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
上 篇
野和尚成为一名真正的和尚的理想破灭后,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花圈店。野和尚的父亲六岁时在山里放牛的路上捡到了一本经书,然后靠它发家致富。他家贫,没有读书的机会,大字不识几个,却通过求教别人把整本经书背了下来。此后,周遭村庄的丧事队伍中便多了野和尚父亲的瘦小身影。野和尚父亲有音乐天赋,虽然听不清他诵读的内容,但他确实是在诵读什么,而且音色很美,特别在下雨的黄昏或夜晚,听来让人凡心顿失。二十二岁时,野和尚的父亲娶了年轻的神婆,一年后便有了野和尚。野和尚的母亲测算水准很惊人,陌生人为求医求运而来,野和尚的母亲简洁盘问几句,就笔挺挺躺倒在床上,几呼几吸之间似乎便能跌落到另一个世界,然后辗转反侧,捶胸顿足,接着冒出一些非人间语言的话来,像是在交谈,又像是在乞求或叱问。再然后,对来者家世便用汉语如数家珍,既指出来者求治的问题,又开出良方。当然,所谓良方总是朝某个方向走多少里烧多少纸钱,并要喊出何种字眼。如果一天有四个陌生人前来,那么他们回去后的方向肯定分别是东南西北。来者即使不信服,也对自己隐秘之事被她轻易洞悉而惊叹不已,万千感慨而去。
野和尚开始上学的年岁,他父亲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他经常以跟随父亲左右为乐事,村人都敬称他小和尚。他九岁那年,终于鼓起勇气向父亲提出,要立志成为一名与父亲一样的和尚,却招来一顿暴打。从此,他也被剥夺了出席丧事的资格,随之剥夺的还有丧事之后可以享受的鸡鱼猪牛。十四岁时,父亲被公安部门警告不可再妖言惑众。母亲不听警告,偷摸从业被公安局关了一周的禁闭,从此死心塌地歇业不干。父亲望着三层小洋楼也有洗手的意思。但乡村的土壤却不容许他如此无超度之善心,村人总是千方百计恳求他出山。以至于一次丧事正如火如荼时,公安部门的几辆警车前来逮人,竟引发了死者整个家族的强烈对抗。公安部门慨叹民风如此彪悍,无奈之下也只好时松时紧听之任之,但野和尚的父亲却也开始有了犯不着因为别人家的死人非要与政府对立乃至退隐山林的意愿。从野和尚十五岁起,逐渐粗壮的他偶尔又表达出自己的理想,同时诋毁父亲,说他一定要做个真正的和尚。这势必遭致反对,冲突有大有小。直到野和尚十六岁的某天夜里,冲突因为某起偶然事件急剧加深,野和尚便只身离家出走了。
这些话是野和尚在肥城殡仪馆门口对我说的。那天,丧事似乎特别多。我逆着人流站在路边,手心里握着小刀片。人们尽管或真或假地悲伤,却都或真或假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这时比较容易上手。我划破了几十只包,到手的却只有两只钱包,这让我萌发了锲而不舍的狠劲。我的小刀片又划破一只土气却挂着三个小绒球的背包,却发觉里面装满了各种形式的纸花,而后野和尚转过头来,我们便相识了。
我是先认识野和尚,然后才认识土匪和毛毛的。所以野和尚的故事我后来又听了两遍。似乎野和尚每交到一个朋友,总会在第一时间讲出他这个故事,每次都大差不差。我和土匪都将信将疑,但毛毛十分相信,并要求我们也相信。
野和尚值得我佩服的地方不在于他忠贞不渝地坚持理想,而是他曾经是一名背包客。我认识他时,他十七岁,据他说,此前他已经辗转全国各地一年之久。这样说时,野和尚一脸沧桑的表情让人羡慕。野和尚总是暗示我,一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却又不肯明说。除了我俩坐在枫叶满地的人行道石阶上,各自内心里无事生悲地感伤一番之后,他兴致所至蜻蜓点水地提及一些代医院太平间看门老头值夜班、为一位寡妇的新房刷油漆、在高速公路上的集镇红灯区餐馆里洗碗、护送五个女大学生穿行贵州丛山到达云南之外,其他绝口不提。但有件事野和尚常挂口头并一说完就破口大骂。他逛了几天西湖之后,终于狠下心来剃光头发、刮净胡子,在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直奔灵隐寺,却被住持告知现在做和尚也要求有学历,而且必须通过寺里的统一招考。野和尚学着电影中的样子在雨中跪了一个下午想感动住持,但是住持没有被感动。野和尚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又茂密出来的头发问我们,为什么想做一名和尚就这么难。我们都没有做和尚的理想,所以无言以对。有一次毛毛实在受不了此类没完没了的啰嗦,突然问他,你当和尚到底为了什么。野和尚一时愣在那里,支吾半天终于承认自己也还没想好。他又解释说,以前是有理由的,后来发现需要更阔大无边的理由才能与佛法无边相匹配。他继而眼睛直视远方强调说,他相信,那自有冥冥之中天定的理由。我觉得,那一刻他的视线里,应该充满了他父亲围着灵柩气宇轩昂诵读着清幽经文的场景。此后,再有人如此质问,他张口便反诘,那方大偷东西又到底为了什么。方大是我。
后来在监狱里忏悔时我想,也许并非是因为灵隐寺住持的话引起了野和尚对学生的仇视。反正,在野和尚百般诋毁我的行业之后,我们转而改行对中学生进行敲诈。此种选择可能仅仅出于一种自发的明智,我们的体力尚只能对抗中学生,以中学女生为妙。
我和野和尚蹲伏在肥城第三十五中学对面的马路上。方法很简单,我们用了一周时间察看推理进出校门学生的年级,然后把目标定格在初二女生身上。她们多数不再由家长接送,而且家长对她们零花钱的管制也不如初一时严格,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多数未来得及光明正大地恋爱,身边尚没有人高马大发育良好的男生护卫。我们不重视那些落单的女生,一次敲诈的对象最好是一群。她们会彼此感染恐惧的。精心挑选几组之后,我和野和尚开始关注她们在学校门口小卖部里出手的阔绰程度。于是,一位疯疯癫癫身穿火红风衣的胖女生率领的组别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当然这只是我们关注的一部分。三十五中地处滨河路与安长路交叉口,直线向东一百米就是市府广场,人潮如织,许多早就过气的老男人和老女人成天在那里敲锣打鼓,扭着秧歌卖弄迟到的风骚。市府的两个门卫庄严地挺立着,用眼角的余光欣赏着她们。他们还和我们一起欣赏着乐普生面向广场的超大电视上滚动播放的女性内衣广告。他们还和我们一起看了一场中国与日本的足球对抗赛。只是我没看出来,他们脸上有什么鲜明的表情。
一个下雨的上午,广场上搞普法宣传。野和尚和我无处躲雨,就借机去那些簇立有序的帐篷里,咨询法律专家们敲诈与抢夺与抢劫的构成要件和量刑区别。他们毫无提防,一个年轻的男律师口沫飞溅地给我们解释半天,最后他发给我们两张名片,嘱咐我们回家一定要交给大人,有事一定随时咨询他,价格保证低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