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挺挺
论《离骚》的结构层次及内美之所在
项挺挺
(闽南师范大学,福建漳州 363000)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之作,是震古烁今的一首长篇抒情诗,诗人在宏大诗篇里呈现出来的世界可谓气象万千。按诗人的情感发展变化和诗篇叙事的推进,将全诗划分为六个层次,得出《离骚》的内美体现在诗人志向之纯粹与心灵之清透、灵动的诗心赋予景物以丰沛生命力、内美与修能两相辉映这三个方面。《离骚》所倾泻的都是诗人对“美”的追求。可以说,诗人一生都在寻找知心者、对话者,以期诉说自我美好的心灵和对美政的执着理想。
屈原;离骚;结构层次;内美
屈原及其作品产生以后,屈原及楚辞的研究就开始了,到今天已有 2200 多年的历史。屈原及楚辞研究历史悠久,褚斌杰先生在分析屈原及楚辞学发展、繁荣的持久生命力的原因时指出,屈原及楚辞研究,不仅仅是出于个人的学术兴趣,“更主要的乃是千百年来人们对屈原及其作品的研究和探索,是作为人格理想的追求和完善,是作为民族精神的发掘和发扬来对待的。”[1]P194对此,我极为赞同。刘勰评价屈原“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2]P23“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2]P27不论时代如何发展,对于屈原及楚辞的研究都具有极大的意义。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之作,可以说是震古烁今的一首长篇抒情诗,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评价《骚经》“朗丽以哀志”[2]P25,并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采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2]P27鲁迅先生则评价《离骚》为“逸响伟辞,卓绝一世。”[3]P20《离骚》的确让人读之可泣 、歌之动人、品之不尽。然正如清人朱冀所说:“盖《楚辞》中最难读者莫如《离骚》一篇。……章法大则开阖亦大。中间起伏呼应,一离一合,忽纵忽擒,如海若汪洋,鱼龙出没,变态万状,令人入其中而茫无津涯。”[4]P27诗人在宏大诗篇里呈现出来的世界可谓气象万千,让人不易读懂。因而,本文试通过理清《离骚》的结构层次,对诗篇的内美和诗人的情志作一定的解读。
关于《离骚》的结构层次问题,已有不少古今的学者作过见解独到划分。清代的屈复在《楚辞新注》中认为,“《楚辞》惟《离骚经》最难解。句有同者,意各有别,并非重复。大篇大作,原有条贯。和氏之璧,御玺材也。槌碎作零星小玉,连城失色矣。”[5]P65由此,他将《离骚》分为五个部分。今人如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院所编的《中国文学史》将《离骚》分为八个部分;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将《离骚》分为前后两大部分;赵奎夫在其著作《屈骚探幽》中则按诗人情绪变化的节奏不同,将《离骚》分为四大部分;汤漳平在其著作《楚辞译注》中,采用了清人王邦采在《离骚汇订》一书中的三段分法。据姜亮夫统计,仅对《离骚》进行分段一项,意见不同者竟有95家之多[6]P40。笔者以诗人的情感发展变化和诗篇叙事的推进,将《离骚》划分为六个部分。
自“帝高阳之苗裔兮”至“来吾导夫先路”为第一部分。诗人以十分庄重的口吻叙述了自己与楚王是同宗,有着高贵的出身,与楚国的命运息息相关,并详细地写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和先父给自己命名的经过。总之,这起始的八句,感情是肃穆的,含蕴是深邃的,为他一生的自尊、自爱与自重定下了基调。清顾天成《离骚解》云:“首溯其本及始生月日而命名命字,郑重之体也。”[7]P173另外,“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4]P5这两句则写出了自己不仅有秉承天地的美好才能,更是注重后天的道德修养,由此表明他有异于常人的禀赋;但诗人在回顾过去的同时,又感慨年岁易逝:“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4]P5、“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4]P5;与其忧虑时不我待,不如趁着这壮年之时抛弃污浊的政治,骑上骏马,“来吾道夫先路”[4]P5,表明愿为楚王发挥自己的才干。这是诗人最初的心境和期许。
自“昔三后之纯粹兮”至“愿依彭咸之遗则”为第二部分。以三皇的纯美德行和贤士的拥护治国与桀纣的荒淫暴政相比对,以劝楚王学习三皇振兴楚国,并表明自己不惧奸臣当道,愿为国家的强盛而效力。虽然楚王听信谗言又反复无常,自己遭受冤枉,所费心栽培的贤才也已“芜秽”变节,随波逐流,但诗人仍然初心不改:“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4]P7,仍然要虔诚地以前贤作为榜样,砥砺前行,不断追求。这可以说是诗人“忧愁幽思”的开始,既怜惜楚王,更是一番自我伤怀。
自“长太息以掩涕兮”至“岂余心之可惩”为第三部分。诗人在劝谏失败之后,以沉痛的笔调传达了自己对民众苦难的关切、对楚王昏庸的埋怨、对自我的哀怜、对妒忌自己的众女的恨意、对他们改变法度的指责。诗人“虽九死其犹未悔”[4]P8、“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4]P9,绝不愿随世俗而改变自己的初衷,即使是忍受委屈、抑制痛苦而清清白白地死去,也是对古代圣贤所赞许的品行的一种践行。“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返”[4]P9,诗人的志愿是将自己的才干尽情地挥洒在政治中,因而,他久久伫立,徘徊再三,陷入了矛盾的境地。既面临黑暗的现实,无法返回政治舞台,又不愿委屈自己与小人共事,“退将复修吾初服”[4]P9,诗人由此萌生了退隐之心,“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4]P9,这里的“芰荷”、“芙蓉”是高洁之象征,表明诗人不论是返回还是退隐,其心之本质都将不变。诗人在苦闷中挣扎之后,依然矢志不渝。
自“女嬃之婵媛兮”至“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为第四部分。这一部分可分为诗人在历史与现实的梳理中肯定自我和在漫游中求索美政而不得这两个层次。
“女嬃之婵媛兮”至“溘埃风余上征”为第一层次。作者借女嬃这个意象,引用古人的悲剧事例“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4]P12来对诗人加以劝说,愿他在奸臣当道的朝廷“世并举而好朋兮”[4]P12以保全自己,但诗人“茕独而不予听”[4]P13,并且借助历史的反思来告慰自己的心灵,于是“就重华而陈辞”[4]P13,列举夏桀、纣王等荒淫无道的史实,来说明残暴的君主必然将国家引向灭亡,而汤禹圣贤的高尚德行和举贤授能则让国家昌盛。因而,“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4]P14面对自己的生不逢时,诗人也不免歔欷、郁悒,但诗人并不屈服于此,而是在理清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后,再次肯定自己坚持美善的内心,进而继续新的探索。
“朝发轫于苍梧兮”至“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为第二层次。诗人坚持的美政在现实中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便转而到幻想中去追求,去探索。在这里,诗人经历了两次漫游的过程。
“朝发轫于苍梧兮”至“好蔽美而嫉妒”为第一次漫游,诗人从苍梧始,经昆仑县圃,到崦嵫,到咸池,到扶桑,最后到达天门,但最终被帝阍拒之门外,未能见到天帝,这也就意味着诗人没有机会来阐述自己的忠贞和追求,这似乎也在暗示着他未能得到楚王的赏识,追求美政的过程受到了重重的阻碍。“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4]P15,这是诗人对理想不懈追求的意志体现,历经千百年的时光仍然激荡着人心。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至“好蔽美而称恶”为第二次漫游,诗人访神女,寻宓女,求简狄,留二姚,但都以失望而告终,这喻示着美政将无法得到实现。诗人的感叹从第一次漫游的“好蔽美而嫉妒”[4]P16向“好蔽美而称恶”[4]P17转变,情感变得愈加激烈,痛苦和忧愁也不断地加深。“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4]P17诗人的内心终究是不甘这样忍耐现状度过此生。缤纷的神界漫游并没有给黑暗的现实生活带来光明和希望,诗人仍然要做艰难的人生抉择。
自“索藑茅以筳篿兮”至“蜷局顾而不行”为第五部分。叙述诗人问卜于灵氛,并听其劝告以远游,巫咸又勉励诗人上下求索,诗人在无法冲破楚国黑暗的政治现状的藩篱时,只得暂时在幻想中释放自我。在“远逝以自疏”[4]P23之时,诗人驾龙凤,扬云霓,神思飞驰,“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4]P24,在精神世界的无尽遨游中,诗人看似暂时将现实的烦恼抛却在了脑后。“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4]P25但事实上,当诗人回首望见故乡时,仆夫悲伤,我马留恋,他终究还是掉转身子不肯再向前走了。在诗人心中,九天上再美的遨游也敌不过转身之时对故乡的一瞥,从这一瞥中便可知故国之思始终久久环绕在诗人的脑海。也正因为这故国之思,诗人又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内心的苦闷依旧沉重。
尾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4]P25为第六部分。这四句诗是全篇的总结之词,既然国中没有人了解我,那么我又何必如此怀念和眷恋故都呢?既然无法实现美政,无法了却自己的心愿,我只好把彭咸作为榜样了。在这里,诗人进退两难,但从始至终没有试图改变自己的一片真心,一直走在自己所坚持的正直且善美的道路上,内心的矛盾在黑暗的现实中也终究无法解决。面对冷酷的政治现实,诗人选择带着一腔孤愤,把一己生命抛向彼岸世界。王逸认为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8]P230,充分地肯定了诗人高洁的品格。
在《卜居》一文中,诗人对郑詹尹有过一系列的发问,但最后都归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4]P193这一点上,而郑詹尹的回答中“用君之心,行君之意”[4]P193这一句真是契合了诗人的内心。在《离骚》中,诗人在现实和幻想中怀想、焦灼、遨游、徘徊、苦闷、矛盾,最终将自己和理想托付于江海,可叹可悲,这些都是出于诗人的真心与真情。综观诗人的思想和行动,既是感性的驱使,也是自我意识觉醒的理性的抉择。在我看来,“用君之心,行君之意”[4]P193是对诗人一生和其诗篇的最好诠释。
《离骚》全篇共三百七十多句,近二千五百字,有着恢宏的体制,可谓一部内外兼美的作品。王逸在《楚辞章句序》中以“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4]P31来评价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作品,是极为恰当的。就审美理想而言,我们不难发现《离骚》格外注重内美的描绘,在明晰了《离骚》的结构层次后,对于诗歌的内美的解读则更为明确。以下试从三方面来进行阐释。
(一)诗人志向之纯粹与心灵之清透
在现实世界中,诗人书写自己心灵之纯净、对美政的不懈追求和志向之高远。而通过在天国的遨游,则希望实现对自我心灵的重新建构,以及渴望对现实有所超越。这一切所涵盖的无一不是内美的体现。可以说,《离骚》中的内美是清透的,清透在诗人心灵的纯粹上。“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4]P5,诗人遥想古帝三皇的纯美德行,面对现实则是思绪万端;“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4]P6,诗人用真心培养贤才,并寄以厚望“愿俟时乎吾将刈”[4]P7;“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4]P8,即便用生命来换取心灵的善美,诗人也不曾有半点的后悔,诗人重心灵之清美可见于斯;“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4]P9,在政治昏暗的楚国,诗人之内美已无人赏识,但自己的内心自当高洁芬芳,他人赏识否无碍;“伏清白以死直兮”[4]P9,生而在世,死亡无从避免,但“死”必是清白无暇、正直不屈的。
(二)灵动的诗心赋予景物以丰沛生命力
《离骚》全篇景物繁复,读之有目不暇接之感,内美又体现在诗人以其灵动的心灵和惊人的想象力赋予了景物以丰沛的生命力。如,“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4]P6兰、蕙、揭车、留夷、杜衡、芳芷皆指美好的才能或贤士,而当贤士变节随俗流之时,诗人不禁感叹“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4]P7,痛心异常。在心灵和外物之间,诗人能够借景抒情,使得情与景互相映衬,并托物言志。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4]P5,“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4]P7等句,诗人对外在之物的情感感发不仅仅是忧伤和对时之逝去的担忧,更有一番探求新知的兴趣:“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4]P16如此丰富的情感和表达方式相比《诗经》而言有一种文学的自觉意识。此外,诗人通过想象一些生活情景来表达自己对美好品德和理想的追求。如饮食合于自然天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4]P7;穿戴不同于世俗:“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4]P9;求女情感之真切:“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4]P16
(三)内美与修能两相辉映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4]P5,因而,内美无疑是需要修能在侧。诗人担心美好的心灵被污染,所以就用华美的佩饰和不断的修养来加以装饰。怕自己的拳拳之心不被世人所发觉,不由得暗想“孰云察余之中情”[4]P12!诗人也不甘自己满腹的真情自此消散:“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4]P17;面对变幻无常的世界,也会失意哀伤,“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4]P22;有时也直抒自己的好恶,“心犹豫而狐疑兮”,“余犹恶其佻巧”[4]P17,诗人不加掩饰地将自己的真实一面展露在我们面前。
《离骚》全篇都展现在广阔无垠的时空中,让人感受到其中的一字一句所倾泻的都是诗人对“美”的追求,可以说,诗人一生都在寻找知心者、对话者,以期诉说自我美好的心灵和对美政的执着理想。在理清了《离骚》的结构层次后,对诗人的情感与内美有了更会心的理解:在经由了种种的心灵苦难而达到的境地,远比一如既往的安逸生活来得更让人的心为之久久触动。
钱锺书先生曾在《管锥编》中分析《离骚》的情思和结构说:“弃置而复依恋,无可忍而又不忍;欲去还留,难留而亦不易去。即身离故都而去矣,一息尚存,此心安放?”“宁流浪而犹流连,其唯以死亡为逃亡乎?故从彭咸之所居’为一归宿焉。”[7]P176解读《离骚》,此篇可谓是诗人心灵无法自由飞翔的悲剧,是对探寻美善灵魂而不得的悲剧,是毕生所盼的美政志愿无法达成的悲剧,更是时代与民族的深深悲剧。但也正是这悲剧意义的诞生,才使得诗人始终坚守自我精神的德行至今感召众人,如何平衡自我人格、志愿与社会政治之用也成了人们心底苦思冥想的问题核心。也许我们无法像诗人一样践行自己内心的抉择,但对诗人的个性精神却永远持有一种共鸣和一份精神家园般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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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27
项挺挺(1990-),女,浙江台州人,闽南师范大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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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4658(2015)02-009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