢复了吵闹。其时,望得见群山绵延,树林起伏,苍翠中夹杂着淡黄;一边收割一空的梯田则呈现了褐色,阳光照临其上,水面闪烁金光;而白云深处的房屋黑乎乎一团,有如鸟窝。这样看去,无不美好。山顶在望,有人拔足狂奔,登临其上后,大喊大叫。等全部到达,便站成一排,一起高喊: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声音传出去很远,远处响起回音。
接着,我们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下到背面的树林。我们找了一块干燥的草地休息。一次,不知是谁提议摔跤玩玩,从此,每次上山,我们都要捉对较量一番。经过几番实战,证明李强的力气最大(张明亮有时会跟着来,他应该不比李强差,但,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较量过),我和四眼鸡最是弱小,李强和张明亮都可以饶我们两只手。亚娟是惟一的观众,她高踞于一旁的岩石上,指手划脚,说说笑笑。一天,我们忽然觉得树林里好安静,便停下来,侧耳倾听,直至注意到了亚娟,她托着头出神地看着别处。那里,在岩石的下面是一条狭窄的溪沟,溪水淙淙,溪底卵石清晰可见。据说,在暴雨或者大雪消融时节,一旦山洪暴发,溪沟两旁浑浊的流体一泄而下,顷刻间将大量的泥沙石块冲出沟外,在宽阔的山腰上横冲直撞,场面彻底改观。书上称作泥石流,对此我们只是耳闻,没有见过(当然没有见过,见到那就惨了)。
我们还以为亚娟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就又跑回来继续摔跤,但,寂静使我们不能投入,只得草草收场。
期待已久的决斗在李强和张明亮之间展开。李强高大,张明亮矮壮。他们满不在乎地对峙着。潘小良说开始,两人便紧紧地叉在了一起,头抵着头,推搡来回。突然,张明亮一个有力的勾腿,使得李强一个趔趄。张明亮意欲顺势将其按倒在地,不过,李强眼疾手快,在快要倒下时,硬是把张明亮拖倒在身边。谁都无法站起来占据主动,四手四脚像麻花一样绞在一起,形成相持局面。河马在一旁大叫大喊;四眼鸡三番五次把眼镜取下又戴上;潘小良一会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以便对比赛作出公正的裁决。很快,两人就乱了规矩。在亚娟的一声尖叫中,李强一拳打在了张明亮肩上,张明亮则还以一脚,但被李强抓住了脚,张明亮迅即抽回。两人就此分开,重新站起,随即又叉在了一起。
最终,双方以平局收场。他们仰天躺着,大口喘气,然后双双起身,表示惺惺相惜,握了握手。
不觉太阳已西沉,夜幕正悄然降临。我们你追我赶,匆匆往山下赶去。山风中夹带着雾,吹在身上,感到几分凉意。临近学校,我们不再说说笑笑。雾霭中,我们抱着肩膀,穿过操场,回到宿舍。
夜自修,教学楼灯光通明,我承认,这对我是一种诱惑。不过,除了偶尔上趟厕所,我很少走出宿舍。不出意外,李强和河马每晚在宿舍里“推牌九”。李强推庄,河马发牌,我在一旁观战,手上捧着一本书,偶尔翻看。李强和河马作弊的手段高明。即便他们说过,我也不甚了了。我只知道,砌牌时,河马把各种花色的6、10、2插到底下;一开始,李强会让同学们尝点甜头(潘小良有时会故意来赢走几毛钱);一旦下的注加大,李强就能如其所愿地翻到他需要的“上庄”牌。这一手法,李强从来运用自如。
赢了钱,我们就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二毛钱一张的大饼充饥。有一次赢多了,便叫上其余几个,去附近的小饭店嘬了一顿。我不会喝酒,亚娟非要我也喝一点。喝了酒后,我再也忍不住,我对他们说:就在刚才,我,方战军,无意中听到了李丽娟老师的尿尿声。
惟有在夜深人静时,忽然忖到前途如何,如临深渊,不免害怕,赶紧晃晃头,将这念头驱逐了事。
4、其间,我们还带了复习资料去潘小良、李强、亚娟及河马家玩了一趟。除了亚娟家我们当天即回外,在其余各家我们都住了一夜。我在李强家里还另呆了两天。李强家是我们几个里最有钱的,他父亲是村里的书记,他家的房子造得很气派,三楼三底。
我之所以没有邀请他们去方石坑玩,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家家徒四壁的样子。估计四眼鸡也有类似的考虑。
去潘小良宿舍复习毕竟是一时新鲜,我们留在那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我其实挺热衷于这样在一起,热热闹闹,无忧无虑,多少也看了点书。如今,我又不想回家,如果不能去潘小良宿舍,除了呆在宿舍里,我就无处可去。可是在宿舍里能干什么?宿舍里很暗,看不了书,但就算光线充足,我也静不下心思,那就睡觉了,但,老是睡觉也不是办法啊?就在我难以为继时,卢老师找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叮嘱我和四眼鸡(当时只有我们两个在宿舍里)这两天避避风头,上面要来突击检查。
卢老师走后,我和四眼鸡分头行动。四眼鸡去女宿舍通知了亚娟,我去上街头李强的亲戚家找来了李强(李强的亲戚在家门口摆了一张台球桌,李强这几天常去那里打球)。潘小良和河马一个前天、一个昨天回家了,今天星期四,估计这礼拜他们不会再回来。李强便去和河马、潘小良一个村的同学说了说,要他们碰到后务必转达到。
当天下午,我们离开了路陆,说好了十天后再见。
5、十天后,星期日下午,我早早回了学校。四眼鸡先于我到了;赶在蒸饭关门之前,潘小良和李强也来了;只有亚娟和河马约好了似的没有出现。以为他们第二天会来,但仍然不见。晚上,我们打听到他们两个都不会再来了:亚娟去姜山中学复读了;河马不复读了,好像去了上海,具体他们村的同学也不清楚。五天后,潘小良在传达室(也是小卖部)里看到一封发自上海、寄给亚娟的信,一看笔迹像是河马的,潘小良便拿来给我们看。我们把它拆了。
果然是河马写来。这个鸟人,哈哈!
亚娟:
您好!
我是河马,我不复读了,我去上海学开车,走得匆匆,没来得及告诉你,请你帮我专告李强、方战军、老潘、四眼鸡他们四个,说我想念他们,怀念我们在老潘的宿舍里复读的时光。
我进了一家汽校,前两天刚刚报了到,我以后学开的是大卡车,学会了开大卡车,也可以开小轿车,什么车都可以开了,小轿车就是小包车,上海人叫小包车不叫小包车,叫小轿车。
对了,我现在和成江住在一起,成江比以前老练,他学的是厨师,烧菜的水平已经今非昔比,如果你来上海,成江会烧他最拿手的菜给你吃,上海是国际大都市,花花世界,都是高楼大厦,夜景很漂亮,昨天晚上,成江带我去街上走了一淌,街上人山人海,要不是跟着成江,就算像我这样机灵的人也会找不到回宿舍的路。成江对上海已经很熟悉了,上海的好多地方他都玩过。
另外没什么了,你知道的,我不会写作文,一写作文我就头痛。我不说了,千言万语道不尽。祝愿你顺利考上高一级学校,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河马
12月7日
我们哄笑不止,潘小良提议冒充亚娟给河马回封信。我们跃跃欲试,当即赶到潘小良宿舍,群策群力,开始写信。因为我作文写得好,就由我来执笔。
开头没有问题,我照河马的来信写上:河马;以及:您好!然后是“来信收到”。不过,接着应该对河马说些什么呢?三娘六主意,大家各抒己见,废话说了一大堆。最后,还是我拍了板,先让亚娟给河马来个下马威,指出他的信中出现了两个白眼字,不是专告是转告,不是一淌而是一趟。
另去一段——我停下笔,看着他们。李强嚷嚷着,说他很生气,因为河马不给他写信而给亚娟写信;李强要我务必把这意思写上。潘小良则认为应先写上大家对河马不辞而别的反应。我觉得潘小良说得对,便先写上潘小良的话,再写上李强的。当然,这一切都是站在亚娟角度,加以我的发挥。具体是这样:“关于你去上海的事,我已经跟李强他们说了。你不辞而别,他们非常生气,说你不够哥们。下次如果你回家来,赶紧来向他们道歉,否则,他们说了,他们是不会原谅你的。另外,你不给李强写信,却给我写信,李强说你重色轻友。”
李强点头称是,“重色轻友”,李强就是这意思。
针对河马来信中又是“上海”、又是“小轿车”,腔调这么难看,在第三大段,我们告诫河马不要刚做了城里人,就得意忘形了,“既然在学开车,那就好好学。”
加上“以后好开了车带我去兜风”。四眼鸡说。
四眼鸡这话说得妙(让河马尝点甜头,仿佛亚娟对河马也有意思),我和潘小良齐声夸奖了四眼鸡,李强重重拍了一下四眼鸡的肩膀。四眼鸡的脸红了,他搓着双手,过了一会,又结结巴巴地指出,应该告诉一下河马我们(包括亚娟)的近况。我采纳了他的建议,添上:复习我们还是在潘小良的宿舍里,一切都是老样子。另外,我提及一事:前几天,当我们听说姜山比路陆还要宽时,都很气愤,但也没有办法。
信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亚娟毕竟是女的,回信字数少于河马的来信比较妥当。于是,“亚娟”替我和李强向成江问了好(潘小良和四眼鸡不认识成江),然后祝成江、河马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正文到此为止。落款是:你的朋友 亚娟;时间:12月15日。
这封信花去了我们二个小时的时间,几经修改,定稿后,潘小良把信交给了(2)班和他要好的一个女同学,让她模仿亚娟的笔迹重抄了一遍,这才放入信封(信封上的字自然也是女同学写的),贴上自潘小良叔叔的抽屉里找到的邮票,寄去了上海。
6、我们等待着河马的来信。我们每天谈论着此事,猜测河马会写些什么。有事无事,我们会去传达室看看,无不希望自己能拿到回信。掐指算来,河马的回信就快要到了(河马必定会迫不及待地写来),我便增加了去传达室的次数。不过,最终拿到信的是四眼鸡。四眼鸡没有独自拆看,当他看到我们时,他扬着手中的信,加快了脚步。乡政府宿舍外面的道路湿滑,四眼鸡差点摔倒在窗下。潘小良接过信,我和李强赶紧把头凑到信上。等潘小良把信取出,四眼鸡也已跑到,把头凑到一起。而后,像上次那样,潘小良绘声绘色地朗读了起来。
河马在信的开头说,他会虚心接受亚娟的指正,力争以后再不出现错别字。听到这里,我们就已笑成一团。四眼鸡的眼泪都笑了出来,眼镜掉到了地上,他一边笑一边像个瞎子摸索着;李强则蹲倒在地,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挥舞着;我求潘小良不要再念下去了,再念下去我会笑死掉的。类似的情形还出现在当潘小良模仿河马的口气念出“我一定会开了车来带你去兜风”时,这次,潘小良也受不了,他大叫一声,扑倒在床上。等他缓了过来,读了不到两句,再一次倒在了床上(无声地)。河马的第二封信虽然要比第一封长,也不过一张半信纸,潘小良读完它用了四五张纸所需要的时间,朗读多次被笑声中断。我们一笑再笑,夜里,四眼鸡做梦也在哈哈大笑。这天,无疑是复读以来我们最快乐的一天。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定会开了车来带你去兜风”频频出现在我们嘴边。我们往往突然说出,以其出其不意,博得其他几个会心一笑;它还被我们活泼地运用于谈话之中。
比如说,四眼鸡问潘小良,上午你去哪里了?
潘小良回答:我去兜风了。
哦。
这种是最普通、最常见的。
比较有趣的有,比如说,潘小良问李强,李强,圆规借我一下?
李强便说:我一定会开了车来带你去兜风。
潘小良接上:我一定会开了大卡车来带你去兜风。
我接上:我一定会开了小包车来带你去兜风。
四眼鸡接上:我一定会开了拖拉机来带你去兜风。
最有趣的是,一回,李强走到一个同学面前,大喊一声:我一定会开了拖拉机来带你去兜风。说罢,我们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而该同学自然一头雾水,傻乎乎地目送着我们。就快要走出校门,我回头一望,他还怔在原地。若此时向他招手,他一定会跑过来,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而无须向他解释什么。若是解释,那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我们说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嗓子发痒,他却丝毫也不明白这有什么有趣的(仿佛我们有什么真正好笑的事情瞒着他);或是自嘴角挤出一点笑来,其实呢,仍然没有理解此中的精妙。显然,这默契只存在于我们几个,“此中意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同学们越是莫名其妙,当着他们的面,我们越是谈得兴起,越是“我一定会开了车来带你去兜风”。
7、在这年寒假到来前,河马一共写来四封信,我们回了三封。收到第四封信是在2月2日上午,3日放假,考虑到第二天可能会下雪,当天下午我们都回了家(我们想走就走,没有人管),第四封信就没有来得及回。
等过了寒假,我们差不多把这事给忘了,即便有时看到河马以前的来信,也根本没想到要给河马回信。回信的兴头已过;此外,河马在最后一封来信里说他过年要回家,回了家,就有可能知道亚娟早已不在路陆,而是我们几个在作弄他。
不过,这事并没就此过去。
一天傍晚,当我和李强沿着从宿舍到校门口的对角线穿过操场,前往乡政府时,天上居然下起了雪(在此之前,落在路陆各山头的白雪都已消融一空,一片青翠)。夜里,我和李强睡在乡政府里(潘小良回家去了)。我们复习了一会功课。这一阶段,我解几何题上了瘾,我花了整整二个小时,解决了一道异常复杂的几何题(我很想马上去告知卢老师)。在此过程中,李强被我的劲头感染,学起了我的样子,在纸上比划的间隙,身体也会突然向后一仰,凝视着窗外。有时,当我故意引得他这样时,我禁不住一阵得意,对解决眼下的这道题目充满了信心。在潘小良宿舍的窗外,竖立着一支路灯。灯光暗淡,雪花在灯光的笼罩下清楚地下落、无声地下落、不断下落,形成密集的雪幕,将偶尔经过的一个顶着伞、拖着影子的行人围裹于其中,等他走出,雪花兀自落下……十点左右,我们熄灯睡觉。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我醒来,听到窗外传来一种脚踩雪的咔嚓声,声音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渺茫,以为就要消失,却又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声音,后来,它来到了宿舍的入口,继而重重地沿走廊东来,到了我们门口,居然停了下来。李强用脚趾捅了捅我手臂。他也已醒来。我们屏息静听。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着,门推开,电灯亮起。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框之间,看着我们。我们嗫嚅着向他解释,我们是潘小良的同学。他点点头,在门背后寻找着什么。李强告诉他,挂钩在电灯开关的边上。他把提在手上的军用雨衣挂了上去,关上门。雨衣上沾了雪。我爬起来,把靠床头灯的那一头让出来,和李强睡到一头。我看到潘小良的叔叔在小方桌边上坐下,掏出香烟。躺下时,李强用手腕捅捅我的腰。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听得到此人吸烟的声音,过了一会,他用脚踩灭了烟蒂,向床走来……
这天夜里我和李强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我们早早回了学校。我们没有再回去乡政府(潘小良没有来),整整一天无所事事地呆在宿舍里。吃中饭前,我心血来潮,想到了信的事,便去小卖部看了看。哈!没想到,河马又给亚娟来信了。
不过,这次取信出了点情况:管小卖部的老头不肯给我信。老头是乡长的亲戚,主要是他儿子是乡里有名的流氓,我惹他不起。我叫来了李强。李强买了一包香烟,陪了些好话,老头这才放行。
到了宿舍,我和李强一人一支烟,边抽烟边看信。看完,我们给河马写了封信。我们这次没有冒充亚娟。
8、河马:
您好!
首先向你真诚地道歉,亚娟是我们冒充的,你以前收到的亚娟写给你的信都是我们写的,希望你不要生气。亚娟和你一样不辞而别,她去姜山复读了。
这次我们写信给你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个不幸的事,四眼鸡不见了。是这样,上个星期五下午,四眼鸡回了家,说好了礼拜天会来的,一直没来。我们以为他像你一样不复读了。我们问过和他同村的同学,他们也说不上来。当时,我们并没把这个事放在心上。
但是,前天早上,我们还在乡政府里睡觉,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1)班的班主任史老师,史老师身后跟着一个妇女。史老师对我们说这是蔡振东的妈妈,是来找蔡振东的。等我们明白过来蔡振东就是四眼鸡后,我们就对四眼鸡的妈妈说四眼鸡上星期回家去了。四眼鸡的妈妈马上就哭了起来,她说:四眼鸡没有来,家里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见到他了,四眼鸡不见了。
四眼鸡的妈妈哭着走了。我们估计四眼鸡死了,被泥石流给冲走了。学校也是这么认为的,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我们都为四眼鸡感到难过。
要说的就是这些,其他也没什么,你如果还要给亚娟写信,就写到姜山去。
最后,祝你和成江学习、工作愉快,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方战军、李强、潘小良
3月19日
9、一个星期过去了,二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我们仍然没有收到河马的回信,他大概在生我们的气,也许他没有收到信;不过,河马也没再给亚娟来过的信,但这不能说明我们的信他一定就收到了,可能,由于亚娟没有回他的信,他不好意思再写来了。
我们也并没有写封信去问问。
10、其时,时间已经到了四月底,离应届生毕业不到半个月。随着时日的临近,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回去教室。但,就在我们已然死心塌地作好了再坚持一段时间的准备时,我们听到消息说,个别学校准许历届生旁听了。我们便兴冲冲地去找了教导主任。可是,教导主任既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他说他也不清楚(我们后来才明白是这么回事,教导主任之所以没有明确表态,是因为他不肯挑担,毕竟教委没有发文,一旦它们突发神经追究下来,他怕脱不了干系)。慎重起见,我和李强、潘小良最终决定:既然这么长时间都已经坚持了下来,再等几天又有什么关系,若是此事不确切,一旦真的被教委查到,我们便前功尽弃了。
去年十一月二日被赶出教室,除开寒假,我已经有五个月没进教室了。一个星期日的下午,(1)班里没人,我便若无其事地从前门走了进去。教室的窗户开着,后山的风从北窗吹进来,“哗哗”地翻动着课本。原来属于我的位置,它空着,仿佛它正等着我回去。
后会有期了。出门时,我想道,出于对这一点确信我还点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