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堂散记

2014-02-28 03:41商震
文学港 2014年12期

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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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逛书店,读闲书。

本想买一本《林泉高致》回家看,偏又看到一本《琴史》。信手一翻是宋代才子朱长文所著,便一并买回来了。看完这本《琴史》,顿时对朱长文这个人生出些许疑窦。

过去我读过朱长文的《乐圃记》,写得好。舒展中见学识,义理中见情趣。据说他的《墨池编》写得更好,但遗憾至今没读到。买回来的这本《琴史》,我是怀着极大渴求与期待的。晚饭后,散步一阵,把书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案上,沏上一壶茶,看着这本书先抽一支烟,让自己静静气息,然后拿起书来读。可是越读越觉得不对劲,耐心地用两天的时间把这本书读完,一肚子胀气,满脑子浑浊。这是琴史?这不就是剪刀浆糊的产品吗?整本书朱长文没有一句话,整个是历史上某某某某写的文章集锦。可封面上明明写着“朱长文著”。若是写着“朱长文编”,大概我也不会有胀气了。这本《琴史》,就是朱长文编的,而且编得不好。从体例到所选文章都和“史”没有太大的关系。

可他为什么要编这么一本书呢?这和他的身世与身体有关;和宋代重文轻武的风气有关。

首先要肯定的是:朱长文是个大才子,是个学问家,教育家。(但我实在不能说他是个编辑家。)他十九岁就“乙科登第”,就是全国高考第二名。但因他年龄小,吏部不好安排他去做大干部,就让他回家等长几岁再来做官。第二年他来吏部报到,吏部安排他到许州做文秘。可惜,他身体羸弱,一次骑马时,从马背上摔下来,腿骨折了,从此跛足。跛足为官实在有伤大雅,碍于颜面他回家隐居修学。跛足隐居让他有很多时间增加学养,他的学识在此时开始突飞猛进,他主要是学习儒家的理论,并开始著述。但他没做过编辑。

宋代文人,都要求自己能著作等身,写不出来的,就去做编辑。学孔子嘛!孔子一本书也没写,只编了一本《诗经》,就成了圣人。于是,宋代文人编书成风。米芾就编了《书史》、《画史》、《砚史》等几本。朱长文看到唯《琴史》,尚无人来编,于是就动心思编了这本不伦不类的“史”。他自己这样说:“书画之事,古人犹多编述,而琴独未备,窃用慨然,因疏其所记,作《琴史》。”看看,这朱长文不是为了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而编《琴史》,是为了填补空白。

一提起填补空白,我又一肚子胀气。近些年来,我们大肆宣扬填补了这个那个的“空白”,结果我们并未感受到这些被填补的空白,为我们的生活、生产、科技进步带来什么实质性的益处。为什么?因为被填补的那些空白,本来就填不填一样。比如:有人刷牙竖着刷,有人横着刷,此时,有好事者站出来填补空白了:经研究并多次临床试验,刷牙应该转圈刷!这项研究填补了刷牙史的空白。就这个填补法儿,你肚子里没胀气吗!

为著作等身而增加高度去编一本书,必然编不好。

首先,朱长文不善操琴,虽然他的家族里长辈有大琴师,但他是不会弹奏的。他编《琴史》就是外行领导内行。其次,因是突发奇想,准备仓促,逮着什么就粘贴什么,内容零散,次序杂乱。他本想用这本书来“以琴论道”,可他未发一言。当然了,这本书,对习琴者还是大有用处,因这本书可以说是资料汇编。

其实,我读《琴史》还想知道,当年孔子在杏坛教学生习读《诗经》时,给每一首诗都配了琴谱,这些谱还在吗?

说了这么多对朱长文先生大不敬的话,未免偏激。但是,读一本书没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有点儿偏激,似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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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歌编辑是不是一定要会写诗?答案是肯定的。

诗歌编辑写诗,是为了体会写诗的艰难,在审阅诗人的诗稿时,心底会涌上一些温情。一个会写诗的编辑在读一首诗时,能感性地认识到这首诗好在哪儿坏在哪儿。不过,似乎有这样一个定律,编辑的作品都不是太出色。这不奇怪,编辑的专业是审读,当他自己创作时,会自觉地用审读他人作品时的条条框框来限制自己的创作,而创作,最忌讳条条框框。就像医生,可以告诉病人怎样养好病,怎样可以健康,但医生本人未必健康。我要申明:我绝不是为我这个诗歌编辑没写出太好的诗来辩解。

诗歌编辑会写诗,而且写得还过得去,才是真的懂专业。编辑只有理论是不合格的。同时,我也觉得,那些理论家们,也要懂创作,也要从事一些创作。否则,面对作品的具体问题时,会脚不沾地,会隔靴搔痒。

无论编辑还是理论家,审读作品时,不能只关注词语、结构和技术手段,重要的是要关注作品的情感饱和度。而能感受到作品的情感程度,一定要有过创作经历和一定的写作经验。

所以,我对那些没有创作经历的编辑和理论家,一边敬畏,一边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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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朋友说:他们夫妻一向相敬如宾,从未脸红吵架。我当然要恭维一番。

转过头去,我就想:这两口子的爱情肯定已经死了。相敬如宾是什么意思?“宾”是客人,谁和客人吵架?两口子都过成客人了,还有爱恋的情感可能吗?并且四处宣传、展览他们的“如宾”。商品用来展览时,是急着要卖出去。婚姻展览呢?可能各自都卖出去了,只是因为各种不便,暂时不能从展览架上走下来。

我真的看到过在众人面前秀恩爱的夫妻,回到家连话都不说,或者是内心里时时在生死搏杀。所以,我暗自判定:相敬如宾的夫妻,可能都各有主人了。

婚姻本来就是和法律有关和爱情无关。只有结了婚还在互相恋爱的夫妻,才可能是天作之合。

我还有一个朋友,夫妻是真和睦,当我问他奥妙何在时,他说:这日子过得,俩人都成亲戚了,亲戚之间还吵啥啊!是啊,亲戚之间轻易不会吵架,可也不会有男女之情吧。

夫妻不仅是简单的凸凹,还应是热水和茶,酒和善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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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几个文朋诗友小酌,席间,有人大谈鲁迅的得失。他的观点是鲁迅的斗争性太强,超出了一个作家的职能范围。众人有和之的,有驳之的。我沉默。

我当场不说话,是和他们的观点都不同,我认为:鲁迅的本质是个诗人。他的小说充满了诗情,他的杂文就是诗。

一个诗人不能没有斗争性。斗争性是审美立场,是诗人的自信。失去了斗争性,诗歌岂不要“暖风熏得游人醉”?

我主张诗里要有铁,要有不可动摇的美学追求。大概没有那个艺术门类会像诗那样经常反常识的。

好诗人,就是要把正确的指南针的磁针给弄得偏离方向,并被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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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节时,我想说说水的问题。

当我们说:土地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所;当我们说:森林是地球的生态中枢;我们一定要说:水,是维系这一切的根本命脉。

水总是在流动着,由高向低,一路滋润,一路养育,然后,一无所求地扑入大海的怀抱。

水哺育了人类,哺育了生命形态。一条河有一条河的轨迹,一条河的冲积扇会造就一方文明,水的流动是人类文明演进的基本依托。世间万物由水生成,当然,五谷轮回,最后万物都会还原于水。

人自称是万物之主,但是血管里流的却是江河之水,故曰:人是水做的。

一条河从源头到入海,不断地包容万物,不断地汰洗污垢。河流无言,它润泽大地、滋养生命时,是前仆后继勇往直前的。大地和生命饱满时,河流常是看客,是风景;大地和生命缺水时,河流是任凭支取的营养库。从古到今,从动物到人,对水都充满无限崇拜与敬仰。动物要寻找水草肥美之地觅食,人要靠水而居;“靠水而居”四个字已为水和人的关系作了彻底的说明。

水的情感都是人赋予的。爱水与恨水,水的功与水的过,都是人强加给水的负担。

“君子之交淡如水。”是借水之高洁而喻君子之间的高古。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孔子是在说“水”无情,还是说人在有“水”时没很好的珍惜。

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以其不争,故天下莫之争。”是说天下最高尚的品德莫过于水,其“善下之”更是“天下莫之争”。庄子先生已把水的美德说到了极至。

《圣经·创世纪》中有过这样一句话:“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我本人读不懂《圣经》,但这一句我是心领神会的。

水面与神同在,与“上善若水”是何其异曲同工。

我一直认为“泽被”一词是为表彰水的功绩而创立的,“泽被”没有界限,无法量化,是伴着文明的发展而延展的。

人们对河流的认识是从需要到认知、研究再到亲近、保护,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人们一方面从水中汲取养料,一方面将人类的污浊之物排放到水中,甚至为一时之利而破坏水源破坏水边植被,致使自然灾害增多,水资源紧张,人们的生活慌乱。

水资源缺乏,相当于人类在贫血。

把江河喻为血液,在我国古籍《绎史》中有如下记述: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

这是古人在描摹先祖盘古,不经意地道出了江河同血液一样重要的道理。

支撑生命的是阳光、空气和水,三者缺一不可,这三者中只有水是可触摸可塑形也更容易遭到破坏的。

据说,老子李耳的老师常枞躺在病榻上这样教导老子:

回到故乡,或者经过故乡的时候,你要下车;

从高大、古老的树木下路过,你要弯腰蹑足而过;

面对大江巨川,你要垂首;面对小河流水,你要让路;

山川万物,故交先辈,是为大,而吾辈为小。

哲人的智慧总是能穿透时空,并与今天的现实不期而遇。

不知现代的人们是否都接受过这样的教育,不知今天的人们是否都懂得这种敬畏。

现代文明,可以理解为科技的文明,科技是在不断挖掘人类的创造力,人类在释放创造力的同时,也释放了等同于创造力的甚至大于创造力的破坏力,这个破坏力作用在水上,就不仅是江河湖泊的灾难,而是人类的灾难。

现在,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我国是缺水的国家”这样的报告,许多城市、村庄在焦渴之中,许多人在为能喝到一口放心水作难。有一句让人揪心的公益广告词:“千万不要让世界上的最后一滴水是自己的眼泪。”

许多数据表明,这句广告词不是耸人听闻。

1997年1月25日,英国《独立报》文章指出:世界面临水资源缺乏的危险。

文章这样写道:

全世界总的水消耗量年增长率为25%,比人口增长串快1倍。20世纪全世界总的水消耗量增加了6倍。在未来30年内,预计将有27个国家被列入联合国所说的“水资源高度紧张”之列。

联合国的两份报告说,缺水问题与全球其他环保问题一样紧迫。

水资源危机中最令人不安乃至惊慌的,则是水污染了。

全世界目前工业和城市排放的废水已达 500多立方千米,到2000年将达到3000立方千米,整个世界已经很难找到一条完全没有污染的、清澈纯净的河流了。

世界上共有12亿人生活在缺水区,14亿人的生活环境中没有污水排放设施。在发展中国家,各类疾病中有8%是因为饮用了不洁水而传播的,每年有2500万人死于水中的病原体与污染物,占所有发展中国家死亡人数的1/3。

人类陷入了这样的怪圈:人污染了水,浪费了水之后开始得不到水;与此同时,天生空洞,地长裂缝;江河中的水有一些已经流不到大海这归宿之地。“自然而然”——这一天经地义的原则,遭到了残酷的破坏——成为自然而不然。

也许,大地对人类的一切惩罚均源于人类对水源的破坏。

中国是一个严重的绝对的缺水或者说贫水国,也就相当于贫血。

中国水资源总量为2.8亿立方米,居世界第6位。

中国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为2300立方米,相当于世界人均数的1/4,也是美国的1/5,为世界第109位。

中国是世界人均水资源极少的13个贫水国之一。

中国有18个省(市、自治区)人均占有水量低于全国人均数。

人均水量少于2000立方米的,国际社会称之为严重缺水边缘,中国有9个省(市、自治区)人均占有水量为500立方米!

中国600个城市中,缺水的近400个,严重缺水的为108个。

这些数据是触目惊心的。

读了这些数据,我就想跑到河边面对着流水垂首忏悔,我还想用自己的理解来诠释一个词:“滴水之恩。”

滴水之恩:每一滴水都给了我们无限的恩宠,我们要像热爱母亲一样热爱每一滴水。

120

去浙江的三门县开会,友人带我去看一条江。十七公里的江。

十七公里有多长?远不及岳飞在马背上手持长枪“与君痛饮黄龙”的一声呐喊;更不及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一声慨叹。就是这十七公里,却承载了几个封建王朝的沉浮;记录了中华民族抵御外辱的硝烟。

这条十七公里的江,是与浙江东海海域相连的一条江,它在浙江省三门县境内,它的名字叫琴江。

也许这是中国最短的一条江,全长只有十七公里。

琴江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诗的意境,画的色彩,音乐的律动。闭上眼睛,轻轻地默诵一句:琴——江。再顾名思义地想象一下,然后长吐一口气,似乎就能把劳作的疲惫、官场的烦躁,把对社会新闻的麻木,甚至是把酒店里的油腻都一吐了之。当然,这可能是我个人的伪浪漫,在今天这个万花筒般的社会生活里.谁能经常地闭上眼睛去长吐一口气,且能将喜怒哀乐悲恐惊一吐了之呢?

我目睹过的琴江是清澈而平静的,风轻浪缓,坦坦荡荡,薄烟淡云,素面苍穹。是“四面有山皆入画,一年无日不看潮”的。

我耳闻过的琴江历史是沉重的。宋朝应该算在我国封建王朝中积贫积弱的一个王朝,宋高宗赵构也是我最憎恨的封建皇帝之一。而这条江却因他而得名,使我对他又生出一些悲悯来。不过在宋朝的历史上,我还是景仰岳飞、文天祥。乱世造英雄,是因为乱世之中,只有英雄方能显出其秉正脱俗的气节和中流砥柱的本色。

琴江,原名健跳江,健跳之名何来,我无从查考。健跳江后来更名“浮门江”,却有一段故事。南朝末年,隋灭陈,南朝废帝陈伯宗之子陈至泽携家眷乘海船至健跳江,见江面上漂来一扇门板,于是就率众上岸定居,起村名为“浮门村”,江名为“浮门江”。

这条江,在我能看到的文字资料上,从那时起就开始成为统治阶层倾诉的对象,就开始承载统治阶层的喜怒哀乐。南宋建炎四年(1130),金兵攻陷临安,宋高宗赵构由临安经明州(今宁波)入海南逃,中途夜泊浮门江。此时正逢除夕,南岸浮门村陈氏皇族的后裔们正在张灯结彩、辞旧迎新、燃放鞭炮。宋高宗在漂浮不定的船上听到岸上百姓们的鞭炮声和寺庙里的钟声,心潮不知比江水汹涌多少倍。这个乘危难之际而登基的25岁的君王一直在金兵的马蹄声中逃跑,惶惶不可终日。由开封逃到临安,而今只能率一百多支船队在江面上设朝听政,陆地上没有能让他安全的地方。金兵骑马追击,他这个王朝就只能下海躲避。“南船北马”在宋高宗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此时,正是年关,宋高宗立在船头望望江水,望望江岸,望望苍天。无奈,悲怆,愤懑,凄凉,真是百感交集,他呼人抬出琴来,想要抚琴一曲。也许他想起了俞伯牙与钟子期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也许他想起了诸葛亮设“空城计”时,在城墙上弹的那个吓退司马懿的那曲《幽兰》;也许他只是想要平稳一下自己的思绪,或让琴声代他诉说点什么。他想说什么呢?想说:“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还是想说:“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庭前踏落花。”琴声,涛声,鞭炮声,钟声,响在耳边;金兵的喊声,大臣们的吵闹声翻腾在心里。可以想见,他此时的琴声定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唉,“人间风雨真成梦,夜半江山总是愁。”心乱,手指的动作变形,一根琴弦“嘭”的一声断了,宋高宗并未因弦断而惊慌,也许他就是要弹断一根弦,他弹琴不是为觅知音,断弦也不会吓退金兵,他是让自己有一个正确的决断。他双手举起断了弦的琴,用力地抛入江中,然后运足做皇帝的丹田气高喊:“上岸!上岸!”

皇帝只有脚踏实地,才是坐江山,漂在船上与浮萍何异。

绍兴十五年(1145),一渔翁在江中捕鱼,捞上一琴,见琴腹有“臣雷某造”字样,知是宋高宗所投之琴,特意赶往临安,献还朝廷。宋高宗见此琴,潸潸然泪满长襟。他投此琴入江,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登陆抗金,而此琴却被捞起,他知道:历史无论是荣耀,还是屈辱,都不会被投入江中而一了百了的。

因这段故事,“浮门江”又被更名为“琴江”。

此后的琴江又发生了文天祥抗元,戚继光抗倭,孙中山组织反封建革命等一系列的事件。

这短短的十七公里的琴江,际会了几个世纪的狂风骤雨,而琴江依然平缓地向东流着,琴江的目标是更为广阔的大海,琴江心里永远唱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十七公里啊,只能丈量一条江。历史的辙印和今天的思维都无法用公里来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