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云瑞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浅述《白虎通》限制王权的方式
钟云瑞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白虎通》作为两汉经学制度化的著作,以训释典章制度为基础,对汉代的政治、文化等进行阐释。君主是中国封建社会统治阶层中的核心人物,两汉时期的政治运作模式赋予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何限制君权是《白虎通》着重讨论的问题。《白虎通》提出的制约王权的方式主要有三种:以道德约束王权,以天命制约王权,以爵称限制王权。通过这三种方式,将王权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这对后世政治制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白虎通;王权;道德;天命;天子爵位
《白虎通义》又名《白虎通德论》,或简称《白虎通》,此书是班固依据白虎观会议的记录——《白虎议奏》整理而成的。据《后汉书·章帝本纪》载:“于是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1]白虎观会议的目的在于减损五经章句,但是从现存记载来看,它已经涉及汉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诸多方面,通过对汉代的基本制度进行讨论,从而上升为以经义解释论证典章制度为主的经学会议。对于《白虎通》的主题思想,清人皮锡瑞在《经学历史·经学极盛时代》中有独特的论断:“《白虎通义》犹存四卷,集今学之大成。十四博士所传,赖此一书稍窥崖略。”[2]为此,《白虎通》作为经学著作,保存了两汉今文经学的主要思想。
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君王的道德素质对于整个国家的兴衰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是因为在封建社会体制下君王是全部政治体系的核心,整个社会都围绕着君王一人运转。正如《大戴礼记·保傅》所云:“天下之命,悬于天子。”[3]《荀子·君道》也曾说道:“有乱君,无乱国;有治人,无治法。”[4]230两汉时期的政治运行模式赋予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缺乏约束的帝王则往往易于造成社会动荡,两汉经学家对此提出了不同的政治解决方案。《白虎通》作为制度化的经学著作,通过总结和概括经学家的施政思想,提出了三种限制王权的方式:以道德约束王权,以天命制约王权,以爵称限制王权。
以道德的方式约束帝王的政治权力,是中国古代政治独有的特色。自夏代以来,我国就一直强调加强君主的道德修养,而周代尤为重视,如《尚书·康诰》中周公告诫康叔尚德保民时所说:“唯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5]158《立政》中周公晚年告诫成王之词,云:“其在受德,暋为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乃唯庶习逸德之人,同于厥政。”[5]250《荀子》中有一篇《君道》,专门论述君王的帝德,认为君王只有通过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才能达到此目的,其云:“请问为国?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君者,仪也,仪正而景正;君者,盘也,盘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4]234荀子看重帝王的道德素质,认为这是治国之道的根本,实质上是将政治问题归结为道德伦理问题。
《尚书》和《荀子》所涉及的“帝德”问题,只是在限制王权方面作出的理论尝试,具体到治国理政,并没有获得太大的实效。《白虎通》在总结前人理论的基础上,将其上升到制度化的范畴,以帝德限制王权的议论主要集中在《号》和《谏诤》两篇之中。《号》篇的主题是讨论帝、皇、天子、王、霸等称号及其中蕴含的道德意义,并对三皇、五帝的称号从道德角度进行解释。前人在解释帝、皇、天子、王等君主名号时,由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自然而然地阐发的思想也不尽相同,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中认为:“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6]许慎《说文解字》释“王”引孔子曰:“一贯三为王。”[7]唐人杨倞在注解《荀子·强国》篇“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时,训为“帝,天神也”[4]292。而《白虎通》在解释这些名号时,冠之以道德的概念,体现了一种强化帝德的政治意识,例如在解释“帝王”时,其云:“帝王者何?号也。号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号令臣下者也。”[8]43帝王的称号是用来“表功明德”的,并非后世所理解的尊称、专称。帝、王虽然作为帝德的象征,但是二者之间也存在着差异,“德合天地者称帝,仁义合者称王,别优劣也”[8]43,又引《礼记·谥法》曰:“德象天地称帝,仁义所生称王,帝者天号,王者,五行之称。”[8]43这就明显指出帝与王虽同为君主的称号,但二者之间的道德素养是有所区分的。《白虎通》对于帝德、王德的区分并不是单纯理论上的区分,更多的是阐述其中蕴含着关于道德意识的界定。《白虎通》在论述“皇”的意义时有更充分的理解,其云:“皇者,何谓也?亦号也。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总,美大之称也。时质,故总称之也。……号之为皇者,煌煌人莫违也。烦一夫,扰一士,以劳天下,不为皇也。不扰匹夫匹妇,故为皇。故黄金弃于山,珠玉捐于渊,岩居穴处,衣皮毛,饮泉液,吮露英,虚无寥廓,与天地通灵也。”[8]44
《白虎通》将“皇”定义为最高的道德境界,是能够“与天地通灵”的称号,为此“皇”所象征的政治类型,既能与天地感通,又是一种理想的人格境界,是儒家内圣与外王合一的政治道德理想。
《白虎通》试图通过建立帝德的方式来限制王权,强化君王对自身道德的认同,但是在政治层面如何保证帝德的正确养成,也是需要在制度上加以界定的,为此,《白虎通·辟雍》篇对君王的教育制度进行了阐释。《辟雍》篇记载了以严格的制度确保君王的教育,其云:“古者所以年十五入大学何?以为八岁毁齿,始有识知,入学学书计。七八十五,阴阳备,故十五成童志明,入大学,学经籍。”[8]253又云:“天子之大子,诸侯之世子,皆就师于外者,尊师重先王之道也。”[8]255值得注意的是,汉代所谓“教育”的含义与当今不同,汉代教育的宗旨是培养统治阶层的德行,《白虎通》在解释“辟雍”一词时,具有独到的见解,“辟之言积也,积天下之道德;雍之为言壅也,天下之仪则,故谓之辟雍也”[8]259。除了注重对君王在其成长过程中进行道德教育外,《白虎通》还从制度的高度对君王在施政过程中产生的问题予以纠正,这就涉及《谏诤》篇所讨论的主题。《白虎通》论述了谏诤制度对古代政治的意义,其云:“臣所以有谏君之义何?尽忠纳诚也。《论语》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孝经》曰:‘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8]226又云:“天子置左辅、右弼、前疑、后承,以顺。左辅主修政,剌不法。右弼主纠,乣周言失倾。前疑主纠度定德经。后承主匡正常,考变失。四弼兴道,率主行仁。”[8]227
上述从政治体制的角度阐释了谏诤制度的意义,认为帝王设立谏诤之臣,能够使其在施政过程中少犯错误。《白虎通》论述的谏诤制度对前代经学家的传统思想是有所继承的,贾谊《新书·保傅》篇阐述周代辅弼谏诤制度,引《明堂之位》云:“笃仁而好学,多闻而道顺。天子疑则问,应而不穷者谓之道。道者,道天子以道者也,常立于前,是周公也。诚立而敦断,辅善而相义者谓之辅。辅者,辅天子之意者也,常立于左,是太公也。洁廉而切直,匡过而谏邪者谓之拂。拂者,拂天子之过者也,常立于右,是召公也。博闻强记,捷给而善对者谓之承。承者,承天子之遗忘者也,常立于后,是史佚也。故成王中立而听朝,则四圣维之,是以虑无失计,而举无过事。”[9]从政治角度看,《白虎通》论述的谏诤制度具有重要意义,尤其在制约王权方面卓有成效,是深化道德层面限制专制君权的制度化实践。
如果说《白虎通》强调以帝王的道德修养作为制约王权的一种内在手段的话,那么借助至高无上的天命来震慑君王便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性措施。通过这种内在和外在的双重制约,就可以对古代社会政治体制中的王权进行有效限制。《白虎通》用宣扬天命的方式取代天子作为最高的政治权威,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古代的天人感应学说。董仲舒是汉代“天人感应”思想的集大成者,在继承《公羊传》关于灾异学说的基础上,借阴阳五行学说,发展了《春秋》天人感应的思想,其在应对汉武帝的策略中云:“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贱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盭而妖孳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10]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与灾异说最终在《白虎通》中被确定下来,给汉代政事带来很大的影响。从文化视角考察,天命观念的提出符合汉代政治统治的需要,其在整个统治体系中扮演的角色具有长远的意义。汉人将天纳入到政治体系之中,是为了借助其无上权威对现实统治者的君权进行限定。汉代政治家借助天命观念,构建了天、人、君的三维政治框架,成为后世封建统治的典范。董仲舒把“天”作为人间秩序合理性的背景,用“天”解释自然与历史的宇宙法则,为儒家学说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庞大而坚实的理论基础。自此之后,“天”的概念便成了整个思想界最重要、最活跃的概念,同时董仲舒在思想上、政治上的努力也使君主在政治决策上更加倾向于儒者及其思想,这也意味着儒学在政治上有了独尊的可能。《白虎通》便是继承了董仲舒关于“天人关系”的思想,并以此作为理论基点而建构思想体系的。
纵观《白虎通》,其对天命观念的接纳主要体现在政治制度中。该书虽然有《天地》篇,但对“天地”概念的理解还是基于自然意义上的天,其云:“天者,何也?天之为言镇也。居高理下,为人镇也。地者,易也。万物怀任,交易变化。始起先有太初,然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判清浊。既分,精曜出布,庶物施生。”[8]420在诠释典章制度的内在含义时,天是作为一种制度化的符号出现的,如在《封禅》篇中,帝王改制封禅,须到泰山祭天,“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报告之义也。始受命之日,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也”[8]278。又《三正》篇也说:“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袭也。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所以变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也。”[8]360
上述记载承认帝王的权力来源于天,只有天命才是王权的最终依据,帝王应对天负责。在帝王逝世之后,臣子须到南郊向天请示,“天子崩,大臣至南郊谥之者何?以为人臣之义,莫不欲褒称其君,掩恶扬善者也。故之南郊,明不得欺天也”[8]72。此外,《白虎通》将德政理念与神化的天命相结合,如《灾变》篇所说:“天所以有灾变何?所以谴告人君,觉悟其行,欲令悔过修德,深思虑也。”[8]267又《封禅》篇云:“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8]283将德政与上天之意相联系,反映了汉代以德政为基本归依的政治思想倾向。《白虎通》认为天有目的地创造了人,它继承了上古以来“天人合一”的思想,并以此论证了天子权力与政治制度的关系。《白虎通》有关天命的观念继承了前人的思想,并从制度上把天作为最高权威纳入到政治体制之中。
《白虎通》提出的“天子爵称”的思想,是对王权在政治体制中如何定位的思考。中国封建社会在改朝换代时必然付诸武力,其结果是社会结构解体、人民流离失所,避免这一悲剧发生的关键在于如何限制王权。其实,自孟子宣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1]973的民本思想以来,如何处理君主与百姓、君主与社会的关系,就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政治问题。《白虎通》借鉴了前人的经验,开宗明义地提出“天子爵称”的论断。《爵》篇云:“天子者,爵称也。爵所以称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8]2此处表明天子的爵位直接来自上天的赐予,并强调它的神圣性和不可置疑性,是封建宗法等级制度中最高的等级,同时也说明了获得天子这一爵位的关键在于君王德行修养,也意味着天子并非可以永远保存爵位的,一旦天子丧失德行,上天便会剥夺他的爵位。亡国败家者多先丧其德。孟子在回答北宫锜关于“周室班爵禄”的问题时,将天子与公侯伯子男列为一位,即“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11]677。孟子的这一论述与其民贵君轻的思想相契合,对后世讨论君主政治具有极大的借鉴意义。又如《荀子·王制》篇明确了圣王在政治体制中的职责,“圣王之用也,上察于天,下错于地,塞备天地之间,加施万物之上,微而明,短而长,狭而广,神明博大以至约。故曰:一与一是为人者谓之圣人”[4]165。这里将圣王或天王与司徒、司寇、司马等职列为一体,规定了天王之职:“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天王之事也。”[4]171由此可以推断,《白虎通》所继承的正是孟子、荀子民本思想的衣钵。
《白虎通》集中论述了六种君王称号,即皇、帝、王、天子、大君、大人,对于其中蕴含的哲理均从道德角度进行阐述。《白虎通》对这六种称号的正名,其实是一项训释名词本义的工作,而通过系统的整理和阐发,君王称号的道德意蕴就凸显出来了。清晰的等级作为国家的根本制度被确立以后,各个等级就要严格按照要求行使权力和履行义务,并且不可逾越,否则,就触犯了法律,触犯法律就要受到符合其等级的刑罚。《白虎通》中对各个等级的各项行为规范都有规定。天子是六种称号的核心,是天与人相结合的枢纽,正如《白虎通·号》篇所云:“或称天子,或称帝王何?以为接上称天子者,明以爵事天也。接下称帝王者,明位号天下至尊之称,以号令臣下也。”[8]47《白虎通》宣扬“天子爵称”思想,认为天子以爵事天,以号令臣下。天子依靠隶属于他的各个等级行使自己的权力,各个等级也凭借天子赐予的权力履行统治职能,这一套政治等级制度也就是国家得以运行的根本制度。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天子观念的确立正是宗法制与天人感应思想交汇融合的结果。
“天子爵称”思想是中国古代社会十分重要的哲学范式,《白虎通》借助这一思想阐发汉代的政治制度,加深了其对中国封建社会的影响。总之,从政治角度分析,“天子爵称”思想对限制王权的任意性或随意性,具有积极的历史意义。
《白虎通》将前代经学思想制度化,使其上升到治国理政的高度,提出了三种限制王权的方式:一是强调通过培养君王的个人道德素养,达到自我约束的目的;二是通过宣扬天命观念,制约君王的世俗权力;三是借助“天子爵称”思想,重新定义君主的政治角色。《白虎通》通过总结历代施政思想,强调君主个人在整个政治体制中的地位和作用,使君主的权力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这对后世的政治发展和思想演化产生了积极的借鉴作用。
[1]范晔.后汉书[M].李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138.
[2]皮锡瑞.经学历史[M].周予同,注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77.
[3]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M].王文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56.
[4]王先谦.荀子集解[M].沈啸寰,王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
[5]周秉钧.尚书易解[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6]董仲舒.春秋繁露[M].周桂钿,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151.
[7]许慎.说文解字[M].徐铉,校定.北京:中华书局,2013:3.
[8]陈立.白虎通疏证[M].吴则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
[9]贾谊.新书校注[M].阎振益,钟夏,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185.
[10]班固.汉书[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2498-2500.
[11]焦循.孟子正义[M].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责任编辑 李 敬】
The Limiting Regality Methods ofBaihutong
ZHONG Yunru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China)
Baihutongis the institutionalized book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and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based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decrees and regulations system, which interprets the politics and culture in Han Dynasty. The monarchs were the most critical core role in Chinese ancient feudal society, who had the supreme power in the political system of Han Dynasty. How to limit regality is the topic ofBaihutong, which put forward three different ways to limit regality, which included morality, destiny and emperor of peerage. Through these ways, regality was hemmed up within some limits, which has a great reference significance for the later political system.
Baihutong; regality; morality; destiny; emperor of peerage
2015-01-04
钟云瑞(1990—),男,山东潍坊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史。
B234
A
2095-7726(2015)05-0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