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文化抵抗的方式——鲁迅小说《理水》再解读

2015-02-28 13:03邓芳宁
邢台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顾氏顾颉刚白鸟

邓芳宁



一种文化抵抗的方式——鲁迅小说《理水》再解读

邓芳宁

(河北金融学院基础部,河北保定 071051)

鲁迅小说《理水》对于“禹是一条虫”论调的驳斥,并非出于意气之争,而是在日本侵华背景下的一种文化抵抗,是对日本东京学派汉学家借学术研究之名抹杀中国上古史,为日本侵华行为张本的文化侵略行径的回应。

鲁迅;《理水》;文化抵抗

李泽厚不无幽默地说:“即便再伟大的人,全集里也不免会有狗屁。”[1]钱锺书则十分尖锐地指出,纵使在《诗经》和李杜诗篇里,也同样存有败笔和瑕疵。但是千百年来,这些败笔和瑕疵连同那些佳作一并为后来者所尊崇和模仿:

《三百篇》清词丽句,无愧风雅之宗,而其芜词累句,又不啻恶诗之祖矣。……《诗经》以下,凡文章巨子如李、杜、韩、柳、苏、陆、汤显祖、曹雪芹等,各有“佞臣”百十辈,吹嘘上天,绝倒于地,尊玞如璧,见肿谓肥。不独谈艺为尔,论学亦有之[2]。

钱、李二氏的话都曾让我心头一凛:我是否也会成为鲁迅的“佞臣”,做出“尊玞如璧,见肿谓肥”之举呢?房向东先生自称“鲁迅先生门下走狗”,在“贬鲁”、“倒鲁”风潮一度盛行的年代,房先生此举意在表明一种坚守的姿态,值得钦佩。然而,纠缠于私人恩怨或意气之争,毕竟不是一个研究者应该持有的态度。多数情况下,对于研究对象必要的认同,往往是研究得以展开的前提,但这并不意味着,更不应该诱使研究者在事实评说和价值判断方面无条件的“一边倒”。于是,我力求做鲁迅的“诤臣”。

曹聚仁先生曾经特别“提请读者注意”:并不是鲁迅所骂的都是坏人,如陈源(西滢)、徐志摩、梁实秋,都是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学问也很渊博,文笔也很不错,而且很谦虚的。有人看了鲁迅的文章,因而把陈西滢、梁实秋看作十恶不赦的四凶,也是太天真了的……在鲁迅的笔下,顾颉刚是十足的小人,连他的考证也不足道。其实,顾颉刚也是笃学君子,做考证十分认真。比之鲁迅,只能说各有所长,不必相轻。其它,鲁迅提到的人,我也认识了好多,他们文士的习气虽所不免,学者派头,或许十足,却也不是什么小人[3]。

鲁迅小说《理水》描写“文化山”上的学者群体,可谓穷形尽相,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以“鸟头先生”影射历史学家顾颉刚,以“拄拐杖的学者”指代人类学家潘光旦等等,不一而足。这当然与鲁迅作为“有机知识分子”,向来鄙视学院派的一贯立场有关。鲁迅本人也多次明确表示反对用小说来搞影射、报私仇,但具体到《理水》、《铸剑》等篇什,却不止一次提及“红鼻子”来讽刺顾颉刚的酒糟鼻,潘光旦的跛足也一再成为嘲笑的对象。这种既有影射,又以他人的生理缺陷为讥嘲对象的做法,尽管很尖锐,毕竟杀伤力太大,窃以为不可取、不足法也。如果我们在阐发《故事新编》价值的同时,连这些不可取、不足法的东西一并予以肯定,那就真的有“尊玞如璧,见肿谓肥”之嫌了。这里之所以提及这一点,是因为历来研究者大多对此保持缄默,于是笔者出来唱黑脸,相信指出这一点也是无伤于鲁迅先生的日月之明的。

《理水》中的鸟头先生说“禹是一条虫”,以往研究者都认为这是鲁迅在调侃历史学家顾颉刚。顾颉刚关于“禹是一条虫”的推测,“其实出于他对九鼎传说的理解。他根据许慎的解释,怀疑禹这个人,‘或是九鼎上铸的一种动物’,就像我们在铜器花纹上看到的蛇纹或蚕纹,‘大约是蜥蜴之类’。”[4]顾氏于20世纪50年代参观中央民族学院[5]博物馆,“见到台湾高山族的器物,在笔记中写道:其族以蛇为图腾,其器物亦多蛇形之刻镂……以此可推想禹为夏族之图腾,其器物刻镂亦必若此。……观殷周铜器,所有盘螭、盘卼纹者,疑即禹图腾之遗留也。”可以说,顾氏“对‘禹’的怀疑至死也没有放弃。”[6]1922年,王国维致信罗振玉,认为顾颉刚的“学术作风‘颇与日本之文学士同’”[4],王氏信中所说的“日本之文学士”,乃是20世纪日本汉学界的“东京派”,该学派在上世纪初以“疑古”、“济世”为主要特点,提倡学术研究与现实的社会政治相关联,注重社会结构与经济的研究。白鸟库吉是“东京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正是他提出“尧舜禹抹煞论”,否认尧舜禹的存在,意欲将中国上古史一笔勾销[7]。笔者注意到,“尧舜禹抹杀论”于白鸟库吉就任“满铁地理历史学术调查部”主任期间提出,该组织是白鸟库吉建议当时南满铁路的总裁后藤新平成立的,负责对中国东北地区(当时称作满蒙地区)的调查,为日本制定对中国东北地区的政策献言献计。白鸟库吉曾致信后藤新平,称“对满韩地方的根本性研究,可以说有两方面的必要性。一方面是从纯粹的学术见地出发,另一方面,则是从满韩经营的实际需要出发。”在这封信里,白鸟氏所谓“济世”,即以抹杀中国上古史的方式为日本侵华张本。1908年,白鸟库吉出任“满铁地理历史学术调查部”主任。1909年8月《东洋时报》131号刊载白鸟氏题为《支那古史传说的研究》一文,“在这篇文章和以后发表的有关文字中,白鸟库吉否定尧舜禹的实际存在,认为这三者是根据‘天地人’的三才思想,由儒家同时又是天文学者这样的人士编造出来的,有关他们的记载,不是历史,而是神话传说。”[8]在笔者看来,日本“尧舜禹抹煞论”的出炉有其呼之欲出的政治阴谋为背景,即为日本侵占中国东北提供合法性的论证。这种为政治侵略服务的“学术研究”,实则体现了接近于一种西方本位研究视域下的“东方主义”。“东方主义者建构的东方是一个被动的(passive),如孩子般(childlike)的实体,可以被爱、被虐,可以被塑造、被遏制、被管理,以及被消灭。”[9]对于当时已然在文化心理上和价值认同方面完成“脱亚入欧”构想的日本而言,“东方主义正是在于证明其对亚洲人民的剥削以及政治征服是正当合理的。”[9]早有学者指出,“多数情况下,东方主义者的宗教和政治从属关系在其学术判断中占上风”,“并且,东方主义学术只不过是一种明显是在生产‘投机性话语’的学术过程。”[9]然而,依靠现代学科建制和学院化的传承,“学术上的东方主义成为一种被高度强化的制度”,“以区分西方和东方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为基础,其养成了自身的思考风格和分析模式,变成了一个使自身永存不废的封闭的传统,它盛气凌人地抵抗所有内部的和外部的批评,变成了一种专横的制度,今天,它依然如殖民时代一样活跃。”[9]这也是白鸟库吉的“尧舜禹抹杀论”从上世纪初公开提出之日起,就备受日本军国主义势力追捧,并且在当今的汉学界仍有相当影响的原因所在。古史、古文字、古文献学家李零发现:“在感情上,在心理上,我们的西方同行……最能认同的就是顾颉刚先生。”[10]一如王国维所指出的,顾颉刚与白鸟库吉的史学研究都指向了对尧舜禹乃至中国上古史的抹煞与否定,这恰好可以满足欧美汉学界对中国历史的东方主义想像,因此被他们引为同调。

顾颉刚与陈独秀等人讨论中国上古史的问题,在公开文字中质疑禹的存在尚在1920年代初,鲁迅在十多年之后仍然刻意把顾氏关于中国上古史的学术假说戏谑化、漫画化,浓缩为“禹是一条虫”的笑料,并非如某些论者所推测的那样是挟嫌报复,或者是出于对大禹的尊崇[11]。这里需要结合上文所引王国维对顾颉刚含蓄的批评来进行解读。王国维敏锐地察觉顾氏“学术作风‘颇与日本之文学士同’”,作为前辈,王氏不便明言,而是撰写《古史新证》,提出古史特别是中国上古史研究的“二重证据法”,对顾氏的过度怀疑予以“纠偏”和商榷,提醒顾氏立论时应当充分考虑到考古发掘出土的文物即“地下的证据”[12],不可仅仅依凭纸面记载的“地上证据”,更何况顾氏在主观上已然先天排除掉了不少可能存在的反证。鲁迅凭着对压迫性的权力机制和文化机制的敏感,发现顾氏的研究指向恰恰与白鸟库吉等人合流(尽管这并非顾颉刚的本意),无意之间为敌国的政治侵略和文化征服提供了口实,这无异于“开门迎敌”、“引狼入室”。作为文学家的鲁迅曾经透露过自己的苦恼——明明心中所认识的现实很黑暗,但为了不令读者过度失望,下笔时不免有所保留——这是鲁迅个人的“写作伦理学”。而作为史学研究者,作为人文知识分子,又何尝没有“知识伦理学”。王晓明对此深有体会:“世界已经是这样复杂了,知识分子的工作应该是使人丰富,使人多思,使人有能力对付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不至于被邪恶的势力转晕了头。”[13]这也可以从康有为写作《大同书》,书成之后却秘不示人的历史公案中得以印证——康氏认为,以当时国民的文化素质和认知水平,《大同书》中的思想一旦传布开来,必将导致天下大乱,所以他只允许书稿在少数几个友人之间传阅。在福柯看来,“知识”和“权力”的合谋贯穿了人类的文明史[14]。“东方主义是一种构建的无知,是有意的自欺,这种无知与自欺,最终投射到了东方。”[15]白鸟库吉们站在日本军国主义立场上,处心积虑地为政治侵略和文化征服炮制了“尧舜禹抹杀论”,而中国国内的“疑古史学”无意中成了敌国的帮凶。这是鲁迅在1930年代日本侵华野心日益演为事实的状况下,再度发难,讥讽“禹是一条虫”的原因之一。

同样是在1930年代,鲁迅致信郑振铎,批评顾氏的史学研究“只有破坏而无建设”,也是出于这种意义上的考虑。傅斯年与顾颉刚同为胡适所极为看重和着力提携的后进之学,二人对中国古史研究的基本立场却势同水火:“顾颉刚‘疑古’,一辈子致力于摧毁‘三皇五帝’的上古传说,傅斯年‘考古’,号召大家‘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用考古发现重建古史。”[16]就笔者阅读所及,从上世纪20年代至今,蒙文通的《古史甄微》、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徐旭生的《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都是破除盲目疑古思维、重建中国上古史的力作。是啊,兹事体大,不容轻易放过!1990年代中国官方组织古文字、古文献、古史、天文、地质等研究领域的百余名一流专家,展开“夏商周断代工程”,“走出疑古时代”的呼唤开始落实到行动上。但国外汉学研究界对此表示不屑与或明或暗的抵制,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意识形态的对抗,他们认为“中国学术已经‘疯’了,已经失去对文献的批评精神,已经倒退回‘疑古时代’以前去了;倒退的原因很简单,一是……意识形态作怪,二是……民族感情作怪,三是……孤陋寡闻,太不了解国际学术的‘常识’或‘规范’,有许多‘失误’和‘犯规’”,而声势浩大的“夏商周断代工程”不过是“中国学术堕落”的明证[17]。我们承认以上批评并非全然“纯属虚构”,我们并不讳言中国学术界问题多多,近年来不断爆出的负面报道也一再表明中国当下文化生态与学术生态的窘境,但是我们不得不指出:在对待中国上古史研究的问题上,彼等“东方主义”的傲慢与偏见何曾稍减?!总有一些视野狭隘、目光短浅、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人动辄以“过时”讥讽鲁迅,识见有限的衮衮诸公,哪里体会得到鲁迅作品中文化抵抗的意义呢?

因此,鲁迅小说《理水》对于“禹是一条虫”论调的驳斥,并非出于意气之争,而是在日本侵华背景下的一种文化抵抗,是对日本东京学派汉学家借学术研究之名抹杀中国上古史、为日本侵华行为张本的文化侵略行径的回应。

[1]李泽厚,陈明.浮生论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15.

[2]钱锺书.管锥编(补订重排本第一册) [M].北京:三联书店,2001.294.

[3]曹聚仁.鲁迅评传[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97.

[4]李零.待兔轩文存(读史卷) [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79,80.

[5]1993年更名为中央民族大学.

[6]王学典,孙延杰.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6.

[7]李庆.日本汉学史(第一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487.

[8]李庆.日本汉学史(第一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497.

[9] (英)萨达尔.东方主义[M].马雪峰.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9,15,94,7.

[10]李零.学术科索沃[A].何枝可依:待兔轩读书记[C].北京:三联书店,2009.147.

[11]高远东等皆以此立论,即便可以洋洋洒洒解说一通,却总让人心意难平,有“为贤哲讳”的感觉.

[12]李学勤,李零,等.中国考古学历经数十年的发展之后,确实给予“疑古”学派以沉重打击,这是史学界所意料不及的.

[13]王晓明.无法证明的人生 再版自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14]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知识考古学[M].疯癫与文明[M].临床医学的诞生[M]等.

[15] (英)萨达尔.东方主义[M].马雪峰.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6.

[16]李零.何枝可依:待兔轩读书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76.

[17]李零.学术“科索沃”[A].何枝可依:待兔轩读书记[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148.

2014-12-31

邓芳宁(1983-),河北博野人,文学博士,河北金融学院基础部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及鲁迅研究.

I207.4

A

1672-4658(2015)02-01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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