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以数字构成的艺术世界

2015-02-28 09:01魏耕原
关键词:大数杜诗对偶

魏耕原

(1.西安培华学院人文学院,西安 710065;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2)

一部杜诗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数字,这不仅是记录“诗史”的需要,也出于对数字的敏感与兴趣。他把数字用于对事物的描述,用于对时间变化与人物刻画的叙述描写。在他喜用的对偶、对比等方面,数字往往也派上了大用场。在他的诗格创新中,俗化的量词和数字的配合构成了一种新的风貌。特别是崇尚大数的审美趋向,数字给他的重、大、深的风格提供了更为鲜明的风采。

一、对大数的崇尚

杜甫所处的时代,是经过魏晋以降八代的混乱而统一的时代,又经过初唐以来一百年的发展的时代。他与开元时代同步而行,鼎盛的国势,开明的政治,繁华的经济,国家与个人青春的活力,都使他充斥着远大的理想。数字之大者,对他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他的大数有夸张,有幻想,但却不像李白“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天台四万八千丈”极度的夸张,而带有可信性。也体现了海涵地负的负荷性,以及高、大、深的特点。

早年《望岳》所说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想象登高尽览群山,就流露出扩大的胸襟与辽阔的眼光。《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开端的“二仪积风雨,百谷漏波涛”,二仪谓天地,天地尽为囊括的“二”实是一大数,与“百谷”呼应,极有气势,使黄河水势突兀而出。《高都护骢马行》的“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大数就蕴涵着年轻诗人的锐气。《前出塞九首》其二的“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其八的“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这是想象中一往无前。干谒上官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百”、“万”字是他以后最喜用的大数,这从早年诗就可以看出端倪。在《晦日寻崔戢李封》最后言及安史之乱:“威凤高自翔,长鲸吞九州。地轴为之翻,百川皆乱流。当歌欲一放,泪下恐莫收。”在一连串数字里,表示了对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的忧愤。《白水逢崔少府……》说的“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逆。慨彼万国夫,休明备征狄”,这还是战事初起,感慨还不那么沉重。到了连年兵火不息、灾祸未已时,他的沉痛加剧。《遣兴三首》其二:“蓬生非无根,漂荡随高风。天寒落万里,不复归本丛。客子念故宅,三年门巷空。怅望但烽火,戎车满关东。生涯能几何?常在羁旅中!”前四句比兴的“万里”与后六句丧乱叙述中的“三年”,都是大数。地域之广阔,为时之长久,已经写出灾难之深重。

除了“万”外,杜诗还喜用“百”,同样也是大数。《前出塞》其八:“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百里”与“四五动”呼应,见出士兵之勇敢。《同诸公登慈恩寺塔》:“高标跨苍穹,烈风何时休?自非旷世怀,登兹翻百忧。”言其感慨聚涌。《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的“沸天万乘动,观水百丈湫”,以“万”与“百”偶对,喻汤泉沸水滚动就像许多车子滚动,瀑布飞流百丈下集为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此言天气酷冷而草木凋落。《别赞上人》发端说:“百川日东流,客去亦不息。我生苦飘荡,何时终有极。”此把丧乱中的难民漂泊比作百川东流,以见世之大乱。《龙门阁》的“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谓行走在颤颤巍巍的浮桥上,有谁敢说能安全地走过去?“‘百年’‘一坠’写出蚕丛虎穴”(吴农祥语),状艰险异常。《丽春》的“百草竞春华,丽春应最胜”,此言春日草木扶疏。《遣遇》的“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男“死百役”,以见当时“刻剥及锥刀”的惨重徭役。

“千”字也是杜诗常用的大数,和“百”“万”一样,常常倾注各种感慨。《羌村三首》的“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翁方纲谓后句“乃鸟雀噪之语”,“鸟雀知远人之来,而妻子转若出自不意者”(《石洲诗话》语)。这“千里至”也包涵着“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的酸辛艰难与终于到家的喜悦。《潼关吏》的“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千古咏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三个数字,对比出无限遗憾来。《梦李白二首》其二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两个大数表示名垂永远,但无补生前的“斯人独憔悴”。这与“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同意。《遣兴二首》其二的“此日千里鸣,追风可君意”,意谓马之鸣意在千里。《病柏》的“岂知千年根,中路颜色坏”,松柏长青,龄可千年,而对根之半途早坏,表达了非常的遗憾。《赠别贺兰铦》的“我恋岷下芋,君思千里蓴”,此言别者对遥远故乡的思念,用陆机“千里蓴羹”语。

在杜诗大数里,还用极小的“一”表示大数。这个最简单的基数在他手中千变万化,融注着种种复杂的情感。上文已及的《望岳》“一览众山小”,“一览”犹言尽览、全览。《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言俯瞰长安整个一片苍茫不清,寄寓对时局的忧虑。《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借问今何官,触热向武威。答云一书记,所愧国士知”,表面是说“一个小小的书记官”,实则壮迈之气存焉,而与杜诗言己的“天地一沙鸥”语近。《奉先咏县怀五百字》的“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幼子饿卒,岂仅一哀而已?当指所有的哀痛,“一”为大数方尽情理。《九成宫》的“哀猿啼一声,客泪迸林薮”,这是老老实实的小“一”,但后句却衬出它的撞击人心的“大”来。《投简咸华两县诸子》的“饥卧动即向一旬,弊衣何啻联百结”,“一旬”与“百结”均为大数,言贫穷如洗。《江月》的“天边常作客,老去一沾巾”,“常”与“一”互文见义,“一沾巾”犹言常沾巾或尽沾巾。《瀼西寒望》的“年侵频怅望,兴远一萧索”,言多萧索。《孤雁》的“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一片影”确言极小,然置于“万重云”中,却是多么大得孤独,这同样是从小中出见大悲哀。《怀灞上游》的“离别人谁在,经过老自休。眼前今古意,江汉一孤舟”,“一孤舟”为小,然其人则心怀“今古意”,这是从今昔的衬托中把“小”变成苍茫的大来。由上可见,小小的“一”字,在杜诗也有表示基数“一”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从中发抒出形形色色的大来,其中往往蕴涵着大感慨、大凄恻、大怅触、大而深的感情来。像《述怀》的“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这只是平常的一封家书,但在丧乱中又久久不见回音,不仅“家书抵万金”,反而担心回音之不佳,这“一封书”又荷载着多么沉重的心情与渺茫的希望!“一”之如此负载,在其他诗人不是没有,但没有用得这么多,也没有如此多的变化!从小中见出大来,这是艰难苦恨备尝的杜甫必然会出现的感情,也是独具艺术个性的表现手法。

杜诗崇尚大,诸如万里、百年、千家、万国等召之即来,所以前人说“大”字是杜甫的“家畜”,杜甫从泱泱大国的盛唐走到万方多难的时代,又心怀忧国忧民忧天下的永不释怀的情结,他又怎能不写出若许的“大”来?特别是他从许多细小的“一”来,又翻转出种种的“大”来,可谓千变万化,这正是杜诗在数字的运用上海涵地负的特征。刘熙载说:“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1]58前二者可以从杜数乐于使用大数中看出,后者的曲折可以从杜甫从小小的“一”翻转出若干个大与深见出。杜诗的大小数字,正倾泻出满腔忧愤精神。

二、杜诗对偶中的数字与量词

对偶是诗人常用的修辞手法,杜甫对偶对始终持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常把数字不歇气地用于对偶,这不仅见于他所擅长的五、七律,而且五、七古,五、七绝,以及歌行体,无不具备“数字化”的特色。这显然有别于其他诗人,也有别于当时流行的“盛唐气象”,属于杜甫有意创革求新的“尚奇”的审美趋向。

我们先看熟为人知的《绝句四首》其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两个”“一行”完全是口语化数量词,而这两句全然口语句式,乍看并发觉不了还在对偶,时间久了才发现对得那么整齐有序。这两句清疏爽朗,带有民歌轻盈流畅的风味;后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却很厚重,采用了大小谢以门窗取景的方法,又知“千秋”与“万里”属于时空对偶,也进而亦知四句全对偶,但很少人能发觉出四句全用了数字,有大数也有小数,精心陶铸,连成一片,形成“一个整体,因为具有同一喜悦的情调”(萧涤非《杜甫诗选注》语),它像四面屏风,四个数字像暗中的活页把四种景物连在“同一喜悦的情调”中。如此组织数字入诗,显见非偶然为之。《夜归》:“夜半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北斗垂江言夜深,夜深则星明,星明则显得“当空大”。“大”字亦真亦奇,杜诗尚大于此可见一斑。王嗣奭说:“一炬足矣,两则多费,故嗔之,此穷儒之态也,情真故妙。”[2]344陈式说:“此公黑夜回家,途中迎者无人,家中待者无人,进门发怨而作,至今读其诗,声音颜色,勃勃纸上。”[3]5359这是都说“两炬”的生动逼真。“闻”者不是“一声”而是“一个”,当时惊猿只有一个,断续惊叫而非“一声”,故曰“闻一个”,而这两句粗语俗词却还对偶。此诗八句中四句皆对,俨然是七律格局。胡震亨《杜诗通》说:“故作一种粗卤质俚之态,以尽诗之变,此所以为大家也。”[3]5359此说眼光甚锐,不过杜甫不仅为增添一种新风,更为追求一种新变,俗言俚语的数字在中间起了一定的作用。作于同时的《秋野五首》其四的“砧声家家发,樵声个个同”,此是名词与量词偶对,所包含的数词“一”则不消说,“个”可以用于猿亦可用于“樵声”,泛化的用法亦当来自民间口语。

以上为古诗的俗化数量词,古诗原本质朴古拙,还看不出其中的大变。杜诗在七律与七绝上的数字俗化,更为用力,这是配合他白话律诗的创变而进行的。七律《即事》:“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甘犹自青”,这两句言生事维艰,鱼不好钓而果子尚绿,是说日子不大好过。而“一双”言不多,“三寸”更言其小。“不受钓”当言不接受被钓,这话就有些幽默。“犹自青”也有些望柑而不能止饥的自嘲意味。此与陶渊明《咏贫士》其二“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的自嘲诙谐颇为接近,但比陶氏更俚俗化,俗话的数字更显得独特新鲜。《三绝句》其二:“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以绝句叙事本是盛唐七绝抒情的一种变革,又因叙事特地采用口语句式入诗,且在前三句因叙事需要加入三个数字,安史之乱引发的丧乱与人口凋零于此分明可见。末句状此“一人”诉说情景,使以上三个数字触目惊心。《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说:“草堂堑西无树木,非子谁复见幽心。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向人索树,话说得非常幽默:理由是草堂西边无树,且常听人说桤树三年即可成材;要的数量是能栽十亩之地。此诗像一简札,把什么问题都说得很清楚,特别“三年大”与“十亩阴”把话说得振振有词,要的数量没有商量的余地。读起来博人一粲,细看又是对仗工整,庄重的形式与幽默的内容配合得异常协调。《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前两句似谜语,然谜底在诗题事先已揭晓,故成比较后的夸美,夸美的目的在于后两句索讨松苗的用意。流水对使“千年意”与“数寸载”流转自如,又称美对方松苗好,因为好故讨来一栽,理由很“堂皇”,也不无幽默,还使人不觉在对偶。《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前两句以大约数字偶对,是对过去生平繁华的温馨回忆,作为后两句流浪途中邂逅的衬托,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慨而寓于无言的黯伤之中,以约略数字带出往日之回忆,为下两句做好铺垫。

借助地名中的数字对偶,称为“借对”。杜诗七绝地名借对往往带有厚重意味,特意与盛唐七绝摇曳风神拉开距离,好像以庄重的七律来作七绝,形成一种陌生的审美感。《夔州十绝句》其一:“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声调之宏亮,对偶之整饬,犹如截取了七律的前半。带有数字的两地名起了特别的修饰作用。在五七言律诗中,也经常以带数字地名作为借对,表达种种不同的情怀。《野望》“云山兼五岭,风壤带三苗”,此作于湖湘,故以周边地名为对,显出野望之“行行郡国遥”的辽远。《楼上》“皇舆三极北,身事五湖南”,此以南北为对,见出离朝廷之远。“皇舆”指京都,“三极北”,“地有四极,皇舆在东西南之北,故云三极”(仇兆鳌语);“五湖”主要指洞庭湖而言。“三极”与“五湖”作定语,强调“恋阙劳肝肺”的遗憾。《野望》前半说:“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浦起龙说:“国患家难,两两系心。‘三城戍’,提忧国;‘万里桥’,提思家。”[4]624这四句全对偶,前两句由所在的“万里桥”想到“三城戍”,此属“国患”;后两句由“天涯”的“一身遥”想到“海内风尘”中的“诸弟隔”,此为“家难”。四句中有三个确切数字和一个概括数字。空间的遥隔以带有数字地理名词标出,亲人的分隔也亦用数字做了衬托。其它如《野望》的“山连越巂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咏怀古迹五首》其一的“三峡楼台掩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等,都借地名中的数字,使对仗更加工稳、厚重、大气,带有总揽无余之气势风貌,给对偶点缀了浓厚的修饰意味,属于杜诗对偶的一大法门。

三、灵活多变的数字对偶

杜诗的对偶方式多样,仅就数字对偶而言,大约可分为时空对偶、对比对偶、空间对偶、时间对偶等,给对偶增加许多方式,也是杜诗海涵地负、沉郁顿挫风格在数字对偶上的种种体现。

时间表示生命的运动,空间表示生命存在环境,时间与空间的对偶,往往显示出宇宙与人生的思考,这是哲学思维范畴,一旦进入对偶的领域,则赋予了诗化的形式,所以这种对偶往往呈现哲学的诗化,亦即对人生哲学的思考。杜诗常把空间定位于乾坤、天下、国家,把时间确定在人生百年,也就是自己对国家的思考,对乾坤天下的挂念。这对杜甫,特别是漂泊中的杜甫,消息闭塞,就无时不上心挂怀了。《春日江村五首》其一说在“农务村村急,春流岸岸深”时,由时季的转换,想到了“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时序的变化引起对万里以外的“乾坤”的遥望,人生百年何时能见到天下安宁,他对时空的思考,在这诗末尾说得清楚:“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是出于流离丧乱人的“艰难”而“昧生理”的情况下不得不想!浦起龙说:“江村一曲,放眼‘乾坤’,家国俱远也。春日无多,伤心‘时序’,身世靡常也。”[4]482他的“万里眼”与“百年心”,可以说望眼欲穿,操心将碎。如此时空相对成为杜诗对偶最常用的时空方式,可以称为“万里、百年”模式,亦可省称“百万”模式:

常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登高》)

末例实为首例的扩展,这种空间与时间的两层夹写,旷远与短暂的对比,确实滋生出许多感慨。前人常说末例有七八层意思,而这多层含义都围绕短短人生处于世事艰难的中心。中例正是把贬谪万里置于所谓的百年中兴的兴奋之时,而且时在暮年,所以充满不尽同情与伤感。

这种“百万”模式,量词或数字也可稍加变化,也有相同接近的感慨。《相从行赠严二别驾》的“万事尽付形骸外,百年未见欢娱毕”,前言放达而后言拘迫,前后一经对比,顿挫抑扬中便碰撞出不少人生感慨的火花。《清明二首》其二:“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借各地清明风俗相同而有十年万里的飘泊苦闷,《寄杜位》的“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这是在“近闻宽法离新州,想见归怀尚百忧”情况下体贴人情,时空呈现一扬一抑,跌宕顿挫出不幸中的更为不幸。《暮春》的“楚天不断四时雨,巫峡常吹万里风”,“四时雨”言为时之久,“万里风”言风来之远,两句以饱和的极量说风雨不止,表达了“卧病拥塞在峡中”的郁懑情怀。其他如《伤春五首》其一的“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咏怀古迹五首》其五的“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天地》的“九秋惊雁序,万里狎渔翁”,《秋日夔府咏怀……》的“飘零仍百里,消渴已三年”,均属此类,时空摩擦所形成的跌宕顿挫,容易引发沉郁深广的感情发抒。另有时间对时间,空间对空间的对偶,但总不如时空对偶的饱和而富有张力。《严公仲夏枉驾草堂……》:“百年地辟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这种长时与短时的相对,又不处于对比状态,就在感情上缺乏了一种辐射的力度。《将赴成都草堂……》的“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虽为名句,对比强烈,然均为空间物象,缺乏时间所带来的深厚含量。《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的“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濑船”,前句以听觉意象作为定语,两句便都成为空间意象,所谓“江边见雁见船,便动乡国之思”(浦起龙语),正说明空间对偶内涵的单一性。《寄常徵君》的“万事纠纷犹绝粒,一官羁绊实藏身”,两句说为官清贫悠闲,以议论为主所提供均属空间范畴,含意就不免单纯。《王阆州筵奉酬……》的“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万壑千崖虽都属空间,但“秋气”的时季掺入,便有了一种厚实感。总之,在以上带百、千、万的数字的时空对偶、空间对偶、时间对偶中,前者内涵的丰富显示出明显的优势,后二者未免蕴涵单纯,缺乏一种多维指向而显得单薄。杜诗正是以前者为主体,加上大数的使用,便具有了博大深沉的主题风格。诸如《春夜峡州田侍御长史津亭留宴》的“北斗三更席,西江万里船”,《阁夜》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府尹审》的“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其所以滋生百感在怀、苍凉郁勃之感,就在于时空两层维度构成了带有弹性的合力,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

在数字对偶中,不确定大约数字或带有数字性质的都可以看作“虚数”。这种虚数一旦与具体数字对偶,就可形成虚实动荡的效果,若虚者涉及时间,便又是时空对偶的变化。《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三的“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前言老无所成,后言一无所有,双鬓皤然而面对偌大乾坤,“性情气色眼泪都有”(邓献章语),其所以“意甚悲而语甚壮”(杨伦语),就在于把身至老境的时间与偌大的乾坤纳入一个极小的“草亭”,形成过去与现在的时间、偌大与极小的空间,二者又熔铸在一起,感慨自然多端深沉。次句又属于对比中的对比,“乾坤”字犹如绘画中的以大观小,反过来便可以以小见大。这也是杜诗乐用此大词的原因,诸如“乾坤一腐儒”“乾坤水上萍”,还有“天地一沙鸥”亦属此类。《登岳阳楼》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孤”本身应是“一”,而上句的“一”却是“无”的否定,虚实构成对比,没有任何亲人的关怀,有的只是孤独和无家,这种“有无”对,实际上以“无”对无。上言湖之大,此二句则状出一身之小来。《紫宸殿退朝口号》的“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合殿”谓满殿,是“虚数”中的大数,此为以极数对极数,状出一种大气象、大光景。《涪城县香积寺官阁》的“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孤”为极小的虚数,此为大与小之对偶,不在于对比而在景物的丰富与爽心豁目。《诸将五首》其五的“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前言严武三次为蜀中最高长官,次言主持军务整中有暇,在叙事对偶中叙述出身份与风采。这种虚实对,回旋的空间大,容易滋生一种动态,把虚数补充得更饱满,实数多起一种陪衬作用。

把对比用于对偶是杜诗比较常用的双重修辞,如果加上数字,就更能增大距离的空间与张力,加强了感情的振荡。《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的“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亲”,时之短却涌起遥远之乡情,时空长短之悬殊,容易激发人的感慨。《示獠奴阿段》的“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前句言盼水时长夜深,后言忽然通水,长短相形,传出得水之兴奋,甚至连“青云”也被弄“湿”了。《冬至》的“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是三秦”,三秦虽大却望而无见,正是心情黯伤之因,实际上小大相比,转折处无限的惆怅!数字在对比中加强了力度,起着重要作用。对偶中有时前后构成烘托陪衬之关系,而其中数字更加强了其间的效果。《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的“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两句都言痛苦,属于相互烘托关系,大小相形的数字使忧愁达到了不可负荷的程度。《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的“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两句均言舟行之辛苦孤独,相互陪衬,使用的数字更是显出孤行的寂寞。《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五的“万里巴渝曲,二年实饱闻”,后为陪衬前者空间的遥远,表时空的数字则加强山曲给人的异乡之感。

[1] 刘熙载.艺概·诗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2] 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 萧涤非,等.杜甫全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 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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