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权力·民间
——小说《格萨尔王》中的三个男性形象分析

2015-02-28 17:35
新乡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阿古阿来格萨尔

宋 晗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历史·权力·民间
——小说《格萨尔王》中的三个男性形象分析

宋 晗

(中央民族大学 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

阿来的小说《格萨尔王》的史诗重述,虽然大量保留了格萨尔史诗原有的情节内容,但在人物重塑和对部分情节的历史化处理中融入了自己对历史、权力的现代性反思,主要体现在格萨尔和嘉察协噶两个男性形象及相关情节的重新塑造上。而阿古顿巴这一本属于藏族民间故事中的人物,作者对他的塑造与对格萨尔和嘉察协噶两个角色的塑造相对比,反映了作者对民间文学生命力的颂扬和对民间文化价值的肯定。

重述神话;格萨尔王;阿古顿巴

阿来的小说《格萨尔王》是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重述神话”出版计划的一部分。该出版计划虽然名为“重述神话”,但作家们选择重述的对象实质上涵盖了神话、史诗和传说等多种民间文学类型,阿来就选择了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为重述的对象。基于向本民族史诗致敬的创作动机,《格萨尔王》与中国区的其他三部作品《碧奴》《后羿》和《人间》相比,更多地保留了被重述的民间文学作品的原貌。阿来在小说《格萨尔王》中采用了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一条叙事线索大量保留了史诗《格萨尔王传》的情节内容,另一条叙事线索则以神授说唱艺人晋美的经历展开。

在第一条叙事线索中,阿来虽然以“史诗《格萨尔》的主干部分《天界篇》《英雄诞生》《赛马称王》和‘四部降魔史’以及‘地狱救母’和‘安定三界’为‘主要文本’或‘主要素材’”[1],对史诗的基本内容和框架做了较大程度的保留,但并非照搬史诗内容。阿来对几个主要的男性形象进行了大胆的重新塑造,使他们具有了与史诗截然不同的面貌,对于这些形象相关的部分情节内容,也有变动和革新。过去对这部小说的研究,多看到这条叙事线索对史诗内容的继承,而没有深入发掘它在继承之中有怎样的变化和创新,而恰恰是这些变动之处,能够体现阿来重述史诗的意图和旨归。

史诗中英雄人物众多,除核心人物格萨尔王之外,小说虽然对出现的英雄人物大多涉及,但把笔墨主要放在了与格萨尔王有亲属关系的三代男人身上,即格萨尔的伯父绒察查根、格萨尔的哥哥嘉察协噶、嘉察协噶之子扎拉和叔父晁通,也就是集中在了岭国的权力核心。阿来以他们之间血缘、权力、利益交织错杂的关系为基础,在内容上进行了拓展和创新。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他对格萨尔和嘉察协噶的重新塑造。另外,阿来还大胆加入了藏族民间故事中重要的人物形象阿古顿巴(小说用名,或译阿古登巴),使他与格萨尔进行了对话与互动,产生了特殊的艺术效果。

格萨尔、嘉察协噶和阿古顿巴这三个男性形象被阿来突出刻画,他们在小说中看似没有内在联系,但从他们分别如何被重塑入手,再对比他们三者的不同重塑方式,实则可以看出作者阿来在重述史诗这项创作活动中的创作理念和价值倾向。

一、 从史诗英雄到民族发展推动者

阿来为创作小说《格萨尔王》曾花了三年时间研究格萨尔史诗和进行实地田野调查,他相信学界得出的格萨尔史诗曲折地反映了藏族发展中的一些真实历史的结论,并试图在自己的小说中还原一些藏族历史的发展状况[2]。这样的创作意图在嘉察协噶这一人物的塑造上有比较集中的体现。

在史诗中,嘉察协噶是格萨尔同父异母的兄长,他孔武有力,是远近闻名的善战英雄。他自格萨尔降生之初就关心照顾格萨尔,在格萨尔称王之后更是全心辅佐。在格萨尔流连魔国未归期间,他全心保护王妃珠牡,协调处理岭国的大小事务,而且毫无夺权之心,只是尽自己的本分和责任。从史诗到小说,嘉察协噶的品德和特质并无改变,但阿来对他进行了历史化的塑造,使其变成推动民族社会发展的重要人物。

史诗中关于战争的描写,主要集中在神奇力量的对决和英雄个人能力的较量方面,具有较强的奇幻色彩。小说通过对嘉察协噶的历史化塑造,减弱了战争中这种神话色彩和神异力量,而使其在一定程度上更接近历史上真正发生的战争。小说中的嘉察协噶为了提高岭国军队的战斗力,促进岭国的发展繁荣,从汉地引进了铁制兵器和排兵布阵法,并在边地训练能够运用铁制兵器且听从指挥、整齐划一的军队。他还将自己的宏图大志托付于自己的儿子扎拉身上,在他战死之后,他的儿子扎拉继承了他的遗愿,继续为岭国打制兵器、训练军队。小说着力描写的是嘉察协噶的品德和行为如何推动了岭国的社会发展,他变得更像历史教科书中的重要人物,而不是史诗中具有神奇力量的英雄。

从更深层次来说,小说中的嘉察协噶身上体现的是一种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可以牺牲小我的价值观念,为履行对国家、民族的责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坚定信念,也有出于爱国情怀而努力建功立业的个人追求。虽然不同于史诗具有奇幻色彩的描写和对英雄力量的强调,但在本质上还是保留了史诗中昂扬进取的乐观主义精神,只是运用了不同的表现方式,与格萨尔孤独、彷徨的思考者形象形成了比较鲜明的对比。

二、从半神半人的英雄到思考的人

史诗中的格萨尔既是天神也是人子,身上神性与人性交织。这种半人半神的身份特殊性无论在史诗还是小说中都被着力刻画,却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在史诗中,格萨尔的神性主要体现在他本就是天神之子,来到人间之后仍神通广大且被天上诸神庇护。人性体现在日常生活和性格特征上,他如人一样饮食起居,有着七情六欲,且爱开玩笑。史诗中的格萨尔知道自己天命所归,也知晓自己在人间的使命,一生征战,履行着自己对岭国的责任。在《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中,尚为天神之子的顿珠尕尔保(即人间的格萨尔),化作飞鸟了解民间状况之后,主动要求下界拯救百姓[3]。虽然格萨尔也曾被人迷惑、耽于享乐,但他都及时改正,他是神通广大、所向披靡的英雄形象。小说中的格萨尔却缺少了史诗中这样高昂的进取精神和雄浑的气魄,变成了一个哈姆雷特式的思考者。

小说中,格萨尔登上王位之后有两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即“我是谁”和“王位是什么”。既是天神又为人子的身份,使格萨尔成为一个既有神力又有人情味的可敬可爱的英雄,小说让他有了既不属于神界又不属于人间的无所适从的疏离感和孤独感。一方面,在小说的世界里,神不再全心全力地普度众生,而是要众生自己觉悟,人既被外界的魔所扰,也被心中的魔所困。作为半神半人的格萨尔,既无法做到像神一样对人间和众生冷漠,又难以适应人与人之间钩心斗角的复杂关系。对“王位是什么”的思考,更加重了格萨尔这种疏离感和孤独感。格萨尔对王位的思考围绕两个方面:身为王的责任是什么,王的权力给自己带来了什么。但是格萨尔没能像嘉察协噶一样,第一对岭国的繁荣发展有着自己的使命感,第二有着建功立业的追求和行动力,反而在对上述两个问题的思考中陷入了精神困境。究其原因,除了之前提到的他既不属于天上也不属于人间的与生俱来的特殊性,更重要的是因为格萨尔通过来自现代的说唱艺人晋美知道在未来世界里岭国不复存在,且岭国的疆域也非无限,只是大千世界的一小部分,也就彻底失去了建功立业的野心和欲望。另一方面,权力给格萨尔带来的是更多的孤独,臣民开始畏惧、疏远格萨尔,这中间也不乏他自己的血亲。最终,格萨尔变成了无法找到归属感,也无法寻找到自己人生意义的彷徨、孤独的形象。

王春林曾指出,阿来小说与格萨尔史诗相比根本上的创新之处在于“能够将一部古老的英雄史诗成功地‘去英雄化’,成功地将其改造为一部强有力的表达着现代人生存荒谬感与虚无感的现代长篇小说”。与史诗中表现的英雄气概相比,小说则凸显了“格萨尔一种现代生存意义上的厌倦与无聊感”[4]。阿来对格萨尔的重塑在某些方面确实能够解读出这种现代人的生存处境,但小说并不主要是存在主义式的对人存在于世间的荒谬感和危机感的抽象化书写,更重要的是反映出阿来对历史和权力的思考,而现代性正体现在这样的思考之中。格萨尔对王位的思考和他的挣扎,根本上是因为知道了在无限的时间和广袤的空间中人的渺小,权力和功业绝非永恒,世界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但他客观上又被困在了“当时当地”和王位之中,而这种对历史和人存在方式的理性认知才是小说中现代性的主要体现。

综合嘉察协噶和格萨尔这两个人物,他们实际蕴含了在历史之中又跳脱历史之外的双重视角,融合了还原历史的尝试和对历史发展的反思,既写出了过去推动历史车轮向前的闪耀瞬间,又写出了权力、功业在历史车轮碾压下的脆弱和短暂,根本上反映了作者的现代理性反思。

三、 从机智人物到民间文化象征

“在藏族民间文学中,有两个人们最熟悉最崇敬的人物,一个是格萨尔,一个是阿古登巴……后者是藏族封建农奴社会中的机智人物,他的身分处于藏族社会最下层,有时当雇工,有时流浪。他的个性特点是不相信命运的安排,不屈服统治者的淫威,不回避现实生活的苦难”[5]。阿来在小说《格萨尔王》中的一个大胆创新就是把阿古顿巴(小说中译名)加入到格萨尔的故事中来,使藏族民间文学中这两个重要人物有了对话和交流。

以阿古顿巴为中心人物的民间故事群,是藏族人民的集体创作,反映了他们的生活、智慧和愿望。但阿来在小说中给阿古顿巴设定了两个身份:一个是真实存在的人,就生活在格萨尔的岭国中;一个是活在故事里的人,因而找寻不到。真实存在的阿古顿巴与格萨尔有了面对面的交流,而故事中的阿古顿巴则穿越了时空,拥有持久的生命力。

小说中格萨尔和阿古顿巴面对面的交流只有一次,但格萨尔一眼就看出他幽默风趣的外表之下,实则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这次对话其实与阿古顿巴在民间故事中的形象基本无异,真正体现阿来在小说中加入阿古顿巴意图的,是对活在故事里的阿古顿巴的不断提及。在晁通不断缉拿阿古顿巴而不得之后,格萨尔想明白:“故事在每一个人的口中、脑子里。那么那个人也就活在每个讲故事人的口中和脑子里,这样的人是无从捕捉的。”[6]在格萨尔和说唱艺人晋美有了跨越时空的交流时提及了阿古顿巴,晋美惊诧阿古顿巴在那时就已存在,而格萨尔惊诧阿古顿巴居然还存在着,在他的岭国都早已不复存在的时候,有了活在故事里的人不会死亡的感慨。

将阿古顿巴和嘉察协噶、格萨尔这三个形象综合来看,阿古顿巴实则代表的是民间文化和精神。虽然格萨尔史诗同样是民间文学,它在当今的流传情况经由说唱人晋美那条叙事线索也有所交代,但身为王者的英雄格萨尔与彻底脱胎于民间的阿古顿巴还是有所区别的。加之小说对史诗内容做的历史化处理,使格萨尔的王者身份更加被强调,又将格萨尔和阿古顿巴置于同一时空,也就更突出了阿古顿巴的民间性。

阿来曾说:“人类文化中最为质朴最为直接的那个部分,始终存活在民间生活中间。”[7]上文提到嘉察协噶和格萨尔这两个人物写出了作者对霸业、江山难以持久保持的感慨,与此相对,阿古顿巴则代表了民间文化与民间精神的持久性。这种持久绝非说民间文化一成不变,而是说民间文化中始终保留着人类文化最质朴、最直接,也最具价值的部分,通过代代相传的方式积淀下来,形成难以明确解释但又稳固存在的文化内核。每个人都受着民间文化的滋养,而每个人又都是民间文化的创造者、继承者和传播者,因而只要人类存在,民间文化就会有长足的生命力。

四、结语

阿来虽然在小说《格萨尔王》中大量运用了格萨尔史诗原有的情节内容,但绝非简单照搬,而是融入了作者自己的现代性反思,这一点在格萨尔、嘉察协噶和阿古顿巴这三个男性形象的塑造上有比较突出的体现。阿来试图在小说文本中有机融合格萨尔史诗蕴含的丰富想象力、奇谲瑰丽的情节和自己立足当下对历史、文化的现代性反思。他通过双线并行的叙事线索,对主要人物的大胆重塑以及对情节内容的历史化处理,做出了有益的尝试。

阿来对格萨尔史诗的尊重,不仅表现于对史诗基本情节结构的沿用,而且表现于在小说中对民间文学的关切和对民间文化价值的肯定。阿来将格萨尔、嘉察协噶和阿古顿巴这三个角色从小说中抽将出来放在一起对比,反映出他对历史、权力的反思,对霸业、江山难以持久留存的认识,最终回归到了对民间文学、民间文化持久不息的生命力的颂扬,以及对它们能够真正滋养人的心灵、给人带来心灵慰藉的重要价值的肯定。这些既来源于阿来自身对本民族文化的关切,也来自他为了创作这部小说而做的大量书面研究和田野调查,这些使他真正深入地了解了民间文化。从这个角度来看,阿来说自己这篇小说是要向本民族史诗致敬并非虚谈。

[1]丹珍草.神性·人性·魔性:长篇小说《格萨尔王》[J].百色学院学报,2011,24(2):32-37.

[2]阿来.《格萨尔王传》:一部活着的史诗:小说《格萨尔王》再版后记[G]∥阿来.看见.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275-276.

[3]王沂暖,华甲.格萨尔王传·贵德分章本[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5-7.

[4]王春林.现代性视野中的格萨尔王:评阿来长篇小说《格萨尔王》[J].艺术广角,2010(5):68-72.

[5]耿予芳.论阿古登巴和他的故事[G]//佟锦华,耿予方.阿古登巴故事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1.

[6]阿来.格萨尔王[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232.

[7]阿来.大地深处的咏叹[G]//阿来.看见.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65.

【责任编辑 郭庆林】

2015-02-05

中央民族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10301-01404032)

宋晗(1990—),女,回族,河南新乡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比较文学。

I206

A

2095-7726(2015)05-00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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