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怀鹏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淮阳泥泥狗审美意象的生成路径
贾怀鹏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泥泥狗是民俗艺术中具有悠久历史和远古文化色彩的民间遗存,其文化意象充满强烈的原始崇拜性质和原始宗教色彩,而并非直接就是审美意象。文章深入分析了民俗文物泥泥狗意象之美的生成路径:游戏性审美意象的生成、吉祥性审美意象的生成、亲和性审美意象的生成。
泥泥狗;审美意象;生成路径
淮阳泥泥狗是具有远古文化色彩的民间遗存,其文化意象充满强烈的原始崇拜性质和原始宗教色彩,而并非直接就是审美意象。这些功利而严肃的具有信仰性质的文化意象是如何转变为美丽的愉悦的审美意象的,值得探讨。
泥泥狗的各种文化意象,包括生殖崇拜意象、祖先崇拜意象、图腾崇拜意象、自然崇拜意象,都是具有浓厚的宗教信仰色彩的原始意象。这些意象本身具有十分强烈的功利色彩,因此并不能说它们就是审美意象。显然,从具有宗教色彩的原始文化意象到具有审美色彩的审美意象之间必然有一个历史转变的过程,一个功利性因素不断丧失、蜕变的过程。
在泥泥狗的图腾生殖崇拜阶段,其文化意象具有极为浓烈的神圣性意味。该阶段的泥泥狗文化意象可以称为神圣性生殖崇拜意象,如盘古、鸟人、西王母的原始意象等。
当历史发展到“神-人”生殖崇拜的阶段,泥泥狗的生殖崇拜意象的神圣性色彩便逐渐减弱。大概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时的人们逐渐意识到生孩子是离不开女人的,于是生育绝不只是神灵的事情,而至少需要有凡间的女人参与,这个阶段应当是母系社会时期。不过在这一阶段,人们还是认为生育问题不只是女人的问题,还需要神灵的参与。而这种理念便形成了一种新的生殖模式,即人神交媾的生育模式,即神将种子或孩子植入了女人的体内。这在早期,常常表现为一种神恩形式,即由神灵直接将种子置入凡间女人体内,进而诞下英雄祖先。在这一过程中,该女子完全是被动的,其受孕是偶然的,不可控的。如泥泥狗信仰中的伏羲信仰。伏羲在传说中是华胥氏履大人迹而受孕并生下的,这个大人就是神。这个过程可以说是非常偶然的,华胥氏也很被动。由此生下的伏羲是个半神半人的英雄祖先,其身上虽有部分神性,但是更多的是人性。又如《郑笺》曰:“时则有大神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如有人道感己者也,于是遂有身。”姜嫄的传说与华胥氏如出一辙。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凡人的主动性逐渐提高,到后期开始变成女子主动去获得神的种子。如 《史记·殷本纪》曰:“殷契,母曰简狄……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而吞之,因孕生契。”从这段记载中,我们看到简狄显然比华胥氏和姜嫄要稍微主动一些,她取鸟卵食之,是一个主动的行为,不同于华胥氏和姜嫄的不小心踩了神人的脚印。
又《吕氏春秋·音初篇》载:“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盖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遂北飞,遂不返。”在这段描述中,二女的行为比起简狄来更加主动、露骨,“爱而争”,这与简狄的不知道吃鸟蛋会怀孕不同,她们可能已经知道得到燕子的卵能够怀孕。此时的生殖崇拜意象,神圣性意味已经大为减弱。燕子,即玄鸟、金乌,是太阳鸟,正是泥泥狗群像中的神鸟,是盘古的原型。今泥泥狗中存在大量的燕子、斑鸠,具有生殖崇拜意象。
这种主动性发展下去就逐渐转变为巫术性的生殖崇拜意象,即通过人为的努力,或威胁或祈祷,从神灵处求取生子能力。这样的巫术性生殖崇拜意象延续到今天,至今在河南淮阳仍有遗存。在淮阳太昊陵庙会上一直存在着一种民俗活动——拴娃娃。这种极具有巫术色彩的求子活动,属于典型的巫术性生殖崇拜意象的范畴。在拴娃娃这种巫术性的生殖崇拜意象中,因其十分强烈的功利色彩,使得审美很难发生。因为对于进行拴娃娃事务的当事人而言,心情是忐忑的、不安的、虔诚的、惶恐的,因此,拴娃娃这种巫术性的生殖崇拜行为并不具有太多的审美意味。
然而,随着时间的洗礼,生殖崇拜意象的功利色彩在现实生活中逐渐淡去,其游戏性的一面逐渐浮出水面。在太昊陵显仁殿(即女娲殿或娃娃殿)东北隅有一“子孙窑”。这也是一种巫术性的生殖崇拜意象,但是其严肃性显然已经远远不如拴娃娃,人们在摸子孙窑的时候嬉闹、调笑、害羞、好奇,与其说是一种神圣的或功利的行为,不如说是一种娱乐、游戏的行为。子孙窑、拴娃娃这两个案例从某种角度讲,向我们展示了生殖崇拜意象从巫术性意象向游戏性意象逐渐转变的过程,以及两种文化意象之间的相似之处与细微差别。
简言之,泥泥狗的生殖崇拜意象经历了从神圣性意象向巫术性意象的转变,继而又经历了从巫术性意象向游戏性意象的转变。泥泥狗的人面鸟、草帽虎,在远古时代乃是图腾之神,具有极其神圣的地位。随着时光流转,其神圣性的生殖崇拜意象逐渐褪变为巫术性的生殖崇拜意象,世俗化开始了,进而又从巫术性生殖崇拜意象逐渐向游戏性生殖崇拜意象转化,使得泥泥狗的文化意象逐渐摆脱了神圣性宗教信仰和功利性生殖需求的束缚,最终成为游戏性审美对象。
然而,泥泥狗的审美意象绝非只有游戏性,其审美意象的生成也绝非只是游戏性这一途径。况且,游戏与审美之间虽然有着天然的渊源关系,但是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两者有很大的交集,但是还有一部分是互相不覆盖的。游戏与审美的最大交集或共同区域在于一种放松、娱乐的心态、感受,同时还有注意力的集中等等。那么泥泥狗作为一种泥玩具,确实具有上述的特征。可是,如果仅把泥泥狗作为一种玩具,就忽视了泥泥狗作为民俗文化的重要特性,也就忽视了泥泥狗的另一种重要的审美意象生成途径,或忽视了泥泥狗的另一种重要的审美意象。这也就是说,从巫术性生殖崇拜意象转变为游戏性生殖崇拜意象后,虽然从审美主体的心态而言,泥泥狗意象具备了审美的可能性,但是就内容而言,泥泥狗的审美意象并没有得到充分体现。泥泥狗意象的审美可能性至少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体现在吉祥性的泥泥狗意象上。从神圣性意象转变为巫术性意象,并不必然全部转变为游戏性意象,而是可能转变为吉祥性意象。
淮阳泥泥狗在民间,绝不仅仅是作为一种泥玩具而存在,如果仅此而已,淮阳泥泥狗绝对不可能成为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淮阳泥泥狗在当地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隐藏的身份,那就是作为一种吉祥物而存在,它是一种具有辟邪、祈福、治病等功能的吉祥物。笔者在多次走访中,听到很多人讲,许多外地人相信泥泥狗泡茶喝能够治病,所以经常买泥泥狗回家扔到井里,认为常年喝井里的水就能够健康长寿。很多赶庙会的老人回家的时候都会买些泥泥狗回家,撒给拦路要泥泥狗的孩子。他们是乐意施舍的,因为据说撒播泥泥狗就是替人祖爷撒播恩德。到淮阳,如果你问老艺人们,泥泥狗是什么,他们会告诉你,泥泥狗是灵狗,是人祖爷的狗,给人祖爷看陵的。从诸如此类的说法中,我们可以看到泥泥狗身上的神性并没有完全消失。
在吉祥性的泥泥狗意象中,神圣性并没有完全褪去,只是其崇拜、畏惧的色彩已大为减弱,人们已经不再对泥泥狗顶礼膜拜,泥泥狗从一个个被崇敬的图腾物变成了一个能给人们带来福音的小物件、小玩意儿,即转变成了一种吉祥物或吉祥的符号。作为吉祥物的泥泥狗身上虽保留了一部分神圣的性质,但是这种神圣的性质又不再那么浓郁,而具有了更加底层的意味。民国年间的《淮阳太昊陵庙会概况》载:“乡间儿童见了赶会的男妇斋公,都公开地索要泥泥狗,这已经成了风尚,如果不给他们,他们便要开口大骂,并且有种种短曲谱唱着骂,如‘老斋公,不给泥泥狗,到家死你小两口儿’,‘不给笛子,到家死你小姨子’之类。因为已经成了风尚,他们乱骂,也不能奈他何,只好拿几个泥泥狗给他,止骂。”[1]显然,到了此时,人们对于泥泥狗的态度已不再是一种膜拜,人们不再跪拜泥泥狗,而是将泥泥狗作为一种吉祥性的玩具,用以哄哄孩子、福佑他人。又据王今栋先生讲,在拴娃娃后,“如果两三年内真的生了一男一女,那就是应验了,应验者除了向人祖爷或女娲娘娘烧香上供品外,还要买上许多泥娃娃还给女娃殿,作为报答。并要买上一两筐泥泥狗,散发给一路上的孩子们,也作为还愿的一种形式”[2]。在此处,泥泥狗隐约还有作为一种生殖道具来使用的意味,虽尚残存有巫术性的色彩,但却比拴娃娃那种功利性的巫术性色彩要稀薄得多。泥泥狗造型中,至今仍存在大量的驼子斑鸠、子母鸡、小青蛙、小泥鳖、子母燕等造型,均表现了生殖崇拜的内涵。当地人自然对于泥泥狗的诸种生殖崇拜内涵心知肚明,且也因此更加喜爱这些小玩意儿,可是他们又绝不会以这些小玩意儿作为生殖崇拜的巫术性工具,而仅仅是将之作为具有祝福色彩的泥玩具而已,似乎这些泥泥狗能够为他们带来好运或好心情。泥泥狗纹样中存在大量的花纹、马蹄纹、涡旋纹、女阴纹、桃纹等等,所有这些都具有鲜明的生殖崇拜色彩,但是人们不会将其作为生殖巫术的工具,如此一来,这些本来具有强烈生殖崇拜色彩的纹样也逐渐变成了美丽的吉祥符号,正如花不再象征女阴,而是象征着美好。宗教性的功利性的文化意象至此完全转换成了吉祥的审美意象。
在民间,吉祥本身就包含了美的含义,吉祥性意象本身就是审美意象。从神圣性意象到巫术性意象再到吉祥性意象,这是一个从宗教性意象转变为审美性意象的过程。但是不同于游戏,吉祥性意象以宗教性意象作为底蕴,它的诉求虽然不是直接的生殖崇拜,但是如果当地人没有对于泥泥狗图像故事中的各类原始宗教性意象在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和相信,泥泥狗就不具备作为吉祥物的条件。或者说,泥泥狗意象之所以具有吉祥性,就是因为它身上曾经流淌着诸如自然崇拜意象、生殖崇拜意象、图腾崇拜意象、祖先崇拜意象等宗教性意象。如今的人们,一方面虽然不再以原先的宗教性意象中的诉求作为自身的诉求,但是另一方面,吉祥性的泥泥狗意象之所以能够满足人们的福禄寿喜、儿孙满堂之类的民俗性愿望,恰恰是因为泥泥狗的远古宗教性意象赋予了它某种“神圣”性,或者说是因为泥泥狗的吉祥性意象遗传了部分原始意象的高贵血统。泥泥狗吉祥性意象之美正在于巫术的功利性与游戏的非功利性之间的张力,前者赋予它深刻、厚重、神圣的文化内涵,后者使其努力逃离沉重的功利性,转向轻松娱乐。正因为如此,泥泥狗的吉祥性意象,既主张审美客体具有厚重的、神圣的历史文化内涵,又主张审美主体具有轻松的快乐的游戏心态,而这正是吉祥性审美意象的本质特点。
远古时代的原始意象总是令人敬畏的,我们不妨将这些原始意象称为敬畏性意象。诸如鸟、虎这些意象,在早期是作为一种令人敬畏的意象出现在人们面前的,而不是作为一种令人愉悦的审美意象出现的。人们一方面害怕这些具有强大能力的生物或自然物,一方面又羡慕它们,希望自己拥有与它们一样强大能力,于是产生了图腾崇拜。只有将强大的生物或自然力量幻化成自己的亲族,才能达到既避免强者的伤害又获得强者的能力或庇佑的效果。早期人类虽然通过自己的心理转换,将具有强大能力的生物或自然力量转换成了自己的图腾乃至祖先以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但是那些被奉为图腾的拥有强大能力的生物或自然力量并不因为原始人的心理转换而给予原始人特殊的照顾。当他们遭到图腾生物的伤害的时候,必然需要对为什么本部族的图腾神要伤害他们这一事实作出合理解释。在坚定的图腾理念下,可能只有两种解释的方向:一是那个被杀死的个体犯了错,二是整个族群犯了错。在这种情况下,就会继而发生赎罪式的行为,诸如牺牲供奉之类估计是不可少的。在这样的情境中,人们对于图腾神的敬畏会难以避免。
在历史长河中,图腾神的神性逐渐丧失,下降为英雄祖先,祖先的形象从令人生畏的怪物形象逐渐转变为具有亲和力的人的形象,这种形象的变化乃是他们心理变化的投射。人们对于那些原始图腾崇拜意象的敬畏之心渐渐淡去,而亲近之情渐生,于是泥泥狗的文化意象逐渐从原本的敬畏性意象转变成为亲和性意象。
从审美主体的心态上来讲,亲和性意象剔除了敬畏性意象中令人不安的成分,他们的崇拜对象不会威胁他们的安全,而可以成为他们的完全可靠的依据。因此人们面对这种亲和性意象的时候,是放松的、享受的、安全的、温暖的,犹如家的感觉。亲和性意象由此消除了人们内心的恐惧和担忧,使得人们在欣赏亲和性意象时很容易进入无利害的状态,从而触发审美感受。
泥泥狗的祖先崇拜意象在当代已经非常具有亲和性,因此当地人皆称太昊为人祖爷,而泥泥狗则从令人畏惧的鸟神和虎神转变成了人祖伏羲及其看守。一般淮阳人对于人祖爷,只有尊敬,而无畏惧,除非做了什么亏心事。人祖爷是很多人的精神支柱,也是很多人的精神家园。人祖爷是神,也是人,是父亲,是呵护者,是慈祥的长辈,是慈悲的祖先神。人祖爷是他们的亲人,生命中最后的依靠。我们经常看到人们在人祖爷面前哭诉,讲心里话,或围坐一圈为人祖爷守宫。这种温情的场面在庙会和非庙会期间比比皆是。泥泥狗中最主要的人面猴形象实际上是帝俊的形象,也是句芒的形象,更是太昊和少昊的形象,是人面鸟身的神人形象,在上古时期应该是令人敬畏的图腾神祖先形象。可是在当地这些所谓的人面猴被叫做兜兜猴,意为戴着肚兜的猴子,没有了令人生畏的感觉,全然是一片家的亲和气息。泥泥狗意象从远古时期的敬畏性意象转换为亲和性意象,这是泥泥狗审美意象的第三条生成路径。
[1]郑合成. 淮阳太昊陵庙会概况 [G]//李文海.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宗教民俗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278.
[2]王今栋.今栋美术论集[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1995:167.
【责任编辑 郭庆林】
2015-02-09
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 (2013-QN-610)
贾怀鹏(1978—),男,浙江绍兴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文艺学。
K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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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726(2015)05-0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