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唯物史观研究范式中的社会思想史视角
——兼论马克思与迪尔凯姆、韦伯的理论范式的关联和区分
吴辉
(安徽大学 哲学系, 合肥 230039)
[摘要]通过研究并呈现马克思哲学理论范式中的社会语境及其社会思想史视野,进而切入马克思思想产生的时代特点,可以指认实证社会理论传统、解释社会理论传统各自的启蒙语境,并通过分析马克思和启蒙语境之间的关联,阐释“社会存在”实现了对启蒙理性精神和理性原则的超越,以此来表明唯物史观所开创的批判社会理论范式既离不开对其所处时代的社会思想史的分析,也离不开比较研究和交锋对话,通过澄清唯物史观研究范式的基本语境,可以明确马克思思想何以实现对韦伯、迪尔凯姆思想的批判性超越,方便进一步回应迪尔凯姆和韦伯对马克思的诸多误解,并为澄清马克思的方法提供前提性准备。
[关键词]马克思;唯物史观;迪尔凯姆;韦伯;启蒙理性;社会存在
[中图分类号]C91[文献标志码]A
[收稿日期]2015-06-03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马克思主体性思想及其当代价值的再思考”(13E023)
[作者简介]李晓梅(1965-),女,黑龙江齐齐哈尔人,副教授,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西方哲学研究。
在马克思哲学的研究中,特别是涉及对唯物史观范式的研究,我们既要重视马克思哲学文本和相关的基础理论研究,也要重视对当下社会现实问题的分析和关切,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对嵌入马克思哲学理论范式之中的社会语境及其社会思想史的挖掘,重视此方面,是至关重要的。这不仅是因为马克思思想产生的时代正是早期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时期甚至过渡到辉煌成就的时期;更是缘于这么一个条件,即在唯物史观理论范式的确立和巩固阶段,一直伴随着与实证社会理论传统、解释社会理论传统的交锋和对话。故而,唯物史观开创的批判社会理论范式的阐释,离不开对其时代社会思想史的挖掘和澄清。本文以迪尔凯姆对马克思的批判和误解为契机,研究并说明唯物史观研究范式的基本语境,在此基础上指认唯物史观对实证社会理论传统的真实超越。
一 、社会思想史视角中作为社会批判理论范式的唯物史观
在现当代社会科学的研究领域中,尤其是从社会思想史的视角来看,马克思哲学乃至其思想有着特殊的地位,一直对当代社会科学尤其是人文科学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可以说,现当代社会理论的诸多理论学派,诸如社会冲突理论、结构理论、法兰克福社会批判理论以及后工业社会理论在一定意义上都从马克思的思想中获得宝贵的思想资源。马克思思想成为他们创造加以吸收的重要来源。因此,我们要重视马克思思想何以能够成为众多学科和理论绕不过去的“幽灵”背后的原因,对此方面的注意和重视,一定会涉及思想史层面上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梳理、分析和澄清,这样做意义重大,可以为马克思思想正本清源,并且“思想史研究”和“文本研究”相互补充、相得益彰。思想史视角的研究和对马克思思想研究的文本解读是一脉相承,彼此相连的。所以,从这个视角去推进马克思哲学当代性研究,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正如邹诗鹏教授所指出的那样:“思想史研究作为广义的‘互文’性研究,与文本及文献研究、义理研究以及现实研究存在着内在关联,也是深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基础。”[1]38因此,从社会思想史视角出发来探讨唯物史观及其批判社会理论,尤其是去还原马克思思想与启蒙思潮以及自由主义等思想的社会思想史关联及区分,在此基础上研究马克思哲学范式及其批判理论是值得重视的研究角度。这方面的分析和研究兼有积极的理论意义和重要的现实意义,目前国内学界在此方面的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只是因为从思想史视角研究马克思哲学的当代性是一项未完成的事业,在此论域中,仍有进一步探讨和阐释的空间,一些问题还有待于作深入的分析和推进。
一般而言,在古典社会思想传统中,马克思、迪尔凯姆和韦伯分别被认为是批判社会理论传统、实证社会理论传统、解释社会理论传统的伟大的奠基性人物,并且需要注意的是,这三大社会理论传统之间一直存在着交锋和对话的共同的“问题意识”。可以说,正是这三种路向之间的关联和分歧,包括它们之间的对话和交锋,才不断激活唯物史观及其批判理论的当代性研究,并在不断地澄清基本问题和基本主张的过程中巩固并发展着马克思哲学的真精神。由此看来,作为开创社会批判理论奠基人的马克思,其学说思想史意义重大。如科塞所言:“马克思是社会主义理论家和活动家,经济和哲学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及其伟大的社会预言家。”[2]38可见马克思在社会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因此去重新理清它与另外两种路向之间的关联和区分是必要的。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马克思主义基础研究和文本研究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来自另外两路社会理论传统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批判和误解。所以,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这些挑战,从思想史上把握它们各自的主线,并通过马克思自身思想的梳理和阐释去应对这些批判,同时也力争消除误解,进一步巩固马克思哲学已有的理论研究成果,为唯物史观及其批判社会理论作辩护,以期推进马克思哲学当代性的研究。
总的来说,在思想史上,另外两种经典社会理论理解路向,迪尔凯姆和韦伯对马克思的批判,集中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迪尔凯姆把马克思的学说当成经济唯物主义,而且认为此学说的根基缺乏足够论证的抽象原则,他说:“即使不把特定的事实与经济唯物主义对立起来,人们如何才能看到后者所依据的论证是不充分的呢?这真是一种假扮历史的规律。”[3]343也就是说,在他看来马克思所开启的唯物史观及其批判理论本质上只不过是经济唯物主义。而且,在他的表述中还批判了唯物史观非实证的论证方法,这个方法在迪尔凯姆看来同样是有问题的,无法得出真正的历史规律。
第二,迪尔凯姆认为马克思对社会的理解是单一的解释模式。在他看来马克思单一的解释模式是成问题的,而且认为从经济角度去解释社会也是错误的。他认为,就本质来讲宗教是最原始的社会现象,对社会的考察应该从此处开始。“集体活动的所有其他的形态都源于宗教:法律、道德、艺术、科学、政治形势等等,原则来说,一切事物都是宗教的,我们从来就不晓得把宗教还原为经济的方法,也不知道所有进行这种还原的尝试。”[3]343那么,这里面就产生了阐释路向上的根本分歧。这是迪尔凯姆认为的马克思思想存在的第二个大问题。
第三,迪尔凯姆反对马克思提倡的暴力革命学说。在他看来,社会完全可以在建构、改良主义的运作下趋向社会理想,而暴力革命是一种人类灾难。他的理由是:暴力革命以法国大革命为例往往带来危险和灾难。它摧毁了一切旧的制度,但没有建立起真正值得人们信奉的真正的信仰,而且,大革命后的人仍是无法自由的,因为这时属于失范状态,此时的个人并不自由,因为他们被自己无尽的欲望束缚住了。他说:“权利和自由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是人类所固有的东西。社会将个人神圣化,使他出类拔萃,令人尊敬。他们逐步获得了解放,这并不意味着社会约束的弱化,而是社会约束的转化,个人服从于社会,而这种服从是他获得解放的条件。”[4]所以迪尔凯姆立足于现代工业社会,一反马克思暴力革命的见解,认为通过规范把个人整合到社会中,通过强调纪律以及职业伦理可以使社会在改良主义的引导下维持正常状态。他说:“因此,本世纪发生的经济转型,即大规模的工业代替小规模的工业,根本没有必要推翻和更新社会秩序,甚至欧洲社会所罹患的疾病,也没有必要把这些转型当作它们的原因。”[3]344
而韦伯对马克思思想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对马克思理论方法论的批判上。他认为马克思思想仍然是经济决定论或者经济唯物主义,以及与此相关的单一线性的因果解释模式,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解释方法是因为自然科学在面对统一的物质世界的时候总是试图把握其共性或规律,马克思的方法正是在这种方法的影响下试图找到第一位的原因和最终的根据;另一方面是因为到了近代,形而上学传统的方法对马克思的思想发挥着影响,形而上学传统有还原论的倾向,总是试图寻找万物背后的本原或根基。而在韦伯看来,这种理解范式及方法是成问题的,用经济因素作为万物发展演化的第一根据是有还原论痕迹的。这样的理解范式属于单一的线性因果关系,而事实上容易造成忽视因果关系中的各个要素之间的多样性和复杂性。韦伯认为,无论是宗教还是政治甚至文化,它们都有独特的社会功能,并不会在经济影响下消失。因此,在韦伯看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及其批判理论内在的结构存在一定的不足。
在经典社会理论内部,迪尔凯姆和韦伯对马克思思想的批判和误解在思想史的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一直存在,成为我们理解唯物史观及其当代性问题绕不过去的阻碍。因此,为了进一步澄清马克思的思想,同时也是在社会思想史背景中理清作为社会批判理论范式的唯物史观和迪尔凯姆实证社会理论传统以及韦伯解释学社会传统之间的真实的关联和原则界分,我们需要在领会马克思思想并巩固马克思卓有成效的理论成果时,尤其是理解其当代性及当代意义时,不能对这些批判性指认和交锋视而不见。相反,我们应该以此为契机,以对话凸显的问题为切入点,把这些问题作为推动研究的“好问题”,对其他二者对马克思的批判性误解加以回应,以此来捍卫马克思思想的科学性和正当性,这样才有助于我们推进马克思哲学的当代理解和实践运用。
二、共同语境:唯物史观和其他两路经典社会理论传统都面对的启蒙语境
在社会思想史上,马克思、迪尔凯姆与韦伯从其发生学意义来讲,都离不开19世纪初到20世纪初的欧洲社会背景。而这近百年的社会历史时期,恰恰与欧洲启蒙运动及其对启蒙运动的批判性分析撇不开关系,启蒙运动是17到18世纪席卷欧洲的社会运动及其思潮,波及面很广,影响深远,以1789年法国大革命为高峰,之后随着资产阶级革命的衰退,启蒙运动走向反思阶段,在社会理论领域有着直接的表达和反映。马克思、迪尔凯姆与韦伯三者的思想都离不开启蒙的语境,可以说,正是启蒙语境构成了马克思思想的基本语境,邹诗鹏指出:“马克思在19世纪40年代开创的思想变革,即从启蒙思想及其古典主义向唯物史及其科学社会主义的转变,乃是马克思主义兴起的思想史基础。”[1]38也就是说,当我们从社会思想史的角度去为马克思思想作出澄清的时候,要重视马克思思想和启蒙之间的关系。可以说,作为唯物史观的创始人,马克思在青年时期已经表达出了对启蒙哲学尤其是意识哲学的关注和推崇,这样的见解集中表现在他中学时期的毕业论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与以“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 为题的博士论文中,在这些文本中,马克思关注并信奉意识哲学传统的基本主张。可以说,启蒙是青年马克思比较重视的层面,他受启蒙思想的影响很大,并认可启蒙,这样的思路一直持续到1843年马克思退出莱茵报为止。这一阶段也是马克思从对意识哲学的信奉,即唯心主义逐渐向唯物主义转变以及他的革命民主主义观点形成和发展的过程。
通过对马克思早期文本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马克思思想中流露出对理性的信任,在他看来,理性分享着神性,是神给人指定的共同目标,他说:“神让人在社会上选择一个最适合他的、最能使他和社会变得高尚的地位。”[5]455这里,马克思指出人的理性分享着神性,因此,人要凭借理性去思量自我的限制以及能够有利于人类幸福的职业选择。这一时期的马克思,比较看重理性以及人性的尊严和高尚。而从1937年马克思成为柏林青年黑格尔派的积极成员开始,他开始对古希腊哲学,尤其是对伊壁鸠鲁哲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其成果就是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在论文中,马克思站在自我意识哲学立场上,看到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学说的哲学意义在于它提供了一种批判和否定的环节,提供了行动自由的可能性,它作为一种社会学说的基础,其实践意义是论证了人的自由。同时,马克思也对自我意识哲学持一定的批判态度,自我意识哲学的能动原则是马克思所赞同的,虽然马克思思想中已经流露出一种脱离青年黑格尔派运动之主观主义的意向,因为这个时期的马克思,已经更多地强调哲学和世界的相互作用。这为马克思后来的批判性反思提供某种“分离”的可能。但这个时期,就总的思想趋向而言,马克思此时仍有着浓厚的黑格尔主义痕迹,而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意识哲学只是对启蒙运动的自觉反思和传承,“从康德直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一直在批评英法式的启蒙传统,进而在构造一种独特的德国启蒙精神,那么,马克思则对整个启蒙传统及其依赖的资本主义制度的合法性本身展开批判。”[1]39也就是说,从早年的马克思到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其思想在一定意义上一直不断地回应启蒙运动及其各种启蒙精神的理论表达,黑格尔只不过是启蒙精神最精致、最完善的集中表达。所以在此意义上而言,马克思开创的唯物史观及其批判理论有着深厚的启蒙语境,只是在马克思那里,对启蒙思想及其精神的反思、批判和超越都是马克思哲学思想发展的真实环节。在此,指出马克思和启蒙的关联性是重要的,明确马克思思想的启蒙语境能够帮助我们真正“走进马克思”,尤其是青年马克思,有助于我们把握中后期马克思思想的转变和成熟见解。
同样,作为实证社会理论巨擘的迪尔凯姆也面临着启蒙语境,他的社会理论延续着孔德实证社会学的基本方向,并把实证社会理论做得更精细、更学科化。我们可以说,迪尔凯姆面对的是充满张力的启蒙语境,迪尔凯姆的社会理论是对启蒙传统的回应,它面对的是启蒙理性自身的问题,其社会理论只是试图以社会学的视角解决这样的难题,但是终究落入启蒙传统中,尤其是实证主义传统。因此,其思想仍从属于意识哲学,虽然也对启蒙问题加之批判和突破,但始终没有摆脱启蒙传统和意识哲学,仍落入意识哲学的范围内。如科塞说道:“在法国学术历史中,涂尔干思想的主要来源是启蒙主义传统,尤其是卢梭和孟德斯鸠的思想。”[2]149这里我们可以再次看出迪尔凯姆的思想和社会学传统以及和启蒙传统之间的关联性和继承性。同样地,我们也需要重视德国启蒙传统对迪尔凯姆的影响,科塞说:“至于德国思想家,涂尔干(也翻译为迪尔凯姆)思想最为接近的哲学家是康德。涂尔干对康德的认识论和一般哲学并没有像对待康德严谨的道德义务哲学那样感兴趣。当涂尔干发展自己关于时空观念的社会起源理论时,他特别反对康德的人类思维固有范畴的学说,但是,涂尔干认真地指出,自己着重研究道德行为合意性的道德社会学,不过是对康德责任和道德义务概念的补充。”[2]154无论是卢梭还是孟德斯鸠或是康德等人,他们都是杰出的启蒙思想家,从地域概念上来说,前两者从属于法国启蒙传统,康德则属于德国启蒙传统。一个值得重视的结论是,迪尔凯姆社会理论同样也是对启蒙传统的回应,是启蒙传统塑造出迪尔凯姆的社会事实论及其实证社会学理论,这是从思想史上对迪尔凯姆社会学总体趋势和启蒙语境及其传统之间关系的指认。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对自己的理论主张的指认得到进一步的确认,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唯一能接受的称号是理性主义者。实际上,我的主要目的在于把科学的理性主义扩张到人行为中去。”[6]而我们知道,理性是启蒙运动最响亮的口号,迪尔凯姆高举理性主义的旗帜,是和启蒙运动主张的“勇敢运用自己的理智”一致的,因此,迪尔凯姆从思想谱系上来说,仍顺承启蒙精神和启蒙原则。可见,实证社会传统和启蒙语境具有密切关联。
而解释社会理论传统的开创者韦伯,其思想面对的社会语境已经是对启蒙思想的批判性反思阶段,但韦伯思想中仍有对启蒙理性精神的认可,这一点在他的文本中多处点到。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发展正是凭借理性精神才使得社会的各项活动效率提高,资本主义的事业恰恰是理性的现代大工业时代的表达,他说道:“从无定形的共同体行动所出现的、理性的结合体关系,乃是基于支配与其行使的方式而来。”[7]2也就是说,共同体本质上是一种理性结合关系,这种关系内在地包含支配关系,这在韦伯的思想中被表达为现代社会的官僚制结构,对此他说:“官僚制结构不过是家长制之理性转化的对照版,它同样也是一个恒常的建构,是基于其理性规则的体系,致力于以通常的手段来满足可预算的持续性需求的一个结构体。”[7]262所以,无论是理性原则和理性精神,还是制度化的官僚制都是韦伯对资本主义乃至现代社会基本语境和社会事实的指认,从他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韦伯本人思想中承认自启蒙起来的理性原则和理性精神,虽然也作了一些反思和批判,但是理性仍是其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关键点,尤其是放在韦伯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其时代正是理性十分盛行的时代,因启蒙运动的推动和现代自然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理性精神深入人心。理性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核心的基础,并规范个人和社会组织的行为。总体而言,韦伯思想是奠基在理性原则基础之上的,他所提出的现代资本主义的理性化过程以及官僚化的科层制思想无疑不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上。可以说,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韦伯是在使用“价值中立”意义上自觉承认资本主义理性化及其蓬勃发展,其思想是把自己的思想导入到保守主义之中。对此我们可以说,韦伯虽然也认识到理性化的科层制对个人的控制以及导致个人自由的丧失,但就其阐释路向而言,仍是对启蒙语境的回应,无论他对政治上层建筑的表述还是对社会组织方式的阐发,都是理性主义的,就其本质而言,解释社会理论传统仍落入启蒙理性传统论域,其直接参与乐理性之现代建构,理性的实体建构和非实体建构在韦伯时代,已经坐实到社会生活的各种层面。
三、 马克思以“社会存在”为奠基的唯物史观超越启蒙理性范式及其语境设定
从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在经典社会理论视野中,就思想史背景而言,迪尔凯姆和韦伯都深处启蒙语境,继承着启蒙理性精神,虽有一定的调整和修改,但是就两者的精神主张来看,仍是顺承启蒙理性的,总的边界仍在启蒙语境之中,只是把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拉入到保守主义的阵营,这样做,对迪尔凯姆和韦伯来说,不仅涉及他们理论各自的追求,同时也涉及他们各自的政治社会主张。
迪尔凯姆身处的当时,法国正面临着民族振兴的重任,社会危机更亟须解决。迪尔凯姆试图以实证社会理论为当时的法国提供社会道德整合的理论基础。韦伯也有着类似的政治追求,他思想的诉求是倡导在发达资本主义官僚科层制社会中,实现人的自由和平等。可以说,两人的主张都是以诊断的方式来解决社会问题,通过加强对社会的功能性认知,开出社会道德的整合路径,以此希望实现自己的社会政治追求。因此,迪尔凯姆和韦伯在各自的学术进路上其实分享着启蒙理性的盛宴,同时也陷入了启蒙理性自身的局限性之中。对比而言,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及其批判理论虽然同样面对的是启蒙运动及其启蒙语境,但是,马克思思想却真实地实现了对启蒙理性的超越。这种超越表明了马克思与启蒙理性之间的真实的距离,这种超越直接被表达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第一条原理“社会存在决定意识”之中。对于这里的“社会存在”概念,需要作一番澄清和说明,具体分析如下。
首先,“社会存在”不是作为一个纯思辨概念而存在。可以说,任何对“社会存在”作纯粹思辨的阐释都是违背马克思本意的。就问题实质而言,马克思就是要去破除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知性化的理解模式,这种知性理解模式主要特征是从观念、精神的角度去阐释社会历史,马克思认为一切社会生活从一开始都是实践性的,对理论本身的理解要从其根基处——实践活动中得到说明。“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就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已经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5]56可以看出,对社会历史的理解,在马克思的说明中,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他没有拘泥于从意识内部去理解,而在于他对市民社会的发现。从市民社会中去找到打通理解社会的理论道路,同时也是现实的道路,这需要在存在论高度加以重视和领会,这样的一种理论进路乃是一种洞见,只有通过这条路径,我们方能理解马克思哲学中的其他概念和命题。马克思在讲到理解法和国家的关系时指出,要通过市民社会这个道路去理解才算是真实地切入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之中。在马克思那里,一些基本问题的言说,也需要从这个充满感性的,而非思辨的市民社会的活动层面来思考,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法的关系和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由其本身来理解,也不能由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植于物质的生活关系中,亦即根植于‘市民社会’中。”[8]32可见,市民社会的发现就已经使得对社会的理解走出意识的范围,这种“走出”也决定性地开启了马克思理解“社会存在”的新的视野,即“社会存在”不再是一个意识能够涵盖的对象,不再是纯粹思辨的概念。
其次,在马克思这里,“社会存在”的领域也就是人们的生活世界的领域。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马克思提出“社会存在”概念的语境中得到更为明确的说明,马克思认为:“人们在自己的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8]32根据马克思的文本,在他的理解中,社会存在就是指人们的物质生活关系,一切社会关系都源于这一领域,而且,这一领域绝不是在意识范畴内发生的,而是指理性前的感性生活的领域。这一领域也称为感性活动,它才是社会存在的诞生地,当我们理解马克思社会存在的时候,不能把它理解为实证主义意义上的经验知识,因为它不是抽象经验论所说的僵死事实的收集,也不能把它理解为纯粹的范畴规定,而应根据马克思的本意把它理解成具有生成性的物质生活关系。可以看出,马克思这里的“社会存在”概念是非思辨的、非逻辑的感性的关系领域,这种领域不是一蹴即成的,也不是神意的预先设立,提前安排好的运动轨迹,而是指向随着时间推移,其本身处于不断产生、发展甚至转化为其他事物的感性的物质生活领域,它描述的是作为现实的人的现实的感性活动。一切社会关系和政治上层建筑及思想上层建筑都只能在此寻得根基。也就是说,马克思哲学中的其他概念和范畴要借助“社会存在”所打开的感性的物质生活领域才能在存在论意义上得到正确的言说。
最后,“社会存在”具有历史性。马克思认为,以往对社会历史的理解在一定程度是对社会历史的抽象,并没有赋予社会历史以真正的内容,主要的原因在于,历史性在以往是被抽象处理的,这直接造成传统形而上学对于感性生活的遮蔽。而马克思认为对“社会存在”领域的揭示凸现出人和社会历史的历史性。这种历史性的揭示和马克思深入社会存在中去揭示当代人类生存困境直接相关,马克思认为,困境就在于感性现实的自我异化上,而感性现实的异化是作为历史性的证明呈现出来,而只有到感性现实中才能真正领会人的存在,因此,这件事需要从根基处重新理解,马克思这里所指的“感性现实的异化”实际上就是指工业或者自身异化的劳动活动。并且这一点在马克思对以往哲学的清理中进一步得到呈现。针对费尔巴哈,马克思严厉地指出费尔巴哈所犯的致命错误在于“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绝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8]76。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社会存在的异化现实,即工业作为历史的产物,不是从来就有的。在对黑格尔的批判中,马克思也指出黑格尔对社会的分析汇集了思辨的一切幻想,而且还进一步指出:“因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9]这是对感性现实异化状态的历史性分析。这一点,也就提示着在马克思那里,“社会存在”的历史性一定是在时间内来谈的,不能离开时间维度来抽象地看社会存在。正如海德格尔说:“存在就是时间,不是别的东西,由于时间,存在才被显露出来,所以时间便表示出无弊性,也就是说,表示出存在的真理了。”[10]可见,在时间维度中的社会存在具有历史性。马克思正是通过对异化、资本等历史性概念的揭示方达到深入历史的内部去,并赋予历史以真实的内容。关于这一点,连海德格尔也是表示称赞的:“因为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11]
可以说,马克思通过“社会存在”所表达出来的社会思想开启了一种新的视野,可以说,这种新的视野是对传统思辨传统的扬弃,不是给定的事实和关系通过理性得以阐释,而是产生这些事实和关系的历史运动得以表示并在新的基础上得到理解。正如王德峰教授指出的那样:“历史唯物主义诞生了一场存在论上的哲学革命,它意味着对传统思辨知识的扬弃,从而为人类的知识开启了历史科学的境界。在此科学境界中,并不是给定的事实和关系(作为对象世界)被纳入理智王国,从而得到理性上正确的描述,而是产生这些事实和关系的历史运动(在历史中的生活世界)得到理解和描述。”[12]因此,这也就决定了马克思学说和迪尔凯姆实证社会理论以及韦伯解释社会理论不是一回事。我们需要强调的是,就三者理论的根本路向而言,马克思与其他两者的根本性质具有本质的差异。马克思通过“社会存在”而确认的唯物史观真实地超越了自启蒙以来的理性主义阐释路向,在社会的理解方面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为唯物史观当代性阐释提供最坚固的理论支撑。在此基础上为马克思辩护更为有利,马克思的视角打开的是“感性对象性实践活动”的视角,而不是知性意义上的概念或范畴建构,这些是我们理解马克思思想方法论的基础,同时也是驳斥迪尔凯姆和韦伯对马克思误解的基础。
结语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唯物史观的当代性研究中,文本研究和思想史研究都有重要的意义。尤其是在经典社会理论之中,我们可以通过思想史的挖掘,看出马克思、迪尔凯姆和韦伯的三种路向的关联和区分,经典社会理论三种路线都面临着启蒙语境,但是迪尔凯姆和韦伯的思想最终还是落入启蒙理性之中,而通过对马克思的“社会存在”概念的解读和阐释,我们可以看出,在哲学基础中最为基本的问题上,马克思的确有着独创性的新见解,其思想经历过启蒙,受过启蒙影响,但也真正实现了对启蒙思想的超越,我们由此就能确认马克思开启的哲学革命的理论基础,同时也为马克思回应迪尔凯姆和韦伯的批判和误解做好准备。可以说,正是马克思思想和经典社会理论传统之间的交锋性对话和沟通,才更有利于开放唯物史观当代性研究的视野和问题,从而为巩固和发展马克思哲学思想提供契机。本文在此方面做了一些尝试性的探索性研究,我们认为,通过思想史的梳理和澄清,是走进和巩固马克思哲学思想的较好的视角,同时也是理解当代中国社会现实,增进我们对中国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和制度自信的基础,通过把握思想史上马克思、迪尔凯姆、韦伯所共同面对的启蒙语境及其问题,在学理层面做一些廓清和分析,正本清源,捍卫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科学性,以此推进马克思哲学当代性研究。
[参考文献]
[1]邹诗鹏.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思想史视阈[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2).
[2][美]刘易斯·科塞.社会思想名家[M].石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3][法]爱弥尔·涂尔干.乱伦禁忌及其起源[M].汲喆,付德根,渠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4][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M].郭忠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133.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法]迪尔凯姆.社会学方法的准则[M].狄玉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4.
[7][德]韦伯.支配社会学[M].康乐,简惠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88.
[10]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M].郜元宝,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17.
[11]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卷)[M].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383.
[12]王德峰.从“生活决定意识”看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的性质[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40.
〔责任编辑:余明全杜娟〕
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