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仁义与务权利之争——《盐铁论》的儒学价值观及其学术意义

2015-02-28 21:07梁宗华
东岳论丛 2015年12期
关键词:仁义儒学大夫

梁宗华

(山东师范大学 山东省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014)

《盐铁论》在儒学发展历史中是一部非常独特的著作,归属子部儒家名下,但又不同于一般子书。它由著名的盐铁会议论辩而结集成书,从而在形式、内容方面自成一格。正是由于所论主旨是检讨当时政府的盐铁官营政策,在现代学术研究中,《盐铁论》又常被视作反映汉代经济政策的史料而受到重视,而随着学科分类的日渐细化及对传统文化资源发掘的日渐深入,甚至被归之于经典财政学文献,又或被视为古代外交思想的重要史料;而从思想史角度立论的,也多涉及儒法之争与经济思想的关系。从经学史层面的研究,则多聚焦于《诗经》、《尚书》等儒家经典在书中的具体应用。这许多层面的探讨从不同角度深入丰富了对《盐铁论》的理论研究。在这样多维、立体的面貌呈现中,我们应该更多关注《盐铁论》所透显的儒学价值观,并由此探及武昭两朝儒学、经学发展状态及未来趋向,其实这也是《盐铁论》一书所内蕴的题中固有之义,《盐铁论》最核心的精髓在于它的儒学价值观及其所包蕴的时代文化信息,它是“儒术独尊”后儒家思想及经学发展状态的最真实映像。

汉武帝后期征伐无度造成民生困苦,盐铁之议旨在于改变战时经济政策,转向与民休息,始载于《汉书·昭帝纪》,在田千秋、霍光、杜延年等相关人物传记中亦各有记述。昭帝始元六年(前81 年),“二月,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民所疾苦。议罢盐铁榷酤”(《汉书·昭帝纪》)①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版。,“所谓盐铁之议者,起始元中,征文学贤良问以治乱,皆对愿罢郡国盐铁酒榷均输,务本抑末,毋与天下争利,然后教化可兴。御史大夫弘羊以为此乃所以安边竟,制四夷,国家大业,不可废也。当时相诘难,颇有其议文”(《田千秋传·赞》)。《汉书·杜延年传》载,杜延年“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数为大将军光言:‘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时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年岁宜应。’光纳其言,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延年发之”。盐铁论辩能够得以进行,实有明暗两条线索主导:与民休息、转变战时政策是明线,隐然其后的则是昭帝时以霍光、桑弘羊为代表的内外朝主政大臣的权力之争。从前者而言,武帝后期长期内外用兵造成国力的极度虚耗,各种矛盾激化,社会政治危机严重。汉武帝本人已对此有所认识,开始着手政策方面的调整。征和四年(前89 年)桑弘羊等奏言“田轮台”,武帝就此事下诏,强调“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又“封丞相车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养民也”(《汉书·西域传下》)。此可谓汉武帝的自我反省,也代表了朝廷治国方略转向的开始,后杜延年建言“宜修孝文时政”正是接着武帝此诏休息养民之意讲的。这也是被史家所肯认的盐铁论辩主因,班固在《昭帝纪·赞》、《田千秋传·赞》、《杜延年传》中反复提及,“承孝武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成为众所周知的盐铁会议召开的原因。主线背后隐藏的线索却是内外朝辅政大臣权力的较量,如徐复观所论,“霍光以大将军居内朝主政,但朝廷的官僚结构及政令推行的机能,依然是在外朝而不是内朝”,所以盐铁论辩更是他“为了转换政策及夺取财经大权所运用的双重手段”①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76 页。。盐铁议虽然在始元六年进行,准备工作在始元五年(前82 年)六月就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昭帝言及自己“修古帝王之事,通《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未云有明”,诏令“三辅、太常举贤良各二人,郡国文学高第各一人”。贤良文学们有足够时间进行充分的议政准备。

昭帝此次诏问郡国贤良文学,可谓一朝之重大政事。联系武帝朝两次举贤良对策,这次诏问虽然形式有所不同,而其实质是相同的,这场颇具规模的论辩围绕盐铁官营政策存废等问题进行,公卿大夫、贤良文学代表不同阶层利益发声,盐铁官营废存的背后是国家政治指导思想的转变,以此为契机,中央王朝顺利完成了这一转折,但这件关乎“与民休息”政策的讨论虽然在事前经过了精心的准备,但论辩本身尤其是贤良文学们的畅言高论在时人眼中似乎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以至于这场往来论辩的重要资料一直到十几甚至二十几年后才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儒生把它整理出来,避免了散佚、湮没的悲剧,而正是藉由编次《盐铁论》,桓宽亦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他永恒的足迹。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类著录“桓宽《盐铁论》六十篇”,颜师古注曰,“宽字次公,汝南人也。孝昭帝时,丞相御史与诸贤良文学论盐铁事,宽撰次之。”《盐铁论》的编次者桓宽,班固《汉书》中无专传,但在《田千秋传·赞》中对其学行有简单介绍,而且全文引用了桓宽的文字作为对盐铁之议的总结。他主要活动于汉宣帝时,明习经学,公羊学之外,兼通《易》、《尚书》、齐《诗》等诸经,“至宣帝时,汝南桓宽次公,治《公羊春秋》,举为郎,至庐江太守丞,博通善属文”(《田千秋传·赞》)。桓宽自述他接触到盐铁议文情形:“始汝南朱子伯为予言:当此之时,豪俊并进,四方辐凑。贤良茂陵唐生、文学鲁国万生之伦,六十余人,咸聚阙庭,舒六艺之风,论太平之原。智者赞其虑,仁者明其施,勇者见其断,辩者陈其词。”(《盐铁论·杂论》)②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 年版,本文《盐铁论》引文均据此版本。论辩时的热烈气氛与参与者的豪情促动着桓宽去“推衍盐铁之议,增广条目,极其论难,著数万言”,目的在于“欲以究治乱,成一家之法焉”(《汉书·田千秋传赞》)。

由于资料限制,双方有名可考者仅有数人。公卿大夫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丞相田千秋为代表,贤良文学据桓宽所述,有朱子伯、刘子雍、祝生、唐生、万生等。桓宽总结道:“公卿知任武可以辟地,而不知广德可以附远;知权利可以广用,而不知稼穑可以富国也。近者亲附,远者说德,则何为而不成,何求而不得?不出于斯路,而务畜力长威,岂不谬哉!”此亦为桓宽思想的主调,这里他没有全然否定公卿的任武辟地、权利广用,而是更从根本上肯定强调以仁义广德附远的儒家价值观层面。桓宽对当时论辩双方阵营有精彩的描述与评价:“中山刘子雍言王道,矫当世,复诸正,务在乎反本。直而不徼,切而不,斌斌然斯可谓弘博君子矣。九江祝生奋由、路之意,推史鱼之节,发愤懑,刺讥公卿,介然直而不挠,可谓不畏强御矣。桑大夫据当世,合时变,推道术,尚权利,辟略小辩,虽非正法,然巨儒宿学恧然不能自解,可谓博物通士矣。然摄卿相之位,不引准绳,以道化下,放于利末,不师始古”(《盐铁论·杂论》)。贤良文学那种当庭宏论王道、刺讥公卿不畏强御的气概颇有东汉后期清议之风的气象,卓然为其先导,展示了儒家“据仁义”以德抗位的社会批判精神,终两汉之世,唯汉末社会批判思潮可与比拟。盐铁之议虽然有朝廷公卿大臣间权力对抗的背景,但对于被诏举的贤良文学而言,这是一次彰显儒学价值观最好的历史舞台,这种良机可遇而不可求,徐复观称,“在皇权专制政治之下,知识分子只有在矛盾对立、相持不下的夹缝中,才有机会反映出一点点政治的真实”①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第76 页。,其实在这夹缝中展示出的更有一层学术的真实。

桓宽所编次有明显的倾向性,尊贤良文学的立场非常突出。许多文章题目直接就是阐明儒学思想要义的,如《刺权》、《刺复》、《疾贪》、《后刑》、《崇礼》等,有的则以贤良文学的观点命题,如《诛秦》、《非鞅》等,对于其观点显然持肯定的态度。他对论辩双方间有神态刻写,无不透显着公卿大夫理屈词穷的窘态,愈衬托出贤良文学的意气风发。桓宽把论辩双方的主旨总结为“或上仁义,或务权利”,适可以概括公卿与贤良文学之“意指殊路”。在所讨论的所有问题上,都显示了尚仁义与务权利之争,贤良文学虽然来自民间社会,而其身后实际有执掌朝政大权的霍光等朝臣势力的支撑。正因如此,贤良文学在这次大规模论辩中才能放开手脚,出现如刘子雍、祝生等那样一批直而不挠的謇谔之士。无论是阐论治道之原,论议史事,还是褒贬时政,评价人物,皆旗帜鲜明地张扬着传统儒家价值观。

虽然诏问的具体议题是“议盐铁而罢榷酤”(《昭帝纪》),贤良文学却从总论治平之原的根本处来切入。《盐铁论》首篇即是《本议》,明确以“尚仁义”为治道之根砥,以此深入探究本末关系问题,领起整场辩论。针对皇帝诏“问民间所疾苦”,文学答曰:“窃闻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文学开宗明义地阐述了儒家以仁义教化民众的统惯核心,崇尚仁义是治道之本。总纲既立,文学方对盐铁、酒榷等政策进行具体比照评判,批评朝廷盐铁官营等政策是与民争利、弃本逐末之举,“今郡国有盐、铁、酒榷、均输,与民争利。散敦厚之朴,成贪鄙之化。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趋末者众……末修则民淫,本修则民慤。民慤则财用足,民侈则饥寒生。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所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便也”。针对文学的阐论,大夫却避开了文学言治道之本的路径,直接谈盐铁政策对国家武备的贡献,在解决匈奴之患中不可或缺的作用:“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今议者欲罢之,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根本不接文学以仁义论治道的话题,只论罢盐铁的危害关系到边防要务,会造成国家府库空乏影响边备进而危及人民生命。

关于匈奴边患对大一统中央政体的影响,不同历史阶段学者们有不同的认识及和战相异的策略主张。文帝时贾谊就曾把匈奴扰边列为当时社会三大主要矛盾之一,从礼制建设角度力主修武备解决匈奴边患,显然儒家也不反对国家储备以备边用。所以文学再次接过话筒后,又把着力点拉回到仁义之治上来,并称引孔孟以为支撑,“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故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修之于庙堂,而折冲还师。王者行仁政,无敌于天下,恶用费哉?”完全回到了先秦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的纯粹仁义说。贤良文学就这样以“仁义”为治道之原贯穿于全程一切问题的讨论中,在奢俭贫富、力耕通有、富国富民、匈奴边患等问题上都以“尚仁义”为主导,呈现出与公卿大夫务权利截然对立的价值观,下面具体以其中三事为例:

其一,关于力耕通有的论争。所谓力耕、通有就是对农商本末关系的讨论,《盐铁论》中有《力耕》、《通有》专篇的论述,在其它一些篇章中也散在着。贤良文学一方主张“力耕”,认为要以农为本发展经济,孝悌力田,才能使社会稳定,国富民安。文学认为,“古者尚力务本而种树繁,躬耕趣时而衣食足,虽累凶年而人不病也。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并引《诗经·周颂·良耜》以为论据,“《诗》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也”(《力耕》)。公卿大夫一方则主张,“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也”(《通有》),“故善为国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虚荡其实。今山泽之财,均输之藏,所以御轻重而役诸侯也”(《力耕》),大夫也引用了《诗经》以加强论证力量,“《诗》曰:‘百室盈止,妇子宁止’”,同样是《周颂·良耜》篇。贤良文学把力耕提到“反本道生”的高度,“夫欲安民富国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忧边》),大夫则全从功利着眼,“运筹策,建国用,笼天下盐铁诸利,以排富商大贾”(《轻重》)。其二,关于奢俭贫富的论争。立足于“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错币》)的治国理念,文学不尚浮华,主张生活简朴,安贫乐道,“古者,棌椽不斲,茅茨不翦,衣布褐,饭土硎……王者禁溢利,节漏费。溢利禁则反本,漏费节则民用给。是以生无乏资,死无转尸也”(《通有》)。大夫则从奢俭有度合礼的角度阐论其盐铁均输以富国的理念,并两引孔子之语以证,“古者,宫室有度,舆服以庸;采椽茅茨,非先王之制也。君子节奢刺俭,俭则固。……孔子曰:‘不可,大俭极下。’此《蟋蟀》之所为作也。……《语》曰:‘百工居肆,以致其事。’农商交易,以利本末”(《通有》)。其三,在对待礼治刑罚的态度上,贤良文学继承孔孟仁政、德教思想,强调礼义教化的力量是刑法无法比拟的。他们主张以礼义为先,“礼所以防淫,乐所以移风,礼兴乐正则刑罚中。故堤防成而民无水灾,礼义立而民无乱患。故礼义坏,堤防决,所以治者,未之有也”(《论诽》)。公卿大夫一方则主要重视刑法的作用,“古之君子,善善而恶恶。人君不蓄恶民,农夫不蓄无用之苗”,强调“虽周公、孔子不能释刑而用恶”(《后刑》)。

公卿大夫、贤良文学在品评人物、时事等方面表现出的这两种不同价值取向,学界经常归之于儒法之争,用儒家思想与法家思想的对抗来解释尚仁义与务权利的差异原因。通过对双方辩论的具体分析可以看出,由于双方在朝为官与民间学者身份差异的原因,贤良文学表达的固然是典型的孔孟儒家价值观,公卿大夫一方的观点却不可以简单归之于法家,非法家学说所能解释。这其中有儒法对抗的成分,也有儒家学派内部的歧见。公卿大夫一方队伍身份特征相对贤良文学要复杂,其中像桑弘羊、田千秋这样的公卿大臣本非由经学入仕,他们的着眼点在于朝廷法度规则及制度措施的可行性及功效,他们更看重的是权力。他们的论证并没有系统的理论学说,有对法家人物、思想尊崇及重视的成分,而在相当程度上则是出于“有用”的选择,这一点上更多呈现出战国末期以来杂家的思想特征,所以文中时常可见大夫在“务权利”之余,也会谈“仁义”,甚至有时还会表现出对行仁义的尊崇;而丞相史、御史这些身份较低的官员,虽然不可确考其学术背景,但联系到武帝立五经博士并置博士弟子员以来,许多博士弟子可以入仕为官的大时代背景,这些官员中应该有部分是由儒家经学进路的,既已入仕为官也就不再是学者的身份,本有的学术背景加之入仕的实践经验促成他们的论议在注重实效、实力的同时还部分保持着儒家“六艺”的理想,这在相当程度上应该归之于儒家学派内部歧见。儒家学派自孔子弟子子夏开始已经有注重功利的一种趋向,至荀子更发展出完整的外王学说,而汉代前期经学传承又多出于荀卿,论辩中《荀子》之文也有所见。

从双方辩论征引名人、经典、史事以为论据的情状看,公卿大夫一方常常与贤良文学使用共同的资料,这其中既有儒家的资料,也有先秦诸子及其它典籍的资料。如对孔子、管子的言论引用及评判,如对孔门弟子行迹的征引等等。就引经据典的具体情况考察,双方都引用了许多先秦典籍,“五经”之外,诸子、史书都在征引范围之内,汉人典籍如司马迁《史记》及“五经”经说也时有所见。公卿大夫一方对《管子》、《韩非子》等法家言论多所引证,而儒家六经如《诗》、《易》、《书》、《春秋》(《公羊传》)等也被他们一再征引,孔子及弟子的言行亦屡被提及,大夫有时会攻击儒家骂孔子,但也常引用《论语》为其提供反驳贤良文学的有力支撑。从对人物评价方面探察,公卿大夫一方也没有遵循法家标准评判人物,如对儒家尊崇的圣王禹、汤,大夫同样持赞美的态度,“昔禹水汤旱,百姓匮乏,或相假以接衣食。禹以历山之金,汤以庄山之铜,铸币以赎其民,而天下称仁”(《力耕》)。从对史事的评判而言,有时如果只看内容,甚至会模糊发言人的身份,如评论淮南、衡山之叛时,“《春秋》之法,君亲无将,将而必诛。故臣罪莫重于弑君,子罪莫重于弑父”(《晁错》)。这都说明公卿大夫一方之“务权利”并非出于坚持法家的立场。

徐复观对《盐铁论》中双方引用典籍情况有一个评判,他认为同样援引典籍以作论据时,公卿大夫所引“多是出于便宜性的”,而贤良文学一方所援引使用则“多近于原则性的”①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第115 页。。

对于儒法之争的剖析既明,我们再来看看《盐铁论》中所包含的其时儒学、经学发展状况的文化信息。顾广圻《盐铁论考证后序》中称,“今读其书,所以相诘难者,大抵本群经诸子而为语,历世差久,观者茫昧不得其解”②王利器:《盐铁论校注·附录四“述书”》,第805 页,807 页。,用心体会“则西京儒家之言,将昭然复显”③王利器:《盐铁论校注·附录四“述书”》,第805 页,807 页。。首先,参加盐铁论辩的双方都能熟练应用五经。这揭示了汉武帝立五经博士、继而施行“独尊儒术”政策以来,五经已经深入社会生活的机体,无论在朝在野,中央太学的博士及博士弟子员固不必说,一般儒生们对于儒家经典的运用亦相当娴熟,贤良文学就是其典型代表。贤良文学引经范围的宽泛说明他们通常是兼习数经的,诸经之中对《诗经》的引用最多,这又显示了西汉前期《诗经》学大盛的经学背景。不但贤良文学,公卿大夫一方亦是引经据典对自己的观点加以说明,儒家五经成为其论点最有力的支撑。这证明了武帝一朝虽然中后期一直致力于解除边患、扩张版图,但文事并未稍懈,经学的发展日渐成熟完善,儒家经典成为全社会的必读典籍,而且成为社会普遍的考量事务、判断是非的理论根据。

其次,五经之外,贤良文学多次征引孔子、孟子之言,《论语》、《孟子》都在其引经据典的范围之内。这种现象说明,汉武帝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正式确立了儒家六艺的官学地位,但《论语》、《孟子》同样继续受到社会上下尤其是儒家经生学者的尊崇。自汉初开书禁以来,作为先秦子书的《论语》、《孟子》地位日渐上升,汉文帝时曾经为之立博士官。贤良文学之“尚仁义”正是孔孟儒学理论的核心。金春峰认为,盐铁会议代表了“孟子思想的崛起”④金春峰:《汉代思想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年版,第298 页。,确然。但是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一种崛起出现呢?更确切地说,这是孔孟儒学力量长期积累的一次集中展示。入汉以来,对孔孟儒学的研习一直没有中断,文帝列《论语》、《孟子》为传记博士即为明证;武帝独尊儒术后也并未因五经官学确立而被取代,中央官方儒学之外,在地方郡国的儒学更多呈民间色彩,保存了先秦儒学的私学特性。以贤良文学为代表,他们所习儒学似更直接地从孔孟而来,并没有接续董仲舒新儒学框架的路线走;虽然论辩中贤良文学有时也以董仲舒的阴阳刑德理论为尚德废刑的支撑点,如《论灾》篇,但以阴阳灾异论政事显然只是辅助。其后更有扬雄誓以返本先秦孔孟纯儒学为己任,恍然可见贤良文学的风貌。

再次,还要注意到的是,贤良文学一方还数次引用到《老子》,在阐论儒家仁义思想时辅以道家学说,呈儒道互补的倾向。如文学认为,“夫道民以德,则民归厚;示民以利,则民俗薄。俗薄则背义而趋利,趋利则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这显然是儒家一贯的精神,而文学对之进一步深入论证却是引了道家的思想为其理论支持,“老子曰:‘贫国若有余,非多财也,嗜欲重而民躁也。’是以王者崇本退末,以礼义防民欲,实菽粟货财。市、商不通无用之物,工不作无用之器。故商所以通郁滞,工所以备器械,非治国之本务也”(《本议》)。在《世务》篇称引《春秋》“王者无敌”,强调仁厚德美可致天下宾服,引老子所言“兕无所用其角,螫虫无所输其毒”,以强化“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外内相信,上下辑睦。兵设而不试,干戈闭藏而不用”的效果。在抨击连坐之法时,引用老子言“上无欲而民朴,上无事而民自富”以辅论之(《周秦》)。对照前文武帝“轮台诏”中言及要与民休息、杜延年建议“宜修孝文时政”,其间是相应和的。此时贤良文学对道家思想的积极融入延续了汉初陆贾以“无为”补足“仁义”融合儒道的努力方向。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盐铁论》,“所论皆食货之事,而述先王,称六经,故诸史皆列之儒家,黄虞卿《千顷堂书目》改隶史部食货类中,循其名而失其实矣”⑤王利器:《盐铁论校注·附录四》,第800 页。,正是从“述先王,称六经”的实质内容方面肯定其为孔孟儒家价值观张目的著述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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