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槐

2015-02-28 13:05刘益善
文学港 2014年12期
关键词:老槐树小燕子老头

刘益善

这是一九八六年的故亊。

夏天的黄昏,七点半时才吧塔吧嗒地来临。黄昏到达时,足球场上有三个裸着粗壮大腿的男学生,把只瓜皮足球踢得满场飞;两个着红运动衫的女学生舞着球拍,打得羽毛球吧嗒吧嗒响;双杠上有人倒八叉,单杠上有人吊秋千,各人有各人无限的乐趣。

我寄住在妻子任教的中学的红色宿舍楼里,红色就是因为墙壁上没有粉成白的或灰的,露出红砖的本色来,瓦顶也是红的。红色宿舍楼是这所学校规格最低的宿舍。我家住在二楼,我当时正站在南边房间的窗户边朝外看。

窗前有棵树,槐树。槐树的枝梢伸到我的窗台了,黑黢黢的枝干奓撒着冷清与严峻。这是棵枯朽的槐,并没有彻底死去,顶端上还有一抹绿色,在苍黑的枝干中显得暗淡。老槐南边是道篱笆,篱笆里是绿汪汪的菜畦,附近农民种的。我望着老槐出神,老槐望着我无言。我想呀想呀,就是想不出个开头来。

笃、笃、笃、笃……那根弯把拐棍漫不经心又有节奏地戳着,戳得水泥楼板和阶踏直叫唤。詹文要从三楼下来了,下来了,那个被人称作詹老头的退休老教师。我赶紧离了窗户,跑到写字台边,扭亮台灯,让灯光照着稿纸,亮晃晃地照着。这创作真累,比我在车床旁站八个小时还累。要当作家么?要当作家就不能怕累,想想詹老头!

他苍老了。他的头颅还是方的,方头上直直地竖满黑白相间的长发,东倒西歪地搭在额前,胡子也是黑白相杂地乱蓬着,胡须上沾着些许汤汁。一件分不清是白是灰的圆领汗衫,圆领中伸出一颗脑袋,汗衫上前后都有破洞。土黄色的裤子上有许多油垢,皮鞋龟裂,满沾尘灰。詹老头走出了宿舍楼的门洞。

门洞前有群孩子,把装电池的冲锋枪打得啪啪响,响出一条火舌;跳橡皮筋的小姑娘,小辫上的绸蝴蝶上下翻飞。

詹老头出现了。

孩子们有礼貌地喊:“詹爷爷好!”

“呵呵,小朋友你们好!”詹老头停下来看着可爱的孩子们。

孩子们立刻唱起了歌,童声小合唱。

小蒸子,叽叽叽,

唱着歌儿到这里,

这里的红花开放了,

这里的春天真美丽。

詹老头把弯把拐棍夹在肋下,两腿微张,腾出双手来打节拍,合着孩子们的歌声。

孩子们唱了一会就去玩自己的去了,丢下了詹老头站在门洞前,如一棵黄昏里的树,詹老头老泪横流,滴在胸襟前。他那夹在肋下的弯把拐棍像树干上横斜出来的枝杈。

在院子边看着孩子们玩的年轻母亲们,也站成一团,手上织着红的黄的毛线衣,像绽开的朵朵鲜花。有个孩子走到詹老头跟前,瞪着惊讶的眼:“爷爷,你哭了?别哭别哭!”

詹老头一惊,醒过来,对孩子说:“好孩子,爷爷没哭,是高兴。你们唱的爷爷的歌,唱得真好,那是爷爷为你们写的!”

孩子说:“我知道,妈妈告诉过我的,说你是个作家,这支歌,妈妈小时候也唱的。”

孩子说完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边跑嘴里边发出“叽叽叽”的叫声。

詹老头高兴地拄着拐棍朝大操场走去,浑身轻快。球场上踢球的学生走了,旁边打羽毛球玩单双杠的学生也没再玩了。操场边的小树林中有男女学生的笑声。夏天的黄昏,直到八点半钟,校园里这时安谧美丽。

黑色的煤渣铺成的跑道,紧箍住足球场,画了一个很大的椭圆形。詹老头把拐棍提在手里舞着,双腿沿着黑跑道缓缓行进。一边走,一边舞动拐棍,嘴里念念有词,活像一只推磨的毛驴。黑色跑道上留着他数不清的脚印,也留下他构思的诗句。他每想好一句,吟一遍,觉得不行,就随口扔在跑道上了。这些句子尽是“小燕子,飞呀飞”或“小燕子,背剪刀”之类。多年来,跑道被詹老头的“小燕子”盖满了,谁需要这类句子,去跑道上拾就是了,可拾一大筐。

我能体会得到詹老头那种乘龙驭凤驰骋四方灵魂出窍目空一切的境界,此时什么黄昏、什么球场、什么树林、什么跑道,一切的一切都不在话下,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詹老头已经“进入”了,进入了他的构思,他的诗句,他的“小燕子”。詹老头曾对我说过他的创作计划:写一组关于“小燕子”的系列儿童歌曲,这是他一生的追求与伟大目标。

詹老头在操场上转磨子转得汗水淋淋,转得黄昏越来越深,夜幕降临。他终于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今天又一无所获,一句诗都没想出来。

妻子织着毛线上楼回来了,儿子背着冲锋枪作了妻子的警卫员。妻子瞄了一眼我面前白得发亮的稿纸和我头上被拉乱了的头发,撇了撇嘴,一句挖苦话终于被她的理智咬住。我却听见了她那还没说出来的话:哼,当诗人哪,是那块料么?我心里反驳:咋不行,江城晚报不是发了我一首诗么?还得了十块钱的稿费咧!你当教师又有啥了不起。当然,写诗,也真是难。

儿子扑到我的膝上,抓起桌上的笔,在我白晃晃的稿纸上画了一棵树,这树没有叶子。

这个黄昏我和詹老头一样,一无所获。

披着暮色上楼,一路笃笃的拐棍戳地声,詹老头回家了。詹老头住在三楼,开门进屋,把门甩得啪的一声锁上了。开灯,然后朝那只旧藤椅里狠狠一坐,藤椅吱吜直哭。这是詹老头不高兴的时光。他呆呆坐着,像个幽灵样。

身后是一排四只小书架,乱糟糟塞满了书。书架边是单人床,床上散乱地扔着被子袜子脏衣服,还有打开的书刊。地上也有堆起来的书刊,打成捆的手稿。写字台上、书架里、床铺上到处都有詹老头的手稿,第一句写的都是“小燕子”。

屋里有一股霉气潮气和谈不出味道来的许多气。我曾怀着敬畏的心情拜见过这位作家,我虔诚地在这里坐了十分钟,那股气味把我熏得实在难受。那十分钟,詹老头的写作间兼卧室,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我看到那剥落的墙壁上有只很旧的镜框,镜框里有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颁发的奖状,是詹文同志的儿歌《小燕子》获的奖,奖状日期是一九五六年。我尊敬这位老同志曾经取得的荣誉。

詹老头呆坐在藤椅里,屋里其他东西都零乱地堆放着。endprint

突然,詹老头跳了起来,显得轻松愉快。他按了一下写字台上的收录机键子,装上磁带,收录机里立即响起熟悉的音乐。一首有名的儿童歌曲,我和妻子以及我的儿子都熟悉的,一位少年歌星唱得人人都熟悉。那音乐那嗓子纯净甜美,有多少童年的天真美好都被唱了出来。这支歌的词作者就是詹文,也就是如今的詹老头。磁带是詹老头的一位朋友送的。詹老头百听不厌,常常听得热泪盈眶。

收录机的音量开得很大,音乐过门完了,就是那个少年歌星甜润的嗓子了:

小燕子,叽叽叽,

唱着歌儿到这里,

这里的红花开放了,

这里的春天真美丽。

歌唱完了,又是—段过门音乐,接着又是少年歌星的甜润嗓子。这支歌在磁带上是连环录下的,想听,可以连续听下去。詹老头听着听着,就从藤椅上站起来,手脚情不自禁地舞动起来。他那双沉重的脚步,踩得水泥楼板咚咚发响。

我的隔壁正是詹老头的楼下,隔壁住了对青年夫妻,丈夫是学校开车的。我听到男的在骂:“老疯子,又开始冒疯气,住他楼下真难受!”

也是的,詹老头每天晚上都要听这支“小燕子”的歌,每天也要把楼板咚咚地踩一番。

幸好我没有住到他的楼下。

隔壁的女主人把头伸到窗户外,仰起脖子朝上喊:“詹老师詹老师你又把楼板搞得响!”

詹老头惊醒过来,马上停止脚步,把头伸到窗外,朝下说:“对不起对不起!”

吧嗒一声,少年歌星安静了,她明天晚上将再接着演唱下去,后天大后天大概也如此。

我看着儿子在我的稿纸上画树画草画狗画房子与小汽车,耳朵在听詹老头屋里传来的歌声,心里既敬佩又悲哀。詹老头有一支名歌流传下来了,得到过一张奖状,光荣挂在墙上,但他并未满足,还在写。他的燕子系列组歌要是出笼了,或许更有影响吧!光看他房里那些手稿,堆得一摞一摞的,说不定那里面有精品。詹文写这首成名歌时,年正三十。我如今也刚好三十岁,只发过一首无声无息的诗,谁也不知道我,我很悲哀,只好看儿子在我的桌子上画画。

詹老头听罢音乐,思想又沉浸到一种艺术的境界中去了。三十年了,除了这支《小燕子》外,他写了几万支关于燕子的歌,手稿都有几十上百公斤重。这么多歌词,詹老头一支都不满意,统统比不上他的“小燕子,叽叽叽”。三十年,他只晓得写呀写呀,构思呀构思呀,不写出绝唱来就誓不罢休。作家能甘于寂寞,这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寂寞怕什么?寂寞是伟大作品诞生的催生剂和营养素,寂寞的时间越长,即将诞生的作品就越伟大。詹文三十年不发表一个字,他的工作就是构思,写作,然后扔掉。当然不是真的扔掉,是将这些废稿存放起来打成捆。他的即将诞生的“燕子系列组歌”,是要从这几万首歌词的废稿中诞生的。

詹老头伏在写字台前,拿起他那支老式金笔,在稿纸上哗啦哗啦地划起来,划出来许多的字。字迹排列整齐,互相守望。他心是热的,情是急的,样子无限虔诚!

詹老头一口气写了两张稿纸,写了五段歌词,终于嘘了口气,放下笔,激动得不得了。哈,说不定这就是三十年来他寻找的东西了。他从藤椅上站起,拿起刚写完的稿子朗诵起来,开头几句他朗诵得抑扬顿挫,满储情感,但越读声音越沙哑,变小下去。我知道,詹老头现在又判了他的稿子的死刑:这个夜晚他是白写了,他寻找的那首伟大的歌词作品没能在今天出现,那就留给明天吧!明天詹老头还要寻找灵感的,还要写下去的,明天他将要写“小燕子”怎么的呢?

詹老头读不下去自己的作品,揪住自己的一把头发,在藤椅里痛苦地扭动着。许多优美的意念,词句,看似很近,落笔时又发觉很远、很远!

那时,他的“小燕子,叽叽叽”,来得多畅快,詹文像是写着好玩的就写出来了,写在一张烟盒纸上。那是搞合作化时期吧,他们一帮人下去整社。他写在烟盒纸上的四句诗,被同行的一位省群艺馆的编辑看到了,编辑同志给他改了两个字。从乡下回城,那编辑编了一本少儿诗选,把这首“小燕子,叽叽叽”选了进去。某电影导演正拍一部儿童故事片,缺首主题歌,翻到这本少儿诗选,就选了詹文这首诗作歌词,请一位知名作曲家谱了曲。

一切都来得突然,电影放映了,主题歌流传开了,詹文成了诗人,得了奖状,在一个少儿集会的主席台上就坐,一个小姑娘为他系上红领巾,听孩子们唱起他作的歌:

小燕子,叽叽叽,

唱着歌儿到这里,

这里的红花开放了,

这里的春天真美丽。

詹文心里决定:他下半辈子的事业就是为孩子们写歌,写出“小燕子系列组歌”来,要当个真正的孩子们喜欢的诗人,

为了写作,他辞去了学校教导处主任的职务,只给一个班学生教课。

三十年寒来暑往,风流倜傥的青年詹文变作了如今的詹老头,孤单一人,老伴作了古,只有个养女叫詹燕,是在他的“叽叽叽”声中长大的。詹燕出嫁了,每个星期天来看望一次养父。詹老头啊,你心中的那只燕子呢?怎么这样难得寻找捕捉啊!为了这只燕子,你失去得太多了。当年和你一同参加革命的,当官的当到厅级了,做学问的出了一大撂著作,当了教授。三十年来,你连根燕子毛都没拾着,但你还在追寻着的呵!

妻子在屋里备课,儿子睡了,我收拾起被儿子涂得一团糟的稿纸,今夜是绝不会有什么收获的了。我又站到窗前,从宿舍楼窗口透出的灯光中看那棵老槐树,老槐树被灯光映照得古里古怪的,老槐树的背后,是一团漆黑。老槐树就这么站着,大半都枯朽了,只有顶梢还有一抹绿色。学校的人说,把它砍掉再栽一棵年轻的树;总务科长说,它没死呢,砍不得。于是老槐树就留下来站在夜色里,站在我枯竭的思维里。

妻看见我发呆,就说:“要根据自身的条件来开发自己,你不是当诗人的料子,快拐弯子哟,搞点其他事情,不要像楼上詹老头那样!”

我说:“詹老头么样?了不得呢,人家有追求,还得过国家级奖!他值得!”endprint

“那也值得?不是那四句诗,三十年呢?”听妻的话味,她是瞧不起我和我在江城晚报上发的那一首短诗的。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去上八小时的班哩,只得丢手了。

我躺下后叹了口气,心里叫着楼上的詹老头,“睡吧,明天接着干吧!不要痛苦,不要悲哀!”

熄灯睡了,梦里我仍在寻找诗人的桂冠。

那个夜晚,詹老头呢,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胡子,撕扯着睡去。他感到身体很不适应了,透不过气来。挣扎是无用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墙上的那面镜框,看着他未完成的那些数不清的手稿。逐渐,这些都离他远了,小燕子离他远了,黑煤渣跑道离他远了,他抓不住弯把拐棍了,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再也听不到“小燕子,叽叽叽”了。

一个恶魔,叫做心肌梗塞,詹老头碰到它了。

第二天是周末。夏天的黄昏在七点半时又吧嗒地来临,球场上仍然有裸着粗壮大腿的男学生在玩瓜皮足球,打羽毛球的学生没有了。这所学校是所寄宿中学,离家近的学生回了家。单双杠那儿仍然有人在倒八叉吊秋千,各人在寻找各人的乐趣。

我在红色宿舍楼二楼靠南的窗户前站着,我拒绝了妻子要我陪她散步的要求,我太忙了。妻子只好带着儿子散步去了,她有儿子陪着,我有窗外的老槐树陪着。

我的老槐树呀,黑黢黢的枝干奓撒着指向黄昏,夏日的一个周末的黄昏,一边是悠闲的散步,充满着温馨和爱,一边是孤独的屹立,充满了严峻和冷清。黄昏中的老槐树哟,你那一抹绿色迟迟不肯褪去,你在这绿色的菜圃中争一分暖意,你在艰难与死亡中挣扎着不枯朽,你要活你要发绿,不仅是那一抹绿,你要全身披绿。抗争吧,向严峻与冷清抗争,向腐朽与枯萎抗争。或者你终究要枯朽下去,但你只要是抗争过了,你就不愧为一棵真正的槐树。

我冲到写字台前把我胸中关于老槐树的联想倾泻到稿纸上,我要写一篇散文,歌颂这黄昏中的槐树,这棵老槐树,我的朋友。

什么干扰都没有,周围那么安静,家家户户都到外面去领受黄昏去了。只有我伏在桌上写呀写个不停。我对我自己充满了信心,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能写了,简直是文思如涌。多好呀,我的灵感之门从此开启,门里已透出了灿烂的希望之光。我的天哪,我已经进入了境界,我就是槐树,槐树就是我,我的抒发是槐树的抒发,我的追求是槐树的追求,我是槐树的嘴,代它唱代它讲代它呼喊。

只听得我的心在强劲地跳,只见我的手在不停地挥动,只听得我的笔在刷刷地写,只见我的思想鱼贯而来,最后铺满了三张五百字的大稿纸。我不知身在何处,我不知夜之已至,到我打了最后一个句号,我的儿子已用冲锋枪抵住我的腰眼喊着:

“举起手来!”我就乖乖地举起手来。

不,我立即放下手,把我的“杰作”藏进抽屉里,否则这篇《黄昏槐》的散文就成了儿子的牺牲品,那我这辈子写的唯一的一篇散文就留传不下来了。

妻子见我的神态,仍然撇撇嘴。我想,你别做那样子给我看,我还终于写成了篇散文呢。当然我不说出来,我要在报上发表出来,让她吓一跳,当然我知道她不会吓一跳的。

我当时还真吓了一跳呢。今天晚上一定有什么事忘了,或是丢了什么东西,或是出了什么问题。但到底是什么呢?我说不出来,我凭第六感官知道,这是一定的,一定有什么事情。仔细想想,我就想呀想呀使劲地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儿子从我的腿上跳下去缠他妈妈了。我打开抽屉翻着,在书架上找着,又把头仲到窗户外寻,还是一无所获。怪哉,今天晚上是怎么的了,咋这么不正常呢,像丢掉了魂魄似的!妻子见我那样子,关心地说;“怎么啦?”

我说:“我也不知怎么啦?好像要出事。我想是的。要出什么事,我又不知道。”

妻子把手贴在我额上说:“你不发烧哇,我怕你在说胡话呢。”

这个美妙的周末之夜简直就要浪费掉了。直到躺到床上,我还在想,翻来覆去睡不着。

妻子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也不知怎么了!”

妻把背对着我,骂句:“神经病!像詹老头!”

“哈,找到了!就是詹老头!”妻的提醒使我恍然大悟,我今晚感觉不正常的就是詹老头。今天晚上没有听见笃笃笃的拐棍拄地的声响,没有听见“小燕子,叽叽叽”的歌声,没有听见隔壁男子的骂声。这詹老头哪里去了呢?自从我住到这个学校以来,还从没遇到詹老头不听他的歌的。他不下楼散步那是有的,因为是雨天或雪天。我把我的担心给妻说了。

“睡觉吧!说不定是詹燕把他接去了呢!”妻子说。

那我就睡觉啰!

星期天的早晨,詹燕来得很早。这个养父,詹燕是有感情的,但感情并不太深。詹老头自从得了个奖状,有人称他诗人后,就一心做起他的事业来了,忘了吃忘了穿忘了玩,当然也就忘了妻子和养女了。养母死后,詹燕就失去了母爱,反倒过来要照料养父。詹燕那天拎了一网袋方便面,这是詹老头一周的伙食。推门,门不开。大概在睡觉吧!詹燕用钥匙打开了北边房的门,把厨房清理了一番,烧了壶热水。她今天要给养父把被单洗一洗。

詹老头住的南边房门还未开,詹燕要趁早拆洗被子,她有钥匙,就用钥匙打开了南边屋。她的养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死了。

詹燕没有哭,没有像女人们死了亲人那样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我们去看死了的詹老头时,发现这个女人把牙咬得格格的,脸色铁青着。我看见她把詹老头的尸体在床上摆端正,用很大的力气推开窗户,让清新的气流涌进来。然后,她安然地收拾着她养父杂乱的屋子。学校的许多老师来看望她安慰她,她都是木然的,没有表情。到底是养女,连滴眼泪都不流,我心里说。

詹燕把詹老头堆在桌上未完成的手稿一卷,卷起的手稿和许多捆手稿放在一起。詹燕找了只大麻袋,把它们都装了,鼓鼓囊囊的好大一堆。

我说:“这是詹老师一辈子的心血,这些手稿需要整理,里面说不准有许多好作品的!”

对于詹老头的死,我是感到痛惜和哀伤的,多么潜心的一位老人,献身文学事业一辈子,呕心沥血为创作,这样的老人是我的楷模。当早饭后我听说詹老头死了时,抢先跑上楼看望。我上楼时听到我隔壁的那个男的说,“终于死了,再迟点死,我也要疯了!”我没理会这个家伙,他哪里能理解一个作家呢。endprint

就在我说詹老头的手稿之类的话时,我发现屋子里围着的人群都没有附和我,没有说“是呀他一生写了一麻袋作品,这麻袋里肯定有好作品”之类的话,连我的妻子也没作声。倒是詹燕狠狠望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眼睛黑的少、白的多。她望过我之后,把那只麻袋用脚推到一边去了,免得妨碍她继续清理房间。

我心里感到许多的不舒服。

殡仪馆的运尸车来了,詹老头的尸首要送到殡仪馆去。可怜巴巴的,还是那件不知是灰是白的圆领汗衫,土黄色又有些发白的斜纹布裤子,皮鞋龟裂着。老头的头发及胡子都没来得及剃。

临开车时,詹燕找了把梳子梳了梳她养父的头发和胡子。运尸车走了。我朝远去的运尸车招招手,像和一个熟人告别。

追悼会是要开的,詹文同志是这所中学的退休教师,曾经执教好多年。据我妻子说:学校给市作家协会寄了一分讣告,希望作协送个花圈什么的,当然能有个领导进治丧小组最好。谁知作协回电话说,他们不知道有个詹文,会员花名册中没有这个人,因此作协不派人参加追悼会。这使学校的教师和领导大为不满。詹老头这样一个为写歌词发奋了几十年的人,也曾得过全国奖,他们都不知道,不让入会,那作的什么协呢?但人家不承认,你气也无益。

这消息倒使我垂头丧气了半天,詹老头这样的人市作协都不知道,何况我这类角色!作家头衔真难弄到手呵。

追悼会还是开了,学校领导出席了,老师们参加了。我找工厂请了半天假,早早赶到会场。詹老头已经变成了骨灰。骨灰盒里据说还放了盘少年歌星唱的“小燕子,叽叽叽”的磁带;还有詹老头从不告诉别人来历的那支写了三十年的老式钢笔,笔尖含金量不低;还有那张奖状,从嵌着的镜框里弄出来,还弄破了一个角。

“詹文同志随着他的作品他的武器他的荣誉离开我们去了。詹文同志安息吧!”校长致悼词说。

詹燕代表家属,没有讲话只是朝参加追悼会的人鞠了三个躬。这天詹燕脸上布满了悲戚之色,但仍然没有哭也没有流泪。这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安息吧,詹老师!你的歌声在千千万万儿童心里响着,你的精神激励着许许多多在创作道路上一往无前的青年,我就是其中一个。我将沿着你的路走下去!”回家后,我在日记本上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隔了两天,我收到江城晚报编辑的一封信,通知我寄给他们的那篇《黄昏槐》的散文即将发表,当然文章还要由他们润色一番。我当然非常高兴,继发了一首诗后,又将发表一篇散文,我的创作有长足的进步,看来当作家也不是太难。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也就有第三步!我将一步步地走下去,走到底。我心情畅快,我信心百倍,精神气十足。我下班后就往家赶,我要让妻子知道我的又一次成功。

我神气十足地走到红色宿舍楼下,发现楼洞门口有辆三轮车停着,三轮车上已装了不少废报纸书刊之类的东西。收破烂的来了,我想。不!我发现楼洞里有一男一女正往外吃力地抬一只麻袋,麻袋鼓鼓囊囊的好沉。我注意看去,那不是詹燕吗?呀,麻袋,这是詹老头三十年心血写出的手稿呀!

我站住了,问詹燕:“你们这是干啥?搬家?”

詹燕帮那个男的把麻袋掀到三轮车上,擦擦汗水回答:“有什么搬的,我们到废品站卖废纸去。”她说得很轻松,指挥那个男的踩三轮,她一抬身坐到麻袋上。那男的是她的丈夫吧。

我吃了一惊,忙拦住三轮车。“詹燕,怎么能这样呢?这麻袋里是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啊!你要不愿整理,我来帮你整理出来,这里有好东西的。”

詹燕的眼睛又变得白多黑少了。“这里有什么好东西?我还不清楚!我父亲就会‘小燕子,叽叽叽的,没那个才气,当什么作家?他写不出什么好东西,从我懂事起就明白这个道理。他已经被这玩意害死了,我不愿这玩意再害你了。对不起,我们还要拖两趟?”

三轮车踩走了。我呆呆地站在楼洞门口半天没出声。

夏天的黄昏在七点半时悄悄来临了。

我突然想起有好多天没看窗外的老槐树了。老槐树黑黢黢的枝干奓撒着,仍是那般冷清与严峻。我寻找树梢的那抹绿色,怎么寻也寻不见。我奇怪起来,前些天还有,怎么今天就没有了!那么这棵老槐树是死了啰!

我很悲哀。回到写字台边,我收起白晃晃的稿纸与钢笔。我想起詹燕的话:我不愿这玩意再害你了。

我想我该要做点什么了,比如上电大职大等等,或者学木工手艺,将来做一满房新式家具。

我从二楼下来,准备找儿子,陪儿子玩玩。几个小姑娘在跳橡皮筋,一边跳一边唱:

小燕子,叽叽叽,

唱着歌儿到这里,

这里的红花开放了,

这里的春天真美丽。

这是詹文詹老头写的歌,他一生就只写了这四句,人们还知道他吗?endprint

猜你喜欢
老槐树小燕子老头
小燕子
听小燕子唱《小燕子》
小燕子回来了
加年华
老头与丫头
小燕子,背把剪
山羊奶奶的老槐树
傻老头生活派
老槐树
倔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